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联合国教育变革峰会的主张、隐忧及超越 *

2023-02-04 07:46刘宝存顾高燕
中国电化教育 2023年1期
关键词:数字化数字教育

刘宝存,顾高燕

(北京师范大学 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22年9月16—19日,联合国教育变革峰会(以下简称“峰会”)在美国纽约第77届联合国大会期间举行。此次峰会将教育置于全球政治议程的中心,旨在帮助各国从日益加剧的教育危机中重焕生机,推动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4——确保包容和公平的优质教育,促进全民享有终身学习机会。峰会共包括六场焦点会议,分别是“危机教育——为学习者建立变革行动伙伴关系”“解决学习危机的全球挑战”“变革教育,变革世界:学会可持续共处”“教育数字化转型”“在教育中和通过教育促进性别平等,并为女童和妇女赋权”以及“教育筹资”[1]。其中第四场焦点会议旨在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保障和提高全球公民优质公共数字学习和终身学习诉求,从而促进教育可持续发展。本文聚焦第四场会议,围绕公共数字学习的提出背景是什么?有何主张?它的提出意味着什么?其背后又有何种隐忧以及其可能的超越路径是哪些等问题,展开了相应的探讨。

一、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提出背景

(一)教育发展危机加重

全球气候变暖、日益增长的不平等、生物多样性丧失、毁灭性传染病及病毒等都深刻困扰着人类,使人们深刻认识到当前的全球教育体系未能解决这些令人担忧的挑战,也未能为每个人提供高质量的终身学习,更未能兑现其帮助人们塑造和平、公正和可持续发展的社会的承诺[2],教育发展面临巨大危机。事实上,教育发展的危机根源早在2019年新冠肺炎疫情大爆发之前就已存在,不安全局势、经济发展不平衡等历史原因使得教育一直处于不公平的状态之中。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2017年的一项统计结果显示,全世界20个国家的学校遭到500次袭击。在这20个国家中,有15个国家的教室成为了军事哨所。成千上万的儿童被招募参战,有时被强迫充当自杀炸弹手,或被迫忍受直接攻击[3]。另一份儿童基金会于2019年6月收集的数据显示,布基纳法索、喀麦隆、乍得、中非、刚果、马里、尼日尔和尼日利亚因不安全因素关闭了9272所学校,是2017年底的三倍[4]。截止到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前全球共有2.59亿儿童没有上学,占世界该年龄段人口的六分之一。有超过7.7亿成年人不会读写,其中三分之二是女性[5]。2022年7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公开资料表明,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影响中,由于缺乏恢复学习的有效措施,数以亿计的儿童、青年和成年人被剥夺了接受优质教育的权利。这反映了持续存在的不平等现象,而这种情况因新冠肺炎疫情变得更糟[6]。此外,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4面临着巨大的教育投资缺口,如仅西非教育方案中所需的2.21亿美元资金缺口为72%[7],UNESCO于2022年6月28—30日在峰会召开前的会晤上发出严重警告:学习危机和预算危机是影响当前世界教育的两大利刃。鉴于这两大危机正悬而未决,借助新技术实现教育变革,通过所有学习者的集体努力共同修复过去的不公正现象,以破解教育的发展危机迫在眉睫。

(二)全球数字鸿沟日益加剧

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全球数字化进程加速推进,而受制于区域、经济、政治、文化、历史、代际、性别、民族、信仰、能力等因素,集卫生危机、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为一体的全球复合型危机在某种程度上深化了教育不公平的问题,在此背景下,学生群体之间的数字鸿沟日益加大,其表现在接入沟、使用沟及结果沟三个方面。

