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 溪
我姨是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死的,不晓得是生病还是什么。我爸是1963年死的,老了,七十三岁。他以前辫子剪了,头发往后梳,披在后面的,古老人的样子。我爸一辈子都是打石头的。那时节家里人多,靠山头这点田地种起来哪里够吃呢?就出去在舟山的桃花、六横打石头。过年过节回来一下,一年到头基本上见不到的。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赚来钞票,应该也就够自己用用,否则自己的小人一年到头衣服都没得穿,还老是饿肚皮的。他是我结婚的前一年死的。他同我讲,你日子已经定了,我在你日子之前就要死了。他的意思是说,你马上要结婚,但是刚结了婚,他就死了,不好,所以他要死在前面。后来还真的死了,12月死的。他还讲,他会和里岙的某人同天死的。还真是这样的。他晓得自己死的时间的。
我大哥比我大十岁,二哥比我大五岁。大哥十九岁被抓壮丁去当兵,应该是1943年,是国民党兵。第一次来抓壮丁,他从后门那高坎上一丘一丘跳下去,逃到山里面去了。第二次来不及逃,躲在花眠床顶上,被抓去了。他可能当了不到三年,逃回来了。他不是在打仗的时候跑回来的。那时候他已经调到司令部里去了,在广东,已经给他们自由了,可以到边上一些地方走走了。他和老蔡(后来在健跳裁缝店里做衣裳)两个人,老蔡是大洛头人,里桃外面的第一个村。有一次他们拿着簸箕去抓泥鳅,走出去好几里了。我大哥和老蔡讲,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呀,工资也有几块发来了。老蔡讲,过几天就有猪啊羊啊什么的送来,有的吃,吃了再走。于是又背着簸箕回转司令部。会餐过后,大哥又讲,我们现在总可以走了吧?老蔡讲,你先走,我还要再等等。结果后来就打起仗来了,老蔡腿里被打进去好几颗子弹,腿瘸了。他是被解放军俘虏了再回转来的。
我大哥先逃,那时还没开始打。大哥逃出来后,他买了点吃的,弄一个背包,从小路走。走了个把星期,有一天天快黑了,在山里面碰到一户人家,大哥去讨东西吃,是老头老太,还有个囡。吃了以后,老头对我大哥讲,你是个当兵的,现在想逃回家,你这样逃不行的。你的腿是打过绑腿的,下面一截是雪白的,抓住了要被枪毙的。这样吧,你先住在我这里,每天下去种田,等腿黑了再逃。我大哥听这么讲嘛,就留下来种田。种了一个多月,腿上颜色变了,老头老太婆想让他留下来,他说要回家。老头没办法,给他一个簸箕,里面放了一些洋芋头,一根棒。说,如果碰到人查,就说是去走亲戚。我大哥走了一个多月,走回到家里。我们这边的洋芋头就是他带来的,一股药气,没人吃。逃回来后在村里面当过农会长,但人多地少,没东西吃,他也跟我爸到桃花、六横打石头去了。他的一只眼睛是被石片射瞎了的,那是在三门一个什么地方打石头的时候。
我大哥被抓壮丁了,在外面,后来打石头又在外面,我很少见到。大哥被抓去时,小哥才十四岁,基本都在家里,家里的生活主要要靠小哥做,但是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小人,怎么做呢?再过一两年,田地里的生活太累,他不要做,跑出去帮人帮了两三年。后来得了黄胖病,没力气做生活了,就回家了。道地头那里有块空地,有点太阳的时候,他就拿点稻草来,白天都在那里靠着晒晒太阳。黄胖了好几个月,以后不知怎么的又好了。
我还有个弟,身体好得很,跑得飞快,狗跑去他都能追得住,死掉了。那时候我已经出去了,在云和工作。我想,他在家里没事做,就想把他带出去。他坐车先到温州,再转车去云和,结果在温州过去的花岩头,车翻到海里去了。那时候农村条件是很差的。
十八岁就算成人了,所以我一到十八岁,有机会马上就出门了。我在农村是苦怕掉了的。生活是当英的老汤去黄岩海军司令部联系来的。可能是上面有通知下来,招人,他晓得了,去和那边联系,再到农村来招。我、我爸、大哥三个都去,还有邦清。
飞机场的生活主要是打石头。一开始有人问我,要不要到那边敲火药,我说这个我不去,这生活太危险了,我宁愿吃力一点打石头。敲火药是去把杉树烧的炭敲成很细的粉末,再用硫磺这些掺进去,做成火药。打石头的时候,洞钻好了,就把火药倒进去炸。结果有些人贪省力,去敲火药,只到第六天就出事情了,火药爆炸了,有十二个人烧死,都烧成乌炭了。这东西烧起来哪里受得了?
飞机场那边的后面是矮山,那山一路通过去,都在打石头。那山上的石头颜色有点白迷迷的,没有我们这边的石头那么硬,容易敲碎。我们去了先钻洞,洞钻好了,就用炸药充进去炸,再把炸下来的石头敲碎,一块一块跟鸡蛋差不多,还要稍微小一点。敲碎了,就担到下面稻田那里。那解放牌汽车像蟹一样,满地都是,开过来把碎石头运走,运去铺路、拌水泥。一次炸下来的石头够敲好几天,敲完了就再去钻洞,再炸。那时候,做生活的人很多,好些人都是并排在边上做的,结果邦清被别人敲出来的石头碎溅到眼睛里,眼睛溅瞎掉了。一开始的时候,送到边上的黄岩医院去医,结果医院里都是伤员,棉秆一样倒满了,没法医——因为那时候正好是打一江山岛、大陈岛,结果就送到温州,最后也没医亮,也变成独只眼了。
当时打石头的有很多是江北人。呵,这些江北人杀甲(厉害),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他们是施工队。江北可能是长江北面,具体是哪里我也不清楚。他们块头跟我们差不多的,但打石头比我们这边人杀甲得多。我们这边打炮孔都是三个或两个人,一个人把炮钎,另外一个人用八磅锤敲。江北人都是独个的,他们一只手把炮钎,一只手拿八磅锤“乒嘭乒嘭”敲;一只手敲累了,换一只手又“乒嘭乒嘭”同样敲。两只手都会来,两只手一样的,这真杀甲!那些洞那么深,他们都可以一个人给它凿下去,而且一天敲到晚。他们不像我们一下一下地敲,而是连续不停地“乒嘭乒嘭乒嘭乒嘭”,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一天砸到晚。哦,这些江北人了不起!
那时候因为在打仗,我们还要在山上挖好山洞,一个洞可以钻两个人。解放牌汽车上也都用树枝这些东西插起来。海军在指挥,有红旗、绿期、白旗,其中哪一面旗举起来,警报拉响,就是叫你逃去钻到洞里面。等飞机过去了,不知道举了哪一面旗,大家就又可以出来了。应该是蒋介石的飞机。白天他们飞机来了,这边高射炮多得很,它飞低下来就要被打到了的。这炮弹都打到云边上才爆炸,炸了以后,这些弹片掉下来都铮亮的,生铁造的,跟芋头叶一样那么长。有时候到晚上,它还要来炸你,因为机场位置他们晓得的。
一开始的时候,到晚上我就怕得很。我们睡在边上农民房子的二楼,海军拿着枪在门外面转来转去,守牢不让我们出去。外面高射炮就“嘭”啊“嘭”啊“嘭”,农民房子的小窗就“咯咯咯,咯咯咯”都震动起来,外面就像打雷的时候龙闪一样。我想,如果让我出去,到田垟,到草子田里,炸弹过来能看到,我还可以躲。现在我们在这楼上,如果炮弹“嘭”地炸到楼上来,那就全让他们炸死了,所以就怕得很。第二天早上,出来到外面看,才晓得这不是飞机的炸弹,是高射炮打上去在爆炸,地上弹片都可以看得到。以后就没那么怕了。
邦清的眼睛伤了,他的两个叔到那里去看他,想把他弄回三门去。结果高射炮打了一个晚上,他们吓死了,第二天早上饭没吃就跑了。我留在那里,等飞机场造好了再开始调。我说过,我只要在外面肚皮能吃饱,就是死也死在外面,农村是不回去了的。飞机场造好了以后,我们被调去造宁高公路,从宁波到高枧。我们起先住在岭口,分两个村,一个外村,一个里村,一个楼坑,一个浦里。先在这里做,就是赵顺老司去移祠堂的地方,我们正好在祠堂里壁的地方做,是楼坑的祠堂。
楼坑这边做好,又住到浦里,把里村那边的一段路也做好。接下去我们就到麻岙岭头去,这是很长的一条岭,我们主要做山头那一段,住在新屋村。麻岙岭头这地方已经有好几批人做过了,因为赚不到钞票,都跑掉了。那山虽然那么高,但还有很多高的山在后面,挖下去下面是一条水路。下面有水,泥土又是很黏的红土,黏答答的很不好做。先要把泥土挖开,再把石头填下去。头天挖好的坑,没来得及铺石头,第二天就变成一个水潭,就要再挖条小沟,把水先排出去,这生活就做不快,钞票就赚得少了。但是我们和当英的那些人也把生活接下来——有工做总比回农村好呀,最后是我们这帮人把它打结束的。
麻岙岭头的公路造结束,我就去参加体检,当兵去了。老汤他们到福建造铁路去了,我们就是这么分开的。从黄岩造飞机场到后来造公路,我们都是同桌吃饭的,吃了很长时间。他是共产党员,从福建回来到了三门交警队。他这个人头翘起来,有点不理人的,但我回到三门,到交警队,他都一定要叫我到他家里吃饭、喝酒,客气得很。
当兵是1955年底,古历十一月,1956年到海南岛。当兵报名是在三门县,人武部招兵。我个子不高,当兵体检刚刚好。人招好之后,开始是集中起来去绍兴,在绍兴柯桥住了三个月。在柯桥操练,主要是列队、走正步这些,还有内部开会、学习。操练三个月之后,再坐火车到江西。坐在火车里,车上没水喝的,一个个都快渴死了。到站以后,那里有烧好的开水放在大桶里,边上有用毛竹做的竹筒,跟牛竹滚(给牛喂水的竹筒,口削成斜截面)一样的,大家就一筒一筒地灌。灌好之后再上车到福建南平。在那个地方,碰到一些老兵,好像是志愿军,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奖章一直挂到腰上为止,都是铮铮亮的。我们被带到码头,以后有小舰艇开过来,我们在南平下船,坐小舰艇到了福州。到福州上岸,那边就有很多人来接,说是热烈欢迎。在福州,那里有两个学堂,我们就住一个学堂的旁边。住了一个多月,也是训练,列队、跑步这些。后来又调回来,往江西,经过南昌,再到湖南,经过桂林,那天晚上宿湛江。转天渡轮渡过去,到海口,在海口宿一夜。那边都是汽车了,汽车把我们载到屯昌县。海口到那里,还要开一天多。先到师部,师部在屯昌县,有一部分分配在师部,我们分配到团里。团部队住的地方是在乡下,到师部只有十几里路了。
