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蓓(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刘叶丹(南京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自我重构是小说,尤其是后现代后殖民小说中的一个典型主题。早在现实主义时期,在劳伦斯(D.H.Lawrence)的小说中这一主题已经凸显,再往后发展到当代,以爱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和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的作品为代表,这一主题的探讨得以继承和发展。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移民者来到一个新的国度,对于他们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如何找到新的身份认同?出生国和移民国之间的文化冲突往往带给移民者极大的困扰,正因此,自我重构成了这一类“国际间”①作家的关注话题。这个层面上的自我重构,与身份认同紧密关联。还有另一个层面的自我重构:经历过战争或者创伤的人,余生在寻找安全感和追忆哀悼中尝试再次与正常生活获得联结。
作为一位“国际间”作家,翁达杰的小说中两种自我重构都有所涉及。他的金布克奖作品《英国病人》(The English Patient)受到了学界较为热切的关注,且关注点多与政治、身份认同、历史等话题关联。其实,在翁达杰的后三部小说中(分别是《遥望》《猫桌》和《战时灯火》),他开始转向后一种自我重构的探讨。无论是《遥望》(Divisadero)中的安娜如何通过考古学的工作来治愈早年经历带来的创伤,还是《猫桌》(The Cat's Table)中的迈克尔在海上航行时完成了自我的成长,抑或是《战时灯火》(Warlight)中纳撒尼尔在情报工作中渐渐理解了母亲当年的离开,这些都是有关后一种自我重构的主题。因此,本文中的自我重构即指经历过创伤性事件的人,如何在寻找安全感和回忆中再度与正常生活联结。
本文将以翁达杰新近的小说《战时灯火》为例,分析自我重构这一主题在小说中是如何体现的,以及作家翁达杰又是如何通过这一主题的书写来表达重构现实世界的愿望。实际上,通过文学的书写来改造自我和世界这一观点,与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的文学言语行为观不谋而合。米勒在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J.L.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结合解构主义创始人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对言语行为理论的批判,将解构主义式的言语行为理论观念引入了文学批评领域。他认为,人类语言不是用来记述经验意识的,而是用来建构经验意识的,因此语言不是陈述性的,而是施为性的;同样的,文学并不是被动地反映客观现实,而是主动地改造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是施为性的。从这个层面来看,《战时灯火》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通过回忆和工作施为性地改变了对自我和周围的人的认知,从而重构了自我和生活。作家翁达杰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是“重构”,通过重构,他表达了消除隔阂,达成世界主义的希冀。文学作品是人类言语的构造物,因此可以施为性地对世界产生影响。那么,《战时灯火》的书写正是翁达杰改变世界、达成愿望的一种有效方式。
20世纪80年代,西方理论思想界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解构主义的创始人德里达对言语行为理论的创始人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语言观提出了质疑,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此场争论影响到了美国社会科学领域的多位学者,其中就包括希利斯·米勒。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一开始将人类的言语区分为陈述事物(constative)的功能和用词做事的施为(performative)的功能,后来他摒弃了这种划分,将两者整合到一起,并认为人类言语根本上是施为性的。德里达一方面继承了奥斯汀的用词做事的理念,一方面对他的理论学说进行了发展,主要表现在:(1)人类语言的内在运行法则是重复性;(2)人类言语活动不受主体控制,是非决定性的,意义也是不确定的;(3)言语是建构世界的形式。