接入沟意为拥有数字教育工具的人以及那些未曾拥有者之间存在着鸿沟。收入差距上,高收入国家的互联网使用水平近91%,低收入国家这一数据为22%。城乡差距上,城市地区互联网用户比例是农村地区的2倍[8]。性别差异上,年轻妇女和女孩等一些群体被排斥在学习机会之外[9]。许多国家男孩拥有一部手机的可能性是女孩的1.5倍,男孩的互联网使用频率是女孩的4倍。接入费用差异上,全球互联网可负担性存在显著差异。富裕国家使用的数字数据比贫穷国家平均多35倍,然而最贫穷的人往往要承担最昂贵的移动数据费用,这主要是由于访问成本差异造成的。互联网连接的不平等使得学习者尤其是社会经济地位处于劣势的学习者失去了很多学习机会。截至2022年9月,全球仍有29亿人无法上网,其中90%生活在发展中国家,低收入国家仅有10%的学习者能够上网。超过三分之二的学龄人群(13亿儿童)在家中无法上网,让整个世界连接起来的目标仍然难以实现[10]。

使用沟出现的原因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是学习者能力的有限性。在世界范围内,缺乏数字技能是使用互联网的最大障碍。三分之一的人缺乏最基本的数字技能,而即使对于那些拥有数字技能的教师来说,也很少能接受到相关培训以改进他们的教学实践。此外,数字技能方面的性别差距仍然较大。女性知道如何将数字技术用于基本目的的比例比男性低25%[11]。其二是数字教育内容的不可及性。因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大规模停课期间,大量学习者不知道如何获取数字教育资源来继续学业或满足其学习需求。即使他们获得了学习渠道,也可能出现手机无法访问资源、需要付费、学习内容质量得不到保证、广告植入、过度收集和贩卖学生数据等问题。2022年7月,一项对150多种教育产品的审查结果表明,近90%的教育产品在不同程度上侵犯或危害了儿童的权利[12]。其三是缺乏有意义的连接。国际电信联盟将“有意义的连接”定义为允许用户以可承受的成本获得安全、丰富、有效且令人满意的在线体验的连接水平[13]。对很多国家而言,实现普遍连接本已十分艰难,而从基本连接走向有意义的连接则更为奢侈。

接入沟和使用沟共同造成了结果沟。一方面,不同国家间儿童发展水平存在差异,如2020年国际儿童在线安全指数调查结果表明,发达国家儿童的网络风险防范能力、数字技术使用自控力、数字智能等方面能力整体均优于发展中国家[14]。另一方面,同一国家内不同儿童的发展水平也存在着显著差异,如一项对中国豫北乡村小学和上海城区小学儿童所做的研究表明,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儿童在知识获取、社会参与和个人发展上显著高于处境不利儿童[15],这一结果在家庭场域中同样具有解释力[16]。

(三)各国数字学习治理能力不一

数字学习治理即国家掌握数字学习规则主导权和影响力的活动。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全球对数字科技的依赖性空前加深,各国政府迅速挖掘数字化学习的潜力来应对危机,及时、安全、可靠地获取数据并对其进行有效治理显得尤为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冠肺炎疫情推动了全球数字化转型,然而令人不免感到担忧的是,全球数字治理赤字成为严峻的挑战。基础设施建设不足,数字学习平台和内容不完备、互联网和通信使用费用过高,占生活成本比重较大、学习者数字技能不足,数字化运用程度较低、数据垄断导致数字安全乃至人权等问题日益显现[17]。针对这些问题,各国数字教育治理能力不一,其主要制约因素在于垄断。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垄断带来的宽带安装费用过高是制约互联网普及的重要因素。根据国际电信联盟的数据,2021年,最不发达国家宽带成本费用约占人均国民总收入的14.7%,而全球平均占比仅为5%。非洲为移动宽带服务支付的价格是发达国家支付价格的五倍以上[18]。在效益差异方面,全球数字治理白皮书指出,一些超大型跨国数字平台主导了全球数据价值链。全球前100大数字平台企业中有41家位于美洲国家,对应的市值占比达到67%,这些平台企业在提供数字服务的同时,也获取了全球数据价值链中的大部分收益[19]。世界经济论坛报告指出,“数字权力的聚集”和“数字化不平等”是全球高发风险[20]。这些因素导致的全球教育数字化需求差异、政策环境差异、战略发展方向和优先议程差异、进程差异和发展阶段差异等,使得全球数字合作和数字治理缺乏有效的统筹协调,这亟需一个强有力的国际组织进行统一协调、共同治理。由此,由联合国牵头提出的“推开公共数字之门”的倡议及后续实施举措无疑为全球公共数字学习治理提供了契机。

