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

2023-01-25 02:55
关键词:中国化现代性话语

何 萍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在人类思想史上,任何话语体系的建构都不是某几个思想家的任意的和人为的虚构,而是思想史发展的结果,思想家的作用在于把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思想精髓提炼出来,并用一套完整的逻辑范畴表述出来,使其成为该时代、该民族的话语体系。这也就是说,任何话语体系的建构都是思想史的反思与创造,因而是主观与客观的有机统一。根据这一规定,我们今天谈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准确地说,应该是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思想历程的反思与创造,它所体现的是中国思想世界的一种理性的自觉。基于此,本文将联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世界的变化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的兴起与发展,来思考21世纪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的问题。

一、中国学术启蒙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构

今天,我们之所以要提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这个问题,是因为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学术话语体系出现了断裂且至今还未建构起成体系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因此,我们要建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首先要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学术启蒙以及所引起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变化作一历史的梳理。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经历了两次重大的学术启蒙:第一次学术启蒙是20世纪70年代末至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第二次学术启蒙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围绕中国应该建设什么样的市场经济而开展的学术讨论。这两次学术启蒙对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变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既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也是一场意义深远的学术启蒙运动。作为思想解放运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意义在于破除教条主义,解放思想,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作为学术启蒙运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意义在于破除旧的哲学观念,建构新的哲学观念,推动中国理性的进步。正是后者,使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发生了断裂。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为研究范式建构起来的,故中国学术界将其称之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时代。从总体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是为巩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而建构的,其价值功能占据了主导地位,其认识功能是从属于价值功能的。不可否认,任何话语体系都具有价值功能,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发挥意识形态的作用,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在任何话语体系中,认识论功能都必须是价值功能的学术支撑点,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如果一个话语体系中的认识论功能不具有相对独立性,不能为价值功能提供学术支撑,那么,这个话语体系就是非理性的,必然会因此失去活力。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亦是如此。作为一种话语体系,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在初建时是具有一定活力的,但由于认识论功能的丧失,逐渐变得僵化起来,变成了脱离实际的教条,严重地窒息了思想的创造和学术的发展。正因为如此,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学术启蒙首先对准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于是,批判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就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术启蒙的思想起点。在这个思想起点上,中国学术界开展了认识主体的研究、人性和人道主义的讨论、马克思哲学的实践概念的反思,力图借助世界科技革命和市场经济发展中酝酿出来的新思想,建构开放的、富有时代精神的学术话语体系。这无疑是在原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但由于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尚未建立起来,人们的思维方式还停留于计划经济时代,这就决定了这场学术启蒙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进入了全面建构市场经济的时期,在理论上提出了许多新的研究课题:如何看待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关系,如何看待中国的市场经济建设与全球化的关系,中国的市场经济应该走什么道路,是继承和发展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成果,坚持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还是采用新自由主义的方案,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等等。面对这些课题,中国学术界展开了新一轮学术讨论。这场讨论,在研究的问题上,突破了20世纪80年代学术启蒙中对认识论、人性和人道主义等问题的抽象思考,开始直面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问题,于是,全球化、现代性、消费社会等成为中国学术研究的关键词;在思维方式上,以个体性、市场、市民社会、民主政治、消费社会等概念取代了民族国家、计划等概念,来思考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问题,从而摆脱了计划经济的思维方式,逐渐形成了市场经济的思维方式。这种研究问题的更新和思维方式的变革把中国思想世界卷入了一场狂飙突进运动,开启了继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新启蒙。这次新启蒙的发起者是中国的新自由主义。中国的新自由主义者强调市场经济的普遍性,要求以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普世价值观为价值理念来主导中国市场经济的建设。这是中国最早出现的市场经济建设的话语体系。然而,仅过了短短几年时间,这套话语体系就在中国遭遇了挑战。这一挑战的起因是中国人从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实施给拉美等欠发达国家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中认清了新自由主义的实质,意识到新自由主义不过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自己进行快速资本积累、维持自己的世界霸权地位的政策和意识形态,因此,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绝不能盲从西方新自由主义的价值理念,更不能在实践中推行新自由主义的政策,而应该确立本民族的价值理念,走适合本民族的市场经济建设道路。正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中国政治儒学率先发展起来,主张以中国儒学为价值体系建设中国的市场经济。这是中国出现的第二套市场经济建设的话语体系。这套话语体系在抵御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和意识形态在中国蔓延和泛滥上起了积极的作用,但中国政治儒学的代表人物在用这套话语体系批判新自由主义话语体系的同时,又以中国文化的身份合法性挑战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语体系。在他们当中,有人以马克思主义是西方的学说为由来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中国文化身份的合法性,有人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儒学化来消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马克思主义性质。面对中国政治儒学对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挑战,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界开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力图通过中国思想史的研究来论证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中国文化身份的合法性,并明确提出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构必须遵从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念,建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话语体系。这一过程表明,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的头十年,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是在新自由主义、政治儒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三种话语体系的博弈中展开的。这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多种话语体系并存的时代。

