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掰着手指头,好女婆数村里同辈人的时候,手势、声音都缓了下来,仿佛有一种模糊需要去辨认,或者处于模棱两可之间——哦,好几位老相识,没等到过年,就走了。好女婆把手垂了下来,长在脸颊上的脂肪瘤,也似乎随之颤动了一下。那瞬间,她是忽略了的,眼神依然迷茫。阳光和风,同时从窗外涌到了堂前,一缕花白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左眼。
好女婆的眼睛见不得强光和风,一见,就流泪。
堂前上门头条桌摆着插屏、时钟、花瓶,也摆着好女婆老伴的画像。画像是民间画师画的,与免冠照片差不多,形神有些僵化。看得出,那泛黄的画像,应是后来才装的镜框。“当时手头紧,没钱去给冤家烧瓷像。他丢下一家人,不管不顾,我也就心里不通透的时候,数落数落他。”在我的印象里,好女婆没叫过老伴的名字,即便他走了好些年了,她仍叫他冤家。好女婆常常念叨,冤家是头世的劫,要这辈子来还。不然,怎么会磕磕绊绊一辈子呢。
“喔,太奶奶,太奶奶!”好女婆的曾孙,既顽皮,又乖巧,他爬上椅子从条桌抽了纸巾,又溜下椅子,要太奶奶俯下身子,好让他帮着擦眼泪。他伸出小手擦拭的动作轻柔,末了,好奇地用食指在太奶奶脸上的脂肪瘤点了一下。然后,嘻嘻地对我一笑,又躲到了好女婆背后。
相比好女婆布满褶子和老年斑的脸,脂肪瘤外表鲜嫩,长到葡萄般大小也就两个月左右的时间。然而,脂肪瘤就像成熟的葡萄一样,外表就固定了下来,不再长了,只是从开始粉嘟嘟的红润,变成了皮肤色。那年,好女婆已年过八旬,说到了这个年龄,身体几乎干涸了,长什么都由它去。最多,就像朽了的树上冒朵菇吧。
这么一说,也过去七八年了,好女婆压根儿没把脂肪瘤长在脸上当回事。那时,曾孙还没有影子,现在他都能够在地上打滚了,也没见脂肪瘤有什么动静。但,每天洗脸时,手和毛巾都在提醒——你脸上有脂肪瘤。习惯了,不去照镜子,好女婆也似乎忘记了它的模样。眼不见,心为净嘛。
对脂肪瘤上心的,是好女婆的儿子根生。想想,脂肪瘤长在母亲脸上,他能不上心吗?劝了很多次,想陪母亲去县医院割了,都得不到应允。好女婆显得很无辜,没事谁的脸上愿意去挨一刀,除非是傻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好担忧的。再说,我怕疼呢。说这话时,好女婆的神情完全像个孩子。劝着,劝着,毕竟儿子还是拗不过母亲,他也就不再劝了。
此时,调皮的曾孙从八仙桌底钻了出来,像变戏法似的,他又拿着纸巾要为太奶奶擦泪。“真是个调皮鬼,有你在我身边呀,解闷。四代同堂,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好女婆抚了抚曾孙的头说,她笑着也流泪。好些年,好女婆的泪腺好像是枯竭了的,那些过往的苦日子让她已经无泪可流。偏偏,光和风成了催泪剂。
二
我的老家在车田,好女婆住车田段,虽说同乡不同村,却只隔着二里左右的路程,村头村尾几乎接壤。况且,轮溪啄林前还有木板桥相连。好女婆的儿子根生,曾在我就读的小学做过语文代课老师。毕竟,代课老师是临时岗位,没有编制,汪老师代了三年课,后来还是回家种田了。种田,意味着牛背当锣鼓,镰刀勾屁股。偏偏,他只种口粮田,主要种菌菇和养鱼,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汪老师是个多面手,他不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能吹唢呐,会记工尺谱,还会打十番锣鼓,在四乡八村都有名气。七八年前吧,我应邀做一个村庄宗族、经济与民俗的民间口述史选题,经常在他家进出。没想到,聊着聊着,就牵出了好女婆鲜为人知的身世。
丑媳妇熬成婆,只是一个时间的过程。事实上,根本与长相无关。
好女,只是她在解放后户口簿上登记的名字,她原来在佛子坑的家还有一个乳名——三女。九岁时,她母亲去世,尸骨未寒,两个哥哥就被抓壮丁抓走了。父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越发暴躁、易怒。可怜的父亲,连抚养女儿的能力都没有,只有将她送给车田段汪延良的儿子当童养媳。
童养媳,在民间意味着预嫁。问题是,人都没见过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再说了,十岁的孩子,哪知道什么感情,只是出于生活的种种无奈吧。