米勒接受了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式的言语行为理论观,将之运用于文学批评领域。他的文学言语行为理论分别探讨了文学的本质、结构和批评三大部分内容。其中,以探讨文学的本质即语言的修辞性为核心要义。人类的文化活动不是为了描述世界,而是为了改造世界,因此人类的语言行为具有施为性,是一种用词做事的方式。而文学作为语言行为的一种,自然具有施为性。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语言的修辞性和施为性密不可分,但其实言语行为本身是矛盾异质的,因为人类情感既受制于外在的语言符号,又与人的主观态度和意向不可分割,是由言与行两种矛盾对立的成分共同打造而成。这便是米勒新颖独到的文学结构观。针对文学批评,他特别提出了阅读的伦理这一说法,即一方面文学阅读必须忠实于文本细读,另一方面读者又会基于特定的立场、思想、方式等情况产生与作者本意不同的理解。而一个好的文本阐释正是这两者的有机结合,读者对文本的阐释是一种再创造。
本部分将以米勒的文学言语行为理论中的两种修辞“活现法”和“词语误用”及其施为性为切入点,分析小说中出现的几位重要人物与“我”之间的关联,以及“我”如何在回忆中施为地重构自我。
米勒的文学言语行为理论以探讨语言的修辞性为核心要义,其中,他特别关注“活现法”(prosopopoeia)和“词语误用”(catachreses)这两种修辞。活现法在尼采的著述中被称之为拟演法(prospopoiia)②,米勒将其内涵拓展,称为活现法,指的是将无生命的事物赋予其生命特征,反之亦然,或者将过去可能在场或者存在但现在不在场、不存在的事物带回到现在。对于活现法而言,其修辞性来源于它可以给予不在场、非生命、死亡之物以声音、面孔、名称或者生命,使得事物生动鲜活起来;其施为性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与之回应。
《战时灯火》的后半部分告知读者,“我”的母亲死于非命。“他来的时候,会是一副英国人的样子,她曾经这样写过。但来找罗斯·威廉姆斯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某人的后代”[1]285。罗斯是母亲的名字,她一直预感会有人来找她复仇。果不其然,“这一定不比她所想象过的,甚至是梦见过的任何一种可能的死亡方式更糟糕。快而致命。”[1]285但是,没有人目睹母亲的死亡,马拉凯特先生在第二天中午才发现了头一天晚上死去的罗斯。因此,对于母亲死亡过程的描述是“我”在后来的听闻和查阅资料中想象出来的。对逝去事物的描述是活现法的体现,实际上,在“我”作为第一叙述者讲述整个故事时,母亲早已逝去。所有对母亲的描述都是基于回忆和一些资料记载。小说的前半部分是“我”对自己童年一件极大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事情的描述,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小说使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但对于前半部分来说,这种视角并不是以一个十几岁男孩的口吻,而是以一个成年人回忆童年时的口吻来进行讲述:“你是带着你成年人的自我去的。这不是再把往日的岁月过一遍,而是再次去目睹。”[1]128回忆本身是一种活现法,是将过往岁月带回到现在。对“我”来说,这种活现法可以帮助我重新构建童年那段混沌岁月。小说中“我”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所以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着要依靠过去,要重建我对过去回忆的解读。”[1]185活现法在将不在场的事物带回到现在的过程中,使得人们可以与之互动,从而施为性在这个过程中产生。所以,最终我在重构这一段生活中得到了治愈:“你回到那过去的时光是带着现在去的,不管那个世界是多么黑暗,你都不可能在离去的时候不带走一点光明。”[1]128
