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诉》的外聚焦叙事艺术浅探

程阿丹，杨晶鑫（武汉工程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一、引言

无论在国内翻译界、出版界还是学术界，杜拉斯及其作品一直都是热门话题。《琴声如诉》是她第一本被翻译到中国的作品，出版于1980年。目前书市上有九个版本，最新版出版于2019年。间隔近40年，唯经典不朽。“1984年《情人》获龚古尔奖，也推动了杜拉斯在中国的流行。1984和1985年出版了6个《情人》中译本，制造了中国的一个‘杜拉斯现象’”[1]。1999和2000年约有30本杜拉斯作品和关于她的传记和研究著作被译成中文，这两年也被称为“杜拉斯年”[1]。在杜拉斯作品的翻译热潮中，中国读者和学者得以阅读其作品，开始认识和研究她。她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出带有杜拉斯式的叙事特色受到国内文学评论家的重视。早在2007年许钧和黄荭已申请了教育部立项，专门研究“杜拉斯”；2014年黄荭出版了《杜拉斯的小音乐》，从杜拉斯在中国的译介接受、写作阶段与母题、经典化乃至传奇化等多方面解读作家作品。近年来，从空间叙事、成长叙事、身体叙事、女性主义叙事等解读她作品的研究成果颇多，但从叙事学的叙事视角方面去做研究的成果相对较少。尽管杜拉斯拥有大量读者，但在中国她一直被人误解，甚至有被片面化的倾向，提及她的总体印象就是《情人》的原型和畅销书作家[2]。1980年，王道乾在杜拉斯70多部作品中首译了《琴声如诉》，可见译者对这篇小说情有独钟。该小说独特在哪儿呢？“克罗德·戴尔蒙认为法国现代小说有如一片荒凉的沙漠，在这样的情况下，杜拉斯的《琴声如诉》给小说创作打开了一条新路；他说杜拉斯这部作品使人想到普鲁斯特和麦尔维尔。”[3]114可见，文学界对杜拉斯的《琴声如诉》秉持肯定赞扬的态度。在该小说中，杜拉斯一反常规，用不一样的叙事手法写出了自己的特色。本文以《琴声如诉》的外聚焦叙事手法为切入点，通过文本分析外聚焦叙事艺术特点，阐述杜拉斯小说的电影化外聚焦叙事艺术的客观美。

什么是聚焦？聚焦又称为叙事视角、视点，即叙述者或人物观察事物的角度，既是叙述者讲故事的角度，也是读者观察书中世界的方式。热奈特选用了“聚焦”这一术语，被引入文学领域后融入了创作主体与聚焦主体更多技巧的把握[4]。根据聚焦者所处的位置,聚焦分为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外聚焦叙事的聚焦者,同时也是叙述者,他不参与故事,只观察并讲述故事。叙事者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每一件事,只提供人物行动、外表及客观环境,而不告诉人物的动机、思维和情感。“叙述者＜人物”便是客观式或行为主义的叙述。普庸称之为“从外部来的观点”[5]。

二、《琴声如诉》中外聚焦叙事艺术特点

（一）谜题叙事制造悬念

叙述者采用外聚焦叙事，使得读者的视角聚焦在主人公跳跃性的、文不对题的对话上，借助人物对话告知咖啡馆情杀案案情：

“他们偶然在一家咖啡馆里相遇[……]两人经常到这里来[……]我也不清楚。”[3]35

安娜想要弄清情杀案贯穿全文，她一直要求肖万告知此事。对话仅提供了一些零散的线索，需要读者一步步地将线索拼凑起来，使得情杀案有了大致的轮廓：这对男女在咖啡馆相遇，交谈过程中产生了感情并且同居，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死亡这一步。情杀案真相如何，读者不得而知。《琴声如诉》采用外聚焦摄像机视角的叙事策略使得情杀案神秘莫测。这种谜题既富有悬念又耐人寻味。因此，外聚焦叙事常为侦探小说所采用。

