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传玲
生态危机已成为一个日益凸显的世界难题,严重影响到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按照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生态问题的产生离不开资本逻辑。从当今世界的发展状况来看,资本逻辑确实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主导逻辑,同时也成为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中国生态问题的出现,同样涉及资本逻辑。对资本逻辑与生态问题加以认真审视,对于加强生态文明建设有其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中国生态危机的产生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生态意识的薄弱,急功近利政绩观的滥觞,经济发展方式的粗放,监督管理机制的不健全,生态技术的落后等等,都是生态问题产生的重要因素。但是,在各种因素之中,最为重要的还是资本及其逻辑。
马克思认为,资本的第一个属性就是它的效用性,它把一切都变成能够带来利益的工具。正是在资本效用属性的驱动下,自然才真正成了资本的“有用物”,“它不再以自为的力量存在”。“资本正是按照自己本性的这种发展趋势”,竭力使自然“服从于人的需要”,不管是把自然“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均是如此。资本的效用性把一切都变成“可以利用的体系”,世上的一切都要依赖于和受制于资本,资本成为衡量和矫正一切的根本原则。资本的这一属性,使资本在活劳动的过程中趋向于对自然资源的占有和利用,活劳动的过程就是资本在这一过程中利用一切外在对象的过程。实现人与自然资源的有机结合,就是人对自然界改造和占有特别是对自然资源的利用和加工的过程。正是资本的这一属性,使自然界变成了纯粹有用性的存在,把一切劳动的对象都变成了有用之物。
资本的另外一个属性就是增殖性,即以获取最大的利润为目的。追求最大程度的利润,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唯一动力与目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随着积累和伴随积累而来的劳动生产力的发展,资本的突然膨胀力也增长了,这不仅是因为执行职能的资本的弹性和绝对财富——资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有弹性的部分——增长了,也不仅是因为信用每当遇到特殊刺激会在转眼之间把这种财富的非常大的部分作为追加资本交给生产支配。这还因为生产过程本身的技术条件,机器、运输工具等等,有可能以最大的规模最迅速地把剩余产品转化为追加的生产资料。”[1]资本的增殖属性使资本对自然界的占有是无止境的,资本不仅会把自然界和自然资源变成它利用的工具,而且使这种工具化的状况越来越严重,最终丧失最后的底线和限度,造成自然资源的枯竭和耗尽。对于这一问题,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詹姆斯·奥康纳都进行了深刻的阐释。在福斯特看来,资本如果停止了扩张,利润就不会再增长,而以资本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会中断。资本的本性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产生的,其与生俱来的属性也是不可泯灭的。奥康纳也揭示了“资本的自我扩张和自然界的自身有限性之间”的“总体性矛盾”,认识到自我扩张是资本的本性,但自然界与资本是无法同步扩张的。
马克思正是从资本的这两大属性出发,论证了资本主义必然会与生态发生冲突。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态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资本与生态之间存在的矛盾。资本必然是反生态的。在资本成为时代的原则之后,人类热衷于对自然界的开发,而这种开发的实质就是“采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赋予它们以新的使用价值。要从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2]这种开发和探索往往是盲目性的,有的甚至是破坏性的。资本的效用原则使自然界成为一种单纯的工具而丧失了自身的价值,而与效用原则连在一起的资本的增殖原则,使得自然界的工具化变得越来越严重。[3]资本的增殖原则要求资本对自然界的利用决不是有限度的,它是一种无限的增殖,决定了资本对自然界在利用过程中的破坏是无止境和无尽头的,这正是资本的反生态性。
既然资本按照其效用与增殖的属性在本质上是反生态的,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中国的发展就应拒斥资本、遏制资本?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答案都是否定的。由于资本本身具有创造文明和价值增殖的双重逻辑,当今中国解决生态问题的困境就不能对资本采取简单的否定和拒斥的态度,而是应当合理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
从资本的产生过程及其在人类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来看,资本存在着双重属性。首先,要看到资本对人类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它对整个社会创造和积累财富所起到的文明化趋势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资本的产生与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相比,是巨大的历史性进步,曾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广泛应用也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作用下实现的,因此它对整个人类社会实现了封建社会无法比拟的推动力,创造和积累了巨大的社会财富,推动了全球化的历史进程,这也正是它发挥文明效应的现实过程。其具体表现为:一是它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和交往的普遍发展。资本要增殖,必须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生产力的发展必然引起分工的扩大,随之引起交往的扩展形成世界市场,创造出更多的物质财富;二是促使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关系走向普遍化。马克思说:“只有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才创造出“普遍的劳动体系”,创造出“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4]三是资本在推动世界历史形成的过程中会提高人的全面性和完整性。马克思说:“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把他作为尽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生产出来,(因为要多方面享受,他就必须有享受的能力,因此他必须是具有高度文明的人),这同样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一个条件。”[5]四是推动世界历史不断形成,打破狭隘地域的限制,冲破地方民族的制约,推动资源在全球范围的配置和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的流动。这种狭隘地域性的局限主要是由资本打破的,它冲破了一切地方的、民族的限制,使人的交往与联系大大扩展,[6]因而使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历史性的、经验上普遍的个人所代替”,马克思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承认和肯定了资本的巨大历史作用,他也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动力。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所讲的资产阶级发挥出来的创造生产力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指资本对于创造生产力所体现出来的作用。