“蛾子”是故事中出现的一位与母亲共事的人物。“我”在讲述故事时,蛾子已经英勇牺牲,因此对于蛾子的回忆是活现法的体现。蛾子最早介入姐弟俩的生活,他的身份是监护人,同时在酒店里谋生。很快“我”就发现了蛾子的与众不同。“他是个有许多扇门的人。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职业瞒着我们呢,哪怕只干上一两个小时的?”[1]24活现法是米勒重点关注的语言修辞之一,实际上他通过对修辞的关注,表明了一个观点:对于一个客观世界的理解是我们通过语言的一种虚构。这点在蛾子这里尤其显著,姐弟俩对神秘的蛾子的理解正是通过虚构。“……那是我们看过的第一出戏——戏里面有一个管家(我想,照我家的情形,那个角色对应的应该是蛾子)……”[1]67蛾子后来在保护姐弟俩的任务中牺牲,使得“我”认识到蛾子和母亲不为人知的与战争相关的一面。活现法的施为性不仅表现在帮助“我”在回忆中更好地认识了蛾子和母亲:“……我母亲和其他人所参与的许多和战争相关的工作都是以相仿的隐秘方式进行的,真正的动机被掩盖了……”[1]148还让他更批判地认识了战争以及战争中的无名英雄们:“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的。‘伤在塞维利亚,死在科尔多瓦。’”[1]273正因此,他对母亲的态度从不信任到慢慢理解,这也是他愿意重构那一段生活的开始。
词语误用也是最早出现在尼采著述中,被称之为转义中的强喻(catachresis)。经过米勒的扩展之后,词语误用所表达的涵义是“对一些未知和不可知事物的比喻性命名”[2]391。因为词语误用对事物的描述具有一定的偏差,这种偏差来自描述对象的未知性和不可知性,所以这正是其修辞性的来源;而它的施为性本自将不容易为人所理解的事物描述出来,帮助人们理解。
《战时灯火》中对于母亲死亡的描述是一种词语误用。死亡本身是一个语言困境,因为经历过死亡的人无法描述这个过程。因此,死亡在文学作品中具有很强的修辞性,主要体现在活现法和词语误用中。“暖房里潮气很重,窗户打破后有了一缕微风。年轻女人又开了一枪以确保万无一失。”[1]285-286关于母亲是如何死去的,“我”这么想象。但是,“沙发上没有马拉凯特先生把她放下的印子。任何能提供线索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房子里不会留下任何他们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1]204所以,我对于母亲死亡方式和过程的描述基于想象,构成了一种不在场的在场,是一种词语误用。但恰恰是这种词语误用,使得“我”理解了母亲为何选择住在儿时的居所中,过着隐居的生活,又为何对村子里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格外警惕,想方设法打听其身份,因此,对于母亲死亡的词语误用具有施为性,它帮助了“我”对母亲了解更多。
自现代主义以来,“自我”的概念一直被消解,对于自我的理解也是一种语言困境。但是,米勒认为这是一种词语误用,虽然词语误用与真实事物之间有偏差,但是“我们会将飞逝的词语误用所形成的变动的聚合体当作好像是一个固定的人物”[3]59。这就是词语误用的施为性在起作用,否则我们只能深陷这种语言困境中。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中的“我”名叫纳撒尼尔。“我”认知自我的途径主要是通过和他人的互动:“……就像我可以进入到那些在我青春岁月中陪伴在我身边的人的生活中去,他们是我自画像的一部分,这画像便是由他们看我的眼光所绘成的。”[1]141比如,在一次和艾格尼斯的谈话中,经由艾格尼斯提醒,“我”意识到自己很难和别人说起自己过的奇怪生活,因此变得沉默和缺乏安全感。
“随便什么。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
“我想那就是我姐姐吧。”
“你喜欢她什么?”
我耸了耸肩,她能感觉到。“我不知道,现在很少见到她了。我想我们待在一起彼此就会有安全感吧。”
“你是说你觉得不安全,不是常常有安全感?”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安全?别只是耸肩。”[1]118
