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梢

2023-02-01 21:17付桂秋
满族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继父老爷子

付桂秋

1

那天我走出医生办公室时,继父正从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出来。看见我,他就弓着腰,一溜小跑儿过来,要接我手里的片子。可手伸半路又像怕烫着似的缩了回去,目光在我和片子间来回扫视着问,大夫,咋说的?我说胆结石,还有肺内感染。肺纹理明显增强,烟酒得戒了。他以前只是年节高兴时喝点酒,从不碰烟。可我妈走后,他烟酒都鼓捣上了。

听我这么说,他那绷紧的脸立刻就松弛下来,搓着手问,就这?见我点头,他就彻底放松下来,嘿嘿地笑出声,得意地说,我就说没事儿么。胆结石多着呢,还有摘掉苦胆的呢。就你,大惊小怪,这咋说的。

我说微风和台风都是风,能一样对待吗?再说还有别的小毛病,岁数搁这儿呢,必须重视。他抬头刚要争辩,我直着脖子提高语调道,这回你说啥都不好使,必须听我的。见他戳那儿眼巴巴地瞅我,气势已被压下去了,我就接着说,去我那儿还是去你那旧楼?自个儿决定吧。

我妈去世不久,我就搬进了现在住的新楼,之前住的两室一厅旧楼房留给了继父。可他说啥都不进城,还说搁着浪费,让我租出去。我说那就是你的了,爱住不住,空就空着,没人管。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咧着嘴,心里的美却掩饰不住,就像他坐在村头大柳树下正和一帮人扯闲篇儿,我突然把车停在眼前,大声喊他上车时一样。那之后,他除了偶尔进城时过去看看,就是今年夏天陪他表哥来看病,在那儿住了些日子。

可这次他还是无所谓地说,哪儿我都不去,回家。这病也看明白了,吃点药就行呗。不用你送,我自个儿坐大客车回去。

看他又来了犟劲,我气得大吼,你今天必须听我的!他似乎抖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忽然怯懦下来。助手于浩看我一眼,过来打圆场说,大爷,听亮哥的,别走了。

我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又开始自责。现在不能呛着了,得哄。我就耐着性子解释,还得买药呢,再说,咱不能一家看完就拉倒哇,我还想拿片子找别的医院大夫问问呢,得会诊。他瞭我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没话儿了。我的心突然就被这一眼扯疼了。正好有电话打进来,是现场管事儿的张楠,我便借机转过身去。

现在,我承包施工的楼房主体已经结束,只剩下两栋楼连接处的二层门面房地上部分了。张楠告诉我,监理又来挑毛病了,说立柱发现空鼓,让我过去看看。

产生空鼓现象就是施工时偷懒了,没振捣到位,实属质量问题,狡辩解释都没用。墙壁或立柱空鼓严重,会导致断层,必须推倒返工,费时费力费料,超麻烦。我的火儿“腾”一下就被点着了,这几个人都管不好你还能干点儿啥?是不我出门这几天你也没在现场盯着?

看我真急了,张楠嗫嚅着说,我一直盯着呢,就八月节下午晚去一会儿。

张楠是我媳妇拐弯的表弟,这几年一直跟我干。毕竟沾亲带故,有时我会让他管点儿事。现在工地只剩下十几个力工,就交给他负责了。

人在工地上时间一久,个个混成了老油条,得懒就偷,得力就省,越到工程收尾越大意,不盯着真不放心。我之所以总在工地晃,无论安全还是质量方面发现问题张嘴就骂,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盯得紧,怕我,不敢大意。我没好气儿地告诉张楠,你找张工跟他们协商,实在不行就照人家要求的办。我忙呢,没工夫过去。不过我可告诉你,必须给我找出责任人来,无论需不需要返工,都得扣除半个月工资。你也跑不掉!

于浩问,张楠吗?我说除了他还能谁,废物一个。他说真是的,快完工了咋还摊上这事儿,真要命。我说,都三十好几了,还他妈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平复下情绪,又转过身劝老爷子,不就惦记你那院子和猫么?放心吧,我让曹曦去给咱看家。曹曦是我小学同学,也是邻居。早年,他父亲有哮喘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儿,身为长子的他念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了,但我俩一直没断联系。每次知道我回家,他都过来坐坐,对我妈和继父也比一般邻里亲。也许是他干活太早累着了,身高刚到一米六。乡下人讲究身大力不亏,棒体格就是男人吃饭的本钱。我工地力工多的时候近百人,其中看搅拌机算俏活儿,工钱也不少,我特意留给了曹曦。去年他家开始扣蔬菜大棚,这才回去。我母亲去世时候,亲友们虽然都很帮忙,但都有时有晌。只有他,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陪在我身边,也跟着两天两宿没合眼。

听我这么说,老爷子不再反驳了,但执意去旧楼。我依了他。我说还得去和医生唠唠,再去拿药,让于浩先带他去吃午饭,然后回楼里等我。

于浩取来皮卡,那是我配给他的办公用车,既能坐人又能拉货。他扶老爷子上了后座,又把副驾驶座上的抱枕给他,说当枕头躺一会儿吧。老头儿竟一脸的感激,连连点头道,哎哎,这咋说的,这咋说的。

于浩关上车门,又掏出个信封。我认出那是我给大夫的红包。他说王主任没要,怕你再拉拉扯扯,就让我还给你了。我心里一热。

于浩上了车,我示意他们先走。车从我身边开过去时,我看到老爷子还在扒车窗回头看我呢。

2

随着建筑市场越来越萎靡,建筑队相继歇菜,以前的牛气日子没了。我现在做的就是收尾工程,下个项目不定猴年马月了。

我是2010 年走出体制单干的。事事亲为,与家人相处时间很少,尤其前年老妈去世后,除了上坟和过大年,老家我没回过几趟。但我敢对天发誓,继父我还是很惦记的。百善孝为先,德行关乎命运,这我懂。

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假期合并,连休八天。虽然干我们这行没节假日,但我早就有了安排,抽出头三天,陪施工监理一家去汤沟泡温泉。监理是主管部门派来直接挑你毛病的人,哪个施工方见了都得当祖宗供着。虽说如今直接砸钱没人敢接了,但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小的溜儿来点生活服务还是可以联络感情的。我和他早已约好,假期两个家庭一起出行,为此我还特意借了辆七座商务车。可哪想到,那天我把车开到他家楼下接人时,这祖宗却说自己不出面了,让他姐姐两口子带他父母跟我一起去,他陪老婆回娘家。我心里那个恨哪,你不去干嘛不早说?安排你家人休闲疗养,完全不用我出面么,我跟你家人又不认识。我家里也有长辈亲人呢。可已经架到这儿了,再不情愿也得笑脸相迎,何况他还当我面叮嘱他父母说,放心玩吧,好好泡泡享受享受。亮子是我哥们儿,有啥要求就直接跟他说。

知道节日回不去,我头天就买好东西,让助手于浩替我去乡下看看继父。他已代我去过多次了。我媳妇是城市里长大的,娇生惯养,很排斥乡下环境和生活方式,结婚十八年来,她从没单独去过我老家。何况现在只剩继父一人,更指望不上她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两个原生家庭相差甚远的人,无论怎么亲近,骨子里依然横着一条或深或浅的沟壑。

中秋节晚上于浩打来电话,说老爷子状态没以前好了。我就把电话打回去询问,继父说忙你的吧,我没事儿。大过节的还让人家跑一趟,这咋说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从汤沟回来就去见老爷子了。他气色确实没以前好,人也瘦了。我说你是不是病了?不舒服可别瞒我。他说哪儿呀,真没咋的。就是有两回身子发虚,脑袋胀,吃点去痛片就好了。上来心闷劲儿,跟你妈叨咕叨咕也就过去了,这你知道。

