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宇
孙甘露出版于2022 年的《千里江山图》是“主旋律”或“主题创作”吗?是也不是。小说书写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地下共产党人的奋斗与牺牲,很明显属于这个范畴,但却没有一点同类创作常有的生涩、僵硬。《千里江山图》是“纯文学”吗?同样是也不是。小说的整体氛围端庄肃穆,但作品中谍战、推理、动作甚至幽默的成分又要将其推向“类型”与“通俗”的范畴……这是一部颇为“矛盾”的作品,它的情节、人物关系充满张力,题材、写法、叙事更是充满不确定性。某种程度上,《千里江山图》是一个“异类”,是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中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佳作。
《千里江山图》(下文简称为《千》)开篇意外地“好读”,言外之意是很多长篇小说的开头都“难读”。所谓“难读”在文学史和文学现场的意思并不相同。今人再看《巴黎圣母院》时代的作品,会觉得开端连篇累牍的环境描写实在让人费解、烦躁,这种“难读”缘于其所诞生的时代风气,是事实上的阅读难度。而在文学现场,我们能看到很多长篇小说是写着写着才“渐入佳境”的,开篇部分仿佛“试水”,由于创作时间紧,作者又很难在终篇后回头再将开篇重写一遍,于是,读者在阅读时会一头雾水,这种“难度”纯粹变成了创作上的问题。
相比之下《千》的开篇着实出彩:地下党上午十点接头,以骨牌和骰子为信,地点是图书馆后面的密室;地下党中有叛徒,行动已败露,侦缉队、巡捕房只等人齐就抓捕。如果不细数,读者可能很难意识到在地下党接头之前,叙事转场多达十次,主要人物的特征、大背景与小环境(接头地点的入口、逃生通道、埋伏点)都在风驰电掣间一清二楚。这一过程的清晰、流畅得益于作者极为精准的时间感与整饬的空间感,作者俨然片场导演,手持对讲机,盯着监视器,一切都在他的指挥下按部就班,读者在不同机位的交替旋转中,不知不觉就深陷故事中心。
小说开篇的快节奏、对于影像感和“强故事”的追求,很容易让执着于文学严肃性的读者认为,曾经“先锋作家中的先锋”是否改弦易张写起了“通俗文学”。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小说的开篇极不寻常,真正深湛的叙事技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与谍战相关的题材,往往要求作品中接连出现反转,反转多了就容易出现情节上的硬伤,《千》的开篇不仅抓人,还经得起重读,两个打入共产党内部的叛徒,即崔文泰、卢忠德(在小说中有“西施”“易君年”等多个代号,下文统一写作卢忠德)身上都有反常笔墨,其反常的程度拿捏精准,初读时它们只化为情节上细小的刺,直到重读时读者才会为作者的深谋远虑叹服——例如崔文泰曾扛起菜场的一爿猪肉遮面,逃脱后担心是否会被上线误认为偷窃,初读时读者至多以为共产主义战士未免过于拘泥公德,重读时才会发现这是卧底时刻自我省察的表现。卢忠德在被抓捕前收起接头用的骰子,只有了解后续情节,才能理解这个行为既是为了进一步骗取同志信任的障眼法,也是身为叶启年嫡传弟子,卢忠德有意阻碍游天啸这种攀高结贵的“假学生”占据头功。
扑克中有一种玩法是“明牌”,如果玩家对自己的牌和技术十足自信,可以选择这种高赌注玩法。牌局会因此更加刺激,小说创作也是如此。
卢忠德打入共产党内部,整部小说的矛盾都围绕这个角色展开。共产党方想完成“千里江山图”计划,就必须揪出这个卧底;国民党方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把逮捕的共方情报人员处死,就是因为相信卢忠德能放长线钓大鱼。《千》正文共377页,但在第49 至51 页处就先让卢忠德露出马脚,不像《风声》这一类作品,直至终篇才揭晓卧底身份。卢忠德刻意打探同伴的身世,又在获取了信息之后有意中断讨论,这至多算是作者留给我们的伏笔。《千》总体是第三人称叙事,部分使用“POV”手法,即小说会以不同视点人物呈现故事。视点人物的思考、感受必须为“真”,因此只能隐瞒部分信息而无法欺骗读者。当其他视点人物都主观上怀疑过其他人为卧底,只有卢忠德一人对此讳莫如深时,叙事学上的条件限制就证明他的卧底嫌疑最大。
