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2022年12月11日,人们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一家影院内观看电影。摄影/本刊记者 刘文华
很久没和行业内的朋友们聚聚了,元旦假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陈燕和周边几个影院的经理终于有心情坐到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尽管刚刚过去的元旦档仍是“最差元旦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数据,情况好的上座率能到30%以上,多数人管理的影院上座率只有20%多。但不管怎么说,日子总比最艰难的那一两个月强多了。
陈燕是成都莱纳星影院经理,一个多月前,她的影院曾因为推出午睡服务而被推上微博热搜。“地方找对,中午好睡。”12.9元的午睡套餐包含蒸汽眼罩,18.9元则多给一杯热饮——在疫情走到第三年大盘尴尬、观众寥寥时陈燕想出的自救出路,是当时影院生存艰难的缩影。短短一个月后,一个至少能开门营业也算有片子上的元旦档,让影院人开始看到希望。
相对于成都的元旦档,北京等更早从疫情中恢复的北方城市情况更为乐观,部分影院上座率超过50%。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截至1月2日19时,2023年元旦档电影总票房达5.38亿元,尽管与2021年13.03亿元的票房和2022年10.21亿元的票房相比,分别下降了57.48%和45.74%,但相比之前中秋档小长假3.7亿元的票房,影院热度已经有所回升。还有不到三周就将到来的春节档,如今已有《流浪地球2》《满江红》《无名》《深海》《交换人生》《中国乒乓》《熊出没·伴我“熊芯”》等七部新片定档待映。
2023年,电影院会翻身吗?刚刚从焦虑与艰难时刻中走出来的影院从业者,带着谨慎的期待观望,他们希望尚不明朗的春节档无论能不能实现预期,也至少成为另一个开始,让观众慢慢回到影院中来,让电影由人们生活中的“非必要”重新变回“必要”。
“谁说中国观众不再愿意进影院?”2022年12月10日,影院经理戴茜发了一条朋友圈。那天是《阿凡达2》预售第4天,距离正式上映还有6天,影片点映及预售总票房已突破1亿元大关。“卡神”这部被影院视为“久旱逢甘霖”的片子,可以说上映正逢其时。12月7日,优化疫情防控“新十条”措施发布,第二天,内地影院营业率就重新攀上50%“生命线”,而仅在不久前的11月30日,内地影院的营业率还只有35.6%。几家专业数据网站乐观地预测《阿凡达2》国内总票房将会达到24亿~31亿人民币,有些许久没有3D电影可放映的电影院,为了《阿凡达2》紧急订购3D眼镜。
但一周后,人们原本以为的如潮水一般的观众并未如期而至。“《阿凡达2》上映的第一个星期,情况非常差,甚至有一天,是除了被迫关门的那些时间以外,全年售票最差的一天。”戴茜已经不想再去回忆那种希望破灭的清晰痛感。
灯塔数据显示,12月16日,《阿凡达2》上映首日单日票房1.26亿元,观影人次227.71万。三天后的12月19日,票房就陡然下滑至3742万元,观影人次68.69万。在之后的第四届海南国际电影节上,博纳影业董事长于冬说,美国电影更多拍科幻英雄、动漫英雄,这些跟今天的中国电影观影习惯已渐行渐远,这就导致中国观众会更喜欢国产电影。因此《阿凡达2》不适合中国观众,期待《流浪地球2》能够超越《阿凡达2》……
戴茜并不同意于冬的观点:“《阿凡达2》确实有它的问题,以至于全球票房都低于预期,但内地票房的大幅下降,疫情影响占据了最大因素。”从12月16日开始,戴茜所在的北方城市进入奥密克戎感染高峰,“街上几乎没有人”,人们自觉居家,暂时放弃了密闭空间的公共聚集娱乐活动。一周之后的12月24日、25日圣诞档,《阿凡达2》又有了起色,单日票房7000多万。待到再过一周的元旦档,《阿凡达2》单日票房再度超过1亿,北京、西安、天津、郑州、沈阳、大连等先一步渡过疫情高峰的北方城市,在《阿凡达2》已经上映三周之后,元旦档票房反超了该片首周票房。