2007—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把世界历史带入了一个危机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挑战和机遇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世界格局也悄然地发生着变化,美国的霸权主义依然存在,但其在全球的经济和政治的统治力已日趋衰落;东盟国家快速发展,成为全球经济的新增长点;金砖国家的通力协作形成了新的经济体,为构造世界经济、政治新秩序打下了基础。世界格局发生的这一切变化强烈地冲击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单边主义政策和观念,世界多边主义的格局和观念正在形成。在这样的国际背景下,中国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理性精神、什么样的思想体系,这些都是关乎21世纪中国社会发展的大问题。为了解答这些问题,中国学术界开展了中国现代性的讨论,力图从中发现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内核。

二、中国的现代性性质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内核

自文艺复兴以来,现代社会的兴起与变迁始终是在思想启蒙和反思启蒙的节奏中展开的。如果我们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启蒙、18世纪的思想启蒙与反思启蒙、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反思启蒙作一精神史的梳理,就会发现,近代以来的所有思想启蒙和反思启蒙都是围绕现代性建构这一论题展开的,而每一次的启蒙和反思启蒙又都赋予了现代性之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从而构成了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话语体系。由此决定,任何时代、任何民族的话语体系建构都是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现代性精神的理性表达,因此,我们要反思以往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明确我们今天应该建构什么样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就需要了解现代性的内涵,尤其是要知晓中国现代性的性质。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现代性通常是在两层含义上使用的:一层含义是在广义上指现代化的内在精神。在这里,现代性是以一定的物质形态表现出来的现代文明,是任何民族、任何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都必然具有的现代理性,因而也是一定民族、一定国家的现代化水平的标志;一层含义是在狭义上指西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指那种以大众文化和现代科学技术包裹起来的极权主义社会。可见,现代性的广义和狭义之分,其实就是现代性的观念与现实之分。广义的现代性是以观念的形式表达出来的现代性,狭义的现代性是在现代化道路中实现了的现代性。

广义的现代性之所以是观念的东西,是因为它发生于启蒙思潮期间,是启蒙思潮中的各派围绕着现代化的诸多问题而展开的思想争论,由此决定,广义的现代性具有两个重要的特点:其一,广义的现代性是在近代启蒙思潮中生长出来的现代社会的理念,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由、民主、进步、发展、平等、公正、正义、理性等观念,是思想的东西;其二,广义的现代性作为近代启蒙思潮期间各种观念的集合,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既有各自不同的现代化主张,比如有保守派的主张,也有革命派的主张,而在革命派中又有资产阶级革命的主张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主张之分,等等。此外,还有表达现代化观念的不同思想形式,如有宗教的、美学的、艺术的、哲学的,等等。从这些不同的思想形式中产生了浪漫主义思潮和理性思潮。由于这种复杂性,广义的现代性作为观念形态的现代性,必然是多元的。这样一来,广义的现代性的这两个特点就成为近代启蒙思潮的尺度,彰显了现代性的一般性和普遍性。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启蒙思潮,只有具备了这两个特点,才能称得上是近代启蒙,否则,就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启蒙。

我们把狭义的现代性定义为在现代化道路中实现了的现代性,讲的是现代性的实践品格。法兰克福学派把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定义为现代性,就是这种狭义的现代性。在这里,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是18世纪西方启蒙观念的实现,又是西方启蒙观念的凝结。它是通过实际的现代化道路,将启蒙思潮中的现代化观念凝结成一个时代、一定民族的精神。这是现代性从观念变为现实的过程。这个过程,从理论上分析,是从可能到现实的过程,也是由多而一的过程。因为现代性在观念层面上只是可能的现代性,而不是现实的现代性,而任何观念的东西只有变成现实、得到实现,才能内化为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精神;凡是不能实现的东西,不能变成现实的东西,不能够进入人们的生活世界的东西,是不可能成为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内在精神的,当然也不是实现了的现代性。在这层意义上,真正的现代性一定是实现了的现代性,或者说,是经历了现代化道路的现代性。从另一方面看,一定时代、一定民族不可能把启蒙思潮中的所有的观念都变成现代化的道路,而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作为现代化的道路,因此,现代化的道路只能是一,而不能是多。至于选择哪一种现代化观念作为自己的现代化道路,以及如何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是由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具体情况而定的。正是这种具体情况,决定了现代化道路的特殊性,也决定了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现代性的性格和特点。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狭义的现代性不同于广义的现代性的两个特点:一是现代性的特殊性;二是现代性的单一性。