佛子坑、车田段,均是磻溪汪姓于清代顺治年间建村,前者迁自邑内鸡笼尖骑马源,后者迁自邑内清华里南源。汪姓聚族而居,慢慢繁衍成了三十户左右的自然村。虽然两地隔着十多里的山路,但好女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漫长,如此遥远。
紧张,不安,感伤,惶惑,一度让好女无所适从,每天以泪洗面。到了寒冬,她还要光着脚丫去讨猪草,帮大户人家放牛。
本来,好女以为换了一个地方可以“糠箩跳到米箩”里,起码可以填饱肚子吧,谁知,住到了汪家祖宅,依然是食不果腹。是否应了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好女与家里人吃的是一种当地人俗称的“乌露粉”,也就是将蕨根挖来加工晒干的淀粉,更多时候呢,是以南瓜、萝卜、番薯、苞芦充饥。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喝到粥。即便有粥,也稀到能够照见人影。
那年腊月,看到父亲来到车田段村,好女哇哇地哭着要跟他回家。父亲摇头冷冷地说,你给了人家当童养媳,等于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尽管手上皴裂着一道道口子,稍用力,就疼痛,好女依然抱住父亲的腰不放。父亲的身上没有肉,似乎都是骨头,硌人。好女根本顾不上这些,一心要跟他走。父亲被女儿缠得烦了,抽身一巴掌扇了过来。好女摸着火辣辣的脸,反而噤声了,泪眼蒙蒙中模糊了父亲步履沉重的背影。
所有怨恨、失望,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夜,像巨兽,吞噬了光。村口枫树林夜鸟的叫声,仿佛是回荡在村庄上空孤绝的哀鸣。
话不讲不明,鼓不打不响。好女的父亲郁郁而终,至死他都没有听女儿讲过一句完整的话语。
三
昏睡了一天一夜,好女醒来时看到的是冷锅冷灶。兮呼兮呼,公公躺在床上喉咙堵了一口痰,像在拉风箱。“三寸金莲”的婆婆呢,蹲在门口哭泣。远远地,好女看见所谓的丈夫从巷口拐了过来,他捧来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汤,说是亲戚家的庆生面。当时,殷实的人家庆生,有面条上盖荷包蛋,也有面条上肉丝做佐料浇头的,关键还有酒,拮据的人家庆生呢,只有煮上清水面条,顶多撒上葱花。
好女连女儿还没做出头,就懵里懵懂地怀上了孩子。看着自己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好女知道这是被冤家欺负的结果,她忍气吞声,每天拿布带把腰与肚子的位置勒紧,再勒紧。砍柴、挑水,什么活重,都抢着干,还是枉然。好不容易熬到婴儿落地,谁知不会哭,接生婆在他屁股上扇了两掌,才哇地哭出声来。当气喘的公公坐在堂前,听到接生婆说是生了个光溜溜带把的时,他脸上才露出笑意。上了年岁的老人嘛,满脑子的传宗接代意识。
问题是,婴儿营养不良,瘦得像瘪跳蚤似的。
一个礼拜过去,好女的胸前鼓鼓的,就是没有半点来奶水的迹象。无奈,当时能够代替母乳的,只有米汤和米粉糊了。也就是说,她儿子根生没有吃过母乳,是米汤和米粉糊喂养大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尽管好女一天在村互助组能够挣妇女的最高工分——七分,日子还是过得贫乏。在大办农村公共食堂的那些年,她每天能够获得七两米的供应量,可还是要勒紧裤带,省下二两给因为缠足不能正常参加劳作的婆婆。偏偏,屋漏又逢斜风雨,好女的公公突然瘫痪在床……
“你问我那冤家呀,他仗着年轻,自诩是放木排的排头。山客从山上砍来的树,只能趁汛期走水路。不料,他放木簰去鄱阳在德兴段伤了腰,大半年都没有恢复过来。一家的担子,全压在了我的肩上。”好女婆窸窸窣窣在裤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噗地燃上。她好像不想把陈年旧事烂在肚子里,吐了一口烟说:“你是不知道,互助组里没人把我当女人看,做石堨,挖水圳,我都抢着去干。即便寒冬腊月,我身上洗,照样与村里的壮劳力赤脚下水去做。”好女婆所谓的身上洗,是方言,即是女人的月经期,她瞥了我一眼说:“懦弱也好,焦虑也罢,都不能当饭吃。还有什么事,能够比一家人不挨饿强呢?有一次,我不知道是饿昏了,还是虚脱了,直接栽倒在了石堨底。”
僵持,对抗,和解,是否是苦难生活的本来面目呢?
