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
吴健彰(1791—1866年)是上海开埠后第四任正式道台,其主要活动时间恰逢晚清政局内忧外患之际①据《南京条约》,上海于1843年正式对外开埠通商,首任道台为宫慕久(1843—1846年),第二任道台为咸龄(1847—1848年),第三任道台为麟桂(1848—1850年),第四任则为吴健彰(1851—1854年)。参见梁元生:《上海道台研究——转变社会中之联系人物,1843—1890》,陈同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2—49页。。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廷的统治根基略有松动,一方面内地民间起义运动不断高涨,另一方面西方列强在新开口岸虎视眈眈。如此变局下,吴健彰从广州至上海,由一介买办商人跃升至红顶官员,成为晚清中国颇具历史色彩的近代人物之一。正因吴健彰在近代中国的通商口岸上结交官场、外通夷人,参与晚清地方时局的发展,遂成中外学者的重点研究对象。
外文世界以费正清、外山军治、梁元生为代表,较早地以吴健彰为研究对象,将其置于开埠通商时期的重要人物进行考述②参见 John King Fairbank: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1842—1854,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p.393—409;[日]外山军治:《上海道豪呉健彰》,《學海》第1卷第7号,1944年,第45—54页;梁元生著,陈同译:《上海道台研究——转变社会中之联系人物,1843—189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9—52页。。大陆学者则以章文钦、廖大伟、杨宏烈、宫峰飞为代表,从阶级转换、会党起义、中外合作、身份溯源等方面出发,分别详细考证吴健彰的活动轨迹。③参见章文钦:《从封建官商到买办官僚——吴健彰析论》,《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6期,第31—54页(章文后收录于其专著《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96—144页);廖大伟:《关于小刀会处置吴健彰问题的考析》,《安徽史学》1991年第3期,第59—60页;杨宏烈、杨禾:《广州行商吴健彰拼购“西夷舰队”》,《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1—7页;宫峰飞:《上海道台吴健彰身世考订》,《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154—158页。前人研究已充分还原吴健彰的真实历史轮廓,但这一人物的角色细节仍有许多地方值得剖析。吴健彰在以往研究中,大多以反面角色出场,其贪婪、媚夷等性格众人皆知。然而,其人仍能身居道台之位并以善终收场,由此看来清廷官方、来华西人等对其多有包容。作为一个目不识丁,只懂一些粗鄙夷语的吴健彰,是如何一步步迈向“道台”之重任,又是如何一步步全身而退,留下“多财善贾,长袖善舞”的形象呢?本文将以前人研究为基础,结合较少使用的吴健彰族谱等新材料作一番新探。
关于吴健彰早年的身份问题,近些年方才盖棺定论。美国人马士在19世纪曾长期供职中国海关税务司,他利用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华贸易档案,较早地揭露出吴健彰的身份。“(1832年)6月间获悉,一家新行已核发执照,名称为同顺(Tungshun)。”“行商本人的名字为爽官(Samqua),他是一位与马格尼亚克洋行有长期关系的买办的兄弟。国外业务由其另一兄弟阿鹏(Apong)办理。”“前行商爽官,外国人称为吴健彰(Wu Kien-chang);他于1854年任上海道台,对于海关总税务司的基础是有帮助的。”①[美]马士(Morse)著,区宗华译:《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4,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6—367页。马士文中称,吴健彰即是广州十三行之一的行商爽官,曾在1832年创办同顺行开展对外贸易,此外有兄弟作为同外国人在广州贸易的买办。十三行后人梁嘉彬针对马士的资料以及蒋廷黻对同顺行行商的考证,认为同顺行行商吴天垣即是吴健彰,后在其经典著作《广东十三行考》中注明并传播甚广②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36—337页。。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广州同顺行行商吴天垣即被认为吴健彰。直到近些年,学者章文钦根据吴健彰早年在广东的家谱,考出同顺行行商吴天垣并非吴健彰,使其身份才重新确立。