作者这么早揭示底牌似有“失误”之嫌,但随着情节推进,这种“明牌”叙事的魅力便逐渐浮现。地下党员在卧底面前暴露了信息,读者会替书中人着急;怀疑的视野触及卢忠德,也会让读者随之欣喜;更重要的是,因为早早亮明底牌,读者也仿佛是侦缉队的密探或肃反的地下党,在寻找细节漏洞中享受与作者斗智的乐趣。
如果读者没有意识到这一层,或者持不同观点也无妨。除了卢忠德,主人公陈千里和“终极反派”叶启年曾经是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其他地下党员的身份因为开篇的抓捕也是透明的。《千》一方面是悬念重重的谍战题材作品,另一方面,对于有一定推理小说阅读经验和对叙事学较为敏感的读者来说,小说无论正派反派,一招一式都直指人心,经得起反复观赏。
全书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叛徒崔文泰拉着装秤砣的皮箱亡命天涯。他以为皮箱中装着金条,从此无论国还是共,都“滚你妈的蛋,老子谁都不投,投自己”!这个旁逸斜出的片段实在亮眼,连一向渊渟岳峙、老谋深算的叶启年都“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千》出版后,很多人认为这是孙甘露作为“先锋作家”的转型之作,但仅从这个情节来看,作者对习见的解构、跳出叙述者身份对观众心理的拿捏依然“先锋”气质十足。如果说《信使之函》等过去的创作中,所谓“先锋感”根植于叙事形式和语言本身,那么《千》中这种气质则源于对历史和人情世故的洞悉。革命队伍里一定混杂各色人等,有人为信念革命,就一定有人仅是贪图名利。五根大金条——有这样一笔足以改变命运,让欠债的赌棍变成富翁、从此再也不必出生入死的钱摆在眼前,崔文泰的选择绝对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总是因为过于强调历史的必然性,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缺少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笔墨。实际上真实的历史一定是由无数不确定性组成的,长篇小说需要崔文泰这样与主线若即若离的“闲笔”。那些看似无关实则有关的东西,能给读者带来“喘息”的空间,意味着读者发挥经验和创造力,使小说密度与质量成倍增加的可能性。
西方复活节中寻找“彩蛋”的游戏,常被用来比喻影视作品中意味深长却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千》中正有无数“彩蛋”,既让小说变得更丰富饱满,也提升了读者的阅读乐趣。例如,开篇戏院外张贴的《海外鹃魂》海报,电影中三个主角都死了,似乎寓示着《千》结尾地下党人们的牺牲命运;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是音乐史上的名篇,它在形式上缺少完整的第三、第四乐章,但内容和情感已经充沛完整,正如革命烈士短暂却壮烈的人生。书中的食物也让人印象深刻——豆芽炒肉片、猪脚黄豆汤、炖萝卜、油爆虾、糟钵斗、爆鱼、腌笃鲜、三头宴、稻草扎肉、炸猪排、猪杂汤、罗宋汤、冠生园点心、五仁年糕、桔红糕、桂花糖芋苗……食物的细节为革命增添了烟火气,也为叙事增加了历史感,就像每个地下党人都需要一个地上身份,后者经营得越好,地下身份越能深藏不露。
作者对每个小人物的刻画都极尽心思。卢忠德杀死凌汶之前,有位诡异的算命老人,借唐代诗人朱泽的一首《嘲郭凝素》(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王轩),点破了卢忠德在事业和爱情上的双重伪装,诗中的西子还对应上了“西施”的代号。卢忠德在广州时的情妇小凤凰,是受无数膏粱子弟追捧的台柱花旦,她泼辣世故、阅尽千帆,却看不穿特务卢忠德的虚与委蛇。陈千里暗访时,小凤凰哀婉地请求陈千里向卢忠德转达四个字——“胭脂用尽”。与谢野晶子是1878年出生的日本女诗人,曾著有短歌“胭脂用尽时,桃花便开了”(陈黎、张芬龄译),从时间上看与故事发生的年代相合。胭脂为桃花所做,这句诗是桥到船头、水落石出之意,但小凤凰却永远等不来徘徊在多个虚假身份中的卢忠德。