屯昌县那里有一个团,属第四野战军。一个团有三个营,我们是二营的炮连,一直到退伍为止,三年。我去的时候是二十一岁,我是古历十二月出生的,折两岁,是十九周岁。
在部队三年,主要是军事训练。训练是有科目的,篮球也要打,因为有科目在,一定要毕业的,但主要是军事训练。篮球我也算毕业的,但打不大好。
开始训练的科目主要是跳水坑这些。那个水坑有四米宽,手里还拿着步枪,你不拼了老命是跳不过去的。人长得高大一点的会好一些,我个子矮,主要靠速度快,灵活,但拿着一支枪,腰边上还挂着个手榴弹,跳过去也是拼了老命的。这水沟是挖在草坦里面的,中间挖得深,下雨以后水都流到这里去。沟边长着草茬,里面的水像阴沟里的那样,铁黑的。这算是一道线,你必须过去的。我想,这里跳过去,枪要弄好,否则搞不好枪倒过来,人跳过去,枪戳上了那是要老命的。我速度冲起来,跑到边上后,拿枪的手拼命往前伸,再拼了命往前跳,也就差一点点,都踩到沿上了,差一点就过不去了。过去之后前面有个独木桥,从上面跑过去,前面还有一块平房那么高的木板,要从这上面翻过去。翻过去之后,那边站着一个稻草人,马上要把枪从背上拿下来,对着稻草人刺一刀,枪转个九十度拔出来,再补半刀。刺好之后就算结束了,又跑回去从头开始。科目是一个钟头或两个钟头,都要练满的。就这么一趟来,一趟回。我最怕的还是那条沟。
有一个叫王永泉的,海南岛人,他可吃苦头了。他单杠爬不上,身体笔直的,腿缩不上去。你越上不去,就越要练,要练到上得去为止,这真是要命的。王永泉跳水沟也不行,跑一趟就掉下去,跑一趟就掉下去,身体就湿淋淋的,越湿淋淋嘛,就越过不去了,腿都缠住了,还怎么过得去呢?他以后跑到边上就怕了,就“扑通”掉下去,掉下去就从头再跑。眼泪都跳出来了,看看都可怜。他以后这个科目一直过不了,也就一直都待在那里。
之后主要是练习打炮,那炮是迫击炮,真的炮弹。在那里训练,没有其他事情,每天都操练,炮是到山上去打。发射的地方都是选择好的,比如从我们这里打到前潭,有四五里。前潭那里有个大山弯,大山弯那里有大草坦,在大草坦上面把树架做起来,像柴马一样放在那里。我们这边先测量好,到那里多少距离,然后调整炮的角度,调得低打得远,调得高就打得近。炮可以打三千零四十公尺,六里多。炮弹是三点三公斤,差不多七斤重,像萝卜样,后面有个六尾翼,六个角,有点像船的叶子,飞过去的时候可以掌握方向。你算好多少距离,就打过去,把那个架子打掉。我是在架子那边,他们叫我在那边看牢,把人管牢,不要让人进到那个范围。炮弹来的时候是有风的,还有四五百公尺就有风了,“呼——”的一声,掉到地上“嘣”的一声。“嘣”的一声的时候是没炸的,炮弹竖在那里,然后“啪啦”一声爆炸了。炮弹飞的时候是头在前的,但掉下来时又是那六个尾翼朝下的,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爆炸以后,这山弯里弥满黑烟。声音起先是听不到的,黑烟出来后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声音。我也是打过的,我们一个班人,我是往炮筒里丢炮弹的。
有种榴弹炮也是这样的,炮弹有六七十斤重,形式一模一样的,也是从口里放进去的,炮筒有一庹多点长。有一种炮筒很长的叫无坐力炮,还有“81”榴弹炮,炮弹是从后面推进去的。无坐力炮是铜管。迫击炮的炮弹整个是生铁浇铸起来的。无坐力炮是没有声音的,迫击炮不行,响得很。我先在炮管边上站好,炮弹一放进去,马上就蹲下来,嘴里叫“一发完毕”,它就出去了。如果不叫的话,三发打下来,耳朵就要聋掉,半个月听不到声音。那种榴弹炮,你在边上是要不得的。它是先把炮弹放进去,一根线拉牢,有四五米长,炮弹放进去后,线拉一下,再“嘭通”一声打出去,附近跟房间那么大的一片,都是火光。人在边上是要不得的,耳朵、头都要震坏掉的。打这种炮,后生的力气都要好的,后面一个人从箱子里把炮弹拿出来,递给前面那个,几个人这么传过去。炮弹都是一箱一箱码在那里的。
除了炮,还要练习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冲锋枪,那么多枪都要会打的。我的枪法就是在那里练来的。我们跑步跑一万公尺也是在那里跑的,从团部跑到屯昌县师部为止。哦,这廿里也难跑的。那不是空双手跑的,背上还有两个手榴弹,还有时间限制的。穿短裤,衣服脱了只剩一件。我听一个老兵同我讲,跑一万公尺,开始的时候不要跑快,在后面跟跟牢,这样才跑得远。一开始就拼命跑,几百公尺跑下来,肚角就跑痛了,就一点都跑不动了。结果有些人一开始就拼着老命跑,好嘛,没多远就跑不动了。我听他说了之后,开始就慢慢跑,到后面一个一个追上去,最后跑了个第二名。第一名他会跑,我跑不过,等我跑到,他老早跑到了。他后来参加军区比赛去了。
就这么练,整整三年。每天枪啊炮,枪啊炮,到山地里去,开会就只有几天的。外面时间练长了,练疲劳了,有时上课上个一天半天的。天天训练后,手肘头那些地方都长满了老茧,复员之后两三年都退不了。在那里天气热,衣服薄,趴在地上,说“匍匐前进”,手肘头一顿一顿地就爬过去,就都是茧了。还有瞄准,手肘头要顶在下面地上的,茧顶起来有半寸多厚,皮肤就跟死掉了一样,手指甲掐掐一点感觉都没有。
到一个地方去,都会碰到一些好人,在部队里也一样。我那个副班长好,他是共产党员,他教我写字。他先写一张底子起来给我,让我按照上面的字学、写。
每天都要训练的,练好、洗好,虽然说那时候年纪轻,也很累的。我想,我一天书都没读过,能有机会嘛,总要学一点东西起来,部队回去恐怕有用的,所以别人中午躺床铺上休息,但我都趴在床上写字。部队的床铺跟学生的床铺一样,上面一层,下面一层。我怕影响别人,睡上面一层。我到小店里笔去买来,纸也整刀整刀买来,趴床铺上。坐下面桌子旁边怕影响别人休息。我就像画乌龟一样在那里画啊画,把这些字都学会。你没读过书的,有些字从哪里开始写都不大清楚,学起来不晓得有多困难哦!
学了一些字以后,到屯昌县,我又去把字典买来——这本《四角号码新词典》现在还放在楼上哪里,按照字典里面去学。字典上面每个字都有个号码编在那里,是字的四个角,按照号码可以查到这个字。我还有点记牢,是“横一竖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块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什么的。但口诀记是记牢了,真的要用,又没那么省力的。副班长也没时间天天教你的,以后他也调到师部搞后勤去了,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靠自己消化。我以前没有看过,要自己研究出来,这不晓得要动多少脑筋在里面!以后慢慢晓得,哦,撇这边是三,撇那边是二,“小”字上面嘛,肯定有“9”字在的。就这样逐点逐点研究出来,才把这些字一个个对起来。像这个“串”字,两划三划呢就有个“5”字在了,你必须要找“5000”,三个“0”,你翻过去呢,这个字就在那里了的。你弯角弯下来,就是个“7”字,这边弯下来,那边弯下来,是个“7”字。你再把这几个数字拼起来,就晓得这个字是在第几页了。以后,找长久了,就很准的。有些字很深,我一看,就知道是“几000”,在哪里,翻过去,这排看下来,这个字就在那里了。
弄这些事情很困难的,很动脑筋的。你晓得自己认识的字不多,不动脑筋怎么会识得呢?有时候看到一个什么字,它和另外的字差不多,说起来好像晓得的,但写出来好像又有点不一样,那么这个字和那个字都到字典里找出来,辨一辨,大部分声音是一样的。这样我就又学到一个字了。就靠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去学。以后部队回来了,我这本字典都带牢的,碰到不会的就去查出来。就都靠自己动脑筋呀,所以我以后信也会写,一些普通的文章也能读。否则你做工作,一个字都不会写,弄不好别人不要你的,所以我能学就先学一学。
当兵的时候一个月总共六块六钞票,自己还要买牙膏牙刷肥皂,买脸盆这些。我们大部分都节约得很,平时尽量不用钞票,只有礼拜天到屯昌县城去的时候,每人出一块钞票,买点东西吃吃。我们七八个人,有时五加皮买一瓶,香烟买一包(香烟我是上标时学的,平时部队不能吃的)。那时候中华是五角,牡丹是四角九,我们就买一包牡丹,大家分几支吃。
我在海南岛三年多,那边水果很多,但是我只买过一次杨桃,其他都没有买过。椰子是在养马的地方边上不远,别人敲开,现成的我喝过。里面的水碧青的,有一碗左右,里面的肉像鸡蛋白一样,挖出来咬咬,也是好吃的。他们还买来木菠萝,但也可能是边上什么地方随手摘来的也不一定,把里面的籽挖出来,放在火上面烤起来,有点花生的香味,也分来吃过。西瓜种起来分配给大家吃也是有的,还有木瓜,但是那边上没有荔枝。但买哪里舍得买?我回来的时候节约了两百多块回来。里桃的石头屋就是用节约回来的钞票起的,虽然只是个屋壳。
当时,屯昌县都是陆军,空军、海军在海口。