这事儿我确实知道。还是我妈百天祭日那天,我刚把车停大门口,继父就拎一堆东西出来了。他弓着背,哈欠连天,说快点走吧你妈着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还好好的,谁知一摆弄这些东西突然就心闷,哈欠一个接一个止不住。到了坟地我摆贡品,他边打哈欠边绕坟头儿嘀嘀咕咕,等香烛燃起,他也过来帮我烧纸。奇怪的是,一刀纸钱没烧完,他的哈欠就没了,心口也不再憋闷,一切恢复正常。自此,一感到胸闷他就去跟我妈牌位念叨念叨,据说屡试不爽。

那天我想给他备点药,他说不用啊,村医那儿啥都有。安心忙你自个儿的吧。你妈说呢,看着是挣俩钱儿,可万一出事就吃不了兜着走。他又张罗给我做饭,我说不吃,你若没事我得走了。他就去院子里给我准备蔬菜。自己种的菜没化肥农药,我每次都带点回来,这个媳妇不排斥。他割韭菜时还叨咕,这咋说的,那么忙又跑来一趟。

老妈去世后,我不想把继父一人丢乡下,诚心接他来城里住,可他就是不来,说住不惯楼房。早前,我曾硬接他来感受感受住楼房的好处,可他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转一圈就让我送他走。我问他急啥?他把我拉到一边儿,背着我媳妇说让我带他去茅房。我这个气呀,拉他指着坐便说,茅房就在这儿呢!拉撒完一按这个钮就全冲走了。他白我一眼,说这就城里人啊?表面干净,一个个好好的在屋子里拉撒。再说,儿媳妇还在呢,这咋说的。我说城里就这样。你坐坐,看舒服不?我硬把他按坐下,随手关上门。他在里憋半天,出来时红头涨脸,偷偷对我说,拉不出来呀。

10月5日,于浩帮我约好了内科王主任。我起个早过去,硬把老爷子拉到市第一中心医院,想给他彻底检查检查。坐车上他还埋怨我,这咋说的,我还寻思今天帮你二叔掰苞米去呢。我说都多大岁数了还下地?他说一年就忙这几天,你不让我种地了,闲着没事还不帮把手儿?能掰多少是多少呗。再说了,一帮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哇。我说你就别凑这热闹了,怎么说那也是体力活儿。他说我自个儿心里有底呀。就你,大惊小怪,这纯粹折腾呢。我白他一眼。他忙说,行行行,你都求完人了我能不跟你走么。不过咱先说好,检查完我就回来。

内科王主任简单问问他平时有啥反应,就开了一大堆单子,验血、验尿、心电图、胸透、脑部CT 等等。楼上楼下折腾完,老爷子已经蒙了。正好我想支他出去,就让于浩带他坐喷水池那儿凉快凉快,透透气。

见那个谢顶的影像师拿着CT 片子一出来,我就急忙过去。他问我跟病人啥关系,我说是父子。他就瞭我一眼,抖抖片子,说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依我看……是肺癌。

这话震得我脑袋“嗡”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脚都没根了。他又指着片子上几处发白的地方说,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些占位不像原发的,应该是肺癌转移。我看够呛。也许见我发呆,他又说,你再问问主治医生吧。我抓起片子就去找王主任。

这些年,大风大浪我也闯了不少,可当王主任说是肺癌晚期,就剩两三个月时间时,我还是彻底蒙了,抓心挠肝的。

两三个月时间,我能平地起几座楼房,但我从没想过,两三个月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我妈突发心梗离世,没给我一点喘息机会,到家时人已经凉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事实摆在那儿,你就得硬着头皮撑。现买装老衣服,通知亲友,搭灵棚,销户口,订饭店,守夜,哭丧,联系殡仪馆等等,即便有些事别人能帮忙做,但也样样都得你点头。那几天我就像皮影戏里的道具小人儿,虽然能走会跳,唱念做打全套下来,但自己几乎没意识,全是听人摆布的。可现在,老爷子被宣判为等死的人,生命开始倒计时了,让我一时束手无策。

王主任是于浩邻居,看样子能比我大几岁。他说病灶已经转移,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这种病人实情告知,很多人一听就堆,吓死了。还有的家庭隐瞒病情尽力挽救,无非是手术,放化疗。可一些病人手术根本下不了台子,甚至打开一看都没法下手,只好再缝上。放化疗对身体伤害又大,病人体能急剧下降根本撑不住,这无非是成全了家属的心意。他让我自己拿主意。

我说王主任,我说话直你别介意。这事要搁你身上咋办?他把手里碳素笔往桌子上一扔,说想吃就吃,能玩就玩,欠债还钱。把以前有心没胆儿做的事都做了,不留遗憾死了拉倒。

我解释说,不是指你,我是说你家老人摊上咋办?

他显然不悦,睨我一眼,说咋舒服咋办。见我没吱声,他又说,我看你家老爷子精神头儿还行,但这不过是强弩之末。想住院,我就留下,但实话实说,也没啥好法子,无非是先消炎,条件好就用点增强免疫力的,就是有点贵。他又看看身边没外人,小声说,不想住院,我就给你开点维持的药,再开点止疼药备着,让他少遭罪。回家注射方便,也省得心理压力大。我木然地点头。他又说,这类肺癌邪乎,肺是原发,但癌细胞都直接转移脑袋上了。他指着片子大块浅色斑点说,你看这儿,这儿,都比鸽子蛋大了,还有这星星点点的,也都是。手术是真不行了。

我的心彻底凉了。

3

近些年我越来越相信,人这一辈子能和谁产生何种渊源,怎么来怎么走,早就注定了,就像老爷子收梢的方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一样。

把老爷子支走后,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特别疲乏,便坐进车里吸烟。我尽量让自己沉下心来,想现在该做些什么。首先取药。但外包装得换了,不能让他看见说明。还要……去别的医院找医生再看看?我感觉有很多事需要做,可一时又理不出头绪。刚才车窗内老爷子那无助的神情,一直在眼前晃,像极了我女儿第一次上幼儿园时的样子,只是他没哭着喊着让早点来接。

我亲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被下放乡下的,和我妈结了婚。但他命不好,还没捱到平反就郁闷死了。那时候我才三岁,所以对他基本没印象。我继父和我妈是同村人,还同过桌,老早就喜欢她。可他小学都没念完,我妈是初中毕业,他自惭形秽才被我爸占了先。我爸去世后,他看我们母子日子过得不容易,就退了家里给定的亲,一心帮我妈做事。可我妈生我时难产,直接做了绝育手术,不忍他没后,他却不在乎,铁了心对我们好。在我六岁那年,他到底把我妈娶到手。如今已给我做继父四十年了。

我取完药,又买了瓶钙片,扯掉商标倒了药粒,再把要给老爷子吃的药从锡纸板里挤出来,装进瓶子,这才开车去了老楼。

可到楼下我又犹豫了,他肯定还要张罗回去,离这么远,万一出点状况就晚了。再说,他病了我却不在身边,外人会怎么看我?所以,首先得把他留下来。再有就是,只剩这么短时间了,他最需要什么呢?他吃的简单,穿的更不讲究,我真不知道在尽力治疗的同时,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我们彼此都不留下遗憾。

这时,我媳妇打电话问老爷子怎么样。我说不好,又把王主任给介绍的出诊护士电话给她,让她明早去接护士过这边来。安排完我就硬着头皮上楼。

房间内寂静无声,连电视都没开,老爷子正孤零零坐沙发上发呆。见我进来,他慢腾腾站起身,怯怯的,盯着我手里的东西。我感觉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粘稠滞重,压抑得一时语塞。我就低头慢慢换鞋,磨蹭。地板上有薄薄的灰尘,房子空着,好长时间没收拾了。

