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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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食物似乎越成为我的某种精神锚定,一有机会,总借着寻觅美食的机会想外出。但这样的机会,并不确定,因而显得珍贵。2022年6月仲夏,友人约去赣地小城泰和,这座小城之前在我印象中,与“乌鸡白凤丸”相连,成为妇女之友的象征。后有朋友在那工作几年,多次说起当地美食,包括“泰和早酒”,是颇为特别的饮食风俗。这点立即吸引了我——小城风味往往令人印象深刻,那缘自“小”而得以浓缩、分明的民间味道,多半不会令人失望。
与朋友约了几次,却因此起彼伏的时疫未能成行。终于可成行时,对泰和风味有了更多期待,也对“当下”的含义有了更深切领悟。
禾市镇,位于泰和的西北,听名字就十分“古早”,此前因禾谷交易而得名,就像它的东南面马市镇曾是马匹牲口的交易地一样。
几勺羹下去,发现“早餐吃得过饱”的宣称实在过早了些。
上来一盘据说未加一滴水烹饪的鸡,香气四溢,姜香、酒香混合鸡肉的鲜美,让我这个本不大吃禽类的人的味蕾发生了美妙的化学反应——《射雕英雄传》里,九指神丐洪老帮主最爱的“叫花鸡”的味道大概可与之媲美?
这道叫“聋子鸡”的菜,是禾市镇一位外号叫“聋子”的蒋师傅发明,他从小随父习厨,练就了好技艺。简单食材因新鲜而“近于自然”,加上恰好的烹饪便激发出鸡最本质的美味。
一盘黄颡鱼(别名黄丫头、黄刺骨等)也让人惊艳,它的味道是未被污染的江河的味道,是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中写到的,“河鱼的味道我还缺乏力量描写它”。它让我想起童年寄住在外公家,有回家里吃鱼,我因和伙伴玩耍晚归,一盘鱼已所剩不多(那已是外公从众多筷下替我留下的)。吃完鱼肉,用鱼汤泡饭,冲鼻子的鲜香使我从此成为一个爱吃鱼的人,甚至爱上了鱼的周边:鱼形佩饰,和鱼有关的各种器皿……
老实说,我已有好一阵子不敢买河鱼了。菜场购的河鱼,常有水质不洁的泥腥味,或饲料催养的一股味儿。有次和几位朋友兴冲冲地开车三小时去毗临江边的一个小城,在一家餐馆点了一条大鳜鱼,吃第一口,就知道这钱花得不值,人工饲料作用出的味儿,遮蔽了鱼本身的味道。
一物有一物之味,这是禾市镇的菜肴给我最深的印象。它们让人感到一种被保护完好的缓慢,鸡是慢慢长大的,鱼是慢慢游大的。从这桌菜,可推演出整个泰和城的美食底蕴与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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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早酒”,我想起“策马啸西风,桌间一壶酒”,想到令狐冲,他不但好酒如命,且颇有品味,密封在西湖牢底的酒坛子,令狐冲都能嗅出它的酒香。
据说“早酒”的习惯来源于乡村。在热天,庄稼人趁着清晨凉早早下地干活,忙到上午九十点钟吃早饭是常有之事。这顿饭对劳作一早的庄稼人来说,既可抚慰之前劳顿,又为接下去的劳作鼓劲。稀汤寡水的不行,劳作者需要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需要喝几碗冬酒活络下累乏的筋骨。
于是有了喝“早酒”的习惯。
泰和,地处赣中南吉泰盆地的赣江中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泰和百姓喝早酒有时到隔壁农贸市场自购食材,才出水的河鱼,应季的蘑菇竹笋,还有特别的一些荤菜,缘自屠夫的经验,这些成天解牛杀猪的屠夫最知道哪些部位是美味——背脊上介于肥瘦之间薄薄的一片猪背筋和牛背筋,用青椒炒最爽口。猪颈脖和脊背相连处的排骨用来煲汤比排骨更胜一筹。因这段骨头像梳子状,故名“篦梳骨汤”,汤味甘甜。篦梳骨嫩骨好吃,但量少,有些好吃的屠夫索性把嫩骨收集起来炒着吃。咬来咯吱咯吱,就着小酒,是最巴适的下酒菜。
这些来源于实践的“食经”,成为泰和早酒公开的秘密。要吃到一些量少的部位就得提前订——提前准备的愉悦也是美食一部分,它使整个小城氤氲在一种日常烟火的安逸中。
菜上桌,酒斟满,这个酒属泰和独创——将本地冬酒和啤酒按一定比例兑成的“早酒”,既可让人畅饮,又不至醉倒,聚聊正好,佐菜恰宜,令本地人充满“生活在此处”的幸福感,也成为外地人对泰和的难忘记忆。
