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李金津
1月9日,山西太原市,白求恩医院重症医学科内的患者。图/澎湃影像
2023年1月8日起,疫情防控三年后,中国对新冠的管理正式回归“乙类乙管”。此前一个月,全国部分地区经历了防疫政策调整后的第一波感染高峰,随后,上海、北京、武汉、广州、杭州等多个城市迎来重症高峰。与此同时,医院的救治压力开始从急诊逐步转向重症医学科。
国家卫健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近日接受采访时指出,到2022年12月下旬和2023年元旦时,全国急诊量进入高峰期,这意味着重症救治的高峰也同步到来。目前,一些大城市的急诊出现了回落迹象,但重症救治仍处在高位平台期。截至1月8日,全国二级以上医院重症床位的使用率已经达到了约80%。她预计,春运期间,中小城市和农村地区有可能会迎来急诊和重症高峰。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近日采访了武汉、杭州和东北地区正在经历重症高峰的三位三甲医院ICU医生,他们各自讲述了近三周以来的重症救治情况,以下是医生们的口述。
武汉的重症高峰大约在去年12月20日前后到来,比感染高峰大概延迟了一周多。去年12月初,防控措施调整后,我们科在两周之内都全部感染完了,所有人都是带病工作,感染后平均3~5天就会返岗。我当然也中招了,先是觉得全身一点劲都没有,然后躺下去就起不来了,烧了一天,多少度我没有量,就在办公室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烧退了,然后就继续工作。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但到现在还总咳嗽,其他医生多数也都是我這种状态,连轴转,没法休息,我们也不敢去拍肺部CT,每一个人拍出来可能多少都会有点问题。
“新十条”发布后的两周是我们最艰难的时期,医护不够用,我非常焦虑,每天打电话到处找人,嗓子都哑了。白天还有好多会要开,会上就要筹备人员、组织开新的ICU病区、优化收治流程,还要查房、会诊。现在是全院来支援重症、急诊还有呼吸这三个科室,但医护还是很缺。
其实在防控政策调整前,对于可能到来的高峰,我们医院是有预案的,第一是采取分层管理:最危重的患者,需要插管、上呼吸机,如果是呼吸衰竭同时伴有多器官损伤的患者,就转到由重症科管理的综合ICU来治,如果只有呼吸问题,就分流到呼吸科。其他症状稍微轻一些的患者就在专科ICU治疗,但到后期,重症患者太多了,有些需要插管的病人也送去专科ICU那里。
第二是准备了很多可转换的ICU床位,由重症医生管理,比如综合ICU原本只有60多张床,后来又加了一个病区,算上可转换床位后,最高峰时期病床数就翻倍了。管理这么多病床,医护一共有七八十人,但其中的重症骨干医生大约只有七八个人,也就是十分之一。我现在每天都能收到太多各科室打来的咨询电话。
虽然有预案,但“新十条”后,病例数上涨得太快了,武汉是三天内几乎各医院的急诊床位就趋于饱和,时间太短了,任何预案都顶不住。另外,各地医院其实都建设了很多可转换ICU,不过这些改造后的床位大多数不具备专业的重症救治能力,很多专科ICU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呼吸机等设备,但没有专业的重症医护来管。2020年,国家卫健委曾出台文件,要求加强ICU建设,但很多地方之后并没有去落实。因此,这一波疫情真正暴露了重症的短板,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希望下一步国家层面能出台一些支持政策,把重症医学提到一个应有的地位。
目前,重症救治仍处于平台期,重症科仍是全院压力最大的科室,床位还比较紧张,不过排队时间比之前要缩短了一点。但现在的情况和武汉2020年初时有点类似,越到后期,重症的救治难度越大。