我想打破眼前的窒闷,就故意板起脸问,想啥呢这是?烧水没?我渴了。

他显得局促,搓着手,带着歉意说,渴了?这咋说的。电水壶好像坏了,插上电不亮。那煤气……我没敢动。

这回我逮住了话茬儿,开始数落他,你看看你,电水壶坏了就下楼买一个么。挺大的人了,有煤气咋还不敢用呢?你说你,这样还在山沟里蹲着?那你就真成傻子了。听我的吧,这回住下就别走了。等明儿给你找个保姆,啥都教教你,城里老头儿会的你也都得学会了。

一提保姆,我突然有个想法。见他没反驳,我把药放茶几上,转身去厨房,故意很随便地说,等你身体好了,该会的也都差不多了,爱住哪儿住哪儿,没人拦着。我找出不锈钢水壶,涮了涮就开煤气烧水。

我洗杯子时他慢吞吞地过来,依着门框看煤气燃起的蓝汪汪的火苗子。他呆望着,目光浑浊,沉默不语。我心里一紧,怎么忽然觉得他好像矮了一截儿呢?面色也显得晦暗,苍老了许多。我推了他一下,说折腾一天累了吧?示意回客厅坐。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他拿过茶几上的药瓶,拧开盖,看里面的药粒。

我低声说,没大病,但也别大意了。我和大夫探讨了一下,认为还是保守治疗好。年纪搁这儿呢,做手术怕吃不消。人呐,啥器官都不是白长的,摘掉一个,肯定又引来其他病症了。不过都属正常,机器用久了零件还生锈呢,何况骨头肉儿了。见他不语,我就接着说,从明天开始,社区诊所护士来家给你输液,也就两三个小时。就是消消炎,加强点营养提高免疫力。他这回急了,挺直身子想反驳,我提高了语调,瞅啥?这回你就听我的吧,咱先用一段时间看看。你见过猪苦胆吧?人的胆囊比那还小还嫩呢,有结石在里头逛荡还能好?你现在这样真就烧高香了,有人都疼得满地打滚儿。这药你得按时吃,用法用量我都写瓶上了。

老爷子说吃药行,可还加啥营养啊?你买那些吃的喝的家里还一大堆呢,又乱花钱。别折腾了,我想回去呢。

我强抑着涌上来的情绪,耐着性子安抚他说,留下留下,你就听我的吧!我一时不知说些啥好,就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可一想他受不了,就又掐了。我开始跟他摆事实,咱就说今天吧,你也看见我有多忙了,电话没完没了,现场根本离不开。你要在这儿,我还能抽时间过来看看;你要是回老家,你让我咋办?再说你病了我却不在身边,人家肯定说我不孝,就算你不在乎,可我不想听啊。咱做事不能光顾自个儿舒坦,你说对不?

这回他不吭声了,往后偎了偎,低声道,这咋说的,我真不想为难你。可家里那么大院子,扔下没人管,咋整啊?再说了,去你那儿谁都不方便,住这儿呢,我还啥都不会用。你都不知道,上次跟你表大爷住一礼拜,连菜都没做过,就电锅煮点大米饭,买点熟食和咸菜凑合了。还有就是,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多难受啊。

我故意生气地埋怨他,你说说你,那咋就不吱声呢?谁能想到你不会用煤气呀?他咧咧嘴,像个孩子似的有点难为情。我就故意逗他说,要不,我给你找个老伴儿吧,好好陪陪你,咋样?

去去去!都多大岁数了?找啥找。

老来伴儿老来伴儿,就是个陪伴,陪吃、陪唠、陪睡觉。

一边儿去!没正经的。他瞪我一眼,又说,你妈地下有灵呢,说这话也不怕丧良心。去去去,这咋说的。

我推他一把,说行行行,听你的,不找就不找呗,但保姆咱得找一个。你跟人家好好学学城里过日子方式,省得在自个儿家开水都喝不上,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再说人家还能陪你唠嗑,领你到处走走,你忘了吃药也能提个醒儿。

他看我一眼,说我还搁人伺候?那不成废人了。

我故意生气地说,看看看看,一说话就老一套。现在都啥年代了?年轻人家里都有保姆。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再说我大小也是个老板,你出去啥都不懂,人家不笑话你,笑话的可是我。没听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么?

这回他不吭声了。我拍着他胳膊说,你呀,以后就听我的吧。你自个儿过日子身边儿没人伺候,我丢份儿!

他“噗嗤”乐出了声儿,说啥丢份儿不丢份儿的,我看哪,就是有俩钱儿了,烧的!

我故意夸张地挺直腰杆,说就算是烧的,你也得有那个柴禾不是?这呀,叫实力。

他瞟我一眼,嘿嘿地笑,脸上皱纹纵横。看他情绪稳下来了,我就让他上床眯一会儿,抖抖毛毯,帮他盖上。告诉他晚饭我过来接他出去吃,就起身出去了。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这种强颜欢笑做起来真难。走出房门,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可心里还是堵得慌。我又给媳妇打电话,让她抽空来给收拾收拾房间,看看还缺什么,再打听打听雇个托底的保姆。她问老头儿到底啥病。我说晚上回家细说。她又急着嘱咐我,你可千万别听一个大夫的,现在医院都抢病号。医生开单子、收病号都是有提成的。你别急着办住院啊,还得……见她没完没了,我没好气儿地呛她,别跟我这儿嘚啵嘚嘚啵嘚了好不好?一天天的,就你能。

我气还没消,张工打来电话,说出问题的多亏是顶层立柱,空鼓又不严重。饭桌上监理答应不再深究了,但必须我本人给写个保证,下不为例。张工又劝我说,你还是尽早跟他联系一下,说明咱重视了,也表示对人家的尊重,这事并不是非落到白纸黑字上不可。

我清楚,又欠下这位祖宗一个人情。但不用返工的结果,还是去了我一块心病。

第二天上午,我朋友老婆给找了个保姆。我和他们说过,最好是独身,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忌讳,老爷子万一有啥想法容易满足。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去朋友家和保姆见面。这女人也是从乡下出来的,五十二三岁的样子,独身,有七八年保姆经验了。人有点黑,微胖,看着面善。她说话嗓门不小,看样子心直口快,应该是个做事麻利的人。

我说我家老爷子刚从乡下来,别看表面像个好人儿,其实病得不轻,但得瞒着。你就是帮收拾屋子洗衣做饭,千万别呛着他。只要让他高兴,干啥都行,钱不是问题。有额外的服务咱肯定不赖账。

女人立时就撂下脸子,说那你找别人吧,我可不做你那额外的服务。

我急忙解释,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让他高兴。交个底吧,只要他愿意,你可以带他出去下馆子呀、逛街买东西呀、按摩泡脚或者近处旅旅游都行。说白了,我就是想让他开开眼,享享福。你不用给我节省。

朋友也帮忙劝说,女人这才答应留下,让我叫她芳姐。

4

两天来,老爷子和芳姐处得还算融洽,这让我稍稍安心些。

第三天吃过午饭,我带老爷子回趟老家,安排安排,拿点随手东西。芳姐也要跟去,说当溜达一趟了。

邻居们看见芳姐,以为是我给老爷子找的老伴儿,都悄悄问。我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老头儿却急了,挨个解释,那是亮子找的保姆,临时的,教会我城里生活就不用了。也是农村人,对乡下亲,非要来咱这儿看看。

王婶说不光对乡下亲,对乡下人更亲。大伙儿哈哈笑。王叔说你这老家伙,出门有老妈子伺候了,够排场啊。我看这俩人儿一天天形影不离,亲着亲着不就亲一块儿了?他嗯啊点着头,又急忙摆手,哎呀,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咱可不是那路人。这咋说的,让人听见可咋整。

老爷子表哥也来看他了,见面就说,你这儿子可真没白养,实实在在孝顺哪。这年头儿亲不亲生有啥用?我丫头小子四个,可闹痔疮都没法坐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不是你陪我去城里治的?摊上亮子这孩子算你有福哇。他又拉着我说,你那房子我住过,够宽敞,上哪儿去也方便,除了缺个院子没毛病。好孩子呀,他这后半辈儿跟你享福了。

说实话,老妈走得突然,我总觉得没尽到孝心,这是遗憾,所以我想在老爷子身上有所弥补。尤其我们是继父子关系,别说我现在条件还可以,即便不行,我也不能让旁人说出半个不是来。

我把家门钥匙交给曹曦。他把我拉到一旁偷偷问,咱叔到底咋样?你可别瞒我。我说小毛病,真没啥事儿。他却盯着我眼睛,说那你咋不让他回来呢?我知道他不愿意住城里。再说,没啥事儿你给他请保姆干啥?