像小凤凰这样的次要人物,不仅本身引人瞩目,更极大丰富了卢忠德的形象。作者在这些反派身上倾注了很多笔墨,崔文泰为了逃赌债进入纠察队,他因为“混不吝”在战乱年代受到两党赏识,与后来拿着假金条逃跑首尾呼应。叶启年一方面兼具大学教授、国民党高官的身份,是“知识”与“权力”的强大结合体,另一方面又是个无法忍受女儿自由恋爱的老父亲,这种撕裂加速了他的失败。卢忠德恃才傲物、好大喜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手上人命无数;但他杀死卧底期间的好友龙冬后,整夜辗转反侧,对爱慕的女下属凌汶下手之前,整个叙事氛围都因心理的纠结显得扭曲、诡异。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中总要分出正反两派,只有反派形象“立得住”,才能真正凸显正派形象的品德、能力、信仰。正如批评家陈福民所说,“孙甘露非常警惕过去那种习以为常的文学陷阱,他不对凶险的对手做脸谱化描写,尤其拒绝做表面性的道德化贬低。”“承认敌人很强,承认他们是智力和道德都正常的对手,不仅是一种文学能力和勇气,也是一种能够自我尊重的品质。”(《暴风雨中他们的微笑》)这一判断可以扩大到整个当代文学范畴。
与反面人物对应的是正面形象。小说表面上的主人公是陈千里,此人很像我们在影视作品中会看到的那种特情人员,他举手投足气度不凡,若有所思又故作自然地行走在三十年代上海街头,仿佛《暗算》中柳云龙饰演的安在天,动起手来雷轰电掣,仿佛《邪不压正》中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国民党的跟踪从来没有一次成功,陈千里设定的陷阱对方只能乖乖跳入,在英雄人物的领导下,一切似乎都在运筹帷幄之中……然而地下党人的每一次胜利,却都是“惨胜”,于是陈千里这个智勇双全却也有些“套路化”的形象,也许不过是作者为我们设下的一个“幌子”,一个可以为小说增添传奇性和画面感的“符号”。真正生动鲜活、感人至深的,是那些看上去无甚特殊,甚至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却又悍不畏死的普通共产党人。
作者专门在结尾构思了一份名为“在相关行动中牺牲的中共地下组织成员”的名单,用具体死亡时间揭示了小说正文没有正面描写的惨烈结局。这些正值盛年的人们,为了“千里江山图”计划,为了顺利转移上海的党组织、重建交通线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如繁星点点,如野火燎原,陈千里的名字虽然和书名呼应,但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千里江山”。
尽善尽美在文学中是不存在的,如果说《千》还留有一些遗憾的话,大概在于对民国时期不同政治思想交锋的刻画让人意犹未尽。叶启年、陈千里都是“知识分子”型特情人员,对时局、道路、信仰都有自己的理解。叶对陈的敌意中,除了有误会后者“策反”女儿叶桃并导致其死亡的仇恨,还有对共产主义的彻底否定,因此两人最后的对决除了解决“家仇”,更应该有关于政治道路的终极辩论。无论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特务治国论或是无政府主义,具体描写人物行为动机背后的思想倾向,对于提升小说的历史感和思想性都会有很大帮助。对这个问题,也许作者是有清晰认知的,就如书中人所说,“杀人杀到后来,公敌私仇就分不清了。”也许历史本身就是这么混沌、扑朔,掺杂着理性与非理性。
总而言之,《千》是革命历史题材中的一部佳作。除了历史感、人性深度、思想性之外,对于此类创作来说最具难度的事情就是做到“好读”,这意味着作品既要满足主题创作的政治要求、长篇小说的艺术追求,同时又要将一切转化为普通读者也能够接受、享受的形式,这要求作家仿佛也化身为地下党人,看似轻描淡写不露声色,实则惨淡经营如履薄冰,用革命的心态去对待文学。孙甘露出色地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在革命历史和文学之间看到了千里江山,也为今后的相关创作开拓了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