据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广东香山翠微《吴氏族谱》卷九载:“健彰名天显,号道甫。”“健纬名天垣,号璿溪。”③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香山翠微《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吴健彰与吴天垣为两个不同的人,实际上他们两人应为同辈的兄弟关系,吴天垣是吴健彰胞弟。该族谱修纂时,吴健彰及同辈族人尚在世,故较为可信。吴天垣真正名字为吴健纬,是行号同顺行的掌柜,同顺行自1832年创办以来,稳步巩固十三行贸易份额,直到十三行制度于1843年取消,行号方才歇业。由此便知以往研究是将吴天垣与吴健彰混淆,但为何两人容易被误作同一人?实际上,五口通商前广州十三行承载着大量外国人的贸易,所以许多从事中外贸易的中国人常被外商记述,然而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传统文化较为生疏,中国人的名字、亲戚关系常被错误记载。如同为十三行之一的怡和行,外人记述行号兄弟俩沛官与浩官时,便常将他们混淆为同一人④[美]马士(Morse)著,区宗华译:《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3,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9页。。此外,外国人也认为“官”为中国人的名字之一,所以常用“某官”呼作人名⑤[美]亨特(Hunter)著,冯树铁、沈正邦译:《广州番鬼录 旧中国杂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页。。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十三行行商们常以家族为单位经营行号,诸如同文(孚)行、怡和行、广利行等,皆是父子交替、兄弟相依经营广州贸易⑥周湘:《广州外洋行商人》,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9—65页。。这也难怪外国商人常将行商家族成员混淆,因为对于同一家族行号,他们大多使用同一个称呼进行统称,对其内部成员的区分反而不那么重要,如“潘启官一世、二世”即是同文行家族沿用的称号。正如上文所示,吴健彰同吴天垣为兄弟关系,他们共同致力于广州十三行贸易,吴天垣为同顺行行商,而吴健彰则是依托同顺行的行外商人,“Samqua爽官”便成外人对这一家族的统称。
鸦片战争爆发后,道光帝预备从广东选任通夷人才赴南京商讨对策,有大臣上奏“臣等又公同商酌,查有同顺行商人吴天垣之胞兄吴天显,明白谙练,且能解夷语,似可协同前往。询之各洋商,亦众口同词。当复传令伍崇曜、吴天显来臣衙门询问,均称情愿一同赴苏,听候差遣”,“吴天显系遵豫东例报捐候选道员”①(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道光卷五七,《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2页。。从上呈奏折看出吴天显即吴健彰,他之所以受到朝廷赏识,是因为其做事干练又会外语,而各外商也对吴的外交能力颇有认同。故马士所提及的马格尼亚克洋行(英商怡和洋行前身)买办应当为吴健彰,他能够掌握外语同外人进行直接沟通,从事行外的交际事务。奏折中亦表明,吴健彰当时已捐候选道员一职,他的财富想必不可小觑。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广东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九载:
房谱叙公少聪颖,倜傥有大志。比长涉猎诗书,旋从事贾业,操奇计赢,积资累万。而公立志高远,雅不欲以货殖终。尝慨然曰:‘人生斯世,不能博升斗,取青紫以显扬父母,非丈夫也。’时公父亦以用世相训勉,公遂决计纳资为郎,效张释之故事。②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
后世所编族谱中记载着吴健彰早期从事商业,通过精明的经营已资产过万,而其经商后的下一任计划便是通过捐资得官,顺利走上仕途。虽后世族谱多有附会、夸耀之嫌,但吴健彰本人早期从事洋行买办而经商致富,这一事实不可否认。其次,吴健彰在后来多次捐资买官亦是事实,这为他顺利成为上海道台铺平了道路。
“多财善贾”是吴健彰走上仕途前的一大形象。“衙门的长官原来是广州的行商,他的官衔通称为吴健彰道台,可是洋人们一般都知道他名叫爽官。”③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20页。由于在广州的吴健彰以经商为主,所以外国人误将他认定为官方许可的行商,继续以“Samqua”(爽官)称呼。这不仅因为吴作为同顺行家族的一员获得外商青睐,同样也说明了他在广州经商致富的盛名。上海的外国人对这位来自广州的商人多有了解,他们宣称:“吴健彰原是广州的行商,拥有巨大的财产,他就凭靠这点获得了好几个官衔和这个道台官职(在中国,这是可以用钱买的)。”④[法]梅朋、傅立德著,倪静兰译:《上海法租界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25页。吴在广州多财善贾,仿佛形成中外之间的共识,后来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也认为:“其吴健彰自二十岁时,即在粤东与夷商贸易,即以然诺不欺为外夷所信服。”⑤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四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82页。年少就在广州经商的吴健彰到鸦片战争爆发时已经家产丰厚,其家族行号同顺行也未因欠债而倒闭。吴还通过捐纳等多种渠道获得官阶,足以证明他对官职的热切,族谱中既有揭示:
特授奉直大夫,诘授中宪大夫,晋授中议大夫,叠授资政大夫,内部候选郎中,钦命江苏即补守巡道加四级,再加二级,纪录十二次。前由贡生捐直隶州州同加五级,捐升员外郎、郎中、知府、道员职衔加一级。⑥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香山翠微《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
吴健彰多财善贾,以商人身份捐得许多官职,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广州贸易的繁盛,促成一批同外国人打交道的中国人发财致富,吴健彰即是由商人转型为官员的典型之一,同顺行“吴氏可算买办官僚化的最早一个家族了”⑦聂宝璋:《中国买办资产阶级的发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68页。。时人也说:“(吴健彰)向在洋行充当公司帮办,与夷人来往颇密,后积资援例得候补道,分发浙江,旋改调江苏,补上海道。”⑧(清)夏燮著,高鸿志点校:《中西纪事》,岳麓书社1988年,第151页。吴健彰之所以热衷于谋官,且向往江浙富庶之地的差事,依旧是因为其商人逐利的本性所驱使。当鸦片战争爆发后,同顺行吴氏家族已经预感到广州贸易的垄断特权即将丧失,而《南京条约》的签订使新开埠的通商口岸充满着更多的财富与机会。吴健彰抓准时机,便从一介洋行买办商人携带着大量的广州财富前往相对北方的地区,只为谋得差事,更好地获取商业利益①[美]Osmond Tiffany,Jr.,The Canton Chinese,or the American’s Sojourn in the Celestial Empire,Boston and Cambridge:James Munroe and Company,p.120.。在上海的外国人知晓这位来自广州的道台,认为“其积极于致富之道尤过于政治”②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7页。,一语道破吴健彰费心官场的玄机,而以后的政绩事实证明吴的确对上海道台这一肥缺早已有所惦记。
上海道又称苏松太常兵备道,因所辖地区扼守江南经济重镇,自始设以来其重要性犹如帝国之财库。鸦片战争的爆发,促使清廷被迫开放更多的沿海口岸,原本作为“一口通商”的广州丧失垄断对外贸易的特权,取而代之以上海为代表的新口岸,逐渐瓜分原本属于广州的贸易市场。上海位于中国大陆南北要冲地带,且襟江带海、腹地广阔,随着“五口通商”政策的确立,吸引了不少外国商人奔赴新口岸。敏锐的沿海商民察觉到新口岸蕴藏的巨大财富,一批原本附庸于外国商人的群体,他们将在广州习得的贸易经验推广至新口岸,并始终追随外商赖以谋生,“吴健彰可以被看作是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领袖和政治代表”③梁元生著,陈同译:《上海道台研究——转变社会中之联系人物,1843—189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0页。。吴健彰以“上海道台”一职最为著称,外人对其任职评价是:“这位道员是税务总管,包括苏州、松江和太仓等各府县,人口有好几百万,富庶得难以使人相信是那个地区的行政首长。”④[美]马士(Morse)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卷2,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4页。从中似乎能察觉吴选择上海道一职,对财富的追求仿佛是其最终目的,因此下面回溯其仕宦之路以作分析。
吴健彰多财善贾,在广州积累巨额财富后,转而向东南沿海省份谋求官差,他的眼睛早已盯上新开埠的上海。“(吴健彰)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六月奉旨江南军务事竣,复捐输粤省海疆经费。十一月初三日奉旨赏戴花翎,加盐运使司衔。”⑤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香山翠微《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鸦片战争期间,吴健彰已经奉命赶往江南地区帮办军务,获得“盐运使”官衔,逐渐进入清廷中央的视野,但其谋官渠道仍旧是捐资报效。吴氏家族后续对吴的仕途履历,做出更为清晰的展现:
初报捐郎中,旋改知府,未几复捐道员,分发江苏。道光廿七年(1847年)入都引见,宣宗成皇帝召见二次。抵江苏后,委署江海关道,历署江南盐法道。越四年,补授江海关道。公由部郎出膺监司,州县未经身历,而公务鞅掌,咸能烛照靡遗,又事事开诚布公,惟严且谨,其间办理关务,厥绩尤伟。先是关部收放,流弊滋多。公力加整顿,剔除中饱,岁收关税,大倍于前,国帑赖焉。⑥民国二十七年(1938)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