我不知怎么回答了,扭身避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他说,有用得着的言语一声儿,随叫随到,叔跟我也对劲儿。家这边你就别惦着了。

我鼻子忽然就酸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用心体察到你是在人前硬撑着呢。

这次老爷子把小胡子也抱来了,那是他养的猫,刚刚一岁。

到家时,芳姐从后备箱拎出一篮子土鸡蛋,说你们邻居给的,就那小个儿。看你们进屋,他就偷摸放里了,还不让我吱声。一看就实在人哪。

这天从工地回来,我又去老楼陪继父吃的晚饭。芳姐收拾完回家了。老爷子怀里抱着小胡子,平静地说,煤气热水器豆浆机我都会用了,也知道哪儿买菜便宜,就别搁人伺候了,把她打发了吧。再待几天复查呀?完了我好回去。

说实话,他一张罗回去我就心烦。我喝口茶,缓了缓情绪说,你咋就那么稀罕你那破房子呢?你说,这里啥不比老家好?这楼下,还有对面公园,人有的是,几天不就混熟了?唠嗑还愁没人?那些跳广场舞、下棋、练剑的老头儿老太太,多数下过乡,肯定能唠一块儿去。见他低头不语,我接着说,还有,你看芳姐人咋样?她独身,有想法就表示表示,都是过来人,你情我愿就好。在自家又不能被外人知道,咱不差钱儿。

没想到这话把老头儿惹急了,他虎着脸,扭过身子不理我。我说那不提她。咱这么说,你在这儿呢,我有空就能过来看看,还能陪你吃顿饭,不比你回去自个儿吃饭强?再说了,有你在这儿,我不是也有个奔头儿么。

他脸色缓和下来,却依旧低头沉默。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可你妈不在这儿,心里总觉着空落落的。

这句话,把我眼泪都说出来了。我起身就走。

以前,我从没意识到我妈老了,好好的人能说没就没。现在他倒是给你时间了,可你只能干瞪眼。我真恨自己没用,就这么瞅着他像一株病树一样慢慢枯萎。

次日,我早早就到了工地,到处走走,转转。自从发现空鼓现象后,张楠看见我就躲。虽没深究,但我也没给他好脸色。我原本想严厉惩罚他们了,可一想工期已经临近尾声,下个活儿没指望呢,就只给他和责任人各罚三百块钱了事。不过我对张楠真是不放心了,故意当着众人叮嘱于浩多用点心,自己抽身去看老爷子。

于浩是土木工程专业的毕业生,公司刚成立时就来了,小伙子会来事儿,事情交给他放心。张楠和我是拐弯的亲戚,本来应该对他多重用,可他性格毛躁,相比之下于浩更显得准成。这两人关系一直不太融洽。

晚上我到家时,老头儿正和芳姐说话,可我能感到气氛不对。

芳姐大着嗓门问我,大兄弟,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家老爷子说不用我来了,咋回事儿呀?我哪儿不合意可以提出来,当初你可没说就这几天呀。没你这茬儿我就去沈阳了,人家一个月比你多出七八百呢。

我说别听他的芳姐。他是又想回乡下了。

芳姐上下打量他,撇着嘴说,就你,还不用人?昨天没我不定啥样了呢。

我说昨天咋了?

老头儿抢着说没啥呀,就是起来有点猛,坐时间长了。他又埋怨芳姐道,嘴恁快呢。这咋说的。

吃完晌午饭,一站起来就散脚,我一把给抱住了,在椅子上靠半天呢。芳姐说完,用不知好歹的眼神瞥他一眼,就转身往厨房走,说也就我这体格儿吧,换一般人都架不住。

我埋怨他,昨晚咋没跟我说呢?他说哎呀,就那一下,没事儿呀。我说咱今天说好了,你以后不再提回去住的事,我就隔三差五带你回去转转。今天我不忙,咱这就走,你看咋样?

我知道他想家,想那里的人和环境。他这一辈子,就围着那个山沟沟转了。我妈虽然没了,可房里的东西都是她在世时两人一起置办的,还存有我妈的气息,附着他们的旧时光呢。他这一生没啥能耐,在外人眼里,也许还有点窝囊,但我清楚,他把所有的能力都献给有我们母子的那个家了。我家承包十二亩地,年年收成最好。他还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菜,吃不完就拿集市上换零花钱。我妈一个乡下妇女,除了洗衣做饭,地里活基本不插手。我不再让继父种地后,我妈饭都不做了,整天打麻将。他不说不管还给端茶倒水。有一次,我一进院子就听见稀里哗啦码牌声,我妈大声说,靠后,没看忙着呢么。我进屋,见继父正端一碗黑芝麻糊站我妈身边。我妈看见我就大声说,哎呦,我儿子回来了!正好没抓完牌,收好子儿晚上接着玩吧。几个牌友放下牌走了,我妈回身接过芝麻糊就开喝。我说咋还玩饿了?他说都一点多了还能不饿?人家几个都吃两顿饭,咱家吃三顿,不能比。我说妈,你玩得这么上瘾可不行。爸,你也别太惯她了,怎么也得按时吃饭呢。他嘿嘿笑。我妈却不高兴了,说我乐意!你看现在谁不玩呀?臭小子,别一回来就管我。我想反驳,他说算了算了,你妈高兴就让她玩呗,要不也寂寞。有人陪着唠嗑挺好。

这要换作别的男人,我真会瞧不起,觉得缺乏一家之主该有的原则和硬气。可他一直就这样,在外也差不多。除了为我出头那次,他连粗声大嗓说话时候都少见。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忠厚老实的农民,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仔仔细细过自己的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他最大的满足。以前,乡下打老婆现象时有发生,孩子哭老婆叫不足为奇。我家却从没出现过。所以我没心理阴影,从小就比身边孩子有主见,胆子也大。山沟里长大的我从没干过农活,更没冷着没饿着,大专毕业就留市里工作了。

小时候我挺淘气的,和村里孩子经常打闹。我妈管我,他却说淘小子出好的。有一回,我们一帮孩子玩大闹天宫,二孩儿翻跟斗时把脸和鼻子全戗破了,鼻涕眼泪抹成了大花脸。我拍着手儿哈哈大笑。二孩儿爸一脚踹我个狗抢屎,没换的门牙磕掉俩,嘴唇垫个口子。我血呼啦地跑回家,把我妈吓哭了。他一看就红了眼,问我咋回事。看我妈哭我更害怕,哭得就更凶,曹曦替我说了经过。他操起铁锹大骂着跑到二孩儿家猛拍大门,惹得不少人围观。就听他冲门里喊,王老三你给我滚出来,你孩子自个儿摔的打我孩子干啥?欺负他我跟你拼命。有我在,看谁再敢动他一根汗毛儿!他俩眼珠子瞪得跟灯泡儿似的,虎虎生威,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我从没见他这般威武过,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参天大树,而且是专为我遮风挡雨的。我瞬间就对他产生了依赖感,很有气势地站到他身边,不再害怕了。

其实人无论年纪大小,也无论在何种境遇下,只要清楚身后有人给你撑腰,就具备了一种底气。

说也怪了,那天二孩儿爸真的就没敢露面,是他妈出来说了一堆好话儿,跟我妈一起把继父劝回家的,又给我送来几个煮鸡蛋。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叫他爸了。