屯昌县那里以平地为主,也有山,但是比较远,所以吃的水都是井水。在三营驻扎的那边,有一条溪坑,可能比石马的溪坑还要宽,差不多总有一百公尺。部队经常带到那里去洗澡。那里的水最深也就到腰那么深。那里我洗惯了的,有一天我就一个人去洗。但我不晓得前几天发了大水,我经常洗的那个平台外溪坑底下的沙子已经被大水冲走了,下面变成了一个深坑。结果我稍微往里面走了一点,底下的边沿慢慢就塌了下去,我人一晃,下面就崩了,我“扑通”一声就掉了进去。我用手往上一探,坏了,手探不到上面。我脚踩在底下,一下就射上来,但不会水的人,越射就越往深的地方去了。射上来时,嘴就往外“噗噗噗”透一口气。这样射了三次之后,我发现越来越往里面深的地方去了。那我就不射了,就想趴到底下去。但趴又是趴不到底的,身体悬在那里,只有手能掸到底。我晓得这边是岸,那边是里面,我就在水底转个向,用手挽着潭底的泥沙,闭着眼睛往前爬。爬了一段之后,我把头翘起来想透口气,发现老早已经爬到岸上了,上面已经是青光亮日了。边上不远,一些小人在那里看牛的,在那里游泳,就“扑通”上,“扑通”下。他们说,哎呀,解放军,我们以为你是会水的,早知道你不会水,我们老早把你拖上来了。
我1955年底去当兵,当了三年,但是是1959年9月份回来的。因为当兵当好以后,要让你留在那里去种橡胶,一共种了七八个月。
那时节中国同印度有点摩擦,中国的橡胶是从印度进来的,有摩擦之后橡胶就进不来了。我们要开发海南,当兵人应该留在海南种橡胶。
那就留在那里了呀。留在那里,粮食也发给你的,但年纪轻,米不够吃。只有三十斤米,都是糯米,没有早米。一天只能吃两顿。饭蒸起来不硬,用秤称的,一次才一小碗,两口就吃完了。这肚子是越吃越饿,越吃越饿。我们是二连,那边一连都是知识分子,右派什么的,他们菜种起来给我们吃,那菜也是很少的,主要是一些长藤的菜,番薯藤那样的。
我们二连专门种橡胶。肚子很饿,有些湖南人在屋子里,不去做生活,我是每天都去做的。他们一路上插着桩。那地平,我每天都挖坑,按照他们插的桩挖。坑要挖一尺深,也要一尺多宽,我每天都挖两百多个。他们也没有规定,挖多少算多少,挖多一点也是一样,也没有多一点东西分给你。但既然来了,那就挖呀,一天挖到晚。后来到乐东县开会,也派我去,这二连我负责。因为到了地方就没连长了。我和广西人两个人负责。这是上面指定的,主要是看你管得了管不了的。叫我负责的,自己不去做总不像样的。到乐东县开会,县长、书记都是山东人。他们同我说,在那里已经多少年了。说,我们这地方,天气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如果雨水不好的话,一年就下一次雨,一般的话,一年下两次,雨水调匀的话,一年下三次雨。还真是这样,都不下雨的。那地酥燥的,走过去,黄泥粉都喷起来。地上厚厚的一层黄泥粉,走上去软乎乎的,裤脚一段都是雪白的。
一个连一百四十多个人,1959年9月份回来的。人不晓得瘦了多少,还是个苦。
在乐东县的利国农场,虽然上面会叫县里的人来协助管一下,但我们人是属于中央林业部的。一年衣服发一两套,鞋子发一两双给你还是有的,也有几块工资。
当兵转业是1959年9月。海南岛回来,坐火车回到家,坐了三日三夜,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坐那么长时间。在湛江市上火车,经过广西,经过湖南湘潭——这车站大得很,湖南最大的车站,后来坐到宁波下车,一路没下来过。快到湘潭的时候,肚皮有点痛。有个服务员过来问我:“你饭都没吃,有什么不舒服吗?”我说,车坐长了,肚皮有点痛。她就去拿药丸来给我吃。那时火车都走省会的,到了一个省会就换一列火车,一列一列接上去。到了湖南的时候,知道有快车,但要加六七角钞票,那我就加了六七角钞票。快车到宁波,再转客车到家里。
1958年,三门并到临海县,属于温州专区。“大跃进”的时候,国家穷了,当时很多国营单位的人也被下放,下放农村做农民去了,所以我转业回来就直接把我转回里桃去了。人虽然回到里桃,粮食户口我放自己口袋里,不交给村里,放了两三个月。户口我是去临海民政局拿的。临海民政局有两个女的,蛮好的,倒了开水给我吃,把我粮食户口转出来。我想,粮食户口放口袋里,哪里要我,我就可以走了。如果放在村里,我就陷在农村,出不去了。那时候大食堂还在吃,就村里的食堂。那时候每个村都有食堂,但没多少时间就没有了。那时我弟还在,我爸也还在,他们俩食堂可以分来吃的。我粮食户口不在村里,没饭吃,他们分来后,再分点给我吃。后来开现场会议,让我到岙坑、石马那些地方去做调查,这段时间算是有东西吃的。
后来我又到临海去,同他们去讲。我说,我先是在黄岩造飞机场,后来又去造公路,在当兵的时候粮食户口就割出去了,是国家户口。我现在当兵回来,又没有犯错误,你要把我粮食弄回农村去,你们怎么能这么办的?他们说,现在单位里下放到农村的都很多,根据你的情况,如果上面有什么通知来,我们马上通知到你们区里,这样你们就可以出去了。听这么说以后,我又走到珠岙区里。当时,亭旁的赖其山在珠岙当区长。我去当兵的时候,他就在了。他说,小郑,你要把粮食户口交到我这里来,粮食户口三个月之后要过期的,要作废了,你自己留着也没有用的。你相信我,我讲话算数的,以后上面通知下来,我马上通知你去。我想,哦,是这样的,我就把粮食户口交给他。他分配我到山后周,去做水库,搞民兵训练。其实做水库大家都一天做到晚的,谁还在搞民兵训练。结果在那里待了半个月。
那次去山后周要去两个人,我就带泽广一起去。他去记山上簸箕溜下来的数量,我就在那里嬉,嬉了半个月。半个月后,通知来了,我就从下寮这边出来,走到珠岙。赖其山对我说,你可以到丽水云和那边去。泽广讲,能去嘛,我也去。但是出去要先到村里面打证明的,泽广虽然在三门公路段里打过石头,但还是农村户口。那时候,农村户口就像陷在沙里一样,村里不会让你出去的。我想,要两张证明肯定是不会打给你的,我自己这张先去打来。事先,我跟乡里面说过的,我问我再带一个人去可以不可以?乡里说,村里同意放就可以。乡里这么说过,我就在我的名字旁边,把泽广也写上去。村里盖了公章,到珠岙区,他们也给盖上了。结果到上面报到时碰到继省,他是村里书记。他说,怎么泽广也来了?我如果在村里,我是不会让他来的。
结果就去了丽水,到了上标林场,已经是1959年底了。虽然到这地方像充军一样,但说起来也算是“重工业”(笑)。上标林场是浙江最角落的地方了,那边山上有一块草坦,后面的山翻过去就是福鼎,属于福建了。两省交界的地方,都是偏僻的,山高得很。草坦那里叫门洞垟,没人住了。那草坦至少有上百亩大,草坦底下实际上是水潭,但走还能走,也没有掉下去。那里原来有国民党的空降基地。那地那么软,不晓得怎么也没事。那里另外方向还有个出口的。我在那里也管民兵,消息说飞机来了,马上就枪背起来,一班人一起往那里冲。
2.2.4 设备操作使用能力 102名调查对象常用诊疗设备使用情况统计,观片灯、心电图机、生化分析仪、康复评定及治疗设备、智能通络治疗仪、颈腰椎牵引设备、中药熏蒸设备、中药雾化吸入能正确使用的人数均不足50%,见表4。进一步调查得知,只有56人(54.90%)经常使用设备辅助诊疗,46人(45.10%)偶尔使用或从来不使用。首诊患者测量血压时,67人(65.69%)选择左臂或右臂,仅35人(34.31%)选择双臂;另外被调查者中仅有45人(44.12%)以声音消失判断舒张压。
上标林场人最多的时候,有一千三百多个,后来很多人都逃回去了。你姆妈去的时候,已经只有一百来个人了。原来南垟有一个工段,西垟有一个工段,北垟有一个工段,下垟有一个工段,东垟有一个工段,一共有五个工段,一个工段好几百人。一个工段下面又分几个小队,一个小队十四五个人。我们上次开车去看到的办公室的地方就是北垟,那是中心。南垟、西垟我都住过,最后住到北垟。那下面的水库,就是有很高瀑布的那个,以前都是田,有一条溪坑流下来。斫树就是在这周围的山里,原来那里是原始森林,黑压压的全都是树。
上标林场的工作就是到山上斫树,斫倒以后再从山上运下来。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重新长起来的,原先是原始森林,国有林,是多少年自然生长起来的。斫树就在南垟、北垟这一带的山上。现在开车上来,好像也不是很远,其实里面不知有多少大。从北垟我们看到茭笋田的地方一直通进去,就不知有几十里。这边全部都是松树,那些大的一棵棵跟桌子那么大,像竹山里的毛竹那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就在那里斫。
开始做的时候,我们是发工资的。部队转去的一个月三十三块,农村出去的三十一块,志愿军去的是三十五块。相当于上下班,就只有那么多钞票。后来领导说我们,你们怎么那么早就下班回来了?我们后生不愿意听领导这种闲话。我们每天那么劳累地在做生活,下班时间回来还说那么早什么的。那就做点工,做点工还赚多一点。以后就开始做点工。像我们这个队,除了个别差一点的,都是好对手,生活能做得出来。中午饭是到山上去吃的。带一口小锅,一棵大白菜,一点盐,也没有油的。叫一个没用一点的去烧饭。说,那岩石脚下有水,你到那里把饭烧起来,大白菜煮起来。我们到十一点钟了就到那里吃饭。吃好了,叫烧饭的把锅洗好,碗洗好,放在岩石脚下,下午也一起再去锯一点。我们说斫树,实际上主要是用独头锯去锯的。他去锯虽然锯不了多少,但我们是要算产量的,能锯多少算多少。