由上可知,捐纳是吴健彰开启仕途之路的重要选择,他本人在鸦片战争后即在江浙一带继续担任官职,尤以征收关税、盐税等重要职务履任,成为江海关“候补道”,深受清廷中央的赏识。多财善贾的吴健彰已借捐官走向仕途,而他的任职并非如族谱中歌颂的那般廉洁好义,其人在江海关逐渐显露出长袖善舞的一面。据悉吴健彰掌握关税事宜后,由于擅长经商谈判,特别是同外国人打交道,所以他逐渐适应官场的腐化行为,积极在私底下“与个别商人进行暗中谈判”⑦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13页。。这正显示出吴为官之道并非在乎秉公行事,而是积极地施展自己善于交际的一面,以此获得更多的财富回报。
1848年“青浦教案”①参见马洪林:《一八四八年青浦教案与中英交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第68—75页。的发生是吴健彰仕宦之路上的一大突破,他本人善于结交外人的特点,使他进一步迈向上海道台之职。是年3月,上海的英国基督教传教士擅自前往青浦散发福音书,不料当日同附近看守漕船的水手发生冲突,双方演变为激烈的斗殴。后传教士逃回上海,寻求英国驻华领事阿礼国的帮助,英方借此事件进一步掠夺在华的权益,并对中方的处理不依不饶。有鉴于此,深得外人熟悉的原广州洋行买办吴健彰便成为此次教案的调和者之一,因为他“多年来就和各色各样的外国人有着密切接触,同时他也熟悉上海的情形”②[英]莱特著,姚会廙译:《中国关税沿革史》,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84页。。两江总督李星沅为处理“青浦教案”,特令“候补道吴健彰驰赴上海”查办,吴的到任令外人较为宽慰,因为他能够顺承外人的意图“又复明白开导”,使中外双方都能够满意协商结果,英国驻华副领事罗伯逊甚至在面对吴交谈时“情词甚为悦服”③(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道光卷79,《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33、235、236页。。吴健彰自“青浦教案”后,顺利代理起上海道一职,他的通夷能力令地方督抚甚至清廷中央都夸耀不止。李星沅早对吴健彰的办事能力颇为赞赏,十分赏识吴的绘图工夫,甚至猜测因为吴是广东人所以擅长此类技能④(清)李星沅著,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记》,中华书局1987年,第725页。。此外,当吴健彰代理一段上海道台后,续任正式道台咸龄也认为广东人能通外夷,特建议其他沿海各道应皆使用广东人担任,此番建议显然是受到吴代理上海道期间的良好成效所影响⑤(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咸丰卷4,《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
毫无疑问,吴健彰除了擅用权钱交易,其本人的通夷能力更使其仕宦之路走得顺畅。吴健彰因其早年的买办经历,同通商口岸的外国人联系较多,有时甚至成为他们商业上的得力助手。晚清笔记《中西纪事》已提到:“吴道向年在粤,熟识公司领事人等,益以此有水乳之合。”“查该道前在粤东,交通夷商,后任上海,复循故智。”⑥(清)夏燮著,高鸿志点校:《中西纪事》,第151—152页。吴与外国人的亲密关系被认为是他能够在上海立足的重要原因之一,双方的“水乳之合”更令晚清士人猜忌。另外还有人记录到:“(外国人)其居上海者,恃海道吴某幼出夷馆,易而狎之。见辄呼其行次,拜会不分旦夕。”⑦(清)梁廷楠著,邵循正点校:《夷氛闻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145页。点明外国人亲近吴健彰是因为吴以前常年从事对外事务,比较容易践行中外合作,所以来往交际不分昼夜地频繁。朝廷内部亦有议论:“该道在粤,如洋行商伙,与夷素习;及在上海,大吏以其能作夷语,故倚任之。”“(外国人)与该道交好,银钱亦多有往来。”⑧(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咸丰朝,《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卷8第424页、卷十,第477页。清廷任用吴健彰,果真以其会夷语、能通夷而重用,这在外商云集的通商口岸选择此类人才是非常重要,即便吴的过去与外人充满着不当的金钱来往。除此之外,外国人也同样认可吴健彰的通夷能力。旅居上海的外国人常表达他们对吴的熟悉,十分认可这位曾经的广州对外贸易商人,特别是美国在华的旗昌洋行常与吴合作,甚至有传言吴曾入股该洋行⑨[美]朗格等著,高俊等译、王敏等校:《上海故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54页;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第929页。。