二、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主张

(一)更加关注公平多元及包容

“公平”是峰会的主旋律,峰会主张关注数字公平,强调必须要把最边缘的学习者放在中心,确保所有的人共享优质教育。峰会围绕“公平”、多元及包容可能遇到的障碍提出公共数字学习数字化转型的四个关键问题[21]:一是教育系统的数字化转型。峰会认为将数字工具用于教育行业能助力传统教育的转型,真正的教育变革必定具有可及性、公平性和包容性,教育变革要为所有人提供优质的学习机会。二是缩小数字鸿沟。峰会主张高质量数字工具应该惠及所有人,其中尤其要关注妇女、女童、难民、残疾学生、偏远地区学生等弱势群体,关注边缘群体的特殊需要,呼吁关注全球最后20多亿未接入互联网的人,扩大教育融资,积极促进全球连接的互联互通。三是建设免费、开放、优质的数字教育内容,峰会呼吁全球协力建立公共化数字学习门户,创造更加包容的数字化学习平台与内容。四是注重数字公民的福祉、隐私和安全。此外,峰会还呼吁关注云端数据安全,创造安全的数字化环境,打造可持续技术,促使全球从中获益。

(二)建构“3C”数字学习框架

峰会分享了系列正在实施或业已完成的项目如Giga项目①该项目是由国际电信联盟和儿童基金会合作进行的,致力于将每所学校连接到互联网,目前已经完成50个国家的110万学校的地址绘制,足迹遍及中亚、拉美和加勒比地区及非洲5300个学校,保证了200万名老师和学生上网。详情请参见:https://giga.global/。、Ceibal计划②Ceibal项目所属地区为乌拉圭,该计划创建于2007年,其向所有学生和教师分发笔记本电脑和免费互联网,并为师生提供数字技能培训,是一项兼具包容和机会平等的计划。详情请参见:https://transformingeducationsummit.sdg4education2030.org/system/files/2022-07/Digital%20AT4%20dicussion%20paper%20July%202022.pdf。、IIEP学习门户网站(Learning Portal)③IIEP学习门户网站(Learning Portal)旨在帮助全球决策者制定优质教育计划,以改善学生学习效果。该门户网站包括为什么要学习、改善学习、学习计划及监控学习四大主题,其汇集了1000多项可供搜索的数据库资源,为用户提供免费的、全面的、最新的、与中小学教育阶段学习相关的信息。详情请参见:https://learningportal.iiep.unesco.org/en。、“学习护照”项目④学习护照(Learning Passport)项目是在近30个国家中使用的一个灵活性和适应性都较强的平台,可在线和离线使用,提供本地的、背景化的课程和课程相关的内容,其中一些补充资源全球都可访问。详情请参见:https://news.un.org/zh/story/2021/04/1081652。等项目经验,通过基于实践、基于证据、基于循证的逻辑理路,提炼、归纳及建构了“3C”数字学习框架,其包括内容(Content)、能力(Capacity)和互联网连接(Connectivity)三大组成部分。具体而言,“内容”指必须通过数字学习平台,向所有学习者、教师及照料者提供与课程相关的优质数字教学和学习内容;“能力”的重点在于提高全民数字学习能力,强调必须加强使用数字技术,促进教师、学习者及其他利益相关者在循证方式基础上习得必备的数字技能和知识,学会利用数字手段进行学习;“互联网连接”指数字化连通服务有助于确保所有学校和个人都能受益于优质互联网连接带来的教育优势[22]。“3C”被称为“用以解锁数字教学和学习潜能的三大密钥”。其中,互联网连接是公共数字学习的物质基础,数字学习内容是公共数字学习的质料,数字学习能力是公共数字学习实施的保障。在实施“3C”的同时需要始终兼顾三个原则(如下页图1所示),即把最边缘化的学习者放在中心、开发免费且高质量的数字教育平台和内容以及促进教学方式的创新和变革[23]。其中,峰会尤其重点强调了使用形成性评价及项目式学习等循证教学法,以促进教学方式的创新和变革。“3C”一经提出便成为峰会第四场焦点会议的重点,这三个领域的顺利实施成为联合国动员各国做出政治承诺的重要内容。