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约而同地将凶杀案和肖万、安娜两人相处模式进行对比，发现两者趋于雷同，都是通过出轨来改变自己麻木的生存状态：女人都酗酒且结婚生子，男女双方都是在咖啡馆相遇。前者女人死亡，男人被抓；后者忍痛断绝来往。两对情人都以“出走”的方式超越日常生活，可见日常生活本身便“包含了主体对压抑的最直接体验和最强烈转化的潜在性”[6]。这种通过人物行动和对话制造悬念即是外聚焦叙事的艺术特点，能让读者自由地重建故事，谜题激发了读者无限的想象力。

（二）淡化小说要素产生留白效果

故事时间不明确。安娜和肖万的见面多在黄昏。在双方交谈时，多用这几个句子表现时间的流逝：“太阳斜下去了”[3]35“太阳西沉”[3]27“夕阳这时已经低垂”[3]28。在他们首次见面长谈时，创作主体以自然环境的描写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环境描写起到一石二鸟的效果：一方面通过黄昏到日落暗示他们首次见面交谈甚欢，时间很长；另一方面他们五次见面几乎都在“黄昏时分”，每次都从黄昏开始到暮色降临才结束。这时，工人们下班都从外面回家，而安娜却带着娃从家出发去咖啡馆，可见两人有暧昧的关系。文中安娜很少提及丈夫，她又是独自睡觉，可以推测夫妻关系并不融洽。孩子既是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也是她的精神支柱。所以结尾安娜破天荒地没有带孩子，并告诉肖万，以后她不会再来咖啡馆，别人会接送她的孩子去练钢琴。安娜最终选择回归家庭，主动断绝了这段婚外恋。

文中只有三个人有姓名：安娜·戴巴莱斯特太太、吉罗小姐、肖万。其他角色只有社会身份，如咖啡馆女老板、情杀案中的男人和女人、儿子、晚宴的客人、仆人等，抽象化的人物塑造产生了留白效果。

地点也不确定。许多事发生在“吉罗小姐住的那座大楼”里：咖啡馆在大楼里，情杀案发生在咖啡馆，安娜和肖万见面在咖啡馆。安娜从家去咖啡馆经过的地方，用“滨海大道”“防波堤”“冶炼厂”“码头”来代替。

读者在时间、地点、次要人物上有许多空白和未定点，于是在阅读时就需要开动脑筋，因此，期待视野、参与意识、审美再创造力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调动。

（三）记录“表面”行为来“窥探”人物内心活动

以晚宴情节为例，叙述者采用跳跃、穿梭的叙述方式，拿着摄影机记录宴会上故事发生的经过，好像在不断地切换电影镜头。

女主人安娜本应主持全局接待客人，却姗姗来迟。她心不在焉，一直“喝酒”，“揉搓着”木兰花，惦记肖万。她“不要吃”，“再一次表示不想吃烤鸭”。安娜拒绝吃烤鸭看似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实际上却违背了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因为它代表着社会身份地位。安娜拒绝吃意味着拒绝融入上流社会圈。

肖万“四肢五体伸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又一次朝着灯明火亮的窗口上的白窗帘望去。”[3]92-93这一系列动作描写凸显出他在海滩边郁郁寡欢、孤单寂寞，惦念着安娜。

丈夫“注视着”[3]89，“冷冷地看着”[3]97这个已经变成不相识的安娜。

叙述者采用外聚焦视角去描绘在晚宴上心怀鬼胎的安娜、在沙滩上郁郁寡欢的肖万、漠不关心甚至一句话也没有的丈夫等人物的神情特征和言行举止，以此推动情节发展。外聚焦视角将室内外的情节穿插进来，一方面是穿着得体、食物丰盛的上流社会；另一方面是海滩吹风、踱步徘徊的凄凉场景，创作主体将不同的场景用同一个情绪关联，即肖万和安娜此时郁闷难受，都受到木兰花香气的侵扰，都念着彼此的名字，都想起下午听到的那支歌。即使叙述者聚焦视角跳动地频繁，但依旧杂而不乱，视角跳动地越快，意味着男女主角此刻内心波动越频繁。