斫树是按斫下来的树来检尺,检尺出来多少立方数,再算钞票给你。本来做点工,你要做多少就算多少咯,但也是有任务的,偷懒是没办法偷的。虽然我们想多做点多赚点,从来没想过偷懒。你一个小组一天必须要斫多少,一个人一天大概要斫多少,这个是有规定的。一片山交给你这个队,你安排好分几路,大概多少时间也要把它斫下来的。斫树的时候还有规定,要靠近地面斫,斫高了,木头浪费了是不行的,要来检查的。这样斫起来就更加吃力。如果你要休息,那也有星期六星期日,但是休息了,就没钞票了。
为了多做点生活出来,我们夜里三点钟就到山上了。因为山上毛柴很多,半夜的时候有露水,树翻起来有点滑溜,生活比较好做。如果是晴天,大白天的树皮都晒干了,树皮跟树皮咬牢,那么大的树哪里翻得动!晴天的话,我们会在山上先挖一个像房间那么大的坑起来,用毛竹从外面把水渠布进来,把水放满。第二天大家一人带一个脸盆,把坑里的水戽到头天斫倒的树堆上去。把树戽湿,山上再有黄泥黏上去,树就滑溜,才能翻下来。
山上有的地方坡度很大,我们就用树布成滑道,把斫倒的树从上面溜下来,到下面溜不动了,再扛一段,可以溜的话再溜下去。就这样弄出来。滑道是我们自己的小聪明。我们把有点弯的树,两根并排,中间稍微空一点距离,上根高一点,下根低一点,一根一根接起来。接好了旁边用石头、小木桩这些固定好,这样滑下来比肩膀扛总要快得多。比较起来,肩膀扛下去的,钞票多一点,溜下去的,钞票少,毕竟扛下去比较费力气。但总体算起来,总是有滑道赚得多一点,人也稍微省力一点。
那时候,把树锯倒,加上褪树荫、刮树皮,一方木头才块把钞票,那需要费多少劳力?四米长、十六公分口径的木头,一段是零点一方多点,九根木头才够一方。这要从那么高的山上搬下来,搬到下面公路上,小头归小头,大头归大头,叠起来可以检尺了才作算。这山路高高低低,还有树木、柴草挡住,很不好走。量好一方,结果只给你块把钞票。你说,那一天做得出多少生活来?你再好的劳力也做不出多少的。所以半夜三点钟就上山了,一天到晚“嘻呼嘻呼”,人累个半死。还好那个时候年纪轻,一点糙米蒸起来,什锦菜就点下去,转天又那么健,再转天又那么健,“轰轰轰”就上山去了,没有做不动的时候的。现在去的话,两三天也搬不下来一方。开始的时候,斫倒的都是大树,一次扛一棵,生活好做。到以后,山上就剩那些小的了,但是够规格了的也都要把它们斫光的。这样一次要把四五根捆在一起,那就不好扛了,但既然包给你了,就要扛完的。
上标林场除了我们自己做的滑道,还有专门的滑道。这种滑道有一米多宽。我们在山上一道一道的小台阶挖起来,台阶两边打上桩,树棒横过来一根一根卡在桩上,一道一道布上去。这不是给人走的,是拖木头的。拖木头的车叫拖犁,实际上是一个像手拉车架差不多的一个木架子,底下没有轮胎的,是两根木杠。树斫倒清理好就叠在这个架子上,一次可以叠一方,有时候一方多。因为算钞票的,能多拉点就想多拉点。叠好之后就从滑道溜落去。为了防止溜得太快散了,就用铁打起来的鹰爪一个一个敲到木头上,再用绳子缚牢。中间有一个可以指挥方向的东西,有人把牢。拖犁前面有两根绳,一边一根。地势平一点的地方,人要在前面“嗯啊嗯啊”一起拉。这树还是湿的,一方有千七八重量,拉煞人的!在陡的地方,它要冲下去的,人又要站在车架两边,用手把绳把牢、拉牢,让它“突突突突突”地溜下去。
做这生活一定要有好对手的,否则你拉不动的。而且一定要是年轻人,老了根本不行。有时候山陡,木头溜得起了性,他们拉着绳子,脚下就像踩着风火轮飞起来了一样,脚还没落地,就被拉得悬起来,他们也只能“哼哼哼”地拼死力往前跑呀。到下面平一点的地方,才会慢一点下来。这个生活是危险得很的!我什么生活都敢做,但这活我要不得,一次就把我弄怕了。有个叫王老三的,他是拉拖犁的。有天早上露水很大,滑道上那些木棒全都是湿的。当时他只有一个人,我去得早,还没开始做。他说,今天这里湿,你帮我拉一次哎。我想,拉一下就拉一下吧。我一根绳子拉住在后面,他在前面。那地方边上岩架有点突出的,很陡,那拖犁就从那岩架边滑过,速度越来越快,拖犁跟下面的木棒摩擦,烟都冒出来了,这有多少快呀!王老三滑灵得很,看到像小矮凳那么高的石头啊树桩啊,他一跳就跳过去,继续咕噜咕噜往前奔。这有一方木头的,我后面哪里拉得牢。幸好一段路下去了,下面平坦了,我跟到后面,头都被拖晕掉了。呵,我一次就被拖怕掉了。我还是做我自己的生活,搞不好老命都拖没了。你说,赚点钞票有多么不容易啊!
说苦,还有一个主要是没东西吃。那时候粮食是四十五斤,是红米,只是稍微碾碾过,不会粘的,蒸起来在饭盒里都是裂开了。我吃吃基本上也够了,大部分人是不够吃的。主要是没有油,没有肉,光一点米蒸起来,吃进去马上就饿了。肉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分到一斤两斤,是从丽水那边运过去的。菜就只有酱瓜、什锦菜这些,冬天还有大白菜。猪自己也没办法养的,没有粮食,人都吃不饱,猪哪里有东西喂?
苦得很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人都跑光了呢?上标林场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通公路,吃的东西都是从景宁这边靠肩膀担进去的,这一百二十里到处是深山峭壁。那里山高,到古历十一月,就要下雪了。有一次先下了点小雨,后来又下几粒雪子,最后雪就下起来了。下雪以后,那山路就没法走了,东西就运输不过来了,有一次盐断了七八天。没有油,没有肉,就是没有菜,我也都没事,只要有盐蘸点吃一下也可以。连盐都没有,这怎么办?没有盐,人就没力气了。所以很多人都逃回老家去了。第六大队工段长,姓朱的,叫朱善贵,海游胜利大队人,共产党员,手下有好几百人,也算个头头了,他把粮食户口、组织关系都扔了。这实在也是没办法了。他说,我回到海边,海水也可以舀一碗喝喝吧,还有点咸滋滋的,在这里连盐都没得吃。以后石马的永驻,下洋的邦枪,下谢的思马、志尚都逃回家了。有个思春是只会吹牛皮,讲大话,背着蓑衣不做生活的,是大会堂开会以后把他开除回来的。他是初中毕业的。
那时候的生活苦是苦,但我还是尽量节省一点,钞票也积了几百块,粮票也有。我是下了决心的,只要有口饭吃,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回家做农民是不去的,所以我还是留在那里。而且我想,我还那么后生,这日子总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总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吧。
晓得十一月份就要下雪,可能就会断盐,到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想办法,要作准备了。我小组有十四五个人,我就同他们说,天气冷起来了,可能马上要下雪了,没盐吃我们自己要想办法了。他们都说,嗯,这要想办法的,这么淡下去哪里熬得牢!于是我们就决定自己去买盐。
那时候买盐要到景宁去买。以前景宁县和云和县都并到了丽水县,后来又重新分出来,叫云和县,再后来又分出了景宁县。我们是到景宁县去买。景宁那里有酱瓜,有番薯丝一样刨起来的萝卜干,有腌起来的辣椒。那酱瓜腌起来漆墨黑的,咸得很。黄瓜也盐腌得狠了,一条条都是硬的了。但是我们哪里会怕咸?巴不得弄点咸的吮一吮。几天没盐吃,人的眼睛都淡得翻白了嘛。
买盐都是我一个人去的。看天气不对,到礼拜六下午生活快做好了,我就说,你们下班了先回去,我换的衣服、解放鞋这些都带来了,你们几个把袖子弄下来,绳子缚一缚,做成袋子,前三只,后三只。那时候条件差,塑料袋没有的,就连其他什么袋子也都没有的。袋子弄好,我就在岩头下的小水潭里洗一洗,衣服换好,解放鞋穿好,一把柴刀磨得风快,插在背后,准备走了。那时候后生身体好,一天生活做下来有多累哦,洗好了照样能走。
后来我调到东坑物资局仓库,住在仓库边上的爱英她娘说,啊呀,你不能走的啊,这里面白天别人也不走的,你三更半夜走天亮,怎么可以走的呀!这里面有老虎,有山魈鬼……我说,我不怕的。
都说走到景宁是一百二十里山路,大家也就这么说说的,谁晓得实际上多少距离。总之下午四点左右开始走,要走到转天六七点钟。七点钟之前走不到就白走了。因为那是私盐,七点以后就没有了,不准卖了。那岭比我们老家的大狼岭还陡还长,他们说上去十五里,下去十五里。不管它几里,反正快点走。晚上还有点看得见的时候,就从上面往下“突突突,突突突”地冲,等冲到底下的溪坑边停下来,双腿就像弹琴一样的,在那里抖抖抖、抖抖抖。我看它这样抖抖抖抖,就用力踏几下,走几步,再用力踏几下,再走几步,这样走个十几公尺以后,就好一点了,连忙就又开始往上走。一路上都蛮快的,不蛮快的话,走不到的。幸亏那时候后生,这么走了回来也都没什么事。
袋子弄起来,前三袋,后三袋,是因为这岭太陡。如果用扁担担着,有些地方转弯会碰到,而且前后的袋子一荡一荡,走不快的。我部队里训练惯了,包袱、雨伞背在背上也能走得快。买回来以后,走到白云林场,快到上标了,人也背累了,虽然是冷天,汗也都背出来了,在路边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上,把盐放下来,在石头上先坐一坐。坐在那里的时候,想想,眼泪都快出来了。唉,我这样才二十六七岁的人,怎么弄到这么个下场啊!想过以后,又对自己说,好了,以后路总能开通的,不会永远这样的。这么想过,肚子里的气就瘪下去了,就对自己说,背!这样一天生活做下来,再走那么多路,买回来之后,转天还是要去做生活的,也没想让队里的人帮忙做,还能熬得牢,也就自己去了。因为你肚皮还没怎么吃饱,必须自己多做点生活,否则把钞票吃光了总不像样。我这么一夜走天亮,到景宁也就简单买点东西吃吃,就往回走了。