北京中环春天影院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征第一时间就到自己旗下的影城观看了《阿凡达2》,“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咳嗽声。”他也看到网上流传的北京观众“全副武装”穿着“大白”到影院观看《阿凡达2》的照片,这样的情景和影院里的咳嗽声让他动容,“《阿凡达2》适不适合中国观众?观众还需不需要电影院?已经不需要更多证据来说明了。”
截至1月3日19:00,《阿凡达2》累计票房11.46亿元,成为内地影史第100部票房破10亿的影片。放映不到一周时,猫眼专业版曾将其预测票房从30亿下调至10亿,如今又回调至14.67亿。于是,曾考虑借力阿凡达带来的影院流量上映的影片犹豫了。12月21日,正是《阿凡达2》票房急剧下滑的那一周,原定跨年公映的喜剧片《保你平安》在开始宣传3天后撤档。片方没有直接说明撤档原因,只是在声明中称“我们抱着极大的诚意与热情为跨年之约做准备,但经过综合考量,我们慎重决定推迟本次公映。”之后,片方表示了歉意。
这不是《保你平安》第一次撤档,上一次是大半年前的五一档,和它一起撤的还有七部影片,它们的集体撤离使得五一档仅留下三部小成本电影。再算上今年清明档撤出的四部,“撤档”已经是2022年的电影关键词。而这两个字最让影院寒心,“定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影片和院线有了契约关系啊!然而现在是想撤就撤。”王征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这三年,旧有的规则遭到无情的摧残和碾压,而影院只能被动地理解和接受。”
曾参与过多部电影制作的制片人王磊能明白影院无片可放的苦衷,但“撤档是片方不得不做出的无奈选择,如果一段疫情的潮水连‘阿凡达’都顶不住,谁又愿意拿自己辛苦做的片子去冒险呢?”王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而片方和影院,原本是一条供应链上诉求一致的两端,如今却变质成为矛盾双方,双方似乎都没有错,矛盾却无解,这是王磊感到最悲伤的地方。
也因此,于冬的话才遭到了影院经理们的反对。“现在哪是争论好莱坞影片好还是国产影片好的时候啊?如今每部电影的对手并不是彼此,而是持续冷淡的市场。电影人应该做的是团结起来,让所有优质影片都进影院,让电影的大盘尽快热起来。”戴茜着急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更何况,作为疫情政策调整后上映的第一部重量级影片,《阿凡达2》是突击队,干的是冲锋陷阵的事。
于是,能够定档春节的几部影片都得到了经理们的大力宣传。迄今仍然没有给出清晰类型划分的《满江红》到底是悬疑还是喜剧?曾考虑过在其他档期上映的《深海》和《无名》是否适配春节档?都不再是需要讨论的问题,影院经理们觉得,它们能够江湖救急,让人们在春节的影院有一些选择,就值得影史留名,值得一张观众的电影票。
毕竟,刚刚过去的2022年整个电影市场都难言乐观。当年全国四成影院再次经历近百天的停业,电影放映终端按下暂停键。全国电影票房收入300.67亿元,同比下滑36.07%,较2020年多出97.61亿元,但仅为疫情前2019年票房的46.87%。而且,片荒依旧。2022年上映的影片数量只有326部,比2021年少了281部。国家电影局已公布的2022年前八个月备案、立项数量显示,4月、5月立项备案的电影数量均同比下降超70部,6月、7月、8月备案数量均同比减少超过50部。
在未来可预见的一段时间里,片子可能仍然短缺,但无论如何,电影院终于开门了。元旦期间除了票房回暖,更好的消息是全国影院营业率的恢复。据灯塔专业版影院营业地图显示,2023年1月1日,全国营业影院10640家,创下2022年2月27日以来近10个月的新高,全国影院营业率达85%,北京影院元旦档营业率达90%。
成都莱纳星影院经理陈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还能活着,能开门营业,放电影,就挺感恩的。”毕竟这几年,她见到太多同行失业,有些同为影院经理的好友转行去卖保险,还有一些影院,倒在了黎明到来之前。
2022年11月21日,就在陈燕发布成都莱纳星影院开售午休服务的同一天,港股上市公司英皇文化产业发出公告,集团持股七成的英皇UA已决定终止其内地附属公司英皇娱艺影院的业务营运及提前解散,并自愿向法院提交破产清算申请。该公告发出后不久,位于上海、成都、佛山等地的7家英皇UA电影城宣布终止经营。