三、《琴声如诉》中外聚焦叙事的局限性及破解策略

（一）局限性：叙述者、读者与人物间的距离感

在《琴声如诉》中，聚焦主体站在故事之外，远远地看着这些人物在舞台上表演,同时客观冷静地对故事进行叙述。读者仅通过安娜和肖万的行动、外表及客观环境去猜想：情杀案男女也许是因为寂寞才相恋。这两对像镜子一样形成了对照，这和杜拉斯一贯对爱情的认知一致：有些爱情沉沦则死，像情杀案，这是包法利夫人的第一种结局；有些爱情躲避可活，像安娜和肖万，安娜最后回到了自己孤独且了无生趣的存在中，这是包法利夫人的第二种结局。由于外聚焦叙事，读者无法进入人物的内心,于是人物的内心思想处于失语的状态，这造成叙述者与读者、人物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拉大，读者冷眼看着故事发展和男女主角的命运，无法理解凶手的动机，缺乏共鸣。

叙述者将信息穿插在内容之中，就像藏了好几个“拼图”让读者自己将图案拼凑起来。叙述者所给的信息太少，不做主观评论地描绘现代人的生存境况，让叙述者所知的信息比文中人物知道的还要少，不免增加了作品的理解难度。比如丈夫形象模糊；故事时间模糊，只能通过环境来推测：安娜带着孩子去上钢琴课是下午，凶杀案发生在钢琴课快结束的时候，安娜和肖万见面是从黄昏到暮色降临，晚宴的时间比见面的时间更晚；地点模糊，许多事情发生在“吉罗小姐住的那座大楼”。外聚焦本身使得读者知道的信息相对零聚焦和内聚焦要少，这样频繁的跳跃式外聚焦更加使得读者没有代入感。因此，如果读者没有足够的耐心和观察力，理解稍微有些偏差，就会知难而退，停止阅读。

（二）破解策略：变换视角去除外聚焦叙事的审美疲劳

各种聚焦叙事本身无优劣之分，每种聚焦视角都有各自的优势和局限。如果单纯地运用客观冷峻的外聚焦叙事容易产生审美疲劳，因为这样无法直接反映角色的内心世界。在《琴声如诉》中，创作主体偶尔也会把视角转为内聚焦叙事，去除大量外聚焦叙事的审美疲劳：

“安娜·戴巴莱斯特半闭着眼，又把一杯酒喝干[……]她发现喝酒就是对她直到如今还是暧昧不明的欲望的证实，也是对这个发现的一种差强人意的安慰。 ”[3]95

这里看到叙事视角在不经意间转换：先描写安娜喝酒的动作，然后让她自己袒露内心深处隐秘的东西，从外聚焦客观叙述顺畅地转向内聚焦主人公视角，展现了安娜的无助和内心世界。这种视角转换拉进了叙述者、读者和作品的距离，消除了一部分叙述者和读者之间信息的不平等，让作品的真实性大为提升。

四、从《琴声如诉》外聚焦谈电影化叙事的画面感和音乐感

（一）视觉叙事的画面感

文中，木兰花多次被聚焦：“木兰花正在这初春暗夜酝酿着它那带有死亡气息的花期。”[3]88“胸前戴有那朵花[……]花正在凋谢萎落”。[3]96晚宴前，肖万主动提及，他向安娜回忆一年前遇见她时，她的胸口别着木兰花。木兰花贯穿第七章：一种是安娜胸前的木兰花；一种是院子里开的木兰花。后者代表着传递的信号，将香气传到躺在沙滩上的男人身旁，是连接两人的纽带，同时木兰花浓烈的芳香，带有死亡的讯息。而安娜宴会时胸前佩戴的木兰花象征着宴会上如坐针毡的自己，安娜揉搓木兰花意味着她内心焦躁不安，木兰花的萎谢宣告着安娜本人的心死，暗示着安娜和肖万之间的婚外情以“木兰花的死亡”而告终。

手的颤抖也被聚焦，它意味着手主人内心的惶恐，文中用“沉重僵硬”“冰冷”来形容手，“两只手遇到一起[……]在死亡的姿态下僵化了。”[3]107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象征着安娜和肖万也是死过一次了的。

除了香气十足的木兰花和颤抖的手之外，黄昏时的晚霞、炎热的夏季、安娜家中紧掩的窗扉、高大的女贞树、山毛榉等场景的画面感十足，烘托出安娜压抑的心情和枯燥乏味的生活。黄昏时的海滨大道、咖啡馆老板娘正在织的红毛线衣、下班后成群结队在咖啡馆喝酒的工人、海鸥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等场景不仅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也给小说灰暗色调增添了一抹鲜活的光亮。