图1 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三把密钥及三个原则

(三)保障全民公共数字学习质量

“3C”能否顺利施行成为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关键。为了促进全民公共数字学习质量达到预期的目标,峰会进行了行动呼吁,以动员各国做出政治承诺。在内容方面,呼吁各国政府承诺建立公共数字学习平台,赋予教师、学习者和家庭权力,支持内容的可访问性和共享,并满足用户的多样化需求,提供高质量、情境化及与课程内容一致的教育资源,同时确保免费开放、人人可及;在能力方面,呼吁各国政府关注以下几个议题:一是为教育赋权,实现普及数字扫盲,尤其关注妇女和女孩。二是增强所有教师和相关教育人员的能力,使他们能够利用数字资源的力量来支持学生学习;互联网连接方面,一是要确保每所学校都能连接到互联网,并为教育和终身学习提供更多途径,二是加大利用现有资源如Giga项目开展公共数字化学习的力度。为确保这三个部分有效提高全民公共数字化学习质量,峰会认为政府需加强并做好几个方面的重点保障:一是重塑观念,将数字学习资源作为全球公共产品,同时保证数字学习内容具有公信力。二是加强经济支持,确保公共数字学习的可行性和可支付性,建立全球范围内的互联互通。三是要加强教师运用数字学习工具的能力,以确保全民公共数字学习的质量。

(四)强化公共数字学习赋能教育变革

在2022年6月28—30日UNESCO组织的峰会召开前的会晤上,全球140多名教育部长、政策和商业领袖以及青年活动家达成了一致共识:要强化公共数字学习赋能教育变革,会议还制定了全球教育变革路线图并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峰会重申了这一主张:一是强调了公共数字学习对教育变革的重要作用,认为数字革命可以推动教育变革。二是倡导加强多边合作关系,创造更加包容的数字化学习平台与内容,夯实公共数字学习赋能教育变革的数据底座。峰会主张各国政府、国际组织、私营部门、民间组织、家长、教师等多元主体通过凝心聚力、协同合作共同推行公共数字学习的“3C”框架。三是聚焦关键核心,加速推进数字化转型进程。峰会提议建立公共化数字学习门户,把优质数字教学资源当做全球公共产品,促进数字内容资源的整合、传播及共享,引导资源向薄弱学校、贫困地区、困难群体倾斜,弥合教育数字鸿沟,保障和提高全球公民优质公共数字学习和终身学习诉求。四是关注教师教育数字化,加快教学创新与变革。峰会倡议发挥公共数字学习门户在扩大教师数字化学习机会的重要作用,从资源供给层面增强教师数字化学习内容的多样性、适切性和可选择性;通过数字教育资源与平台的最佳实践案例、研究成果与证据的搜集和分享,促进教师进行基于循证实践的数字化学习;加大教师数字化学习培训,提高教师数字素养与技能,鼓励教师积极进行教学数字化创新,确保数字化有效赋能教师专业发展。五是强化治理能力,全球公共数字学习要完善顶层设计,形成统一的信息网络,加强标准规范体系,加快构建公共数字学习的安全保障体系,加强对数字化内容的安全审查,保护数据安全与学习者隐私,形成公共数字学习赋能教育变革的安全壁垒。