如果让当地人推荐几道早酒菜,他们一定会答:好吃的菜可不止“几道”!清炖乌鸡、沙鳖子、苑前牛骨汤,烧河鱼……这些统称早酒盆菜,皆用最新鲜的食材炒就。
又问,觉得最好吃的一道泰和菜是什么?答曰是他母亲做的韭菜炒竹篙薯,加一点肉丝,斜切厚片,松脆清香。每次回去,他母亲必做这道菜。这是家的味道,小城的味道,贯通着水土与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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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成为这个城重要的地方志。正如小城名字的由来,“地产嘉禾,和气所生”,丰厚的出产与它的盆地构造有关。赣江贯穿泰和县中部,十一条支流汇归赣江,构成羽状的赣江水系,泰吉盆地由此土质肥沃,气候温润,西汉即已在此设庐陵县,经过晋至唐的开发,成为江南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并孕育了行深致远的庐陵文化。
“食物里面自带密码,这个密码就是文化”,春秋战国时,泰和先属吴越,后属楚。在历史上几次战乱的人口大迁徙中,它不断接纳来自南北各地的族民。抗战时期,泰和以鱼米之乡的怀抱又接纳了几万之众的粤地难民。泰和的食物因此兼具南北方特点,北方的豪气,南方的精细,在泰和早酒的饮食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和几位同行的朋友在泰和的行程中聊了一路吃,这是比文学更永恒的话题。疫情之后的日常生活,谈什么辽远的一切呢?一切的一切,最后还得落到生活的内部,回到一餐一食。那碗碟中的,是人对四季物候和尘世的情感。
日常也可以是史诗。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如邀杜甫先生来喝次泰和早酒,想必他会吟诵此句,这是他寓居成都草堂的第二年,代宗上元二年(761)所作,题作《绝句漫兴九首》,饱尝乱离之苦,已至知天命之年的他对人生有了更洞彻的感受。
这句诗,就将东方精神道尽了。除了杯中酒,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一切皆在变中。诞生于文明的孤寂之中的“东方精神”,洞见了人自身的孤独与局限。因为这洞见,它竭力从日常中寻找“超脱”,即一种外界动荡无法打破的心态均衡,一种绝对的心流,它既在山川间,也在杯盏中。
泰和小城对美食的追求与注重,散播着这种超脱的和煦之风,使人不由想到泰和城西郊的春浮园,一座有江南的文化风貌和生活旨趣的园子。
为何地处赣中南的泰和小城竟会有这么一座江南园林?
明末东林党领袖、文坛盟主钱谦益写道,萧士玮(字伯玉)“登第后,为园于柳溪,名曰‘春浮’,极云水林木之致”。
萧士玮(1585—1651),泰和县城西栗园人,与明末东林党文人钱谦益、郑鄤等交往颇深。他因病归里,开始营建春浮园。选址为世居祖地,背山近城,离河溪仅百步左右,园筑起,精致疏野,典藏丰富,还因交通便利(黄金水道的赣江边),园主人雅量好客而吸引了当时一批文士。
这座中等规模的郊野园林,以天然山水地貌为基础,夏有鱼戏莲间,冬则坐廓赏雪。萧士玮在《春浮园记》中提到的植物就有数十种,且多葳蕤成林。
我相信,这座园子的存在对整个泰和城的风气都起到了潜在影响。
那是一种以园林为轴心辐射开来的东方哲学——无论处于何种境遇,都有山水可寄情,都有当下可享受,哪怕当下平实而微不足道。这种哲学使人们从生活中去感受“小确幸”,它为人们提供了心理的稳定感和安全感,成为一种阻止精神崩溃的力量。
自然的宁静,以及一餐一食,人们从中寻求活着的义理,以此作为心灵的慰藉。
“寻找日常生活中的美,这就是华兹华斯和中国人想象力的作用。华兹华斯是英国诗人中最富有中国精神的一位。如果雨点打在头上时你也不躲开,你会发现这些雨点是很美丽的。这是明末萧士玮的话。他是在谈论日记写作的非正式文体时说的。不过,这并不仅仅是文学上的结论,也是生活中的信条。”
这是林语堂先生在《吾国与吾民》中的一段。语堂先生果然博学,想必读过《春浮园文集》。如果说,华兹华斯是最富有中国精神的一位诗人,也可以说,萧士玮是最富有浪漫主义的晚明知识分子,他曾买舟渡江,载书北游。自述途中“窗明几净,卧坐揽山水,静读释藏。苍烟暮霭,层峦迭峰,百出不穷,啸傲其中,不知行旅之苦也”。