有一次去买盐,在深山老林里很高的地方,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说是一百廿里,已经走了一半。那里我以前担过东西,知道有一个路廊,路廊凳有一尺差不多宽,路廊里边有一股冷水很好,我想到这里喝口冷水,坐下来歇一歇再走。月亮在原始森林里是不会很亮的,只是隐隐约约有点光。我到路廊前面一看,这里以前都没有稻草的,现在怎么有一堆稻草呢?我走进去就用手去摸摸看,发现有个人倒在凳脚那里,人是仰着的,但男的女的也看不大清楚,身体已经硬了。可能是要饭的,从下面走上来,可能是有病了,想在这里歇一下,后来人不行了,掉下来掉在路廊凳的旁边。我水也不喝了,我说,啊呀,我以为天下就我最苦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辛苦!那这里让给你,我先走。我就再走,走到山脚下,那里有溪坑,我就在下面喝点水。我同村里面的相村他们说过这事。他说,如果是他的话,吓都吓死了,走都走不动了。我说,在这山坳里,这边没人,那边也没人,你吓死了就不走了?总要走回去的呀。
那时候的私盐要四角一斤,以后回到健跳,公家的盐才三分、三分半一斤。但是你没盐吃是不行的,四角也只能买的。而且七点钟前不赶到,盐就没有了。那时候还没买手表,只有店里面有表,所以在路上就只能尽快走。
在上标林场,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头一虎”,他们那些人都怕我的。那种不做生活的,要犯祸的人,经常要弄到我组里来,像叶兆楼、林再卢这些。他们到我这里,都听话的。
我人小,但力气有,你那些长得再高再大,我根本都懒得理你,你们都要我不得的,所以刘永胜说,只有我能治下去,所以把这些宝贝都调到我的队里来。因为你不比他们杀甲,想要治他们,搞不好他们要打你的。我都公开同他们说,你们如果到我面前来,你要打,你就来试试,看看自己有多少本领,不敢试的,你就给我走开点。我两只手有五六百斤力气,你一个人到我手里,我稻草一样把你扔出去。
有一次有一个小青年,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总有差不多一米八,人生得很硬扎,认为自己很杀甲,说要跟我试一下。我说,可以可以,你来试一下。他一下冲过来,想把我头颈掐牢。我看他冲过来了,身体一矮,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一只手托住他裤裆,一下就从头顶给扔过去了。这点重量对我来说轻的。我还没怎么用力,就把他从头顶扔过去。扔过去以后,我一只手还把他带牢一点,怕扔重了把人扔伤了。他被扔过去之后,还木呆呆站在那里,有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我把他带牢,他说,哦,要不得要不得,要你不得。所以他们都晓得我杀甲,不敢跟我弄的。他们大部分也晓得我人好,一般也不会同我弄的。
叶兆楼是平阳岩下人。以后他老婆还是我给他讨来的。他不大会做生活,但是领导拿他没办法。上标林场的书记叫刘永胜,原来是公安局局长,后来调到上标当书记。他跟我好得很,他来说了,我不得不收。还有李主任。他们两个晚上到我家里来,说,那个人弄来放在你队里吧?我说,啊呀,我不是共产党员,那些队里有共产党员的,你把他放他们队里去吧。我们要多劳多得的,你把他放到我们队里,我们怎么办?我心里面怕把这些调皮捣蛋的人弄来,产量没有了怎么办?但是我又说,既然你们说了,人我们只能收了,但我是要不得管的。他们说,只有你能管。他们又说,那就这样,他做多少你就汇到上来,领导会考虑的。
叶兆楼住在大会堂旁边,一个做衣服的旁边的小屋里。他不管你什么领导,他都不怕的,他要同你对立的。他也在一个工段,是拉手拉车的。他平时不做生活,整套白衣服穿起来,也不像我们样的穿草鞋,鞋袜穿起来好好的,蚊帐放下来,坐床沿上,那个京胡拉起来,“呤呤咙,呤呤咙……”。人家都整天做生活,衣服脏得像鬼一样,你这么穿得好好的,雪白的,整天“呤呤咙,呤呤咙”在那里拉,人家看到心里都不好过的呀。职工有些也看到他不舒服,领导就更不舒服了,因为你要影响大家的情绪、纪律的。但他是部队回来的,又没有犯什么错误,怎么开除得了他呢?他有道理的,他说,多劳多得,我不劳就不得,我愿意不得,你管我呀?所以领导也拿他没办法呀。
那时候做涵洞,他们那队把涵洞包去赚钞票。他们做得好的,一天可以有九块,他做三天,二十七块。他二十七块做到手了,你就每天给他十块他都不做了。他就在家里胡琴拉拉,不做了。三十块赚来,吃饭够了。够吃饭了,他就不做了。领导把他放到我这个队里来,算是改造,说,他好的话就汇报好,差就汇报差。那么多人都入了工会,他工会都没有的。放到我这里,我住上面,他住下面那边,我第二天早上就去叫他,说,兆楼,爬起来去做工去,你划到我这个队里了,大家就要一起去做工的。他说,好。马上就起来了,脸洗好就走了。他到山上去做,也活灵的。这是我到上标林场好几年之后。
我是大老粗,但是在那里兼了五六个职务,工会主席、生产委员、治安委员、民兵代表、一排排长、一连连长。那里是防空基地,有很多武器,这些都是我管的。我跟书记说,啊呀,你别把这些给我当,我白天要劳动,晚上不是这里开会,就是那里开会,我实在太累了。书记说,小郑,你们年纪轻,当当没事。那只好又当哦。书记问我,叶兆楼到你队里,工作怎么样?你汇报汇报看。我说,他在我队里工作很好,很用力。我有时候有什么事情去了,一个月只做了二十七天,这样风雨落雪的,他做了二十八天。叶兆楼很久没做生活了,跟我去做了以后,身体骨头都痛了,夜里衣服都脱不出来,就这样连衣服睡。刘永胜书记听我这么说,说,好好,改变那么快,你同他说,让他入工会。
以后不久,又把那个林再卢装进来,他是临海岭根人。他也比我高大很多,长得也硬烈得很。大家住的地方门口外,拉着一根长长的铅丝,是晒衣服、棉被用的。他做生活回来,用那长柴刀全给你砍倒,下面全是烂污泥,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他实际上肚子里有气,生活那么累,又吃不饱,火气大就发出来了。但是他到我组里来,生活也会做的,也还好的。
以后又弄来一个,叫吴长为,宁波人,也是个牛皋。有一次吴长为在山岗上削草,削十几米宽做防火线,省得火烧起来烧到那面去了。我在上条路削,他们在下条路削。削着削着,他和林再卢用草耙在下面打起来了。两个人,牛皋跟牛皋打。我看到打起来了,连忙追下去。我说,你们再动一下看,现在叫大家来劳动,叫你们来打架啊?歇了去!他们不打了,歇了。我知道如果在边上,等会儿还要打起来的。我说,你上来,你到下面去,把他们分开。分开了,但肚子里还有气。走到大会堂排队,一行买菜,一行买饭。林再卢看到一个女的排他前面,他在后面,说,你们女的在家里,早点不能买迟点不能买啊?我们买的时候,你夹在这里边!看到食堂边上的板壁,一拳打过去,把三四块木板就打掉了。我站在旁边一排,我说,林再卢你发疯了?大家站队嘛,你也站队呀。他不买了,退出来到外面。我看他退出来,晓得不对了,我手里拿着洋铁碗,也退出来。
我站在边上,说,再卢你晚上发疯了?你想干什么?听我这么讲嘛,他心里又气牢了。他到我前面,往我的裤裆一脚踢过来。我一下躜起来,旁边的裤脚有点被揩脏了,没踢到。我想,哦,你这样啊,那就试试看。边上有王振华、李将军他们,也很想到边上来劝,又不敢上来,就嘴巴上说,别打别打。他还气咻咻,不肯歇。我看他还不肯歇,就慢慢地退到他旁边,一步踏到他屁股后去,连手连身体把他勒牢。勒牢以后,我手臂一用力夹进去,他就不敢动了,再动怕肋骨夹断掉了。我把他移了十米,从食堂移到外面。外面修手拉车的地方边上,有一条小水沟,有一米多深。天那么冷,我就一把把他丢到那水沟里,他就嵌在那里。我说,这下好了吧?好了的话,就起来,还不好的话,你就躺在这里,起来我就打死你。他不响。不响了呢,我就把他牵起来。牵起来后,他饭也不买了,就往家里走。走到隔壁,有温州人住在那里,板壁上有些木板构在那里,上面放放脸盆这些东西的。他提起来一腿,把板壁都打倒下来,脸盆这些也都倒下来。这几个温州人也都有点怕他的,说,这货是野蛟龙,别说了,东西捡捡回来算数了。我说,你饭不用买了,我给你买来就是了。他听我这么说,就又端着碗去买菜去了。
你看,这些都是犯祸的人。林再卢又没什么钞票的,就一个人,也没老婆,你能拿他怎么样?他后来也还是在我的组里,生活也还是一起去做的。
上标林场后期,开始造公路,1964年下半年。这时候山里面的树越来越少,人手有了宽余,就调一部分人去修公路,一共是七十五个人。要运输,路不通总是不方便。钞票是国家出,算是林业局的公路,造是自己造。路是从沙溪往上标造。我们住在高尖峪,离沙溪八里路。路是1965年通的,石子路,跟我们现在去的时候开的路差不多宽,五六米长的杉木原条也都能运出来的。
去沙溪造路的时候,你姆妈也一起去的,我是1964年结婚的。去沙溪的时候,爱云(大姐)已经在肚子里了。我们先从上标坐小船往景宁,沿溪坑从上往下走,到东坑,东坑再坐车到外沙,外沙再坐船到沙溪。外沙也是个山坳,到沙溪还有百把里,这一段是逆水的,你人坐在船里面,他们把你拉上去,拉到平的大潭,用桨摇一段。外沙是早晨六七点就开始坐船,下午三点钟才到。在船里面总共坐了一天一夜。因为有家属在,我也一起坐在船里面,其他人走路,溪坑边是很小的小路,高高低低很不好走的。