三、“公共数字学习”的提出意味着什么

(一)凸显“为了全球共同利益”理念

峰会第四场焦点会议“教育数字化转型”围绕着三项核心原则展开,分别是“优先考虑最边缘化的人群”“扩大对开放、免费和高质量数字教育内容的投资”以及“教育的数字化转型需要教学创新和变革”,这三项核心原则是对《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转变》的回应,体现了联合国对公平性、开放性、包容性及共同利益教育转向的追求。所谓共同利益,是指人类在本质上共享并且相互交流的各种善意,它不是个人美德的简单累计,而是一种社会群体的善意。共同利益具有追求人类共同拥有美好生活、承认世界的多样性及强调共同参与以及基于共同利益的基本理念,联合国认为应将教育和知识视为全球共同利益,这意味着知识的创造、控制、习得、认证和运用要向所有人开放[24]。公平优质的信息技术加持,为教育藉由技术这一“代具”,突破并解构传统学校空间的“实在”机制及其框定的教育形式,扩大数字空间及其教育能动性[25],进而促进教育的“全球共同利益”转向提供了可能。正如峰会达成的愿景声明中所言,“如果利用得当,数字革命可以成为确保全民优质教育、改变教师教学和学生学习方式的最有力工具之一”[26]。技术可以延展处境不利儿童的教育生存场域及扩大其生命触角,彰显数字时代最大的善意。大卫·休谟(David Hume)指出,没有什么品质比慈善和人道、友谊和感激、自然感情和公共精神,或凡发端于对他人的温柔同情和对我们人类种族的慷慨关怀的东西,更有资格获得人类的一般的善意和赞许[27]。从正义的角度进行考量,联合国“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倡议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增进人类幸福、为了人类共同利益福祉的转变而提出的,凸显了善的发端。

(二)形成通往教育公平的新路径

以技术促进教育公平是数字时代教育领域的一项重要命题[28]。峰会在处境不利儿童的数字技能提升、数字教育变革领域中女性的潜在可能以及面向共同利益的公共数字学习等方面都提出了前瞻性战略,以确保教育的公平与质量。教育公平与质量间互为视角、相互阐释,其最为根本的目标在于通过公平与质量的相互构建,走向“有质量的教育公平”,为形成新路径打开新局面。其中新路径至少具有三层意味:一是智能路径,二是融合路径,三是终身路径,这三条路径是全球教育公平新的生长点,也是破解全球数字鸿沟、通往教育公平的必由之路。智能路径为机会公平育人质量的提升提供了技术支撑,融合路径特别是线上线下的混融教学为处境不利儿童提供了到达“公平与质量融合”的阶梯,终身路径是理想的教育公平与质量的新尺度,技术为终身路径的实现提供了基本支架。在此意义上,公共数字学习通过赋能教育理念和实践,为破解全球教育公平问题提供了新视野和新可能。

(三)追求生态化的数字学习治理意愿

教育治理即治理主体通过一定的制度安排进行合作互动,共同管理教育公共事务的过程,其典型特征是“共治”,目标是“善治”[29]。“公共数字学习”的提出及实施,必然涉及到公共空间中的数字学习治理,而治理的两大长远目标为生态化和去中心化[30],若要追求善治必须遵循数字学习治理的教育生态化取向。数字学习治理的生态化取向涉及到数字学习内外部环境、目标和途径的生态化,其重要目标是通过整体、稳定及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数字学习治理,促进全球公共数字学习能够实现生态化发展。换言之,公共数字学习治理意味着治理主体的认识统一性、治理方式的平衡性、治理路径的多元性及治理模式的可持续性。联合国发布的关于行动轨道四“数字学习和转型”的系列倡议体现了其追求生态化的数字学习治理的决心。为了免除后续渐进式修修补补的数字学习治理,联合国选择在治理前秉承全局观照的数字学习治理观,明确了在数字学习治理方面加大合作、达成共识、共建门户、多元治理的意愿,凸显了公共数字学习治理的生态化取向。