那年,我七岁。生活不再残缺。

5

自从老爷子得病后,我把所有能推掉的应酬都推了,带他泡过温泉,看过电影,进过按摩房、西餐厅、咖啡馆、游泳馆、酒店、茶楼等等等等。虽然他到游泳馆都没下水,坐在高档酒店里也没吃几口,最好的咖啡、点心舔舔就推一边,可我还是想让他开开眼,啥都看看、尝尝、体验体验。回村时他就和邻居们讲,说我带他去哪儿哪儿干啥啥了,瞎折腾,祸祸钱。

那天,曹曦把老爷子新换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卡交给我,说以后不光住院,门诊检查也给按比例报销了,能省不少钱。还说他弟弟阑尾炎手术,住院七天,自己花费还不到一千块。

我发现,老爷子一回村子就来精神。一帮老人坐一起话儿就来了,感慨从古到今没听过的好事儿都让他们赶上了,种地不交租子没听说过,如今种地倒找你钱就更不敢想了。可这就是事实,做梦都能让你美出鼻涕泡儿来。

到了十月下旬,气温骤降,银杏树叶子似乎一夜间就变黄了。没两天,黄澄澄的叶子就稀里哗啦纷纷落地。

在我们辽北,政府规定11 月1 日至来年4 月1 日为供暖期,温度过低时,偶尔会提前或错后几天。

10 月29 日晚,由我做东,找甲方负责人和施工监理私下聚聚。工程面临验收,这俩家必须不出问题。吃完饭来到老楼已经九点过了。听见我开门,小胡子跑过来冲我喵喵叫。我换鞋,它就亲昵地蹭我腿,我把它抱起来。见老爷子正披着崭新的藏蓝色暗花缎面棉袄,趿拉双深棕色棉拖鞋,靠沙发上打盹呢。我知道这都是我媳妇给买的。今天上午,她电话里跟我表过功,还特别叮嘱我注意点儿于浩。我一听就没好气儿地回她,是不听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弟说啥了?整个恶人先告状。他的事儿我还没工夫跟你说呢。我一直没让媳妇插手公司的事,是认为女人心眼儿小,事儿多,那样就成了夫妻店,不好开展工作。

我埋怨老爷子,困了咋不上床躺着呢?这么偎着多累。

他把腿上的毯子挪开,慢腾腾地坐起来,说怕睡着了你进不来。

看来他每天都等着我来呢。新棉袄肥大,更显出他的消瘦,腮帮子松垮垮的,不笑也一脸的褶皱。我心里不是滋味儿,说,你呀!自个儿咋舒服就咋呆着呗,管我干啥?又不是开不了门,家钥匙和车钥匙都挂一起呢。

他瞭我一眼,没说话。我忽然想起自己回乡下总不带家钥匙,都是等他开门的情形。就说,乡下不是不常回么,也知道你肯定在家。他没接话。我说这么凉你咋不开空调呢?他把身子往后挪挪,说呼呼的热风,不得劲儿。他把腿盘起来,拉着长音儿说,这个时候哇,哪儿都不如倒自家热炕头儿上舒坦哪。

自从把他留下,我本打算经常带他回去看看,可诸事缠身,到现在只带他回去过四次。乡邻们都知道他得的是胆结石,还有息肉,现在中西医结合保守治疗呢,实在不行再手术。这期间,我曾带那些检查报告和片子去省肿瘤医院和陆军总院请专家给看过,都说没希望了。我又带他看了中医,可他对汤药特敏感,一闻就反胃。没办法,只能磨成沫儿,做成胶囊服用。

这还不到一个月,他整个人变化太大了,不但更瘦,反应也迟钝了。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让曹曦给咱家烧好炕,明早咱爷俩儿回去,睡一宿热炕头儿你看咋样?

他眼睛突然就亮了,坐直了身子,讨好似的说,那感情好!他又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说天亮咱爷俩儿就回去?我点点头。他说知道你忙,把我送去就行,不用你陪。我说嗨嗨嗨,又来了是不?一说回去你就来能耐。告诉你吧,明天就开始正式供暖,用不了二十四小时整个系统就能循环开,马上就暖和了。咱顶多回去住一晚。

带老爷子回去那天,鱼肉蔬菜熟食我买了不少,都拿曹曦家了。又过来几个乡邻看他,一起在曹曦家吃的饭。老爷子挺高兴。曹曦拿出百十块钱给他,说白菜太多了,给你卖了一多半。萝卜就二十几个,都留下了,已经收拾完下菜窖了。他很满意,还趴地窖口往里看看,嘴里不停地念叨,挺好,挺好。这咋说的,都让你给整了。曹曦说,叔你想带几颗菜回去不?他说带,带。萝卜白菜都拿几个。你说城里有啥好的?吃口大白菜都得掏钱。

吃过晚饭,我带老爷子回了自己家。曹曦两口子很有心,炕上地下都给擦得干干净净。我们躺在自家的热炕上,浑身上下暖乎乎儿的,非常放松,踏实。

这房子还是我上小学时候盖的呢,三十多年了。当时看着还算不错,现在却挺寒酸。多年前,我要把顶账的楼房留一套,装修装修让父母来住,可他们说啥也不进城。我说那就把家里房子翻盖了,我妈还是不让,说老房子接地气,住着暖和。我就给换了新瓦,简单装修一下。

也许是累了,到家一会儿老爷子就睡着了。我拿手机刷朋友圈,可根本看不进去。房间里回荡着他粗重的呼吸声,我就仔细看他。那脸干巴巴的,已经失去了光泽,两腮明显塌陷,两个眼角都汪了摊水,嘴角向右侧微微倾斜,睡得还挺香。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九岁或十岁时的冬天,他卖完粮食不知怎么去了县城,给我买件棉猴儿回来,细条绒面的,深棕色。棉猴儿就是戴帽子的棉大衣,当时在乡下可是稀罕物,全校也没几个人穿。我高兴得穿上就跑出去显摆,晚上睡觉都不舍得脱,对他更亲了。他也高兴。没几天,他又给我买了副象棋,棋盘大小跟前几年的笔记本电脑差不多。那天吃过晚饭,他一脸的庄重,在炕桌上摆开棋盘,让我跟他对面坐下。他教我认识楚河汉界,摆棋子,嘴里还一板一眼念着,马走日,相走田,小卒一去不复还。我就觉得他可真厉害,脑袋里有那么多学问,心里满是崇拜。拱卒,出车,当头炮,一招一式记在心里。可不到两年,他就下不过我了,总是对上一步棋懊悔不已。但他从不悔棋。他说下棋讲究棋品,跟做人一样。现在想来,他的棋品不赖,但棋技实在不敢恭维。

那时,我常叫曹曦来家跟我一起学下棋,他家孩子多,没钱买玩具。等学会了一招半式,我俩就在小伙伴儿面前摆上棋盘,拉开架势,看热闹的也跟着呜嗷乱叫,咋咋呼呼,引来更多人围观。经常是以两个人装腔作势表演对弈开始,以一群人支招、下手,再到棋子乱飞而告终。现在想来,那真不能叫下棋,就是一帮小屁孩儿以下棋为由头瞎胡闹。也就是从那时起,曹曦跟我比其他人走得更近了。那时粮食金贵,冬天时我妈会用火盆烧土豆地瓜给我们吃,还没等烧熟,煳香味儿就飘了出来。我们嘴馋忍不住,就守着火盆等,一听到熟透时外皮爆裂那“噗”的一声响,就马上用木棍儿夹出来,磕打磕打灰尘就开造,烫得丝丝哈哈,吃得满嘴黑灰。有时候也烤粘豆包,外层烤出脆香的煳嘎巴,里头面黄馅红,黏黏糊糊,吃饱饭也能再造两个。起初曹曦有点不好意思,继父就说,给你就吃,亮子独一个儿,你俩就当亲哥们儿处。