这些拉船的人是真苦的啊!我们做生活虽然也很苦,但同他们比,那还是他们要苦得多。这时候已经是冬天,都霜冰打冻了。他们把衣裳撩起来——那棉袄都已经破布烂衫的了,用绳子缚在腰以上。下面是裤头,裤头也都是破了的。这在溪坑里往上走,那水冰冷的“噗噗噗噗”打过来,哦哟,这真是苦!那溪坑跟我们家那边的石马溪坑那么大。他们一大早下水之前,都先弄几两烧酒喝下去,喝好之后就下水,拉整天的。最后拉到高尖峪。
生爱云的时候是转年古历二月份,接生的是温岭来的老汪伯,我也在旁边。高尖峪总共就两三户人家,这深山冷岙的,哪里有什么医生?连洋油灯都没有,只好自己接哦。汪章兵原来是国民党那边的,连级干部,南京大屠杀以后,到共产党这边来的。沙溪是个区,汪章兵当时是在那里当领导的,我们七十五个人带过去,是由他来带的。
去沙溪之前,接生我是问胡金钻过的,他是林场的医生。起先在家里他也是做农民的,以后跟樟树下村的毛甏学医,是中医。他跟毛甏拔拔草药什么,是个土医生。林场没有医生,也到农村去招,大概是作为村里的任务还是怎么的,就把他派去了。上标林场接生都是胡金钻接的。我去沙溪的时候,他给我一只饭盒,里面有红药水,还有死夹钳。他说,这种钳子夹住了,就不会掉出来了。还有一只急救包。他说,你这些东西带上,以后用就是了。我虽然带着,但我又没有接过。同汪章兵说起来,说接生他是会接的,那爱云出生的时候,就让他来接,我在旁边帮忙。接过一次以后,那我就晓得了,以后几个都是我自己接的。
高尖峪这地方没什么东西吃的,买东西要到沙溪供销社去买,有汤圆之类的。猪肉送上门倒是有的。但这地方大部分都是少数民族,杀猪一定要等到哪一天统一杀的。这些猪倒是养得很大,脚膀很粗。斫猪肉你欢喜哪块,卖的人就割给你哪块,你不想要,过一会儿拿回去还给他也可以的,但你在这一天统一卖就不好了,以后就没得卖了。那时候猪肉六七角一斤,我们那时候比一般人总算是好一点,有小人在,要吃奶,有什么的话也都买一点来吃,你姆妈还说没东西吃,吃不饱。吃不饱嘛,爱云满月还没几天,我们就又回上标了。
我到温州的时候就晓得,上标林场时间不长了,以后要到商业部门去了,那就要会算盘的。用笔呢,我加减这些有点能算,算盘哪粒打哪粒都不晓得。那我要先把算盘学起来,否则到时候过去只能做低等的工作,因为你不会嘛。
我打算盘是在温州的木排上面开始学的。夜里木排在海上面,小屋就搭在木排上,木排上放一块门板,一盏马灯——不是很亮,就坐那里。我跟宏取两个人。宏取是里李人,也是志愿军。我同他说,你睡,我望夜。
那时候没人教,再法写了张底给我,我自己学。再法是临海小溪凤凰塘来的,靠岭根、桃渚那边,和我一个班的。他是小学文化,原来在食堂管过账,木材公司算啊什么的都是他管的,以后也回到云和土产公司。
哦,这没读过书,辛苦啊。我去买了一个算盘,按再法写给我的底,先打加法。一加到十,等号外面总数等于多少,加到廿,外面等于多少,加到四十,外面等于多少,加到六十外面等于多少,打到一百是多少。打到一百,打对呢,是五零五了,五零五对不牢嘛,说明自己打错了。错了呢,又打。起先是不会对的,打了好几夜,还是不对,五零五对不牢。
打算盘有口诀的,“一加一,二加二,三上加五下落二……”,四嘛是“四除六进一”,八嘛是“八除二进一”,九呢是“九除一进一”,一十,然后再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是这样的。要先把口诀念会,像读书那样读熟,再打算盘,不念打不来的,但是你背会背,手还是打不来。算盘上面的子作五,下面的作一。打到九就满了,九除一进一,还有八除二进一,就这样打到一百。就这样上啊下、下啊上,一夜打天亮,有时候还是打不对。以后数字有点能打对了,但算盘子手势还推不来。再后来打久了,打到这里也对了,打到那里也对了,打到一百是五零五了,那么加法会准了。会准了好,就这么继续练,每夜里打天亮,打了一两个月。
加打熟了,减稍微省力一点,再打乘。乘数如果这边一位,那边两三位,这样还省力的。以后打熟了,这边两档,那边两档,再打会嘛,这边三档,那边三档。就这样翻来复去,六个多月打下来。温州三个月,后来到云和旅馆里,人家到街上嬉去了,我坐在旅馆里,算盘拿来又坐那里打,又打了两三个月。马上就要分配出去,就要工作了,你还没通怎么工作?到商业部门,写啊算是基本条件,你总要会的。又不是到上标林场去斫树,“噗”啊“噗”斫就行了。刚等我学得差不多,调到仓库去了。
到仓库去了,老赵走到,说,这个袋子给你,算盘给你,马上到那里装毛竹钉去。毛竹钉是一把一把的,一把有八十斤的,也有五十斤、六十斤的,七八个人扛,装到车上去,你是要把数记牢,算好。原来那些货车只有三吨,只能装六千斤。那你八十、九十地加,加到六千斤就不能超了,以前车是不让超载的,驾驶员也不会让超的。结果我第一次算到六千,再打几遍,发现多装了两三百斤上去。我回来跟老赵说,他说,多两三百斤,应该也没事的,如果车开到路上轮胎爆炸了,就要找我们这里了,如果没爆炸,那就没事。我说,哦,那应该总没事。
供销社的发票很多,一本一本小的,一幢一幢叠起来。这边仓库杂七杂八的都收来,收来给供销社,我们百分之几的手续费要给它。供销社的会计算好的,里面是多少多少,我们外面利息是多少要算给它的。如果事先不学,你到那里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一次碰到问题了。茶叶的税收是百分之四十四,茶叶收来以后,税收要算给供销社的。一般的我都能算了,那天碰到这个弄不来了。这头又百分之四十四,它中间算盘子空两档的,那边也是四零零四,中间空两档的,这两头四只算盘子,担担一样地担着。这数字乘一夜都乘不对。我七想八想想不出来,转天只好去问林朝高。林朝高原来也在云和,我调到土产公司,他在边上的林业站,也在东坑,近的。我说,老林,我昨夜一道题算了一夜都算不对。他说,你什么个题?我就说了。他说,你这个数中间空两档,乘过去算盘那边也要空两档的,这样加起来就对了。回来一打,就对了。
还有算利润,原来我怎么打呢?原来那里比如说是两块的,利润百分之十六。里面会计算好了的,我们要百分之十六利润算给它。你要用它的两块,乘上百分之十六,再加上它原来的两块。它原来是一块的,这一块就要加上去。我原来是这么在算,要这样就啰嗦了。林朝高说,你不要这样算,这样算容易弄错掉。百分之十八,你就打“118”,百分之十九就打“119”,这样利息就一并加上去了。那就是他深一步呀。
那时候还有十六两秤的,这个也很不好算。十两秤很好算,十块一斤,那就一块一两嘛。十六两秤十块一斤你知道了,那你一两是多少钞票呢?你就被它卡死了,多少一两算不出来了。十六两秤算法也是有口诀的,我现在忘记了,好像是一六五还是多少,你乘十六遍就变成一粒算盘子,就是一斤了。主要还是你底子不好,你没读过书,靠自己学,有些窍门还不晓得,做生活就要辛苦得多。
我从云和是1972年底转回来的,转来以后分到三门木材公司。木材公司是属于物资局管的,云和土产公司也是物资局管的,算是同一个系统。开始的时候让我在海游。我说,海游我不中意,我还不如到健跳。有些人想,你不待在县城喜欢乡下啊?可能还以为你是傻的,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健跳在海边,开阔,空气也好,所以就到了健跳木材公司。
木材公司虽然同是物资系统,但是和土产公司的工作又不一样。东坑的仓库主要是搞收购的,虽然也有一些小的木头,但是同专门采购木头、卖木头哪里会一样?所以又要学习、考试。到木材公司一两个月后,就到省里面学习,考检尺员。在杭州是省林业厅下面的木材公司,一边靠近西湖,旁边有山在那边,另一边是钱塘江,跟海边一样。那场地大得很,沿江很长很大一片都是木材公司的场地,火车都可以开到场地里来的。去过好几次,一次学习一个月左右。在那里学习嘛,西湖去看过,六和塔也去爬过。
学好了以后开始考试。考试怎么考的呢?让你来辨别木头。各种木头都弄成一块一块,刨得精光,比麻将牌大一点,有熏起来的豆腐干那么大,让你来辨别这是什么木头。这个嘛,虽然削了,弄成这样,我基本上都能辨得出来的,但是有很多人辨不出。对他们来讲,你整棵树长在那里,他可能会认得,但你把它们弄成成品了,就不认得了。我本来在林场斫树,加上以后在收购站,很多树都接触过的,比一般人都要好。我除了块把进口的不晓得,我们中国自己的,一块块的我基本都晓得的。木头上有像人的毛孔一样的小孔,孔比较大的,你涂点唾沫,嘴巴趴在上面吹一下,可以看到它是通的。像木荷这样木质非常光滑,树身结实的,一般不大会通气的;栎柴呢,洞眼比较大;杉树呢,木质比较轻,颜色稍微有点黄澄澄;樟树呢,闻闻有点香,这些都好辨的。主要是这些木块都弄好时间很长了,都酥燥的了,酥燥的又难辨一点。都是样品,不考的时候就收起来。
木头辨别了以外,检尺员还要试卷出来考的。这个考试就放在三门木材公司,卷子考好是拿到金华去改的。这样考树的特点什么的,树理我都晓得的。水杉怎么样长,柳杉怎么样长,我都晓得的。水杉的节是往上翘的,因为水杉的叶子轻一点,柳杉叶子垂得重了,树枝有点往下压的,树枝斫掉,一些节是往下长的。柳杉锯进去,有点黑色的,猪肝色的,水杉锯进去,是有点粉黄色的。还有一根木头,口径大,往里面反而小,或者口径这边是扁的,不是圆的,公分怎么算?还有一根木头,哪个地方烂掉了,烂在里面还是外面,或者哪些地方有伤口,算是几等品?还有什么木头适合做什么东西,是不是会变形,是不是容易腐烂?这些我都晓得。我考试的问题主要还在写字上,有些字梗牢了,要想。他们梗不牢,写下去就省力了,“哗哗哗”就写下去了。我要想,比如“豆腐”,这“腐”字我认是认得的,蛮复杂的,但怎么写呢?就呆住了,只记得上面部分乱糟糟的,但记不清楚了。我就写一个单人旁,一个“寸”字,一个“付”字。看看写不出来了,就又代一个白字上去。