四、公共数字学习之门背后的隐忧

从本体论及价值论层面共同言之,“公共”内蕴着一种开放、共享及平等,也暗含了一种责任、权力与伦理,这就意味着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行为本身内蕴药理学的双面性。这对于教育的警醒意义在于,面对新事物尤其是数字化持存机制时,需抱持谨慎态度,多维度地进行权衡考量,而不是对其进行无思式的狂热拥抱。

(一)数字学习内容的公共性消解知识的文化性

“公共数字学习”意味着全球学习者共有数字平台、数字资源乃至数字学习方式方法和数字学习评价体系,其中,数字学习内容的公共性在某种程度上会消解知识的文化性。从知识本质角度而言,知识根植于一定的文化境脉中,任何课程知识的生产与运作都有其赖以根植的文化土壤[31],不同区域生长出来的地方性知识在其所属的文化场域中具有特定的合法性和规约性。从教育本质上而言,教育在本质上是特定的对象在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场的活动[32],脱离了文化基因的教育失去了教育生发的基础,折损了其化育功能,为民族文化濡化及民族精神养成埋下了一定的隐患。从学生发展角度言说,学生生长生活于特定的场域之中,学生成长的原生性文化使得其在以生活场域文化为核心的生活世界中继续建构着教育活动等生命实践网络[33],这就意味着文化为学生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底色。基于此,来自不同文化场域中的学生身上所携带的文化基因呼唤着文化回应型的数字学习内容,以满足不同文化脉络中的学生发展。而公共数字学习资源则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一种带有颇具主流色彩的、强势文化意味的知识,这种知识极有可能与学生的原生性文化产生偏离,无法满足文化回应型教学内容的适宜性设定,由此生产一批“无根”的知识,进而培养出一批无根的人,从而有了滋生文化殖民主义的可能。

(二)治理权力中心性催生“不平等教育”

以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桌子之喻”审视公共数字学习,媒介作为知识生产传播的“桌子”,它不只是平台,而是实质性地参与了特定关系的网络与构型的缔结,其背后隐含着政治的、文化的等多重身份的母体。换言之,被选中的网络供应商、门户网站有了主导的数字治理权力,而被选为“公共数字资源”的那部分课程也极有可能演变为“霸权课程”。基于此,公共数字学习治理可能构建出一种新型权力空间。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将权力视为一种隐秘的力量关系,它“确立着人们的地位和行为方式、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34],由于各国文化、政治、经济等的不同,特殊的空间形态——网络空间媒介为权力、知识等话语转化成实际权力提供了条件。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曾深刻地指出,社会控制的现行形式在新的意义上是技术的形式[35]。技术并非价值无涉,其本身带有某种目的性。为此,“如果不确保公共数字学习内容是可信的、足够开放的、适量的资源,公共数字学习可能会变成一股危险的力量,处处体现着不平等”[36],峰会与会代表的担忧不无道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新冠肺炎疫情强化了全球数字治理中的深层次问题——数字鸿沟与数字基础设施短板更为突出,可行性和可支付性造成的公平缺口更大。数字空间的大国竞争也愈发激烈,抗击“信息疫情”成为新使命。数字治理可能会面临算法推送黑箱、侵犯学生隐私权及信息滥用等技术伦理风险挑战。基于此,如何规避治理权力中心性催生的教育不平等隐忧显得尤为重要。