有电话进来打断了回忆,我急忙出去接听。是我媳妇打来的,问于浩午后跟我联系过没,他带抓钩出去干活儿我知道不。我一惊,说还有这事儿?是张楠告诉你的?我媳妇理直气更壮地说,张楠上次就提醒注意他,可你不往心里去。今天他跟我挑明了,说于浩带抓钩出去干私活儿,已经好几回了。两三个小时就几千块,都他揣兜了。他挣点外快事小,万一出事儿不得咱兜着吗?这事儿多吓人!你一天大咧咧的,“灯下黑”不知道?里外不分。除了这事儿,指不定他还干过啥呢。

这真是出乎意料,我说不至于那样吧?我他妈待他不薄啊。也许是看要散摊子了,能赚就赚点?妈的,真是关键时候才看出人品来呀。我媳妇说反正今天出事儿了。市政更换下水管,在文化路过道,交通队就给三个小时。时间紧干活儿着急,他把一看热闹儿的老头儿剐沟里了,听说抬上来就直接送了医院。他没联系你最好,说明自己能兜住。

真是人心隔肚皮,给脸就上鼻子,这小子真让我失望了。我准备臭骂他一顿,可电话一接通他就叫亮哥,说你放心,啥事儿没有,车已经回库了。我知道你陪老爷子回乡下了才没敢打扰。亮哥,兄弟是真难呢,你盼着工程早点结束,可我,却是眼瞅着失业呀……兄弟再不会给你找麻烦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万幸他自己擦完了屁股。

于浩的行为让我意识到,工程马上结束,确实也意味着他们快失业了。几个跟我多年的老雇员,是不是该给点补偿呢?

6

我返回屋时,老爷子已经醒了。他问我啥事,我说和朋友聊天了。他忽然来了精神,坐起来跟我唠嗑。我索性合上手机,陪他唠。他很高兴。

我忽然意识到,老妈走后,这还是第一次陪他过夜呢。

我们靠着被褥,并排斜躺在热炕上,他给我讲选村长的事,说当时就刘玉顺跟王坤两人争。我说刘玉顺不是早就搬城里了么,跟他连桥合伙卖陶瓷挺好,回来趟这个浑水干啥?再说王坤叔干那么多年村长了,一直没离开过,咋还干不过他呢?老爷子说,山和土地都是王坤给承包出去的,能不得罪人?低保户分的也不公,一帮人早就想把他整下来了。正好刘玉顺有心干,他户口还在村上呢,有这个资格。这人脑瓜儿活,也有手腕儿,把进城的人都给串联起来了,说服一个就拉一家选票。老刘家亲戚也多,七大姑八大姨谁能胳膊肘往外拐呀。我说如今山林和预留地都没了,河道沙子也不让开采,当村干部就剩那点辛苦费,真没意思。现在上面开始下派村官,那就是派来监督整顿的,谁还敢乱来了。他欠起身子,把出溜下来的枕头重新垫垫,让身子又直起来些,说村里事儿你是一点都不懂了,这咋说的。上面派村官儿听说过,可还没轮到咱这儿呢。现在国家惠农政策一个接一个,今天拨这个款明天给那个费,不都是钱?咋还不能整出点油水来。就咱家这旧房,推倒翻建政府还给上万的盖房补助呢。刘玉顺那人,无利不起早。

盖房还给补助?这好事儿我可真没听说过。他无奈地说,你算是彻底离开村子了,啥都不知道。现在好事儿多着呢。他又说孙老三家承包南山榛子林,挣了几年好钱,房子也翻新了。可今年倒茬没进项,又赶上给儿子订婚,就把养的三十多头羊全卖了。他家那小子长得瘦小枯干,还不拿事。姑娘是三道沟的,长得挺俊,除了三金,张嘴就跟他要二十万彩礼,还得在县城买新楼房。我说现在乡下姑娘可真值钱呢,不过这是奔人还是奔钱呀?他说谁知道。前些年都专门要小子,去医院超一下,看出是丫头就打掉。现在可好,小子太多,娶不上媳妇了,丫头反倒吃香。就连后沟老商家那缺心眼儿的丫头,还能挑挑选选呢。他还告诉我说,二孩儿不正干,耍钱,前些年打工攒下点积蓄都输光了。他媳妇儿一生气,去省城给退休老头儿做保姆了,常年不回来。

看来,村里还跟过去一样的风俗,敞门过日子,谁家都没秘密。

不知怎么,这晚他的话特别多,能赶上我们几年唠的嗑了。后来又聊起我小时候跟人打仗的事。一看钟,已经快十点了,忽然想起他晚上还没吃药,我急忙下地倒水。西药两样,大小四片。中药就多了,胶囊,一次吃十粒。我拿到他眼前,他接过西药分着吃了。歇了一会儿,我又换热水,示意他接着吃中药。他这回皱了眉,说这个……不吃了。我说那可不行。咱不做手术药还不顶上?看他一脸的愁苦,我说这么大的人,吃药咋还恁费劲呢?拿两三个胶囊一起放嘴里,用水一冲不就进去了?

他还是拧着眉,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吧,吃这个……胃这儿可疼了。说着还用手拍拍心口儿。我骤然紧张,难道是转移到胃上了?但还佯装镇定地问,几天了?他说十来天了。我品过,这个吃完就难受。

我急忙出门给大夫打电话。大夫说这药对胃肯定没伤害,也许是胶囊的问题。你可以把药末倒出来,用开水直接冲服。我忽然想起来,以前电视和网络上都有关于问题胶囊的报道,还以为那事儿离自己很遥远,现在自己摊上了。

我把医生的话跟他说了,又小心翼翼掰开胶囊,把药面倒一个干净碗里,胶囊壳扔掉。冲药时,我想尽量少用点水,好让他能一大口喝进去。可十个胶囊的药面冲成流状,还是小半碗。

他一声不吭,一直偎在炕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我把药碗端到面前,他先皱了皱眉,然后憋住气,张嘴就灌进去一大口。我也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他紧锁双唇,直着脖子忍着,忍着,眼睛盯着地面,脸憋得通红,渐渐流出了眼泪。

我很紧张,又帮不上忙,只能扎手盯着他干着急。

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我悬着的心才落地。他看看我,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我狠了狠心,再次示意他把剩下的都喝了。

他很听话,又把碗端起来,可一张嘴,刚喝进去的药突然“哇”一声喷了出来,碗也掉炕上了。他顺势趴下去,努力把头探出炕沿边,让污秽物能够吐到地面。那瘦弱的身子一拱一拱地抽搐着,胃里东西都倒了出来。

持续三四分钟后,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人也累成了一滩泥。我也急出一身的汗。

我忙倒水给他漱口,拿毛巾擦脸,收拾秽物。他眯着眼,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我给他悄悄盖上被子。

他身体一直挺好,没得过什么病,偶尔不舒服,我妈给熬点姜糖水发发汗就好了。现在却病来如山倒,明天必须回去复查了。

昏昏沉沉一夜,翌日醒来我就张罗回去。他却要再住两天,我坚决不肯。见没商量余地,他就妥协了,但说要看看我妈再走。这个愿望我无法不满足他,也妥协了。我出去买烧纸。

我妈的坟在东山边,出了村子,还要拐过一片玉米地。那小道坑坑洼洼的,车颠簸得厉害。以前来上坟,我总是把车停在村口,步行过去。但今天,我努力把车开过去了,想让他少走几步。

在我们辽北的暮秋时节,除了松树,那些曾把山野点染得油画般的植物叶片全凋落了,眼前一片萧瑟。野外风大,气温明显比城里低。多亏来时芳姐放车里一件旧羽绒服,下车我就给老爷子披上了。