（二）听觉叙事的音乐感

Moderator cantabile是书名也是音乐术语。作为书名有两种译法：《琴声如诉》或者《如歌的中板》；作为音乐术语，钢琴女教师吉罗小姐已经告知读者答案了：

“moderator是中速的意思，cantabile，像唱歌那样，像唱歌那样的中板。”[3]7

“单从字面上讲，这两个意大利语单词中‘Moderator’意为 ‘温和的、有节制的、可控制的’；而‘Cantabile’意为‘歌唱的、极具感染力的自由表达情感，自由宣泄情感。’这两个词的字面意义其实彼此矛盾，既要克制情感又要自由表达，放在一起是互相对立的。 ”[7]

书名的自相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安娜本人的挣扎和自相矛盾。安娜内心情绪从“有节制”变化到“自由宣泄情感”。一方面，身处上流社会，她应该克制自己、遵循传统道德，对家庭负责，不该出轨，即使是精神出轨；另一方面，她是个人，是一个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没有得到爱的女人，她渴望得到爱，渴望走出这个一成不变的家庭。

每周五安娜会带着孩子来上钢琴课，安娜曾给客人提到孩子目前上到moderator cantabile，但是一直“原地踏步”。小孩在钢琴女教师家里练琴，他和老师作对，故意不回答“moderator cantabile”的意思。安娜带孩子回家进门时叮嘱他要记住moderator cantabile的意思。Moderator cantabile也是连接儿子和肖万的纽带——是因为带儿子去上钢琴课安娜才遇见楼下咖啡馆的凶杀案，肖万利用安娜的好奇心才建立两者的联系。当安娜跟肖万摊牌，孩子将由别人接送，那么两人薄弱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段婚外恋因音乐而始，也因音乐而终。

Moderator cantabile不仅揭示主题，刻画了安娜这一人物形象。主人公看似温和有节制，实则追求自由，具有反叛精神，揭示了她在名存实亡、一潭死水婚姻中的不幸福，虽然家境优渥，但夫妻间缺少感情和沟通，她变得苦闷烦躁，想要冲出“围城”寻找刺激和爱情，反映了二战后西方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

此外，惊雷般的汽笛声、时而调大时而调小的收音机音量、冶炼厂机器和拖船的马达发出轰隆声、浪头拍击码头声、工人在咖啡馆喝酒交谈声、女贞树树叶沙沙作响、老板娘故意在二人面前弄出声响等，这些自然声音和社会声音构造了一座工业背景下的海滨城市，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增强了阅读的真实感，同时也渲染压抑的环境氛围，刻画了空虚寂寞的安娜形象。一些声音更是提醒她面临的社会舆论压力，周围的人心知肚明，也为晚宴上客人和丈夫都知道她出轨埋下伏笔。

五、结语

《琴声如诉》采用外聚焦叙事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生动、故事情节更加跌宕起伏，通过描写精神出轨的中产贵妇和没头没尾的凶杀案，给读者展示了工业化背景下西方人的婚姻生活苦闷无聊，人与人缺乏沟通的常态，他们想通过“出走”来打破日常找寻刺激，展现了二战后西方人普遍的精神危机，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此外，创作主体将外聚焦与印象主义结合形成了杜拉斯小说的电影化外聚焦叙事艺术风格。这种冷静客观且充满画面感、音乐感的外聚焦视角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引导读者自行地构建故事“拼图”，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和耐读性。

注 释：

①《外国文艺，收录〈琴声如诉〉》，王道乾，译，浙江人民，1980年3月第2期。

②《琴声如诉》，王道乾译，浙江人民，1982年3月。

③《圣诞节的故事，收录〈琴声如诉〉》，王道乾，译，经济日报，2002年5月。

④⑤⑥⑦《琴声如诉》，王道乾译，上海译文，2006年5月；美术，2008年；上海译文，2010年10月；上海译文，2014年5月。

⑧《杜拉斯百年诞辰作品系列，收录〈琴声如诉〉》，王道乾，译，上海译文，2014年5月。

⑨《杜拉斯全集·广岛：杜拉斯全集4，收录〈琴声如诉〉》，王道乾，译，上海译文，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