由于中外双方的认可,吴健彰于1851年正式升任上海道台,这也是他本人在仕宦之路上的顶峰。升任上海道台后,吴健彰长袖善舞的一面愈发凸显,他不仅掌控着江海关巨额的财税,连内地督抚也要依靠他的帮助。时值太平天国攻占南京之际,吴健彰以上海的军事势力奉江南大营向荣之令前去助剿,但由于调派的广船水勇皆是吴熟悉的部下,向荣又奏“非得该道来至镇江会同妥办,仍恐不能应手”①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49页。。未料,两江总督怡良在收到向荣的要人函后,则说:“吴健彰熟悉夷情,未可远离上海。”②《清实录》咸丰卷九七,中华书局1986年,第390页。由此可见,吴健彰升任上海道台后,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军事上,都能受到地方督抚的重用,甚至引起清廷内部的用人争夺。此后的为官生涯,吴健彰以1853—1854年在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的活动最为突出,本文将于下节另作专论。上海小刀会起义,打乱了吴健彰的升官发财梦,但即便吴在处置小刀会过程中表现出不力与错误,清廷仍未重罚他。据悉,吴健彰因小刀会起义丢掉了上海城而遭贬戍新疆,原本他的仕宦之路就此终结,奈何朝中有人被吴健彰长袖善舞的一面所迷惑。1856年钦差大臣向荣亲自上奏《请留吴健彰在营效力》一折,陈述吴尚存有用之处,使他重获朝廷信任,随后发往江南大营当差而不必远赴新疆③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八),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75页。。
究其原因,吴健彰之所以能在小刀会起义后保全自身,是因为其擅于寻财又能外通夷人。在随后的书信中,能看到吴健彰同后来的上海道台吴煦仍有联系,前者有能力向后者提出筹借款项的要求④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六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17—219页。。清廷中央更是依赖吴健彰的通夷能力,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多次调“能通夷语之候补道吴健彰”协助办理夷务,一边协助劝阻外国人北上的意图,一边又在整顿内地奸民的走私行为⑤(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咸丰朝,《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卷19第629页、卷四五第499页。。吴健彰虽遭遇小刀会起义带来的挫败,但精明的他仍能全身而退,最后依仗自己的财富和外交能力,以“候补道”之衔屡获清廷启用。据相关资料所述,吴健彰于1859年因病奉差还乡,终老于他的出生地广东香山,葬在“鸡拍”即今日广东珠海唐家鸡山,现今仍能看见其墓碑,碑文右侧镌刻有“清荣禄大夫江苏苏松太道监道江海关道甫吴府君墓”文字⑥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第143页;宫峰飞:《上海道台吴健彰身世考订》,《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156页。。吴健彰的仕宦之路即是如此,他的一生因其“多财善贾,长袖善舞”而平步青云,最终仍能安稳地以“上海道台”之衔回归故里。
若谈论吴健彰的生平轨迹,不得不提其在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的所作所为。上海小刀会起义是吴健彰升任上海道台后的转折点,在此期间他的活动史料甚多,充分反映其“多财善贾,长袖善舞”的本色,同时更能解释吴健彰的为官之道。笔者先将《吴氏族谱》中有关吴健彰在上海小刀会期间的经历摘录如下:
时咸丰初年,伏莽蜂起,粤匪突起广西,犯两湖,入九江,掠安庆,顺流而下,直扑金陵、镇江、扬州,骤窜犯嘉定、宝山、上海,各郡县相继沦陷。公仓猝不及备,御守失利。朝廷诏降公职,着仍留江南大营督办军务。公闻命感悚,誓竭力剿贼。爰身率拖缯大板师船,会同营镇合剿,又复输家财,助军需。前后经数十战,收复郡县,匪犯肃清。报闻,奉旨开复原官,并赏给二品顶戴,以按察使记名升用。⑦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第143页。
依据族谱所述,先是太平天国运动影响长江流域的稳定局势,继而致使吴健彰驻守的上海县城陷落,吴遂才被革职留任江南大营。后续又点明吴健彰献出家财报效清军,最后成功收复失地,再次获得朝廷赏赐。族谱大体上说明了吴健彰在咸丰初年的仕途起落,但细节上此份族谱多有吹嘘掩盖之意,甚至未能区分上海陷落与太平天国的关系以及吴在小刀会期间真正的所作所为。
众所周知,上海小刀会起义与太平天国运动并无直接联系,而吴健彰驻守上海城期间其实早已察觉城内有会党即将起事。1853年8月,时任上海道台吴健彰发布文告称:“近日风闻有不法匪徒李姓者,为首倡议,结会树党,勾结本地土棍及闽、广、宁波各处无赖匪徒……事虽未行,迹已败露。”①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90页。小刀会起事前夕,吴健彰暗中已有线报,但他自身知晓城内会党众多、鱼龙混杂,很难一网打尽,所以颁布文告企图瓦解义军内部。除从内部瓦解外,吴健彰十分懂得利用外国人的帮助,他曾亲自致函法国驻上海领事希望能够得到租界巡捕的帮助,用以镇压尚未起事的起义军。②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四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页。为了进一步获得外国列强的支持,“道台尽量在叛军中制造假象,以为在上海的外国人都是官军的强硬支持者”③[葡]裘昔司著,孙川华译:《晚清上海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72—73页。,甚至传言道台假扮太平军在城内散播排外的言论,以此离间城内会党与外国人的关系。