应当清醒地看到,资本促进生产力、创造社会财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它在文明进程中的历史作用就还没有结束。我们要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必须加快生产力发展;而要加快生产力发展,不能离开资本。正像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7]现在,我国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一矛盾,依然是要大力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从而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之一,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和生活需求。社会主义社会还要实现共同富裕,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这一目标的实现就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这一历史进程离开了资本或者否定资本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在这一进程中需要发挥资本创造和积累财富的文明作用。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正是在引进资本、发挥资本作用的过程中才创造了中国奇迹。用40多年的时间走完了发达国家几百年的路程,使中国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现在,我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发展还是首要的任务,而要加快发展,必须充分利用资本,发挥资本在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的“文明创造”作用。尽管资本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但由于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条件不同,因而发挥作用的方式和所产生的效果也不同。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发展就是为了追求剩余价值,整个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受到资本的操控;而在社会主义条件下,资本则是被用来创造财富,以实现社会的共同富裕。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其发展的目的;而在社会主义社会,资本是其发展的手段。因此,同样是资本,在不同的社会制度里,作用是不一样的。我们应当利用资本来提高人民的生活质量和水平,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
当然,我们也必须正视和处理好当前中国社会发展中面临的另一个现实问题。这就是在发展资本的过程中,如何限制、消除资本对生态环境的破坏。目前,受资本逻辑驱动的生产过程对生态环境确实带来了较大的破坏,对生态环境的修复变得异常艰难。引导资本、驾驭资本成为社会经济发展中的重要问题。其一,要驾驭、引导资本的发展,首先应当实现资本的转型,使资本实现技术上的升级和转化,使过多的产业资本、工业资本转化成生态资本。例如将非法乱采矿石的矿业资本、过多放牧垦荒的农业资本转化成生态资本,以形成山水林田湖草一体化的生命共同体,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不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这些生态产品包括生态物质产品、调节服务产品、文化服务产品,通过这些生态产品的生产,可以把生态环境优势转化成生态农业、生态工业、生态旅游业等生态经济的优势,从而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实现生态环境和生态经济相得益彰。其二,驾驭、引导资本的发展,需要进一步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表现在从生产端、供给端入手,调整供给结构,实现要素的最优配置。在生产的模式、生产的质量上升级换代,改变传统的生产模式为高新技术生产,使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最优、耗费资源和耗能最低,极大地降低资本增殖过程中对环境的影响。其三,驾驭、引导资本的发展,必须保证公有资本的主体、主导地位,寻求资本的界限。寻求资本的界限,实质上就是在探寻如何对资本和市场进行规范和限制。[8]尤其是要加强对资本和市场的规范和监管,使其在法律的轨道上运行。现在,我国在生态文明建设上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要落实碳达峰、碳中和。要实现这一目标,必须合理引导资本的发展,使资本的发展既要发挥正能量,又要使其对生态环境的影响降到最低水平。这就是资本发展的辩证法,在超越人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与人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的两难困境中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双赢之道,实现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和包容性发展。