实际上,青春期的纳撒尼尔因为父母的离开、外人的加入而变得逃避现实,不爱功课,不喜欢中规中矩的生活,跟着镖手一起做着走私赛狗的活计。“经常转学的学校生活不仅让我变得老练圆滑,还让我变得不爱求人,不喜欢跟人直面相对。我躲避困厄。”[1]179-180这是纳撒尼尔对青春期的自己的认知,是一种词语误用,存在偏差,因为成年后的纳撒尼尔选择在情报部门工作,是一个可靠、可信之人。但这种词语误用帮助他厘清自己的经历,从而重新认识自己,不断贴近真实的自我。纳撒尼尔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沉默寡言的性格特点,也意识到自己还算是一个可靠的人:“从以后的发展来看,他需要的正是我这样的人,多少还算靠得住……”[1]87实际上,这种施为性在纳撒尼尔身上走得更远,不但帮助他重构了自我,还使得他达成了和母亲的和解。在姐姐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和母亲时,他选择了陪伴母亲,即便觉得和母亲不够亲近,但也愿意包容:“我不想去,也能推掉,但想想还是决定去,为此见到了母亲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1]189母亲去世后,是他一个人安排了葬礼,后来为了了解母亲的身世,他决定去档案馆工作,并最终原谅了母亲的离去:“不管我们的母亲正在做什么,也不管她身在何处,我都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即便好多事情都瞒着我们。”[1]127
“镖手”是故事中另一位和母亲共事的人物,他曾经是泰晤士河以北最棒的次重量级拳击手,纳撒尼尔和姐姐根据他这一特点起了“镖手”的外号,因此这个名字是词语误用。米勒指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已经发现了在西方的语言传统中,表达时间的词语总是显得很贫乏。为了弥补这种时间表达的问题,西方世界的人总是尝试其他方式去表达时间。”[3]60在小说中,镖手与纳撒尼尔相处的时间最长、互动最多,而这种时间的表达恰恰是以空间的转移来说明:“过了巴尔金之后就是里海码头、厄里斯段、提尔伯里通道、下霍普段、布莱斯沙洲、格雷恩岛、入海口,然后就是大海了。”[1]84通过空间的变换来说明纳撒尼尔和镖手在一起相处了很久,这种用空间来表达时间,是一种词语误用。镖手和艾格尼斯很投缘,在“我”、镖手、艾格尼斯的三人行中,纳撒尼尔渐渐摆脱了自己的不安和沉默。纳撒尼尔曾经执着于试图理解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镖手的关心和影响下,渐渐放下执念。所以说,镖手是故事所有人物中带给纳撒尼尔影响最大的,后者直言:“到现在,我都还喜欢在贻贝船上的那些夜晚”[1]94。
米勒认为,人类的言语行为本质是修辞性,而修辞性必然带来施为性,不过因为言与行之间的偏差,言语行为本身存在着矛盾异质。这是因为人类情感既受制于外在的传达媒介或语言符号,又直接本自人内在的主观态度和意向,是由言和行两种对立的成分共同打造的。文学作为人类文化行为的一种,自然也是矛盾异质的。“文学可以定义为一种奇特的词语运用,来指向一些人、物或事件,而关于它们,永远无法知道是否在某地有一个隐性存在。”[4]67这个“隐性存在”指的便是言与行、认知和真实之间的差异。言语行为的矛盾异质会给人的认知带来偏差,但人类在不断接近真理的过程中学会了接纳自身的有限,这其实也是矛盾异质的言语行为的施为性所在。
在青春期的一个夏天,纳撒尼尔在餐厅打工时认识了“艾格尼斯”并和她发展了恋爱关系,但是他对她的了解非常有限,就连“艾格尼斯”这个名字也不是她的真名,而是“他们一起进入过的第一所房子所在的街”[1]81。这个名字是一种词语误用,它帮助成年后的纳撒尼尔忆起这位女友时,唤起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艾格尼斯来自一个社会中下层的家庭,她对此介意,想要逃离自己所在的世界,过上经济条件更好、更受人尊敬的生活。为此,她每天工作八小时,贪婪地吸收着身边的世界。“她想要理解每一种技能,理解人们谈论的每一样事物。”[1]121但是,在一次被偷袭的事件后,纳撒尼尔被母亲带走回到祖父母的房子居住,自此和艾格尼斯断了联系,因此,对于艾格尼斯的回忆也是活现法。不论词语误用还是活现法,都是米勒认为的对于世界的修辞性表达,不过这种表达与真实世界之间会有差距,尤其是“隐性存在”无法被描述出来。这个隐性的存在在艾格尼斯这里就是她后来的生活。纳撒尼尔不知道艾格尼斯怀孕后曾去找他,不曾想到他已经离开去陪伴自己母亲了。词语误用的施为性帮助纳撒尼尔在和艾格尼斯的恋爱中渐渐成长,但是词语误用本身是一种偏差,因此一旦它的隐性存在被发现后,会带来极大的震动,一如后来化名为苏菲的艾格尼斯给纳撒尼尔带来的震动。