《夜航船》的作者,文史大家张岱在崇祯十一年(1638年),于南京栖霞山意外遇见萧士玮,两人相见恨晚,聊到天黑执炬下山,又彻夜续谈。张岱是个历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历经国破家亡,常至断炊的大明白人。与萧士玮如此投机,也可想见萧士玮是何等气息——与张岱同样地具有世宦子弟优裕自得的率性任气,两人才会如此惺惺相惜。
不知《春浮园记》中有无关于食物的记载?如果当时士玮先生留下一本《春浮园菜谱》多好!要知道张岱可就是位“好鲜衣,好美食”的生活家,他自述“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据说他还编过一部《老饕集》,是在其祖父所编食谱的基础上完成的,只可惜已佚失。
当然,即使没留下饮食记载,萧士玮和他的春浮园也为小城留下了清风雅韵,与泰和的市井气息并存,使这个城有了既古又新的东西,现代化不能并购的一种风气,慢的,舒缓的,安逸的节奏,早起即可以呼朋引伴、心无愧疚地喝酒吃菜。
食以寄兴,在泰和的早风中,一碗碗人间烟火香味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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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泰和县城虽小,但也五脏俱全……老街有几家工厂,这些厂能十分体现出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北街有家糖果厂,人工用大锅里熬制饴糖。城东有家酿酒厂,蒸煮发酵酿制高粱酒和冬酒……城区其他小街上也有小厂,上街有鞋厂,东街有酱油厂,北街有印刷厂、榨油厂”,这些被称其为厂的,有的只是手工作坊,有不少与食物相关。
在一篇回忆泰和老城的文中,作者还回忆了县城面馆的光面、肉丝面、清汤,以及油条、包子铺、卤味店——这些小饭馆的吃食,不仅仅在食物本身,更包含了对一个时代的回忆。回忆中有情感,那碗肉丝面的钱可能是母亲偷塞给儿子的,那根蓬松金黄的油条或许是和小伙伴卖牙膏皮、鸡毛换来的。
不仅是泰和,这也是中国任何一个老县镇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写照。
在我的家乡金华兰溪,过去年月老街上有各种食店:售臭豆腐干的,现磨胡椒粉、芝麻油的,那时最让我垂涎的是用油纸包着的鸡蛋糕,麻将牌状。在蛋糕的纸包外,覆一张红纸,用绳系成方状,走亲访友,既素朴又庄正。
当现在的孩子点开APP 叫各种外卖时,他们的回忆还会有这样一份温情吗?
美食家陆文夫先生回忆和初恋对象一块吃的苏州小巷馄饨,说以后再也没吃过这样的味道。就像陈年老酒,酒中还混合着不可名状的百般滋味……
现代化与各种“奇迹”遮蔽了生活中一些家常珍贵的东西,“百般滋味”有时只剩下一种滋味:快的滋味,方便的滋味。
问一位泰和当地的姑娘,为何在外地读的大学却没在那留下,仍选择回到这个小城?她一笑,哪里也吃不到这里的食物啊。对她来说,出嫁时的腊八酒,坐月子时的清蒸乌骨鸡,除夕夜的一碗竹蒿薯炖鸡汤,这才是人生紧要的事。
前阵子看青年作家张忌的小说《南货店》,食物串联起20 世纪70 年代末到90 年代初充满烟火气的江南城镇生活图景:美食器物与俗世日常、世风升降与人性明暗……里面的主人公齐师傅每次被批斗以后都会去新国饭店里吃一碗光面,他用食物的方式安慰自己不至倒下,用一碗面找补回时代的伤害。
食物是肉身的现实主义基石,也是一个地域最元气饱满的截面呈现,它是古老又与时俱进的,它是诗人于坚笔下的“少许”,是东方饮食的核心秘密,它是“不可言说的部分,永远沉默的部分,与他的经验、血缘、家教、口感、成长史有关”。
“在中国,得道高人不见得就是知识分子,他可以是一个厨师”,在窜起三尺的火焰中,厨师掌握了多一点则多,少一分则少的“道”,它既是味道的“道”,也是道生一,一生二乃至生万物的“道”。
它是坊间有言,“乌鸡不下武山,沙鳖不过禾市”;是明代弘治年间,原生态山区的野生山药“竹篙薯”长在了赣江两岸冲积平原上,再经数百年的选育培养而成;是腊八时节,以糯米和野草自制的酒曲酿制封存的“腊八酒”;是泰和桥头的白鹭湖畔客家人用烟熏至油黄色的小石斑鱼干,只宜蒸煮,不可爆炒。
一个理想的城不仅要有高科技园区、商超、博物馆,还要有小食馆、豆腐坊、面点铺,有露天的菜市,菜上沾着泥土和新鲜露水。
一个理想的城,或说理想的生活,还应当有可以自由流动的摊贩,有出门抬脚就能去吃点什么的便利,有热热闹闹坐在一块儿借酒倾吐心事的朋友,有深夜借一碗米线疗愈失意的路边摊,有清早你冲进去,老板就知道你要吃什么的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