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婷
民族民间音乐周期间的清华大学演出
民族民间音乐周期间的国家大剧院演出
演出是最好的宣传方式之一。苏统谋带领晋江市南音协会以及南音艺术团,在海内外参加了很多活动,举办了很多演出。每次演出之前,苏统谋都会仔细了解演出场地、受众人群等情况,以便斟酌演出曲目,选择演出人员,并精心组织排练,因而,每每获得赞誉,收获无数粉丝,扩大了南音的社会影响力。
令众人记忆犹新的一次演出是1985年,晋江市南音协会代表队赴菲律宾演出交流。出国参加活动的人,由苏统谋亲自挑选并组织排练。这是晋江南音协会首次组团出国演出,大家都高度重视,因而,排练也相当严格,每一个唱词,每一个音符,都非常讲究。参与演出的郭玲玲说,她当时到菲律宾演唱的曲目《刑罚》,至少练习了几百遍。虽然很辛苦,但正是因为这样严格的排练,演出得到观众认可,每次上台演唱后,台下热烈的掌声总是经久不息,以至于主持人只好耐心等待,迟迟无法报出下一个节目。苏统谋在曲目安排方面也很有讲究。另一位参与者苏诗咏当时也很出名,如今已是南音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苏统谋让她演唱七撩曲《玉箫》。这首曲子很难唱,而且由于是七撩曲,很慢很悠长,不太适合在舞台上演唱,容易冷场,因而苏诗咏对此有点顾虑。苏统谋鼓励她说:“你相信我,把你唱得最好的作品拿出来。观众都是南音人,都懂得。”苏统谋在演出前半段安排了几首相对简单又有效果的所谓草曲,引导观众慢慢进入状态,在大家听得渐入佳境的时候,苏诗咏上台演唱了这首极有水平的《玉箫》,果然效果非常好。
苏统谋说:
把这首曲子安排在中间,是因为如果排在前面的话,大家心还没静下来,吵吵闹闹听不下去;如果排在后面的话,大家都听累了,会觉得不耐烦,所以排在中间最合适,时机最好。而且听众都是南音人,懂得欣赏。什么作品放在什么地方,是有讲究的,要懂得用。该体现大撩曲的时候得体现出来,一直唱那些草曲是不行的。
除了善于安排曲目、人员,使整场演出具有良好效果外,苏统谋还极力通过演出抢救一些几乎被人遗忘的优秀传统曲目,恢复一些已经失落的传统,“排门头”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民族民间音乐周闭幕式演出
南音所有带唱词的乐曲都按“门头”分类,【倍工】【相思引】等皆为门头。多数乐曲从属于同一门头,另有一部分特殊乐曲,由两个不同的门头结合构成,称为“过支曲”。如《出汉关》就是一首过支曲,前半部分属于【倍工】门头,后半部分转入【相思引】门头。“排门头”是一种传统南音演出形式,又称“整弦排场”。“过支曲”是“排门头”演出中必不可少的乐曲,起衔接前后门头的作用。具体表演规则是,开头唱的是哪个门头,后面都要唱同一门头的乐曲,需要转换门头时,要唱过支曲,通过过支曲将前一门头转入后一门头,才能接唱后一门头的乐曲,否则被认为是“失和”。这种按门头进行,且需要靠过支曲衔接的“排门头”传统几乎失传,半个多世纪来都未再举办。苏统谋记得他小时候曾经见过,但是当时年纪太小,记忆很淡,具体环节、规则等已记不清。
“排门头”演出是南音界的盛会,南音人都对这种传统的失落感到非常惋惜。苏统谋也一直念念不忘,希望有机会将之恢复起来。巧的是,2005年,中国台湾省江之翠剧场、台湾省“中华弦管研究会”准备筹备南音传统“排门头”演出。由于失落已久,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于是江之翠剧场负责人周奕昌等人专程来到福建,先是找了厦门南乐团和泉州南音乐团[1]两大专业乐团,他们同样对“排门头”不太熟悉,最后经人推荐找到了苏统谋。苏统谋平时喜欢收集资料,手头积攒了一些过支曲乐谱,但是演出具体环节并不清楚。比如,“排门头”演出曲与曲之间是不能间断的,但是演唱者和演奏者是要换人的,在换人的同时如何保证音乐不间断,苏统谋没有把握。深沪御宾南音社是苏统谋的老根据地,社里的陈而暖和陈家保两位老先生,当时都已经八十多岁了,比苏统谋大十几岁,很早以前参加过过支曲演出,而且正好一位是演奏者一位是演唱者。苏统谋去向他们请教,请他们讲解、示范演唱者、演奏者如何上下场,如何衔接,等等。全部程序搞清楚以后,制定好了五空管和四空管各一套曲目,分两场演出,找来当时晋江最出名的几位南音人,包括丁水清[2]、丁世彬、丁则友等人,开始排练。整个排练过程将近一个月,苏统谋瘦了六七斤,因为这些老先生已经习惯了当前的演奏方法,要回到传统演奏规则,一时改不过来。
苏统谋说:
排门头要从慢曲开始一直唱到快曲,即从七撩曲[3]一直唱到叠拍[4],速度要控制得非常好才行。七撩曲这么慢,先要转三撩,然后节奏一直推快,你前面要是不够慢,后面到叠拍要怎么唱下去?所以排门头时间控制要很准确才行。这些老先生都不习惯,很苦恼。最痛苦的是上下场,一个个头低低眼睛看地板。我说这可不行,他们说:“没关系啦!我们以前都是这样玩的,就这样啦!”我说不行,排阵布局、速度、表演者轮换方式等等,这套规则不照做哪是排门头啊?交换乐器要有礼数,这些规则不照着来不行。他们说不习惯,我说不习惯要习惯啊!我是艺术指导啊,你们要听我的。开始那些人也表示怀疑,问我会不会造假,说你这个年龄段怎么知道这些?一直追问我这套东西从哪里来的。于是我带他们去深沪,找到那两位老先生,让他们再给我们示范一下,这下他们才表示信服。没过多久这两位老先生就故去了。所以我认为这个过支曲演出在我手里,抢救最及时。
苏统谋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场演出在中国台湾省台北市中正礼堂的音乐厅举行。每一个座椅都有监控,从电脑上能看得到。观众的素质很高,演出时鸦雀无声,真是到了针掉了都听得见的地步。舞台灯光是当时还比较稀罕的冷光,所以追光追一天演员也不觉得难受。演出结束时灯光暗下来,什么都看不见,表演者靠事先在地上用镁粉划好的线有序进出场。演出结束后,观众都不肯散去,掌声雷动。看完演出出场时,观众还要填一张表,对演出进行评价,也可以提意见。大家都很认真填写,对演出给予极大的肯定。当时参与演出的陈奎珍说,在中正礼堂演出时,从头到尾连一点咳嗽声都听不见,后来听说是演出前礼堂给每位观众都发了止咳丸,避免因咳嗽影响到音乐的欣赏。
苏统谋说:
那是最严肃的一场演出,很轰动,第二天很多家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启发我认识到传统的价值。
这次成功的过支曲演出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先是促成了《弦管过支套曲选集》[5]及配套光盘的出版[6],并令领导刮目相看,促成了之后顺利拿到晋江市文化中心南音厅这一场地,也引起了很多人,包括学者的注意,相关理论研究也有不少。更加重要的是,恢复了传统的“排门头”演出形式,系统整理了各个门头的过支曲,使后人有迹可循,有谱可依,这种优秀的传统演出形式不至于就此失落。
泉州第一届整弦排场弦管古乐会
虽然苏统谋在2005年成功排演了“排门头”,并引发了很多良好的反响,但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排门头”演出仍然沉寂。因为,一方面,相比于当前流行的南音大会唱形式,“排门头”演出难度较大,没有特殊的机缘,主办方不会费力组织这种演出形式。南音大会唱类似音乐会形式,唱奏乐曲比较随意,曲与曲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不可间断的约束,也不用考虑门头的衔接,借鉴音乐会形式,通过主持人报幕,一首一首地呈现。所以参与者也比较轻松自由,哪首唱得好就唱哪首,而“排门头”乐曲限制就很大,只能在符合要求的乐曲里挑选,能唱好的人不多。另一方面,南音大会唱曲目既可以是传统的,也可以是新创的,表演形式也可以多样化,对唱、小组唱等,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还经常加入一些舞蹈动作,等等。这样的一场演出,对一般的观众来说,就比较活泼、丰富。而“排门头”演出纯粹传统乐曲、传统表演方式,曲与曲连缀表演,没有主持人没有解说,对不太懂南音的人来说,很考验他们的耐力,组织不好的话容易冷场。
2018年,中央音乐学院筹办“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周”期间,艺术总监和云峰教授提出邀请南音团体参与。笔者联系了苏统谋,请他排演一场过支套曲参与活动,目的是通过这场高规格的活动,推动“排门头”在舞台上再次呈现,为“排门头”的恢复再次助力。苏统谋起先顾虑重重,因为太重视中央音乐学院的舞台而害怕失败:一方面排演不易,人员、曲目都要重新组织,另一方面担心北京的观众不认可,他们毕竟对南音了解不多。最终,在晋江市南音艺术团团长陈铭伟及晋江市文化馆馆长郑丽玲的帮助下,苏统谋同意排演过支套曲。
2018年11月9—12日,苏统谋带领晋江市南音艺术团赴京,全程参与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周”,南音受到重点推介,参与了多场演出,包括10日上午的开幕式演出;10号下午的清华大学专场演出;11日下午的国家大剧院《祖辈留下的瑰宝》展演;以及作为闭幕式音乐会,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上演了五空管过支套曲专场。