蛾子和镖手对于纳撒尼尔青春的重构远不止于关心。他们有着各自的“隐性存在”。不为姐弟俩所知的是蛾子是母亲安排来保护他和姐姐的人,为了确保姐弟俩安全,他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镖手表面上干着运送走私赛狗的灰色勾当,实际上,他一直在为政府运送炸药。“在镖手的大半生中,其职业生涯都是带着伪装、不为他人知晓的。在皮姆利科打黑拳,运送赛狗,走私货物,莫不如是。”[1]292当成年后的纳撒尼尔对着档案,发现自己当年和镖手一起走过的路线和运送炸药的路线是何其相似时,无疑内心里受到了震动。这震动一方面来自对镖手的尊敬,毕竟运送炸药极其危险,另一方面来自揭开了镖手的真实面目。“英国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感到熟悉的假谦和……但这些都有点像那些惊心绘就的西洋景画片,隐藏起了真相,关起了通向他们真实自我的大门。”[1]291小说的结尾是纳撒尼尔一段很长的内心独白,在回忆中重构了自己青春岁月的他,面对着艾格尼斯和镖手带给自己的震动和带着继续搜寻有关母亲资料的想法,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海德格尔曾就现实环境的构成过程和规律进行过具体阐释:“面对无限的大自然,人们首先对之进行细致的区分,将之分划为一个个具体的物象;然后用某种线条将它们部分地串联起来,组构成某种局部性的小景致,最后再用一种普遍统一的东西将它们全部集结起来,组构成一种普遍统一的大景观。而这整个过程都是由人操作的,是在人的参与和筹划下完成的。”[5]96米勒在此基础上做了补充:“图景不是已经在那里的事物本身,而是被制作成图景的,那生存于事物中的生灵将他周围的东西制作成了人性化的有意义的空间。”[6]21现实景观是人制作出来的,文学景观更是如此。文学作品中的环境和景观是人们借语言复现大脑中的现实景观,是用语言命名的结果,米勒将此称之为“地形命名”(place-naming)。
小说中多次出现“地图”一词。“但我在孩子的时候,喜欢坐在书桌边,画能四面八方通向世界其他地方的很详细的地图”[1]34,“现在我得靠一份画得很精细的河流图才能指给你们看我们经过或停留过的那些地方了”[1]83。现实景观是人们言语行为的产物,地图作为认识现实景观的一种方式,亦是人类命名活动的结果,从这个层面上说,无论是现实景观还是反映现实景观的地图都带有施为性,帮助人类建构自我和世界。“我每周都要画一幅,确保任何新的变化都能得到反映,仿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东西会危在旦夕。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区域。”[1]34对于一个十多岁便离开了父母的孩子来说,制作地图可以帮助他理解周围不断变化的环境,所以,对纳撒尼尔来说,地图的施为性便是建构自己的小世界,从而带来安全感。小说中在《贻贝船》这一章节中出现了大量的地名:“过了巴尔金之后就是里海码头、厄里斯段、提尔伯里通道、下霍普段、布莱斯沙洲、格雷恩岛、入海口,然后就是大海了。”[1]84地名是典型的人类命名活动,为的是建构周遭环境。纳撒尼尔在成年后对于这些地名仍然记忆犹新,这一方面说明了地形命名给他带来了安全感,另一方面反映了他发自内心热爱和镖手在这些地方的漂流。无论是获得安全感,还是最喜欢的生活,在熟记和回忆起这些地方时,纳撒尼尔渐渐敞开了内心,缩短了和外人的距离,重构起青春生活。
亨利·詹姆斯曾区分过两种做事方式,即与伙伴们一般的社会交往方式,和将“事物放进词语中”[5]94的特别行事方式,文学创作便属于后者。希利斯·米勒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文学属于用词做事的一种方式,它不是描述性的,而是施为性的,它不是反映世界,而是建构世界。与米勒的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作家很多,比如索尔·贝娄就曾说过:“我写作,是为了发现命运的下一个房间。”③[7]133写作是一种发现自我的方式,带有施为性。翁达杰也有类似的观点:“这么说,我认为很多小说是自画像,或者未来自我的画像,是自我探索,即使故事是设置在一个外星场景。”③[7]133言即行,行即带来施为性,因此,文学是言语行动的一种方式,是施为性的。