如今的农村,家家都烧煤或液化气,秸秆这种烧柴没人要了,一堆堆躺在地里。记得我小时候,为了冬季取暖,每家都须准备大量烧柴,地里散落的苞米叶子都拿耙子搂回去。家家半大孩子都有小花篓,就是专门准备秋后搂苞米叶、树叶用的。苞米叶子轻,花篓装得高出去一大截,用两根绳子勒住,背起来晃晃悠悠,像驮座小山。大人看见会夸几句能干,孩子们心里便美滋滋的,很有成就感。

我扶老爷子来到我妈坟前,他一屁股坐地上,靠着旁边的榆树喘息。那棵树疤疤结结,歪扭着身子,样子很沧桑。我妈下葬时我想砍掉了,可他说榆树长得慢,这么粗应该有三四十年了。树也是一条命,要讲究先来后到。

我把一打纸烧完了,他还坐那儿不动,眼睛水汪汪的,一直盯着黑土包沉默不语。我说这回满意了吧?起来咱回家。

他低着头,伸出了右手,说,给我棵烟。

我坚决地说,不行。医生不是说过再不能抽了么。

随着一声叹息,那只手沉了下去。我说快起来吧,咱得走了。

他说,亮子呀,有个事儿……算爸求你了。

这话说得我鼻子发酸,回道,说什么求不求的,有啥话就说呗。

他一直没抬头,打个“嗨”声,说以后哇,就算不让我跟你妈合葬,也把我埋她跟前儿吧……我想陪着她。

控制不住的泪水立刻就夺眶而出,我说干啥呀这是!好好的尽说些没用的。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我生父埋在他老家了。母亲走得突然,也没想太多就埋这里了。父亲给了我生命,可继父却养育了我,生父和继父宛若一架天平,母亲就是唯一的砝码,我真不知道该偏向哪一边。生父陪了我妈四年,继父却陪了她四十多年。我不知道她更愿意跟谁在一起。

这真是个难题呀!

走吧走吧,咱回家!我不由分说,背起他就走,开车直奔市中心医院。

老爷子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复查时走路都很吃力,一直用轮椅推着。

检查结果出来,肿瘤倒没有转移到胃上,可病情加重却是事实。前后两个片子比对,肿瘤占位明显增多加大,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清楚。王主任说,吃东西吐和走路不稳、流眼泪,都是肿瘤压迫神经导致的。首先得用甘露醇降低脑压,再滴点白蛋白肯定有好处。还有一些进口药,就是太贵了,跟白蛋白一样,都不走医保。我让他能用的尽管用,只要能缓解病情,不让他遭罪就行。

我想,现在老爷子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人了。洗衣做饭有芳姐,还必须雇一个男陪护。我跟老爷子商量,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回家,得在医院住几天。咱让医生给系统调理调理也好。

他神情黯然,但没反驳,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存折,抖抖索索递给我,说花不少了,用这个吧。密码是你妈生日。

我故作轻松,说这小病能用几个钱儿呀?你那点银子还是留着压箱底儿吧。

他还是固执地举着,说我没用。你不要就给我孙女。

我面前这只手,枯瘦弯曲,连青筋都瘪下去了,像失去水分粗糙的干树杈,一把火就能点燃似的。有酸水止不住地从心里往外涌,我强忍着转过身去。莫非,他已预感到时日不多了?

7

于浩的事情败露后,每次见到我都一脸的窘迫,说话小心翼翼的。我也没再提他用钩机干私活的事。工程已经结束,再无项目可做,公司马上解体,杀鸡都没猴可儆了。听说他碰的人没大碍,住两天院就让他劝回家了。我猜肯定是给了一笔钱,不然哪会这么容易。挣的钱能不能顶上这个窟窿都难说。他去年结婚今年抱孩儿,媳妇没工作,又压着房贷,双方家长都指望不上,年轻轻的也真是不易。

都是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事还能坚持来上班,无非是为了那点儿工资。他没其他工作经验,除了建筑这行,一时还真不好找工作。

我曾跟律师朋友咨询过,说公司遇到重大经营问题解聘员工,按劳动法应提前一个月告知,再给一个月工资当补偿。好在,我这公司不过就是个临时组建的工程队,和谁都没签劳动合同,所以不存在解聘一说。不受法律约束,给不给就是良心的事儿。我心里有了底。

我也仔细想过,要说值得我表示的,也就张工和于浩这两个人。其他人都是拿钱顶岗,没感情因素在里面,互不相欠。从我单干至今,张工一直跟着我,虽说年纪偏大有点懒,但有他坐那儿我心里就四平八稳。

至于于浩,我一直挺信任他,但用钩机这事令我挺失望。还是年轻,油梭子发白——短炼。我如果再奖励他,是不是犯贱了?到时候看心情吧,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再有,就是张楠了。虽然人不咋地,但从头到尾跟下来也不易。

11 月初,工程基本结束,不用天天去现场了,我有了更多时间陪继父。

时到今日,我已在医院陪伴老爷子半个月了。

陪护病人是件极为辛苦的差事,从这点上看,每个家庭都该多生几个孩子。我也有了再生二胎的打算,起码等老了病倒的时候,多出个打替班的人。因为对病人来讲,外人再好也代替不了家人的陪伴。

周日,我让闺女过来看看爷爷。媳妇来不来我不会要求,但我想让闺女知道,身为人家子女该怎么做。这是义务。

丫头来是来了,可进屋就皱眉,说老爸你怎么胡子都没刮干净?头发那么长也不剪剪,几天没洗澡了这是?我说爸不是伺候你爷么,哪在乎那些了。她说那也不能造这样啊。好好的衣服偎一身褶子,一看都赶上农民工了。

看来这些天我确实造得挺惨。怪不得呢,那个锥子脸的护士开始对我挺热情,例行公事后不急着走,没话找话儿跟你聊,极尽关心又不乏幽默。可这几天,她做完事抬脚就走,不愿跟我闲侃了。她胸大腰细屁股圆,把浅粉色护士服撑得凸凹有致,横有岭侧有峰的。她不算漂亮,但扎眼,对长期处于枯燥低落情绪中身体健康的男陪护者来说,很容易想入非非。

我认为有这种想法并不能代表人品如何,就像莫言说的,你崇尚英雄仇恨王八蛋,但在特定环境下,谁又不是最英雄好汉又最王八蛋的人呢?那是男人身体的一种本能,何况又仅仅是偷偷意淫一下。这段时间我也深深体会到,人的情绪越压抑、惶恐、无着无落,就越想找个出口好好释放释放。就像我每次回家换衣服,怎么着急都想趁机跟媳妇云雨一番一样。所以这个护士站在长期陪护者面前,就仿佛连日的阴雨天偶见一抹彩虹,虽然转瞬即逝,不解渴也不顶饱,但终归闪了你一眼,给灰暗的日子增添一抹色彩,调剂一下阴郁的情绪。

我让丫头喊爷爷。她叫了两声,可惜老爷子睡得沉,没醒,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呼吸声,像个陈旧的风匣。我问她看爷爷这样有啥感想,她只说没想到这么瘦了。我也没看出她有啥心疼来。这丫头进屋一直站着,哪儿哪儿都没碰。看老爷子一时也醒不来,我就让她回去了。

我清楚,这不能怪孩子,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只能怨自己以前没让他们经常接触。

世间最纯净的东西,都是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才能沉淀出来。

8

护士换完药刚出去,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来找我,说她爸被我钩机伤得挺重,又住院了。

我听出她说的是于浩干私活儿的事,就回道,不是都处理完了么,还找啥?她说老头子糊涂,给两句好话就回家了,可脑袋一直迷糊,腰也疼,不能自理,你说不住院能咋整?