1853年9月7日,来自广东、福建等小刀会群众在上海县城以“反清复明”口号发动起义,他们组织严密迅速占领城池内部。当日尚在城内的道台吴健彰被小刀会活捉,然而此时的吴健彰已然忘记自己身为清廷臣子的职责,极力施展各种办法以求苟活。为了活命,吴健彰许诺交出官印并且将城内官署的财库交予小刀会,身为广东同乡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念及旧情,同意由美国人出面携带吴健彰秘密出城④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28页;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07页。。多方史料证实吴健彰心存狡诈,他哀嚎可怜得像只小狗般乞求活命,甚至向刘丽川发誓出城后不与起义军作对,然而事实表明这位吴道台出城后立即撕去虚伪的面具,投靠清军大营展开围攻小刀会的任务⑤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30、343页;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译丛》(一),中华书局1981年,第146页。。由此可见,吴健彰在小刀会起义时将自己的守土职责抛至脑后,只顾自身安危甘做两面派,在骗得义军的信任后,又狡猾地立马倒向清军。
逃出上海县城后,吴健彰继而上演欺上瞒下的戏码。起先清廷中央并不了解小刀会起义后上海城内的具体情形,于是则有“上海道吴健彰不知下落”的说法,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清廷又突然收到的吴健彰的禀帖:“因闻嘉定县匪徒滋事,带同备弁壮勇驰赴太仓查办,途次接报:初五日有匪徒直入上海县署戕官之事,遂返棹折回新闸地方,即有三合会匪数千人蜂拥而来,当即督勇对仗一时之久,壮勇被伤数名,枪炮如雨,城门紧闭,不得已退回新关,在美国公使夷馆暂住。”⑥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9页。从吴健彰的自述中看出,他竟敢欺上瞒下编造出一幅人不在城内的场景,甚至点缀出他在外勤勉围捕罪犯、后又努力营救县城的忠臣形象,彻底将上海县城失守与他的责任抹除干净。朝中难免听信吴健彰的说辞,便继续任用他督办前线的复城事宜,而劫后余生的吴健彰再次凸显长袖善舞的一面。时值小刀会初步占领上海县城,首领刘丽川为获得南京太平军的支持,曾遣人溯江而上送密信给洪秀全,不料狡猾的吴健彰在长江附近一举拿获刘的信使并上奏朝廷,翻脸不认刘对他的不杀之恩。两江总督怡良为此极力夸奖截获线报的吴健彰:“若非该道吴健彰不动声息密速查拿,则刘逆与罗逆互相勾结,为患更巨。”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十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458页。殊不知吴健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早已将上层玩弄于股掌之间,既抹去自己的弃城责任又能继续邀功行赏。
吴健彰面对长江中下游时局的动荡,他早已权衡各方势力,精明地大肆搜刮战争财。吴自任上海道台后,由于同外国人交往密切,所以懂得西洋军火的优势,而他便从中捞到不少好处。“上海城中存储洋炮、洋枪、火药为数不少,系苏松太道吴健彰不惜重赀新向夷馆购备。”①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研究室等编:《福建·上海小刀会档案史料汇编》,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1页。吴居上海道台之位,经手税费多到以千万计,他还能办理官方对外军火交易以中饱私囊,而清廷不得不依仗吴对外国的了解,多次纵容他在对付小刀会期间“酌量筹办,虽不甚多亦可”②《清实录》咸丰卷一二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130页。。纵使吴健彰在小刀会起义期间尽显狡猾的特点,但他始终未能攻破起义军把守的城门。时间转眼来到1854年6月,因战事吃紧,吴健彰及其上司江苏巡抚许乃钊遭到清廷的质疑,不到一个月后又有多份奏折接连弹劾吴在小刀会起义初期的恶劣行径。原来当初吴健彰弃城而逃又欺上瞒下的做法已经被朝臣知悉,咸丰皇帝获闻后迅速将吴革职查办,再由专人负责调查吴的罪证。经此调查,吴健彰“通夷养贼、侵吞关税”的指责虽被免除,但其“与本管地方夷行商伙往来酬酢”“复避居夷行捏报公出”的情节被定罪,最终使吴就此告别与上海小刀会的作战③《清实录》咸丰卷一八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1036页。。