在我国新发展征程上如何解决生态环境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甚至破坏自然必然会遭到大自然的报复。我们坚持可持续发展,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坚定不移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9]这条新道路既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新道路,也是生态文明发展的新道路。这条新道路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完全不同于西方式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单纯追求资本利润的现代化道路。这种人类文明新形态就是要突破西方工业文明单纯以追求资本利润为目标的生产模式,而是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绿色低碳循环经济发展中实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这条新道路就是要在实现现代化的目标和保护生态环境之间找到一个重要的联结点。这个联结点就是如何既利用资本又限制资本的消极影响,就是在利用资本的过程中以生态保护、以不损害生态环境为前提的发展。这条道路是对原有传统生产方式、发展方式、管理方式、思维方式的超越。长期以来,西方的工业文明之路就是“先污染,后治理”。这一发展模式已经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后果,也让中国清醒地认识到这种道路不可持续。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应该是永续发展的现代化。可持续发展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标志,这是我们对现代化认识的一个转向。如果中国过上同美国人一样模式的耗费资源的生活,必然将给地球资源带来无法承受之重。现代化的本质和追求目标也不允许中国沿走传统的现代化模式道路。要走好这条新道路,重要的是在对资本合理利用的前提下,在生产方式、消费方式以及生存方式上实现新的转变。生态文明建设的新道路要求我们的生产方式和发展模式是绿色的,在技术创新上,要大力采用绿色技术和绿色工艺,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绿色经济社会提供技术支撑。在实践中不断采用新技术,推动绿色发展,实现绿色低碳发展,做到资本生态化和生态资本化,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就是说,只有在生产过程中改变生产模式,调整生产方式,而不是一味地限制生产的规模,减少生产的数量来实现限制资本。反之,如果一味地以这样的方式来限制生产,将难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对美好生活的现实追求,甚至不能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
生产要想满足人们的现实需要和追求的水平,必须在技术的核心改造上下功夫,而不仅仅是在规模上下功夫。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五大发展理念中的“创新发展”和“绿色发展”,与此密切相关。创新发展就是建立创新驱动发展机制,就是要在生产技术上提高生产的层次和水平,在生产过程中实现对自然资源的最小耗费;绿色发展就是要求在生产中实现人与自然的共谐共生,保护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最终使生产必须保持在自然生态系统的承载力的范围之内。资本逻辑所引领的社会是无限地扩大生产,这必然会造成对生态和自然资源的破坏。如何防止和限制过度生产、过度开发,就是驾驭资本的最好体现。如何实现在生产中追求高利润又不至于过度损害环境,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生产方式。
消费方式转变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生产与消费是联结在一起的,过度生产往往伴随着过度消费,过度生产的根基和发展趋势都是在过度消费的基础之上产生的。如果不能理性地科学地对待消费,那么就不可能确立关于资本和生产的正确态度。消费主义就是把物质消费和享受当成人生的主要目的,无限度、无节制地消费,追求过体面的生活从而把享受物质需求作为人生的主要目标,这是西方社会的一种普遍追求。在过度生产与过度消费这两个环节的相互作用下,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必然遭到巨大破坏。这种消费模式与生态文明是不相容的,必须进行有效的改变和抵制。这就是要在进行消费的同时要以建设生态文明的导向去引导消费,使消费不是为了炫耀、享受、占有,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在生活中的实际需要。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消费领域中,不是把“更多”与“更好”联系起来,而是把“更好”与“更少”联结起来。注重消费领域中产品的质量,而不是产品的数量,使生产领域中产品的品质越来越好,增加产品的耐用度,使其在数量上与人们的正常消费水平相平衡。同时,产品的使用年限增长了,对于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的利用有效率将提升,减少消耗和破坏,从而有利于杜绝和消除消费主义的流行趋势。
构建起新的生活方式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中国长期以来受西方工业化道路的影响,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在现实生活中盛行。物质主义是以获得财富的多少和地位、权力作为评价人生的根本标准,主要是通过消费的行为来获得自身的满足,甚至否定精神生活的存在和重要意义,获取物质财富是他们人生的最终目的和存在价值。物质主义的产生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其源头在于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业文明,跟消费主义有着直接的关联,物质主义这一生活方式的产生就是消费主义的必然结果。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后,我们必须超越“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确立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超越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就需要加强精神生活的追求。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指出:“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满足人民精神需要。”[10]这不能仅仅理解为是对宣传工作所提出的要求,应当视为这是对中国人民新的生活方式的一种要求。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实现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也离不开在现实生活中构建起人们的精神家园,提高自身的精神境界,才能得以实现。西方的工业革命构建了一种以“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生活方式,而中国生态文明的建设就是要突破这种以“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生活方式,坚守好中国人自己的精神阵地,以满足物质需求为前提,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使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伦理生活都得到应有的满足,实现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新境界,中国人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