如果把广义的现代性和狭义的现代性联系起来思考,我们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近代启蒙、现代化道路和现代性之间的关系:首先,现代化道路和现代性都根源于近代启蒙,是近代启蒙的观念及其实现,因此,不论是现代化道路,还是现代性,都根源于近代启蒙思潮,是近代启蒙的一般观念的表达;其次,现代性有一般与特殊之分:现代性的一般,指的是近代启蒙思潮中提出的理性与科学、自由与民主、平等与正义等现代社会的原则,这些原则既是衡量一种启蒙运动是否具有近代的性质、能否称得上是近代启蒙的标志,也是衡量一定民族、一定国家的现代化水平的尺度。这一点,无论对于广义的现代性来说,还是对于狭义的现代性来说,都是适用的;现代性的特殊是与现代化的道路相联系的,指的是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现代性,它所彰显的是一定时代、一定民族的内在精神;最后,现代性不能离开现代化道路,离开了现代化道路,现代性就只能是一种抽象的观念,而不具有现实性,不能变成一个时代、一定民族的内在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离开了现代化道路的现代性,只是一种可能的现代性,而不是现实的现代性,只有变成了现代化道路的现代性,才是实现了的现代性,也才是现实的、具体的现代性。据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性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具体的概念,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和民族特性的概念。既然如此,那么,作为现代性精神的理性表达的话语体系,也必然是具体的、唯一的。

以现代性的广义内涵和狭义内涵来看今天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构,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期的学术启蒙中出现的各种不同的话语体系,只是以观念形式表现出来的现代性,因而是广义的现代性;在这些广义上的现代性中,新自由主义和中国政治儒学提出的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构想虽然对中国的市场经济建设产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但终未成为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实际道路,因而不是现实的现代性,当然不能够成为构造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经验原型。与之不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提出的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构想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找到了现实的基础,成为中国的现实的现代性,代表了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主流话语,理应作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的经验原型。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能够在90年代中期的中国学术启蒙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分别在历史和理论中找到证明。

历史地考察,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在理论上,是为了回应新自由主义和政治儒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中国社会科学主流话语体系的挑战;在实践上,是基于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历史基础,以中国社会主义的现代性来解答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理论难题,提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治理理念,有效地解决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问题。

理论地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是完全符合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原则的。从现代性与话语体系建构的内在联系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必须遵循以下原则:第一,时代性。自近代以来,中国的现代化始终与世界的现代化进程相联系,随着世界现代化的变化而呈现出阶段性的变化,因此,我们今天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一定要有时代性,要回答时代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虽然晚于新自由主义和政治儒学对中国市场经济建设道路的探讨,但它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却比新自由主义和政治儒学的解答更符合中国实际,因而也更有说服力。第二,民族性。民族性的概念,严格地说,是在世界化的语境中形成的。但是,对于民族性,人们可以从两个相反的向度来理解:一个向度是从反现代化的向度来理解,以民族性来拒斥世界性,这是现代化中保守派的理解;一个向度是从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向度来理解,反对将世界性等同于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而要求将世界性建立在各民族的现代化道路之上,把世界性理解为现代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精神财富,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阐发的“世界文学”的思想。在中国,这两个向度的民族性理解,分别体现在中国传统儒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对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中。中国传统儒学以东方中心论来规划中国现代化的前景,要求在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上建设中国的现代化,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以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文学”的思想来规划中国现代化的前景,要求用现代工业文明来改造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在世界文明的水平上建设中国的现代化。中国道路的实践证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规划的中国现代化道路也是中国的真正出路。因此,中国道路的民族性话语只能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中找到自己的理性表达。第三,思想传统。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离不开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资源,但是,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造的历史进程中,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资源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流变的,就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资源来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相继吸取了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苏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资源;就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资源来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在批判地改造中国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的思想资源中创造出的中国的新哲学。这就提出了如何看待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资源和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资源的问题,应该利用哪些思想资源来建构21世纪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问题。这正是使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所思考的问题,因而也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中找到答案。第四,方法论,即要有表达中国现代性的特殊方法论。第五,相对独立的范畴体系。这两个原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在探讨中国革命和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特殊道路中阐发出来的,因而也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中得到阐发。