送到综合ICU的重症患者以70岁以上有基础病的老年人为主,基本都是病毒肺,从合并症来看,心肌炎和肾损伤占比较高。第一批来到我们科室的病人,干预得还比较及时,但后面的很多病人有的拖了很长时间才来,肺部的病变比较复杂,早期肺部损伤主要来源于病毒,但到后期可能是因为自身持续高频率呼吸,牵拉到肺部造成损伤,一些患者会出现气胸。
因此在给患者氧疗时,一定要注意及时监测,不能只看氧饱和度达到了93%以上就没事了,如果给了很高浓度的氧,病人的呼吸频率还是很快,比如大于30次/分,就必须要及时干预,果断插管,上呼吸机来控制呼吸频率,否则对肺部会有损伤。很多医生没有重视这个问题,这样氧疗一周以后,患者的肺基本就没希望了。另外,高浓度的氧对肺部也会造成损伤,一般不要超过50%,所以我从2020年就开始呼吁,对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治疗要规范,每一步都要严格按照流程来处理和评估,很多基层医生都不清楚这些。
其实重症发展到后期能采取的治疗手段是很有限的,主要通过设备对已经衰竭的器官进行功能支持,其次就是用一些糖皮质激素,像免疫球蛋白、康复者恢复期血浆这些都缺乏循证医学的证据。
但激素是个双刃剑,同时也会抑制免疫反应,所以用量上一定要谨慎,不能过大,否则肺的情况可能变得更差。一般建议剂量是5毫克地塞米松/日或40毫克甲泼尼龙/日,连续使用不超过10天。我看一些医生给患者开出每天80毫克,甚至160毫克甲泼尼龙,这样效果一定会适得其反。
我现在最担心的未来几周,如果重症患者进一步累积,很多医护人员可能就压力更大了,希望过年前重症高峰能尽快见到拐点。
浙江从2022年12月中旬开始逐渐进入重症高峰,目前还处于平台期,未见明显拐点。我所在的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最大的压力是在感染人数开始激增的早期,大批医护倒下和感染高峰部分重叠到一起。当时人员非常紧张,我们一个院区的医生甚至在单位旁边租了一套房子,当作集体宿舍。阳了的医护住在那里,工作七八小时之后实在撑不住了就去躺三四个小时,然后再回院继续战斗。
近三周以来,我们重症医护的工作强度一直在持续加大,收治的重症患者中,高龄、感染新冠后原有基础加重的病人占比在不断增加,住院周期也在拉长。同时,我们负责的ICU床位成倍增长,比如我所在的重症医学科原本有184张床位,后来又开了四个新的病区,增加了100多张床位。而整个医院之前的ICU床位一共是250多张,现在准备好的ICU床位增加到了近600张。
国家卫健委从去年12月初就不断强调,三级医院综合ICU要达到医院床位总数的4%,各专科ICU也按照床位总数4%的比例改造可转换床位,也就是保证综合ICU和可转换ICU总共能达到医院床位总数的8%,改造必须在去年12月底之前完成。而按以前要求,二级以上医院 ICU床位数占比为2%~8%,也就是说,8%已经是天花板了。
平时,ICU床位的改造一般至少需要几个月,现在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为什么改造ICU需要时间?因为这不是加一张床这么简单,比如说呼吸机,不是把它搬过来就行,它的后面紧连着气体设备带,改造ICU对病房内氧气、空气、负压吸引接口、电源插座等也都有很严格的要求,我们要求是一张床一个空气开关。ICU里都是生命监测、支持设备,一旦出现问题,可能在一瞬间危及生命,所以改造ICU必须在保证质量的同时追求速度。
浙江省卫健委近期组织重症医疗、护理专家对全省11个地级市22家医疗单位进行重症病例救治巡诊。我在刚结束的巡诊中发现,因为各医院都在争分夺秒改造ICU,当前重症医疗设备的供应较紧张,部分县级医院呼吸机、高流量氧疗设备、CRRT机器(血滤机)等处于紧平衡状态。
硬件上的改造、设备的购置还不是最大的挑战,最难的是ICU医护没办法短期内增加。培养一个合格的ICU医生至少要专门培训三年以上,因为ICU收治的都是病情重、变化快的患者,因此要依赖很多监测和治疗设备,比如监护仪、呼吸机、CRRT机器、ECMO(体外膜肺氧合机)等,因此我们业内将重症医护形容为“特种兵”,每天既要面对数量很多的病情危重复杂的重症患者,还要会使用各种“武器”,对能力的要求很高。