(三)技术异化遮蔽了学生的生活世界

本质而言,技术是向人而存,应该与人性统一,然而在技术发展过程中有时技术的工具性会僭越成目的本身,导致技术对人的异化。赫伯特·马尔库塞、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等人一度发出警示,技术的现代化并不必然促成人性、世界之善好,这深层次折射出技术的药理性的反面。究其根源,技术发展的动力之源之一为资本引擎的驱动。技术本身并不负载于人类的美好道德想象,相反,它忠诚于资本的无限自我增值[37]。而资本的本质就是逐利,这就意味着公共数字学习的公益性可能会部分让渡于包裹着技术外衣的资本性。人们在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的同时可能还会不小心转动了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进入另一个异化世界。峰会指出,公共数字学习存在着三个相互关联的严峻挑战:一是获取使数字学习成为可能的设备与互联网连接,二是学生在数字能力方面的巨大鸿沟,三是在利用私营部门能力的同时如何保护好教育者与学习者。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人性欲求的自利性可能会导致技术的非道德性[38]。数字信息的采集、调配、利用等过程可能无法被合法监管,事实也证明国家间普遍缺乏针对儿童的数据保护法律框架[39]。此外,还存在着数字学习者被符号化的风险,数字学习者可能被分门别类地变成数字,继而被符码化、打包、输出、接收、清洗乃至篡改,这可能导致数字学习者的生活世界被置换为一个技术世界,而忽略了数字学习者作为鲜活生命个体的生命诉求,蒙蔽了埃德蒙德·古斯塔夫·阿尔布雷希特·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追寻的生活世界“教育关照人的原初生存境域和纯粹生命本真”的启示[40]。

五、公共数字学习隐忧的超越路径

无疑,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兼具机遇与挑战,唯有在承认其合理性和局限性的基础上进行建设性采纳及批判性反思,才能助力全球各国政府实现公共数字学习的价值最大化。

(一)优化公共数字学习顶层设计,进行文化适宜性的知识生产

能否催生源源不竭的内生性驱动力供给数字学习变革以及能否开展更具有公平性、包容性、有效性和可持续性的数字学习变革,取决于公共数字学习的顶层设计。一是要在扩大网络可及性、保证接入的可获得性、公正性及安全性的同时,设置个性化数字平台及个性化板块,以满足不同文化背景学生的差异性需求。二是搭建智库平台优化数字化内容,鼓励国际间智库联合研究,积极探索具有文化回应型的公共数字学习教育资源并确保其因地制宜地被实施。三是启动公共数字学习门户,建立公共数字学习的互通标准,全球统一进行设计、生产和经销文化适宜性的数字化学习资源,确保其以开放的方式存在,并能免费提供给全世界的教师和学生。四是培育文化回应型教师。支持教师成为新的学习方式的促进者和指导者以及应对后疫情时代的教育转型指导者,为教师提供交流平台,加大教师培训力度,使得培训内容聚焦于文化回应型的数字化课程的开发、应用及评估,鼓励教师参与数字化知识生产。五是提高家长的数字素养,确保父母知道如何精准筛选及利用数字化资源并支持儿童个性化发展。

(二)改革公共数字学习体制机制,追求生态化的数字治理

生态化的数字治理以其更加强调全球多元主体之间的联动、教育机构之间的协同配合和教育资源的多维分配,因此得以成为治理全球公共数字学习政治风险的一种可能。在生态化思想引领下,一是需要公共精神,在数字学习场域中实现行动者之间的共同价值追求和意义世界这一“公共精神”的终极目标,确保没有一个孩子掉队。二是要优化公共数字学习管理机构的设置,分类推进公共数字学习管理体制改革。积极探索设置综合、管理扁平高效、运行机制灵活的新型公共数字学习管理框架结构,采取务实的态度和针对性的措施分类推进。三是提前摸底,按照常住人口规模、儿童数量、人均电脑数、经济规模、地理区位、财政一般预算收入等指标,分层分类精准聚焦,靶向发力,建设基础设施设备,提供个性化服务资源,弥合数字鸿沟。四是建立公共服务多元化参与体制,加强数字协同治理,吸收多主体参与治理体系。培育非营利组织,强化公共服务管理。五是治理过程中遵循多中心性,建立数字化标准,分享教育数据,确保公共数字学习治理过程公开透明。六是在监管及评价方面,立足全球新基建战略构建智慧监测平台,健全全球公共数字学习治理与决策体系,逐步向基于精准数据的智能决策转换。监管数字化学习过程中的教学法、课程、评估、社会关怀及学习活动组织等,确保教育内容必须是可被验证的、有效的。此外还需加大审查力度,并提供反馈,其中政治及公平应当成为技术审查的重点[41]。