由于时间限制,音乐会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以内,因而“五空管过支套曲专场演出”精选了10首曲目,按照南音传统演出“指”“曲”“谱”的顺序安排。开头先演奏了带慢头的“箫指”《心肝跋碎》,属【倍工】门头。中间接唱了若干首“曲”,由【倍工】过【相思引】,再由【相思引】过【锦板】,【锦板】过【双闺】。每个门头仅展示一到两首曲目,有些曲目由于篇幅过长还做了一定删减。最后一首清唱曲《庆寿诞》以慢尾结束。散曲全部唱完,煞“谱”《梅花操》结束整场演出。(详见下表)
演出非常成功,全场座无虚席,观众认真倾听,鸦雀无声,演出结束还纷纷上台向演员请教,与演员交流,苏统谋及南音艺术团团员们都感到备受鼓舞。
此外,在泉州市南音艺术家协会的大力组织下,2019年9月30日,“泉州南音界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暨纪念南音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10周年泉州市整弦排场弦管古乐会”,在晋江市佰翔世纪酒店顺利举办。“古乐会”联合了整个泉州南音界的力量,演奏时长长达6个多小时,先起嗳仔指《汝因势》和箫指《自来生长》《咱双人》,后接门头【二调】,过【长滚】【中滚】【短滚】【北青阳】,最后在【北叠】结束,并煞谱《八面》。其中,每个门头都演唱2—6首曲子不等,因而规模较大,时间较长。之后,协会乘胜追击,于2020年1月5日,在泉州南安市举办了“故郡迎春——泉州市第二届整弦排场弦管古乐会”;2020年9月29日,在泉州南音艺苑举办了“千秋古城望明月——泉州市第三届整弦排场过支套曲弦管古乐会”。每场古乐会都由三十余首曲目组成,演奏时长6个多小时。密集的三场大规模古乐会,引发良好的社会反响,引人注目。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排门头”“整弦排场”演出,皆与传统“排门头”形式有本质的不同,只是传统的提纲挈领式的、舞台化呈现。传统“排门头”形式是开放性的,每个门头不限定具体曲目及曲目的数量,参与者也不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现场的观众,只要有能力,都可以上台参与。
自2005年苏统谋编排过支套曲以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南音界掀起一股过支曲热,南音人及研究者都对之高度重视。虽然这种事先安排好曲目、人员的做法,与传统自由的、开放性的“排门头”有本质区别,但是这种优秀的传统演出形式毕竟迈出了恢复光大的步伐。
虽然很辛苦,但是看到自己花费大量心血策划、组织的各种活动在南音界产生持续的影响,苏统谋感到非常开心。
正因为苏统谋所作贡献,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杰出代表、南音入选联合国“非遗”的功臣,曾于2010年、2011年两次赴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表彰,并获得数不清的各级荣誉和奖项。
苏统谋说:
真荣幸啊!很多人付出努力没得到什么,我得到很多。虽然为南音做了一些付出,但是得到的回报远远不止那些。我很少要荣誉,大家却把很多荣誉给了我。荣誉没那么容易得到,要珍惜。我认为荣誉是一种功名,也是一种压力,我一直争取做到名副其实。比如,2015年评选第四届“美丽晋江人”,共10人入选,我是其中一个。当时选举的时候我得到的票数很多,因为我的学生很多,不光在福建,东南亚各国也有许多学生,他们都可以参加网络投票。评选结束后,我们的照片在晋江世纪大道两旁张贴了很久。这下大家都认识我了,我的行为举止自然得到了约束。我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否则大家会说这个人哪是美丽晋江人,会被人笑话。总的来说,我这辈子辉煌过,大家给了我很多荣誉,我非常感恩!
注释:
[1]泉州南音乐团,如今更名为泉州南音传承中心。
[2]丁水清老师,陈埭民族南音社成员,与苏统谋为同一批国家级“非遗”南音传承人,已去世。
[3]七撩曲,南音中的大撩曲,最难的乐曲。每小节有7撩加1拍,相当于西方音乐中的16/4拍。
[4]叠拍,南音中相对容易的乐曲,相当于西方音乐中的2/4拍。
[5]苏统谋、丁水清采集编校:《弦管过支套曲选集》,大众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6]见《苏统谋与南音(十) ——潜心编书的文化馆阶段(上)》,《音乐生活》2021年第 11期,第66-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