改卷的人大概晓得的,心想,这些字他可能要不得写,所以用白字代上去,但道理他是晓得的,所以也给我分数,所以金华那边改出来,我九十多分,总共是一百分。永康也蛮好,八十多分。其他的都还要低。永康说,这试卷可能错了吧?我们那么低,他分数最高,这怎么回事?我树熟呀,怎么长的,什么气味,我都熟得很。改卷的人看了,肯定晓得我对树理都懂的。结果我最高,浙江省一级检尺员的证书发给我。
回到健跳,虽然当时粮食这些还有点紧张,但是我们在单位工作的,粮票这些发来,加上爷爷奶奶那边种的有时也拿一点来,再加上别人杂七杂八地送一点来,比在上标、东坑已经要好得多。那时候海里面鱼多得很,也便宜,如果喜欢吃的话,单是鱼就够吃了。那些大黄鱼四五斤一条,大的七八斤,只有一角六一斤,算是最贵了的,其他鱼都还要便宜。水潺、白蟹这些都没人要的。刚到健跳的时候,之前没吃过,又那么便宜,四五斤的去买一条来,烧起来整锅。但是我吃鱼也要不得,吃了几次以后就不大要吃了,有时候别人送来都吃不完。以后等船老大这些熟了,就跟他们的船出去看捕鱼。南亭人的船坐过,南亭是晏站隔壁,浦坝人的也坐过,西山头人的坐过好几次。
捕黄鱼是南亭郑友的船,我带你一起去的。捕黄鱼是清明前后,是在近海,当天去当天回的,原来健跳港稍微出去一点的狗头山外就有黄鱼捕了。那天天还不是很亮,我们就起来了。我带了两斤老酒,到国营饭店买来两只馒头,一只二两半粮票,碱做的。买好之后,就坐到郑友的船上去。那时候是在格山还是什么地方捕的,机帆船开出去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那地方海中间有个岛,岛的一边有个水湮洞,好几间屋那么大,海水冲到里面,回音回出来“轰”啊“轰”地很响。
到那天中午,就有两网拉上来了。黄鱼拉到了水上面,嘴巴张开大大的,“咕”啊“呱”地会叫的,声音有点同田鸡样的。那乌鳞鲳大啊,大的一条都有七八斤,在舱板头“啪”啊“啪”地跳,跳起来有一米多高,比黄鱼跳得高。有些跳啊跳,就跳到船舱里面去了,有几条跳回海里了。烧饭的人马上拿刀和脸盆来,就在舱板头把乌鳞鲳斫倒,海水冲冲过,整脸盆端到后面去烧。那肉板同猪肉那么厚。黄鱼也斫倒一些,放到一起熬起来。你小时候鱼不喜欢吃的,就在烧鱼的镬旁边放了两只白蟹。那白蟹一只都有一斤多,里面都是膏,如果是现在,都要百把块一斤。那些白蟹是拉黄鱼的时候挂在网上一起拉上来的,他们看到白蟹就糟心了。鱼都太多了,这蟹吃起来麻烦死了,谁要吃呢?又要戳手、钳人,能抖都抖回到海里去了。见你要吃嘛,放两只在锅边上。那些鲳鱼、黄鱼烧起来,汤都黏黏的,真是好鱼。我鱼也不大要吃,就喝点老酒,没吃几块。买去的两只馒头,都被他们拿去了。他们渔民一个月没几斤粮票,平时主要靠吃鱼,粮食没得吃。就说,馒头给我吃,你们吃鱼。一边说,一边馒头就拿去了,几口就吃下去了。
捕鱼也要看天气,看潮水的。那时候虽然鱼多,但有时候出去也捕不到。有一次跟出去看捕鱼,船开到那外面,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反正是蛮远的。到那个地方,那海水就跟墨线弹过、刀切过一样的,笔直的,一边海水漆墨黑的,一边的海水是清的。那黑的地方看下去,凶险险的。以后浪也太大,鱼也看不出来,连网都没有撒下去,兜了一圈就开回来了。
还有一次跟永康一起,这次是健跳人欢浊的船。
这次本来也没有找到鱼,船还同别人的船撞了,结果碰到了鲸鱼。船撞了停下来以后,我就又走到前面来,到船旁边一看,嚄哪哪,这鱼大呀!有八九条。那条活灵一点,同大的柴油桶那样,“扑通扑通”在前面带路,下面的大,翼膀比一扇门还大,射上来,又钻下去。你看它们好像慢的,其实快得猛,一会儿就往鱼山那边过去了。我同欢浊说,你这老大把船开那里过去,这货那么大,你还不把它拦牢,你这网那么大,会拦牢的呀!他说,哦哟,不能动的,这货你动的话,连这两只船都会弄没了,哪里要得了它!
这鱼有三四庹长,是从船上望下去,下面到底有多少长也不清楚。它不上来的,就一条在前头“波洛咚波洛咚”蹿个上蹿个下,其他就“嚯啦嗒嚯啦嗒”在后面跟牢,那个划水的翼这边翻上来,“嘭”的一声打在水上,那边翻上来,“嘭”的一声又打在水上。那个鼻孔等一会儿就“呼——”,两支水飙起来高打高,雪白的。我说,哈,这鼻子也那么杀甲的啊!它这翼下面,蛎壳都生在上面了,同碗那么大,还有生在背上的。尾巴两个叉叉出去,大得猛,稍微拍拍下去,水就溅得高打高。一条千把斤不止的。船老大说,边上都别去,这鱼你船到它边上去,你的船不大好,它翼膀打过来就把你的船板打碎掉,不能动的啊!连忙避到边上去。船撞了,就算想捕也没办法捕了,就开回来了。
我就两只手好,两只手到五十多岁了,还有五六百斤力气。
那一次同癞头三花到温州去买东西,老林叔叔和南站科长带我们两个到江心屿那里面去吃饭。他们带了洋河大曲——这算是好酒了,点了一盘鹅肉,还有一些东西。饭吃过,酒也吃过以后,走到外面。我看到前面那边有一堆人围在那里,“哄哄哄”地在那里哄,上面有个牌子写着“武松打虎”。我问老林,这“武松打虎”是干什么的哎?老林说,那是拉力气什么的。我说,那我们也到那里去看看。老林说,啊呀,你这个人酒喝了嘛,就要乱来,不要去,这些都是长头毛,弄不好要打你的哪。我说,去看看呒告(没事)的。就走过去。长头毛有十四五个,都是小青年。
“武松打虎”这个拉力气的是一个地磅,下面有两个可以捏手的地方。你捏牢用力拉上来,上面有根指针就会往右边划过去,电灯珠就亮起来。我看他们最多的能拉到五百五十斤。我心里想,你能拉五百五,这几斤我是不止的,那我也要试试看。老林又在旁边说,别弄哪,弄不好他们会打你的哪!我肚里想想,这里像我们健跳港南道头那样,温州过来是要过渡的。我说,老林,这里要过港的,呒告的。癞头三花也在,你们两个也在,你们有三个,他们才十四五个,如果打起来,你们包走两三个,剩下的都交给我。他们如果真的要来,我手划拉过去,就把他们都划倒,呒告的,你们放心。见我一定要拉,老林没办法。
我晓得情况是这样了,我就先打声招呼。我说,小青年,我是乡下来的,你们拉好以后,我可不可以也拉几下?我年纪大了,力气要慢慢来的,所以我要拉三把的。小青年都说,好好好,你拉三把。我说,我第一把呢,四百五;第二把,五百五;第三把呢,那就六百五了。说,好好好,你拉吧。我走到地磅前面,手捏在捏手的地方,这个东西比较矮,我人矮正好用力。结果我一用力,第一把拉起来,指针指过去就是五百五了。我第二把再一用力,那根秒针划过去就到头了,那些电灯珠全部都亮起来。最多只有六百斤了,我拉超过了。我肚里想,这样就六百斤了?我好像还不是很用力,那我先不放下去,抓在手里抬抬,我就停在那里。这些小青年说,哦,乡下老师傅好,乡下老师傅好!全都逃走了,一个都没有了。他们晓得,那么大力气,他们想动我,走进来的话会被打个死。
摆摊的那老倌连钞票都不收,说,我这地磅摆在这里五六年了,没一个人拉到头过,你是第一个,不收钞票。那时候拉一次是两分钞票。我说,你靠摆摊收入的,我还差你这点钞票,我给你一角。他高兴死了。我就好在两只手,像蟹钳一样的,让我担,短距离的可以扛一下,远了我要不得。
买圆眼(桂圆)碰到拐子是1987年还是1988年。那时候,丽水那边的木头不多了,好的木头价格也贵,卖不起来,木材公司就派我们到福建去看看,那边树多,价格到底怎么样不晓得,去看看。那时候木头也开始议价了,不要计划了,私人也可以卖了,我们自己也去运来卖。靠我这几块工资,家里那么多人,开销不出去。去福建派我和卡两个人一道去。
那时候到福建要两天。先从三门坐车到温州,再转车到苍南,到苍南天就黑下来了,宿一夜。第二天再从苍南买到福州,早上从苍南到福鼎、福安、宁德……这样一路过去。到福州下午三四点钟了,再从福州转车到尚干,想进木头的地方是尚干木材公司。到尚干天就快晏了。尚干这地方位置跟健跳一色一样的,也是个道头。道头也跟健跳一样,是塘筑起来的。木头就在塘里面,多得很,总有几万方。
拐子就在尚干。我们在看木头,起先是不是有拐子我们晓不得。那里都是杉树。杉树我们木材公司卖千五六一方,那里也要卖千五六一方,那运费这些加上去,买回来没办法卖的。我们看价格那么高,打算往回走。但是那天天晏了,就宿在道头的饭店。拐子也宿道头饭店。当时哪里晓得,到转天晓得他们也在那里。卡手里挈着一只密码箱,他们想我们是进木头的,密码箱里面肯定都是钞票,就把我们跟牢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回到福州,拐子也到福州了。我们在一个三岔路口,红绿灯,卡走过去了,我还没走过去,站在这边等。咦,有人拍拍我肩膀。我想,我同你不熟悉,你把我肩膀拍拍做什么?他说,你昨天不是在尚干买木头吗?我说,你怎么晓得我哎?他说,我昨天也在尚干木材公司,那些木头都是我的。我说,你木头价格那么高,运费这些加上去,没办法卖,我们不要。我走到街对面去,他跟过来。他说,你们要买多少呢?买多的话,我们到办公室再去说说。又说,你付现金还是解款呢?我说,我是解款的,我们两个人出门,就带点路费自己吃吃饭,没有钞票的。如果订好木头,你户头给我们,我们就把款解过来。他说,我户头没有的。我想,你那么大的木材公司,怎么会没有户头的呢?我同卡说,户头都没有,疙瘩了的,办公室不能去,去了被禁在里面,乱七八糟的,找个麻烦。见我们不去,他也没办法,走了。