企查查数据显示,全国现存影院相关企业1.6万家。2020年1月至2022年12月,共吊销、注销影院相关企业共2673家。其中,2022年吊销注销影院相关企业678家。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电影院想尽办法多元化经营,剧本杀、脱口秀、电竞观赛、世界杯观赛、求婚套餐……王征心酸地说,这是“饿着肚子,只能吃一口树皮”,而他自己的影院何尝不是如此?2023年1月5日,王征还在朋友圈为位于绵阳的“中环影城”三多店和影绘店发广告,两个影城都把杜比全景声影厅拿出来做小剧场,《新木偶奇遇记》《三只小猪》《花仙子》《绿野仙踪》……互动童话剧在影院上演。
影院不像外贸企业,一朝放开马上可以出海抢单,它的恢复需要一个持续且缓慢的过程。王征算过一笔账,一个一线城市的电影院房租价格约为每年600万至700万人民币,平均到每日约为2万元左右,再加上水电和人工开支,每日成本约为2.5万元左右。这就意味着,一线城市的影院必须每天收获5万元票房才能回本,如果以每张电影票70元的价格来计算,一个影院一天之内要超过710人观影才能不亏钱。一位二线城市的影城经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自己影院的成本比一线城市低,但每天也至少要超过600人观影,才能回本。但在院线最惨的去年11月和12月初,有时候全天观影人次才二三十个。
除了“开源”,“节流”也是自救方向。陈燕印象最深的是疫情刚暴发的那年春节,那时她还在天津莱纳星工作,为了迎接一年中最重磅的档期,他们早早购入大量爆米花和饮料,但谁也没想到,原本该热腾腾的票房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得颗粒无收。陈燕和同事们化身小食品电商,做海报、发抖音,以成本价抛售仓库里的可乐、爆米花、薯条……购买量大的,他们还管送货上门。再复工,已是半年后,他们重新采购,再把空荡荡的影院小卖部货柜填满。这样循环往复,居然持续了三年。很多从业者被迫离开了,戴茜的团队从2020年之前的36人縮减到了如今的12人,其中包括一些经验丰富,甚至有能力自己修理机器的放映员,他们的离去,给影院带来长久的伤害。
2022年11月21日,四川成都市莱纳星影院推出午休服务。图/受访者提供
2023年1月1日,消费者在位于北京西单商圈的首都电影院检票观影。图/新华
一个月前,不少影院苦苦支撑终于熬到《阿凡达2》上映,却不断被网络上的电影大V爆出放映事故。有演到25分钟时左镜片黑屏长达10分钟的、还有声画不同步的、有声音没画面的、放映机故障变2D的、花屏的……在戴茜看来,这就是疫情期间极限压缩人员甚至裁掉老放映员的后果,在疫情阴晴不定而带来的反复开业停业中,服务岗位的人员随时可以招聘,技术岗位的损失却无法立即弥补。
面对困境,影院曾经期待真金白银的扶持政策和措施,全国不少地区也实实在在地给过。例如2020年,财政部与国家电影局曾对湖北省影院免收2020年全年电影专项资金,对其他省份影院免收前8个月。北京、上海都曾向市内影院直接补贴超千万元,江苏推出过支持全省电影业抗疫专项金融服务,还发布了“影十条”,优惠税收、加强财政支持、加大信贷投放……
宏观上的救助帮扶,当然是雪中送炭,但落到具体的一个个影院和影院人身上,还是少得可怜。就拿“专资”来说,它是观众每买一张电影票票价中的5%,对于影院,得先能卖出票才会获得减免,票房少的时候减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票房高一些的时候顶多能减免出来三五万元。如果能减到5万,说明影院全月票房已经上了百万,这在最难的日子,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影院真正的大头支出是房租。“这是我们很多影院经理这两年最耗费心力的一件事情。有些能谈下来一些,有些就是死活谈不下来,谈不下来的可能就关门了。”戴茜说。她能理解那些不给减免和延期交付的物业,疫情期间,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对方也要生存,而且租赁本就是商业行为,又凭什么道德绑架对方“共度时艰”呢?