上述历史地考察和理论地分析充分证明,今天,我们要建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既不能是新自由主义的,这个话语体系已经在21世纪的危机中被证伪了,也不能是中国政治儒学的,这个话语体系是缺乏现实的实践基础的,而只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因此,我们要建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就需要对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进行反思和总结。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的开展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成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作为历史进程,早在新文化时期就开始了,但是作为一个思想史反思的对象,作为21世纪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则始于20世纪90年代。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不是一种实践活动,而是思想的创造活动,其目的是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话语体系。因此,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的历史开展,就是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成。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最早是由华东师范大学冯契团队提出来的,其动因是为了回应儒学的研究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挑战。冯契团队的曾乐山教授在讲述研究这一课题的动机时指出:“最近几年马克思主义哲学‘过时’论、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在中国的传播中断了中国的启蒙运动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是封建主义化等谬论,甚嚣尘上。为了明辨是非,澄清思想,以及总结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我也觉得十分需要对这个问题进行学习、探索和研究。”(1)曾乐山:《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及其历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84页。这一论述表明,当时开展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既是回应来自儒学研究者的挑战,理清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理论问题,也是为了给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正名,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话语体系。为此,冯契研究团体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理论框架,研究了中国哲学从古代到近代的嬗变,建构了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思想史语境。这个思想史语境有别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语境。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语境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化与民族化,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语境是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它所揭示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一方面对中国近代哲学的变革起了革命性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在批判中国近代哲学的进化论中、在总结中国革命实践的经验教训中,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革命的、能动的反映论的认识论哲学。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就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这一思想史叙述,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在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取得的最高成就。

进入21世纪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有了更加宽广的领域:首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群体与西方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史的研究群体展开了“中西马”学术对话,共同讨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问题和中国现代性的方案,通过这种方式的对话,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获得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外的学术研究群体的认同;其次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内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研究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相互碰撞、相互借鉴和相互融合,获得了新的思想资源,实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的更新。通过这两个方面的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界达成了共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研究的使命,就是创造新时代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这一共识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发生了三大变化。

第一是研究问题的变化,即从研究中国革命问题转向了研究中国市场社会建设的问题。在这个转变中,20世纪80年代的学术启蒙是一个转折点。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是围绕着革命问题而展开的,在哲学理论上主要研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基本原理,探讨社会进步的规律;20世纪80年代的学术启蒙提出了中国社会转型问题,在哲学理论上借助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资源提出了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人性、人道主义理论和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课题,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哲学和历史哲学的研究,为中国学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接受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产业、消费社会、生态问题、现代性批判等概念,创造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哲学理论做了理论上的准备。

第二是学术平台发生了变化,即从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为学术平台转变为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为学术平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术平台。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的学术平台是苏联学界在20世纪30年代建构起来的,这个学术平台强调苏联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是唯一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异端,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化的特点。与之不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学术平台是在批判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这个学术平台中发展起来的,它要求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相统一为标准来衡论各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通过对各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的研究来说明马克思的哲学何以能够发展出多个思想派别、多种思潮,以此叙述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传统及其流变,具有浓厚的学术化特点。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界围绕着建设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开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研究,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平台。(2)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论述,参见何萍:《一本教科书、一个时代、一种评价——对20世纪50—6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再思考》(上、下),《现代哲学》2002年第3、4期。这个学术平台是容不下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正是因为如此,在20世纪80年代有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否具有马克思主义的性质的讨论中,一些学者挑战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哲学观,要求确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观。这一挑战推动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又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平台,在这个平台上,马克思哲学、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都纳入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视野,形成了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科体系。

第三是学术资源发生了转换,即从以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思想资源转向了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思想资源。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都形成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但是,由于中国与俄国都属于政治、经济落后的后发现代化国家,所以,中国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选择了以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为自己的思想资源,建构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20世纪80年代的学术启蒙中,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界为了破除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转而接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为自己的思想资源。这种思想资源的转换表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畴体系已经发生了变化,从表达宏观革命的范畴转变成了表达市场社会的范畴。

上述三大变化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话语体系。这个学术话语体系的基本构成是:以创造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目的,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为学术平台,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思想资源。这个话语体系就是我们今天建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文本,而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就是把这个文本从自发的形成提升为理性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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