(三)复归教育本原的技术伦理,促进人性与生活世界的和谐共生

为规避技术在发展过程中的工具性僭越成目的本身,需提防技术对人的异化。一是要复归教育的本原。教育的根本是育人、成人,这是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根本遵循[42]。教育成人的根本在于主体间的文化构序,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一味地依赖技术解决教育的一切问题,教育要适时复归人与人之间的真实交往,重建关系信任。回归教育本原,促进人的生命绽放,在技术向善和生命至善的伦理场域中实现人机平衡,达成人机和谐共生的自然状态[43]。二是在儿童和数字化学习之间架起屏障,谨慎对待技术的“恶”,为了避免全景化的数字客体争夺儿童的过多注意力并使其意识轻易被填满,失去主体性精神,教育必须要关照学习者的主体性精神,引入一种进入与退出的审慎的成人代理[44],一方面在技术上加强监管和防范,另一方面让教师掌握数字化工具,使教师成为学生进行公共数字学习的引导者。三是联通技术与儿童的生活世界,与儿童讨论技术是什么,使儿童明白技术的限度,知道技术有所为也有所不能为。四是促进家—校—社合作,与家长组成协作关系,为家庭提供咨询建议。加强亲子沟通与师生交往,给予儿童更多关爱,减少儿童面对冰冷数据的时间。要清醒地意识到,主体间的精神性、交往性及伦理性永远是教育的本质所在。

六、结语

联合国教育变革峰会从全球共同利益出发,提出推开公共数字学习之门,促进全球学习机会的公平发展的倡议得益于联合国的前瞻部署和积极行动,此谋断将激励并加快新一轮的数字化学习,带动教育现代化的改革步伐。然而,在憧憬擘画全球公共数字学习图景时,也要看到其可能面临的困境。公共数字学习本身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需用系统性、复杂性及生态化思维共同审视公共数字学习之门内外的教育景观。目前而言,峰会的倡议十分美好,但峰会上提出的主张在未来应如何推进以及能否落到实处,目前尚不明朗,还有待时间给出答案。

峰会所提出的具体倡议反映了现时代我国教育数字化转型的基本主张,也是我国教育数字化转型的政策方向[45]。党的十九大、二十大报告中均强调了建设数字中国、网络强国、教育强国的战略目标。作为深入推进《国家教育数字化战略行动》、深化教育数字化转型的重要载体,国家智慧教育平台在兼顾内容丰富性、系统性、层次性及文化回应性原则基础上进行了先行探索,在促进区域优质教育资源共享、推动信息技术与教育教学融合、提高课后服务水平和课堂教学水平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46],为“人人皆学、处处能学、时时可学”提供了可能。总体而言,我国公共数字在基础设施、信息平台、数字资源、应用探索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然而在数字技术与教育的融合、师生数字素养提升、数字化环境兼容和治理等方面,仍然面临相当的挑战。未来可遵循数字学习治理的教育生态化取向,完善公共数字学习的顶层设计,加大数字公平,缩小数字鸿沟,积极关注云端数据安全。此外,需进一步加强教师运用数字学习工具的能力,同时还要自觉运用“奥卡姆剃刀”原理为技术运用“减负”,加大师生交往,关注学生的生活世界,进一步促进公共数字学习的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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