上节已述吴健彰最终并未因小刀会事件而发配新疆,只是以戴罪之身继续参与清军在江南的军务。清廷中央之所以对吴网开一面,其实还是因为他的外交能力卓越,是不可多得的夷务人才。咸丰帝早在大臣弹劾之前就曾说:“吴健彰小有机变,以其尚能羁縻夷人,未遽加以失守城池之罪。”④《清实录》咸丰卷一一九,中华书局1986年,第42页。即便吴健彰拱手相让上海城,但他办事灵活的特点却颇受赏识,更值得一提的是吴能够安抚外国人的情绪,在内忧外患的晚清时局当中尤为重要。吴健彰离任上海道台后,清军加大了对城内小刀会义军的攻击,最终于1855年初重新占据上海县城。当清廷内部在进行战后论功行赏时,原本已经远离上海政局的吴健彰又被提起,据《向荣、怡良、吉尔杭阿,保奏攻占上海著绩员弁折》所述:“经前抚臣许(乃钊)督饬前任苏松太道吴(健彰)盘获递送逆书之奸夷,而江、镇之声气不克遽通。”⑤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四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页。此时的江南高官纷纷为吴健彰的一点点作为而邀功,避而不谈吴在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犯下的种种错误,显然战后的地方督抚已经同吴站在同一阵营。因此,不得不佩服吴健彰长袖善舞的能力,即便犯下欺君之罪,他也能获得皇帝的赏识以及笼络大臣,为自己全身而退铺好了道路。
细数吴健彰的人生经历,他既混迹于商海又徘徊于官场,接触的群体包括但不限于商人、官吏、外国人等,又曾跨越晚清变局下的鸦片战争时期、太平天国运动阶段、上海的小刀会起义期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亲历一件件近代中国的巨变事件。故身居上海道台之位的吴健彰,其人物的复杂性不言而喻,注定使晚清各界对他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态势。族谱是后人接触到的最直观的人物评价,吴氏后人在《延陵吴氏族谱》中对这位晚清上海道台大肆吹捧:
公性慷慨,尚义轻财,待乡族尤厚,凡创建祠宇,大宗祠遭风倾圮,公与兄瑶山捐银一万两重修庙貌。又送地及银壹万三千两创建肇和祖祠,并送铺二所以供祀费。修理街道,公与兄瑶山修改本乡街道,悉铺以石。敦睦宗族,送大宗祠永盛围田二顷二十五亩,永为祀产。又道光壬寅(二十二年,1842),捐银五百两,重修族谱。栽培子弟。无不慨捐巨款,克底于成。又仿范文正公义田法,为通乡置三尖围田,按月周恤孤寡,岁储谷石,以备凶荒。其待乡族周匝如此。先是公引见出都,道经藤县,闻河南岁歉,灾民失所。即驰书家里,捐银二万二千金,由粤解苏藩转赈,活人甚众。厥后二子同登科第,论者谓为公好施之报云。公身虽富贵而持躬恭谨,恂恂若儒者。生平最服膺潘相国芝轩,所赠《正学程式》两篇常置案头,朝夕摩挱焉。自著有《日省录》及《家范省察编》,藏于家。①民国二十七年(1938)香山翠微《延陵吴氏族谱》卷9。转引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
上述所言显然极富溢美之词,但不妨碍从中获得一些族人对吴健彰在晚清活动的评价信息。族谱指出吴健彰曾耗费大量钱财修建宗祠、庙宇以及购置田产,供奉家族共同的祖先,又对家乡的街道进行修缮,并且出资培养家族子弟,这些都是用金钱来惠及族人乡里的事情,自然受到族人的一致认可。除此之外,在族谱中还能看到吴健彰的乐善好施和儒士风范。他曾不惜重金捐资给受灾乡民,体现其为富有仁的一面,又常与文士结交著有几部文学作品,体现其重视文化教养的一面。总而言之,吴健彰于乡族里的地位甚高,关键在于其财富的丰厚,丰厚的财富能够使其贡献家乡和回馈社会。
吴健彰以上海道台的身份,曾同各级地方官吏交往甚多,晚清官场中亦有许多对其褒扬之词。在两江总督李星沅的日记中,可以看到有“首府来,谈悉吴道署任甚能事”“吴道甫甚精密,夷税欠至四万金亦经催还”②(清)李星沅者,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记》,中华书局1987年,第748页。等语,充分反映吴健彰在居候补道时,就与共事官员合作融洽,而他人为此多评价吴办事机敏的特点。江苏巡抚吉尔杭阿更是赞赏吴健彰的通夷能力,他曾上奏道:“(吴健彰)自入官以后,又在上海专办一税。各国语言文字及其酋长商人情伪,无不周知,偶与谈论,似颇能中肯綮。且察其心地亦属诚实,惟有时拙于言语,往往有心知其意而口不能达处,并无取巧之念……(奴才)与吴健彰共事十月,议论间有不合,互相问难,至于所谈夷务,颇有真见,与他人臆度之词不同。”③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四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82—183页。吉尔杭阿首先表明吴健彰对各国事情了解之深,又进一步强调吴的诚恳能干,似乎很是赏识这位上海道台。后任上海道台吴煦也对他的前辈大加赞赏,直言:“(江海关)自吴任逐一清厘,渐有起色,每年完税数目因而递增。”④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六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24页。从以上地方官吏的评价,可以总结出吴健彰颇受赏识的两大原因:一,精明能干;二,通晓外事。当清廷面临内忧外患之际,这两大原因在晚清官场很是受用,吴健彰的精明能干使他成为清政府处理地方事务的得力助手,而他对外国人的熟悉又能够使他成为清廷的外交助手,因此在动荡的变局下大受重用。除褒扬之外,亦有部分大臣对吴健彰表达不满,如在小刀会起义后对吴健彰进行弹劾的光禄寺少卿程恭寿、浙江巡抚黄宗汉等人,极力在皇帝面前斥责吴的道貌岸然。在黄宗汉的部分私人书信中,他大骂吴健彰:“该王八若能平贼,即不致有沪城之变,若能羁夷,亦不致有沪城之变,二者皆不能,徒失刑赏之大柄而贻祸至今。”⑤苏州博物馆等编:《何桂清等书札》,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7页。但总的来看,清廷地方大吏对吴健彰的评价较为赞赏,试想若不是小刀会起义,吴健彰恐怕在仕宦之路将走得更远。