她这么一说我就毛了,老年人一个“迷糊”就能把你拖住。我告诉她找于浩吧,他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女人大声说,已经找了,没用,他没钱。你公司员工开你车肇的事,当老板的就得负责。

这个锅我自然不肯背,就和她辩驳起来,你来我往嗓门越来越高。保安过来把我们带到治安警卫室,正好我媳妇也来了,拿出老师教育小学生的派头儿跟女人讲道理。还说于浩就是个临时工,他私自开车出去赚外快,我们还得找他算账呢。要不然咱都去告他。

我借机抽身,问于浩到底咋回事。他说那老头儿就是擦伤,给了三千元已经完事了,不想昨天他闺女又来找,就是想讹钱。我说爱咋咋地,反正我没钱,大不了告我去。

这女人虽然身材不高,但体壮肤黑,自带市井里摸爬滚打惯了那种老辣派头儿。她单枪匹马对付我们两口子,一直保持思路清晰张弛有度,而且毫无惧色,是个经过事的主儿。身为小学大队辅导员的我媳妇,跟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几招过后就明显招架不住了。

我让于浩立刻来医院,他虽不大情愿,但还是来了。

几天不见,于浩显得很萎靡,一张瘦脸满是晦气与懊丧。我的心软了,说本打算好聚好散,跟我一回,工程结束后给你和张工每人两万块钱表示一下了。可该着你倒霉,就拿这钱平事儿吧。让他们父女写个保证,签字画押,以后再无瓜葛。不然,这女人可不是善茬子,闹下去日子没法过。

于浩叫了声亮哥,把脸扭向一边。

我把想法跟女人说了,她却不同意,说我可不是要钱来了,咱就按医疗费、理疗费、护理费、误工费、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啥的算吧,花费多少是多少。

我实在压不住火了,说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没工夫陪你。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也不管了,有能耐你就去告,爱咋咋地。

女人想了想,说两万太少了,三万吧,少一分都不行。

我媳妇说不行,这钱花一分都冤枉。你就去告吧,咱走法律程序。

女人乜斜我媳妇,无所谓地笑了,说你以为我不敢?那你们就等着吧。我这一天天可是啥事儿没有,陪你们玩呗。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下去都不得安宁。我说你马上写保证,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认识谁。事完两清。

我媳妇还是不同意。我厉声道,我爸跟那儿捯气儿呢,磨叽个啥?

她看看于浩,使劲剜我一眼,一扭身子走了。

于浩见我同意息事宁人,捂着脸蹲了下去。

9

在我陪护期间,总劝老爷子吃东西,即便后来他吞咽困难了,还是按时给他喂饭喂药。虽然吃进去又吐出来,但我相信,只要留下一点就有好处。可我媳妇总拦着,说得随着他来。我没搭理她。

昨天中午,她硬把我拉到住院部大厅,说你就别喂了!吃了就吐,不是折腾他么?你看那手老鼓包,青一块紫一块的,根本不吸收了。那么贵的药白瞎了!

这话可把我惹火了,大声训斥道,你给我滚!我有钱,愿意!

她也急了,说你犯什么浑?

我说他不是你爹,少活一天就早解脱一天,对吧?

她说你胡咧咧什么呀?我可没你浑,不是那么想的。

我实在不愿意跟她掰扯了,不耐烦地说,他没养你,我没资格让你伺候他。这儿有我和小李子、芳姐就够了。走吧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今后也别来了,用不着做样子给别人看。走廊的人都慢下来瞧我们。我媳妇气得脸红脖子粗,狠狠剜我一眼,喘着粗气,没等电梯就蹬蹬蹬下楼了。

这天晚上,看老爷子睡得沉,我就用手机看军事新闻。我媳妇突然发来一篇公众号文章——《临终是个怎样的过程》。我怀着好奇心打开。

原来,这是从医学角度告知人们临终的过程,帮助大家坦然面对死亡的。说医生对待临终前的病人,不该再是“帮助恢复健康”,而是要以“减轻痛苦”为目的。当病人到了生命最后阶段,虽然吞咽困难无法进食,但处于脱水的缺乏营养状态时,能造成血液内的酮体积聚,从而产生一种止痛的效应,使病人有一种异常欢欣的感觉。而家属盲目让其进食,会给病人造成极大的痛苦,甚至使食物误进气管,造成窒息死亡。对于临终者最大的仁慈和人道,是避免不适当的、创伤性的治疗。不分青红皂白的“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是一种愚蠢和残忍。

看到这儿,我的泪水瞬间夺满眼眶,负罪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天呐!原来这些天我非但没有挽救他,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哇。妈我就没伺候着,这咋又害他遭罪了呢!

我起身走出病房,来到住院部北门外的一个小酒馆,独自饮了大半瓶牛栏山二锅头。我醉了,酩酊大醉。

18 日这天早起,老爷子精神状态出奇地好,不但喝了几口小米粥,还下地走了几步。意料之外的好转让人惊喜,我陪着他唠嗑。

不到十点,张工来电话,说工程验收人员到场了,让我过去。

这是最后一关,不能出一点闪失,必须我亲自出面接待。我说我有事得出去一趟,快的话个把小时,最晚也就是吃个午饭,一点钟肯定能回来。有事儿叫小李子,喊护士。过会儿芳姐也来。我拿车钥匙刚要走,他却不舍,拉着我说,咋还有事儿了,这咋说的。我说一会儿就回来。他摩挲着我的手,说亮子,爸心里啥都明白呀。护士说了,我用的那些进口药,没几人用得起。我说别听她们的,就那小瓶能值几个钱儿。他慢慢地说,你用钱地方多,还是省点儿吧。

我故意板起脸,说这是什么话?儿子赚钱不花老子身上给谁呀?你看,这不是越来越好了么,证明咱这钱就没白花,我愿意!你呀,啥都别管,就好好养你的吧。

他连连点头,说爸知足了,但攥着我的手还不愿放开。我就轻轻抬一下,说我可得走了。他这才松开,摆了摆手。我急忙下楼。

到工地临时开了个小会,我陪着验收组刚走进现场,就接到小李的电话。他说我刚走老爷子就让他推外面透透气,到门口又让他去超市买个暖水袋,他在外等。可他买完出来老爷子却不见了。

我很不悦,说他那身体能走多远?你就挨屋看看呗,是不是自己回去走错门儿了。他说连厕所都看了,没有。

这回我也急了,急忙给芳姐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回家了。芳姐说没回呀。这老头儿,作啥妖啊这是。你别急呀,我这就下楼迎迎去。

听芳姐说没迎到人,我就扔下验收组往医院赶。中午车多,本来十分钟的路,我却开了二十分钟。到医院时,小李正在病房里茫然地站着,手里攥着老爷子的手机。他说进小超市也就三四分钟,出来就剩个空轮椅了。

这时医生、护士、值班警卫也都过来了,警卫说咱去调监控看看吧。

原来,小李刚进超市,老爷子就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开出大门了。

我忽然醒悟,他这是回老家了!

我急忙给曹曦打电话。他说没听到动静啊,钥匙还在我这儿呢。你放心吧,我这就门口盯着去。

收起电话,我开车直奔老家。我把车速一直保持在一百迈以上。一点钟进了村子,老远就看见曹曦在我家大门口站着呢。他奔过来说,接你电话我就过来等,按你说那点儿早该到家了。

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说,坏了!急忙打转向。曹曦愣了一下,开车门钻进来,我俩直奔东山。

旷野荒凉,冷风凄凄。当我们来到村东头玉米地时,我一脚踩死了刹车。在不远处的一堆玉米秸秆上,趴着个身穿病号服外罩藏蓝色缎面棉袄的身影。

我扑上去,把继父掫起来抱在怀里,叫他推他都没了反应,手已经凉了。

曹曦大声喊,叔!叔!他又推我,说你快使劲儿喊,也许他还能听见呢。

我忽然想起来,媳妇发给我那文章里说,听觉是人最后消失的功能。我便仰天高呼:爸,爸!去陪我妈吧,儿子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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