实际上,此前三年全国真正参与了新冠治疗、尤其是重症救治的医护人员并不是太多,这次防疫政策调整后,是第一次几乎所有医护都真正进入新冠救治的实战模式,这场仗必须要打,而且必须打赢。这种形势下,一个最现实的选择就是采取混合编组的工作模式。
2022年12月29日,北京朝阳区,垂杨柳医院RICU (呼吸重症监护病房),一名重症患者送抵后,医务人员聚集过来帮忙插氧、上监护仪、注射药物、听诊……图/澎湃影像
比如,有麻醉科医生和我们一起工作,他的特點是操作能力强,因为麻醉机和呼吸机很接近,对气管插管、穿深静脉,甚至循环呼吸的抢救等都相对专业,但在如何抗感染、营养支持等方面经验就相对欠缺,于是再找感染科医生加入进来。也就是说,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混编时一定要把这些来支援的其他科医生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形成一个最高效的组合。在我们医院,一个混编小组基本由一名重症医生、一名麻醉科医生,再加上一名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构成。
而且,这个组合定下来之后尽量别变动,现在新扩建的ICU病房里,很多呼吸机的品牌连我这种“老重症”都没见过,我们都需要和设备磨合,医护彼此之间也要磨合,我们花了两周时间才真正磨合好,如果等上战场之后再磨合就迟了。
因此,混编不能纸上谈兵。在重症高峰到来前,要让这些来支援的医生提前到ICU上班,先工作1~2周,中间还可以再优化调整,这也是给非重症医生进行紧急培训的最重要环节:一定是要以团队的形式、以实战的形式。
浙江在重症队伍的培训上比较充分,省卫健委去年12月初就发文要求,各地市上报参与培训的医护具体名单,各医院要按一张ICU床位配1名医生、2.5~3名护士,并在此基础上再额外增加20%~30%的人员作为后备力量。去年12月8日,全省所有地市派出新冠重症救治医生、护士、呼吸治疗师组成的骨干团队来杭州集中培训了五天,由我们医院新冠重症救治最有经验的医护及呼吸治疗师来教学、介绍经验。
不过,浙江虽然已做了包括ICU改造、人员培训等各种预案,但“新十条”后,感染人数上升速度之快还是超过了我们的估计。“二十条”措施推出后,我推测中国感染人数的上升可能会花三个月走完别的国家三年的路,实际上我们花了不到20天。
ICU的任务是守住最后一道防线。早在2020年我们总结抗疫经验,最重要的就是关口前移,在今天仍然适用。关口前移的关键是尽早把高风险人群识别出来,第十版诊疗方案中提到重型/危重型高危人群,一共有六点,每位社区医生都要背下来,不能漏掉任何一名高风险患者。第十版相对第九版的一个变化是把高危人群的年龄门槛从60岁提到了65岁,并特意强调了未全程接种疫苗者。2022年我们参加上海保卫战时,少数死亡患者的特征就是高龄合并多种基础疾病,且没打疫苗,所以这类“关键少数”脆弱人群一定要重点关注。
社区医生要告诉高风险人群你需要注意什么,如果出现哪几种情况,要第一时间联系谁,要引导他们到社区去,而不是等到扛不住了才往三级医院跑,让他们对社区医院建立信任。新冠初步治疗的培训实际上花几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社区医生完全有能力应对,如果觉得自己解决不了,就要立刻向上一级转诊,因此必须有一套高效的转诊流程,让大医院有限的医疗资源用于救治重型、危重型患者,这是成本最低、治疗效果最好的方式。
新冠的救治要抓住两条主线,一条是要尽早抗病毒治疗,第二条是治疗各种基础病以及新冠病毒感染引起的并发症,而基础病的治疗,社区医生比大医院更有优势,因为他们日常的职责就有慢病管理。另外还有两点要格外注意:一是要重视俯卧位救治,要应趴尽趴,把它和抗病毒治疗提到同样重要的地位;二是一定不要盲目使用抗菌药物,尤其是联合使用广谱抗菌药。少数医生都把抗菌药用过度了,这是一个重大的误区。如果考虑有合并细菌感染的可能,医生要积极去找证据,盲目使用抗菌药是有害的,要严格把握抗菌药物使用指征,合理使用抗菌药物很重要。