与此相反,外国人群体对吴健彰的评价颇为消极。“健彰所狎洋人,素呼其小名爽倌(官),而爽官丑声,腾播于外国报纸。”⑥上海市文史馆等编:《上海地方史资料2》,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年,第212页。早些年吴健彰因同外国人打交道颇多,故得到一定的赏识,但外人对这位爽官并非真正抱有好感,只是加以利用甚至当作笑料。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阿利国认为他(吴健彰)的奉委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只会使外国人同中国人民和当局间滋生纷扰”⑦[英]莱特著,姚会廙译:《中国关税沿革史》,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84页。。即便吴健彰早年同外国商人有过很深的交往,但在外国人高层中只觉得吴是一位奉命行事的中国官员,而他的官员形象在外国人群体中更是负面居多。在华外人曾观察到吴健彰初升道台时,“他是新官上任,傲气十足,非常典型地代表了中国官吏的形象:狡黠,奸诈,愚昧无知,粗暴,贪婪,对下属凶狠,只惧怕北京朝廷,当然也不过是表面上的顺从而已”①[法]梅朋、傅立德著,倪静兰译:《上海法租界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26页。。仿佛所有中国官员的缺点都在吴的身上体现,外人对他的评价也执着于他的官员身份上,而很少提及双方曾在商业上的亲密合作。待到上海小刀会起义的爆发,由于外国人目睹了吴健彰对上海县城的恶行,他们更是言辞激烈地批评吴的所作所为,认为他是旧时代无能官吏的代表,将其归类为“无耻的人”“忘恩负义的人”。②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74—75页。当时外人在上海发行的最大报刊《北华捷报》还曾刊登一则《吴健彰的可怖罪行》,其内容直指吴在镇压上海小刀会期间的残忍行径,表达了在华外人群体的愤怒与不满③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9—92页。。但不可否认,相较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吴健彰又是外国人最得心应手的助手,他的通夷能力使“咪咈(美法)两夷酋,亦屡以为言”,美国人又对其做出特别支持④(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咸丰卷七,《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9页;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译丛》(一),中华书局1981年,第147页。。每当帝国主义与吴健彰的利益趋同时,双方即演变为一丘之貉,彼此间的默契使吴的评价又走向不同的极端。
由上述可知,吴健彰的人物复杂性使晚清各界对其评价亦成两极。吴健彰后人的赞赏,可看作家族内部的自我吹捧,其中仍能透露出财富对一个人物正面形象的帮助。晚清地方官吏大多对吴健彰采取正面评价,只因吴为官多年其长袖善舞的能力有目共睹,这也为吴健彰走向道台之路和他安全地隐退提供帮助。外国人由于结识吴健彰较早且站在中国世俗之外,所以敢于对吴健彰的官员形象普遍批评,但又不乏相互利用之处。最后,始终不能忽视晚清老百姓的真实感受,他们在经历小刀会起义期间,已经对吴健彰恨之入骨⑤[法]梅朋、傅立德著,倪静兰译:《上海法租界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65页。。民心的失去使各界都不看好吴健彰的前程,无论是地方官吏还是外国群体,对他的评价大多已经停留在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
总之,笔者认为吴健彰历史形象的形成离不开三点:一、善于敛财;二、办事精明;三、能通夷人。吴健彰早年在广州充当洋行买办,经营着利润丰厚的对外贸易,多财善贾的他已成为广东富商之一。鸦片战争后吴健彰通过此前积累的财富前往江浙地区任官,凭借捐资纳官等手段,巧妙地获得具有丰厚回报的官差。时值太平天国动乱,又面临外国人觊觎新开埠的通商口岸,吴健彰因机敏灵活、擅长外交等能力,多次获得朝廷重用,他的仕宦之路因而步步高升。自任上海道台后,吴健彰成为重要的江海关官员,而上海小刀会起义是这一阶段的转折点。经历弃城、欺上、留用等戏剧性情节后,吴健彰长袖善舞的一面更为凸显,他也成为近代中国较为复杂的人物之一。由于人物的复杂性,晚清各界对吴健彰的评价两极分化,地方官吏、外国群体等站在各自立场进行褒扬或贬低,其“多财善贾,长袖善舞”的人物形象已经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