在翁达杰的很多小说中,战争是反复出现的主题。《英国病人》和《战时灯火》提到了二战,前者讲述的是在二战中发生的故事,后者说的是二战后的事情。《安尼尔的鬼魂》以斯里兰卡内战为背景,《遥望》中提到了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等。作为一位有着东西方生活背景的作家,翁达杰对冲突与和谐有着深刻的思考。不难看出,他批判战争,但对于刻意的和平也持怀疑态度。“任何一个巴尔干地区的村庄,都能找到理由报复其邻居……这些就是和平造成的不良影响。”[1]148他希冀的是一个超越了战争、和平这些字眼的、有着共同理想和追求的世界。文学作为人类语言话语的一种方式,是用词做事的文化行为,翁达杰用自己的文学创作来改变世界、重构世界。
与战争相关的一个工具是地图。实际上,翁达杰在《战时灯火》中不是第一次提到“地图”一词。《英国病人》中的阿尔马西就是一位制图学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人类地形命名的一种方式,地图的施为性是双面的。一面是认识世界的有效途径,另一面是破坏和平的助力者。《英国病人》中阿尔马西意识到自己的制图学知识被殖民者利用,他画的地图成为战争的得力工具;《战时灯火》扉页上的格言:“伟大的战役大多是在地形图的折痕上打的”[9]带有明显的批判地形图的色彩。或者说,地图本身作为工具无可批判,翁达杰批判的是利用地图发起战争的行为。“这种掩盖战争真相的本能并不唯英国所独有……战争各方都在急急忙忙但又坚决地销毁着证据……但真相的碎片还残留在家庭里,或那些几乎从地图上被抹去的村庄里。”[1]148这是纳撒尼尔的一段独白,也是他终于认识到战争以及给战争助力的地图的真相。米勒认为,言即行,本质而言,人类的文化活动不是为了认识世界,而是为了改造世界。从这个层面来说,借纳撒尼尔之口,翁达杰表达的是他对于战争的思考和批判。如果说纳撒尼尔在回忆和工作中重构了青春和自我,翁达杰希冀通过书写,重构一个更和谐的世界。
和主题相比,翁达杰更受人瞩目的是他的后现代写作风格:模糊历史和事实,夹叙夹议的诗意文风。在每一本小说的创作中,翁达杰会就小说中涉及的相关职业和知识做仔细的研读。在《战时灯火》的致谢部分,作家用了好几页纸的内容表达了对不同书籍和朋友的感谢。比如,小说《贻贝船》这一章节中提到的很多地名是从理查德·托马斯的《皇家火药厂的水道》一书中获取的灵感,对二战后欧洲动荡的研究也有资料来源。一方面有史实可循,是作家对历史和人物的尊重,翁达杰曾说过:“对我来说,(在小说中)使用人的真名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是被历史遗忘的人。”④[8]930另一方面,添加虚构和想象的部分,是作家以词行事的方式。实际上,翁达杰不仅在主题上表达了重构的希冀,在风格上也付出了重构的行动。在创作小说时,他会将自己的文字读出并录下来,一遍遍地听,去检查音律上有没有不和谐的语调⑤[8]。所以一直以来,他的小说带着诗意,他也被称作“诗意的小说家”。可以说,在风格上翁达杰打破了诗歌和小说的边界,重构了小说这一体裁。重构是翁达杰作品的主题和风格的关键词,也是他施为性改变世界的途径。
希利斯·米勒的阅读伦理学中一个重点的观点是,阅读文学作品是一种再创造,是开发性的,具有施为性。“旧文本的虚构行为的有效性是由读者当下活生生的视野衡量的。”[9]112因此,作为读者,我们的阅读行为也具有改变世界的施为性。阅读《战时灯火》,在小说中和纳撒尼尔一起重构青春自我,在创作中和翁达杰一起重构理想世界,在阅读中和所有读者共同希冀美好未来。
注 释:
①翁达杰曾经在采访中说过自己和《英国病人》中的Kip一样,是一个“international bastard”,此说法后来被很多评论家引用。在笔者的另一篇有关翁达杰的论文中,使用了“in-between”来形容他作为移民作家的身份,这里将“in-between”译成了“国际间”。
②“拟演”这种译法与尼采表达的修辞格涵义一致,“活现”这种译法与米勒扩展后表达的意思相符。
③这是翁达杰与享誉好莱坞的剪辑师默奇的访谈中节选的两句话。
④这是翁达杰在皇后大学参加阅读分享会时说的一句话,原文为“And it became very important to me to use his real name,because he's someone who has been overlooked historically.”,译文为笔者所译。这里he指的是他的小说 《身着狮皮》 (In the Skin of a Lion)中的主人公。
⑤这是翁达杰在另一个访谈中说的一句话,在皇后大学的阅读分享会上主持人分享了这句话,原文为“He reads what he has written aloud into a tape recorder,then replays it,listening for false notes”,译文为笔者所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