东北地区的感染高峰和重症高峰几乎和北京同步,但少有人关注。早在去年12月初,吉林的新冠感染人数就开始激增,我们院去年12月7日就有医护人员感染了,急诊患者最高峰是在去年12月15~16日,单日接诊达到1300人,此后一直维持在800~1100人左右。这还没有包括急诊抢救室的病人,120急救车拉过来的人会放在抢救室,仅急诊内科抢救室每24小时就会新增50~70人,目前仍没有明显下降。重症高峰大约也是在去年12月16~17日左右开始显现。
去年12月的第二周,我也生病了,烧了三天,嗓子和吞刀片似的,还有咳嗽,但之后一天没休,连续工作一个多月,每周末还要去查房,元旦三天也是,每天都去。现在我的咳嗽有点变成慢性了,还有点气喘。现在都不想回忆起那段时期,难以想象再来一遍,我们如何去经受它,这是我们抗疫三年以来最难的一次。去年3~5月长春疫情也很严重,但那时我们急诊科医护是零感染,院感防控做得非常好。
去年12月上旬,各科室医护都在感染,很多科感染率都在80%以上,急诊也很难去向医院要支援,两周后,感染的医护陆续返岗,其他科室原本的病人也逐渐清空了一些。到去年12月中旬,全院所有科室都开放收治新冠病人,支援的人也增加了,这时候我们的压力得到了一些缓解。在没有支援的时候,抢救室一个班有两个医生,每天要面对四五十个重症患者,现在人手翻倍了,是四五个医生面对50多个病人。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缺药,早期我们连退烧药都开不出来,现在也没有任何Paxlovid供应,阿兹夫定也不充足。张文宏医生提到的“黄金72小時”,在感染后三天内如果能给患者用上抗病毒治疗,再辅以激素的治疗,大多数病人都会缓解。但这是很理想化的一个设想,在东北不可能做到,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抗病毒药,就好像你去打仗没有武器一样。
我们重症医生都知道“防重症”比“治重症”更关键,都已经发展成重症,出现多器官衰竭了,再去治疗有多难可以想象。
未来几周,我最担心的是农村的感染潮,尤其是春运很多农民工返乡后,可能引发第二波冲击。由于东北三省基层医疗条件相对落后,县级医院欠缺“防重症”的治疗措施,一些医生呼吸机也不会用,可能延误对患者的干预。这些患者可能发展成重症,最终向上级医院转诊、流向城市,再次给医疗系统带来压力。
我预计这一波重症高峰目前还在平台期,不会很快结束。很多有基础病的高龄老人在防控政策调整初期,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不出门,但越往后,这部分高危人群也开始相继感染,发展成重症的概率比初期要大。最近几周,在急诊收治的新冠重症病人中,年龄的中位数越来越大,之前八九十岁的老年人相对少,现在占比越来越大。这些老年人总体的疫苗接种率很低,很多人一针都没有打。
这些重症患者的主要临床表现是氧饱和度低、呼吸困难,很多都是沉默性肺炎,有的患者来急诊时并不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但实际一测血氧,已经很低了。所有呼吸系统疾病中,新冠带来的沉默性肺炎比例是最高的。另外,东北地区由于气候特点,冬季寒冷,很多东北人都患有肺气肿(一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而且这一疾病往往在冬季会加重。这些患者原本的肺功能就不太好,再合并新冠感染后,很快发展成重症,这种现象在东北很常见。
另外,平常来急诊抢救的患者中就有很多由心血管疾病引发的心脏骤停,这时如果能及时做心肺复苏,一般抢救成功率还是相对高的,但感染新冠后如果发生了心脏骤停,这时患者出现了白肺,发生了呼吸衰竭,再进行心肺复苏,抢救成功率就比较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