那一年,大旱,轮溪几乎断流。
生一个孩子,在屋后的山坡地栽一棵香樟,是好女给自己定的规矩。七棵香樟都活了,树身都比二层半的楼房高,可她生下的子女呢,只剩下一男二女。
空闲的时候,好女婆喜欢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到树下,去听香樟叶在风中簌簌的响声。
往往,人沉寂了,树不会沉寂。
四
变天,阴着或者下雨,好女婆的腰和背部就胀鼓鼓地疼,好像有什么牵扯着,带来身体的不适。多年的老毛病了,具体的症状呢,她想说也说不清楚。本来,好女婆是蜷缩在沙发上的,看到我来了,又打起了精神。
“要不,去医院做个检查,不然老觉得心里不踏实。现在有农村合作医疗嘛,你就不用去考虑几个钱了。再说,玄养还在中医院上班,许多事他比我们懂。”汪老师边泡茶给我,还不忘去劝母亲。
黑龙江省政府召开实行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视频会议,覆盖省市县三级人民政府。推动建设项目水资源论证和取水许可制度落实,实行用水源头控制;批复4条跨市江河水量分配方案,配合松辽委实行嫩江水量调度。分解地下水压采指标,落实地下水压采责任,实行用水过程控制。实施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专项治理行动,开展河湖专项执法,打击非法设置入河排污口、非法取水和河道采砂等涉河违法违规行为。
“是呢,身体不舒服还是要去找医生看。我下午就去县城,我们几个一路去,方便得很。”我抿了一口茶,也开始帮腔。
好女婆摇摇头,叹道:“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老骨头就是贱,只有做事的命,手脚不能闲,一闲就闲出毛病。想想,黄土都埋到颈的人了,要无忧,莫妄求,过一天,赚一天。你们呀,去忙你们自己的事。我呢,饭锅里蒸着菜,晒楼上晒着辣椒,还要去照应。”说着,她转到照壁后,就上晒楼去了。她走路的脚步很轻,轻得可以忽略。
村里砖木结构的老屋,一般在二楼都有个敞开的晒楼,木质的桁架向外延伸,能够放上竹匾、竹盘、竹筛,苞芦、番薯、豆子、稻子、粟米、辣椒、南瓜、香菇、木耳,甚至柿子都可以进行晾晒。一晒,田地里的收成,连同阳光的味道,就可以搬到家里储存起来了。好女婆家的老屋,晒楼算不上宽敞,两边还放了养蜜蜂的蜂桶,显得有些拥挤。
“千日胡琴百日笛,三日鼓吹也要得。不去说别的,现在是政府重视非遗这块,就以前,鼓吹是混口饭吃而已。”汪老师讲话依然还是那么谦逊,事实上,他能够把《割韭菜》《茶妹妹》《晒秋歌》《山里人的爱》《十二月花名》《打根竹竿过河来》等民歌用唢呐进行演绎。汪老师把村里村外收集到的工尺谱手抄本递了给我,厚厚的一叠。毕竟,他在村里称得上是一位有文化的艺人,民间小调、歌谣都收罗其中。
工尺谱是民间传统的记谱法,即用工、尺等文字进行记谱。我最初接触工尺谱时,看得一头雾水。好在,汪老师是行家里手。慢慢地,我也能够跟他学唱几句了。
不知什么时候,好女婆带着曾孙坐在了我们身边,她不识字,却用手指敲着桌沿哼唱起了歌谣——
正月怀胎如日露(呀),
二月怀胎桃花形,
三月怀胎分男女(呀),
四月怀胎分(那)四肢,
五月怀胎生筋骨(呀),
六月怀胎毛(呀)发生,
七月(个)怀胎(是)左手动(呀),
八月怀胎右手(呀)伸,
九月怀胎儿身转(呀),
十月怀胎离娘(呀)身。
听得出,好女婆哼唱的是茶歌《十月怀胎》,一句句如泣如诉。歌唱完了,她似乎还沉浸在往事之中。在婺源乡村,我至少听过三个版本的《十月怀胎》,然而,唱得最为动情的还是好女婆。
大锅,柴火灶,饭甑里一锅蒸熟,饭甑上层焋菜、蒸菜,垫底的是米饭,干鱼焋辣椒,南瓜蒸豆角,都是下饭的主菜。好女婆拿来一小碟酸藠头,她坐在八仙桌边,欢喜地看着我和他儿子一起吃饭吃菜。
午后,汪老师去村里帮我借《磻溪汪氏宗谱》,没想到竟然遭到了拒绝。主人的理由很简单,说是谱牒虫蛀得厉害。本来,我这次带了相机,是想翻拍谱牒的,可惜计划落空了。汪老师告诉我,据说佛子坑还有一套同样的谱牒,他过后去想想办法。
这天是大暑,傍晚天边的云霞变成了红色,像火烧云。我走到门口,抬头看到好女婆正在晒楼上收竹匾,她满头的白发,宛如挂在晒楼上的云朵。更多的,我是从她身上看到了折叠的时光,隐忍、坚韧、坦然,透出生命的一种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