无论减租、免“专资”还是补助券,都只是“救急”,“救不了穷”。如果说,几个月前影院人还在低着头精打细算,如今,拐点已经到来,他们更想与身后的影院一起抬头看路了。作为整个电影行业的最终端,他们真正需要的以及能够切实复苏电影院的,只有电影,只有丰富的,持续地、源源不断进入影院的好电影。
陈燕特别怀念那些热热闹闹的看片会,那是片方专门为院线经理们办的,不但同行们能坐在一起,也是片方和院线这条供应链两端上的人们面对面探讨影片宣传发行的机会,所谓“见面三分情”。但最近三年,这些看片会默默消失了,很久才有一场,陈燕记得上一次参加看片会,还是2021年9月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
制片人王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不是片方不愿意做看片会,而是根本来不及。三年中数次的停滞中断,电影市场的很多细微末节都发生了变化,令人体感最明显的,就是一部电影宣布定档到距离上映的时间越来越短,几乎不给处于产业链下游的宣发工作有效的准备时间。
2016年12月底,当陈凯歌执导的奇幻大片《妖猫传》杀青,他在杀青派对上宣布定档2017年12月22日,提前一年定档。2018年春节《唐探2》上映前,即已将《唐探3》定档于两年后的春节档。而今年春节档的7部影片,《流浪地球2》最早定档,距离上映1个月零7天。最晚定档的《中国乒乓》,仅提前两周。
但与几个月前相比,春节档的影片已经算有比较充裕的宣发时间。2022年6月24日,王磊参与制片的电影《回南天》上映,宣发时间为一周。“突然就定档了,虽然我们也没钱宣传,但一周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了。”王磊说。
《独行月球》《断·桥》从定档到上映只相隔10天,《新神榜:杨戬》最为“极限”,2022年8月15日官宣,8月19日上映,中间只间隔4天。宣发期缩短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导致影片“建立观众认知度”和“培养观众兴趣度”两项关键营销环节缺失,势必减弱人们走进电影院的欲望。而影院迟迟拿不到电影的上映信息和票房预期,排片和宣发的难度也增加了。最终受到影响的,不光是票房,甚至包括电影行业的结构调整——宣发环节和从业者渐渐萎缩了。
王征觉得,影院、片方和电影主管部门是时候聚在一起聊聊电影了,见了面,各自说说遇到的问题和难处。疫情之前,每年两次的全国院线推介会就是几方交流的平台,但从2020年开始,推介会缩水为每年一次,且因为各地的隔离政策和封控政策,很多人无法及时参加。在王征看来,除了持续、优质的片源供给,如果还有什么是当下电影院最需要的,无疑是那些已被疫情破坏的原有秩序、结构和沟通机制,要尽快恢复或是重建。
与商业影院相比,作为艺术影院的中国电影资料馆复工时间较晚,票房却具有更多确定性。2022年12月23日,中国电影资料馆在因疫情关闭整整一个月后于中午12点开始售票,当天晚上的放映场次便售出了101张票,这些票属于两部老电影——一百年前的《劳工之爱情》和14年前上映的日本电影《步履不停》。次日,“哈内克专题”售出约150张票,临近元旦的12月底已经开票250张左右,占票房约60%。
这超出了中国电影资料馆策展人沙丹的预期,在资料馆帮忙的UME影城人员告诉沙丹,这也超过了不少商业影城复工首日的成绩。尽管运作模式和片源有本質区别,但沙丹觉得,艺术影院从迷影精神中获得的助推,还是可以给商业影院一些借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也许他们可以想想,如何增加观众的黏性,培养把电影当成习惯的高频次观影人群,而不是仅仅被动地等待片源,简单地卖票放电影。”
已经有一些影院做了尝试。例如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开书店,开咖啡馆,打造独特的艺术空间。戴茜几年前就在自己影院组建了观影团,在观众中培养了一批影迷,疫情平缓的时候她组织赏析会、交流会、讲座……如今几个微信群里已经有1千多人,这是她影院观众里最稳固的基本盘。
王征也在疫情期间的“自救”中发现了影院的更多可能性,“疫情结束了影院的粗放生长,设备、服务等功能更完善、消费场景更丰富的‘新影院’形态,或许是未来下游建设的重要趋势之一。”刚过去的一年,他在影城里开了音乐餐吧,还举办展览。
蛰伏与变通中,新的春天终于来了。元旦后,陈燕发出了寒假工招聘启事,王征也打算招聘一些人,兼职专职都有。至于影院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恢复,保守的人说“可能一两年”,乐观的说“半年”,无论如何,他们都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光。电影院人并不担心观众的观影习惯改变,没人进电影院,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好电影,既然做了这一行,他们都还抱持着对电影的忠诚信仰,毕竟手机、pad和打在客厅墙壁上的投影,都不能真正代替影院。蔡康永曾对影院有过这样的解读:“在人生里假装矜持的假装有品位的假装勇敢的假装男人气女人气的,都仰赖着黑暗的庇护,得到了两小时的假释。”这是20世纪留给人们最后的公共空间,只要电影在,观众就一直在。
(文中戴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