走了之后,过一会儿,卖圆眼的来啦。卖圆眼的人一帮,麦秆袋挈在手里,在街旁边叫,说,圆眼大得很,才十二块一斤!那时候我们这边圆眼要二十二块一斤,还没他们那个大。这一斤差十块嘛,我们也买点回去,省得出差白走一趟,路费亏了。我买了十几斤,卡那时候刚结婚,就多买点,过年做新女婿的时候好用,就买了二十多斤。买好了之后,那个人又黏住我们不放,说卖给我们便宜了,要我们每人再给他十块钞票。我急着要走,想,便宜确实是便宜,又那么多斤,就给他十块算了,好早点坐车回来。我就给他十块钞票。他说,你人好,你如果怕圆眼质量不好,我捏一粒给你吃吃看。他拿起一粒,“啪”的一声捏碎,给我吃。我吃到嘴里,呵,这圆眼老实好,肉很厚,籽很小,老实好!我算是十块钞票买了一粒,卡十块钞票没给他,结果一粒都没吃到。我们买了以后,旁边一个女人走过来,说,你们买他那么多,把我这点也带带去哎!我这里小是小一点,东西也很好的,我就卖给你们八块一斤好了。我同卡说,你反正要的,这点就带带去吧。卡就把这里的七八斤也买了。
这也是奇怪了!明明卖给我们的是圆眼,结果怎么会变成花生呢?起先我们还不晓得。他卖给我们的时候,把空袋给我们,让我们把袋口牵牢,说,你们怕我袋子上面的好,下面的不好,我倒给你们看。他把袋里的圆眼“笃笃笃”都倒到我们的空袋里面,上面和下面都一样的,一粒粒都那么大。他说,这样你们放心了吧?倒过来以后,我们把袋口系牢,背在背脊后。他就几个空袋捏在手里,一甩一甩地走了。买了以后,卡还想到超市里买点东西,就走到旁边的大超市里去。袋子背在肩膀头,摸上去“嗦嗦”声,圆眼是会“嗦嗦”声的。后来我闻闻这袋子怎么有点发霉的气味呢?卡闻了闻,也说,真的哎。说把袋子解出来看看。一解,咦,起先袋子打的是活络结,现在怎么是死结呢?这事情不对。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一打开,一股霉气冲上来。心想坏了,一看,全部都是花生嫩,有些芽已经一寸多长,有些已经发霉了,白毛长出来都寸把长。拐子都是想过的,用花生代替,声音“嗦嗦”声,重量也差不多,所以你开始不晓得,你弄不过他们的。我买了三百多块,卡五六百块,差不多一千块钞票拐去了。这不行,要到派出所报案去。
问别人,派出所怎么走。说从那边怎么怎么走。到了派出所,他们的人又到那里了。他们路熟,走得比你快。卖木头、卖圆眼这些人实际上都是同一班人。派出所那里有个大厅,走到那里,我看到大厅里有个人坐在那里。我一相,咦,这个人跟卖木头、卖圆眼的人在一起过的。等了一会儿,派出所的人叫我们进去把事情讲一讲。派出所的人问我,骗你的人的样子你记得不?我说,人来的话,我还能认出来,这门口外面厅里的那个人,就是同他们一道的,但我也不敢百分百肯定。笔录做好,走到外面。厅里面的那个人也走到外面了。他问,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的?我就说买圆眼,钞票被人拐去了。他说,他的脚踏车被别人偷去了,到派出所报案,那些卖圆眼的人他认识的,他们住在那边的山脚下,他可以带我们去把钞票要回来。起先卡还想去。我同卡讲,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去,但走到那里去,他们那么一大帮人,一路把你跟牢的,你老命都会丢在那里。卡说,这样我没胆去。我说,那我们马上走。回到温州,奶奶说,还好你没去,没去是对的,否则命都没有了。
我以后去福安很多次,木材公司让我去那里采购木头,跟福安的老王认识。(以后木头允许私人卖了,我们自己也装了六十方木荷回来,装点来卖卖,也赚点来好用。)老王是检尺的,我也是检尺的。有些木头弯七扭八的,材积怎么算,很讲究的。他看了我检尺木头,说,你检了我就不用看了,就算是我的木材,也不用看了。有一次去,他叫我住他家里。他家到木材公司,有两里多路。他们的糯米酒做起来是白的,菜这些烧起来吃。他的儿子在派出所,也坐着一起吃,就聊起来。他说,浙江有两个人,走到福建买木头,想贪点小便宜买点圆眼回去,结果钞票让拐子拐去了。我说,咦,你怎么晓得呢?他说,我是报纸上看到的。我说,哈哈哈,那么就是我哦。他说,啊,就是你啊!
我十八岁出门做工,到六十岁退休,为国家贡献了四十二年。我工作这些都是很认真的。四十二年之后,我退休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退了以后,我可以休息了。我种种菜,种种花,有时候帮村里修修佛殿、公路、水库这些。我劳碌了一辈子,大的劳碌我也不想再劳碌了。他们都说退休了到外面去走,旅游啊什么的,我也都不大想去,但是五台山我去了三次。五台山是神佛待的地方,神佛我都是很敬重的。鲁智深也在那里过。我在北京的时候,星华说去看一下,那我说可以去看一下。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了,星华自己开车去的。北京早上蛮早就出发,在路上吃中饭,吃了以后开到五台山还要差不多两个钟头。吃饭是星华公司里有人安排的。到了那个什么市里,公司里有人过来说,吃饭已经安排好了。到那里一看,啊呀,桌子上一层都是灰尘,这地方能吃饭的啊?结果这桌子抹了以后,一个豆腐端上来,都有两三公分厚,用很多油烧起来,一满盆;再上来一盆肉骨头,骨头上面肉很多,这个盆同脸盆差不多。这满桌摆起来,哪里吃得了!起先我看这地方,桌上都是灰尘,我想这是穷地方,没想到东西弄来那么多,那么好的,吃又好吃。我吃了到现在都还记牢。吃了以后,再开五台山。
以前去五台山是独条路的,从一面的山上先转上去转上去,再往下下到下面坑底,才是五台山。后来再去,是从溪坑边进去,省力了,但是这地方有些人不好。有一次我们车开到那边,感觉应该是往上面开,结果前面有些拦路鬼把路拦起来。我们想,哦,这边不让走,那应该是那边,我们就从另一条路往下开,开到了山底。我跟星华说,这路不是,应该是往山头走的。问下面的人,说,啊呀,你们开错了,你们要开回去,从上面山顶的路横过去。又开回去。那条杠杠在路上,都不晓得是什么人,说要三百块钞票。钞票只能给他。杠抬起来,才往里面开。
住是住中台的宾馆。五台山山顶水都没有的,车载上去的,水比什么东西都还贵,同我们买老酒一样。每天有小车运上去的,那路没开惯的人很难开的,就只能开一辆小车,转弯抹角又那么多。
那地方冷的,霜冰打冻,冻煞人的。有一次是古历九月份去的,上面就落霜了。那里的泥土看上去跟牛犁过一样,泥土的下面都是空的。我想,这地方的泥土怎么是这样子的呢?过去仔细看,才发现是那些石头都被霜冻冻得耸起来,把上面整片的黄泥都顶起来了,就像牛犁田犁过了一样,一层层耸起来。黄泥跟石头之间都架空了,都是屺屺块块不平的。那些地方山岗上,冻煞人的。我们车停在宾馆门口,转天车上都是雪白的,都是霜,挡风玻璃都冻牢了,雨刮器都刮不下来。
五台山是一个镇,车先盘到山顶再下到下面坑底,这坑底簇平簇平的,跟一个大箩一样,大得很。山上面树蛮多,大是不大的,但这地方生得很好。五台山整个面积比国清寺大得多,它有五个台,每个台都是寺院,下面脚下还有总寺院,都是佛、老爷。你姆妈讲这上面应该都是佛,没有老爷的,我看北台那边好像是老爷,有五个老爷,写着什么皇什么皇的,有五个台子。
鲁智深的东西在南台,在半山腰。这边也蛮大的,延过去都是殿。这边人也特别多。那根杖摆在两个叉上面,腰差不多高,正好可以给你提。中间那根棒同手腕那么粗,手刚好捏得过来,黄铜的,不会生锈的,雪亮的,里面是实肚的,两头也都雪亮的。我想,这是鲁智深的东西,我也去挈一下,这我也拿得动吧?过去一挈就晓得了,要不得,挈可以,顶顶不上去了,一百二十斤重,哪里还顶得上?后生的时候可以,现在这不顶了,不要出洋相。
到五台山去都是拜佛。一次车开到半山腰了,一个女人,大概只有廿多岁,生得也蛮好。她在路边拦车,她说是在五台山龙头那里工作的——她走路的话到夜里都走不到,路还远得很。她说车让她搭一下。我们车停下来,把她搭上来,坐到五台山。她说带我们到五台山龙头那边去,说那边是五台山第一的地方,中央领导人来都要先到那里去。车开到那里,她就是在那里面工作的。
星华很大的香买来一把,弄起来像一个塔顶样的,有一公尺多高。那个女的说,今天一天下来这香还没人点过。星华就去把它点了。钞票可能要上千。点了以后,再到里面施舍那些,花了一万多块钞票。那里是矮屋,像是古老的房屋。一个和尚盘腿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念经。我也拿十块钞票给他,他十块不要,只要五块。多了也要放到边上箱子里,他不能收的。不给他也没关系。他整天坐那里念,这长年的下来,真难熬的。
去中台路上,也碰到一个和尚,带一个徒弟,我们也把他们搭上车。在中台下了,星华还给他三百块钞票。他说,钞票不要。他口袋里翻出来,有三串珠子,说,这个珠子只有这里有,其他地方没有的,你们三个人一人一串。这和尚是真和尚,钞票都不要的。一个徒弟,热水壶带牢,塑料雨衣也带牢。夜里没地方睡,就雨衣这些裹住,路边什么地方蹲下来就过夜了的。哦,这些人的决心那么强,凭谁都要不得!走三步,站得笔挺的,“啪哒”一声趴下去,这要练过的,一般人哪里要得的?总六十几岁了。从下面拜上去,六七十里都不止,就带点干粮和水,一路拜上去。两个人这点水可能都喝光了。那么辛苦的。他们是快修炼成功了,一心修炼了的。
在山上面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到下面县里,是个城市。先在街上嬉,嬉了以后吃中饭。我到街上张张看,有没有老酒,想弄点吃吃。看到一个店,写着说有酒。门口碰到一个人,说,我这老酒都是米做起来的,我带你进去看看。带我走到酒间里去,店里面古老的秤啊什么的都还有。走进去后,里面热烫烫的,老酒都还在做。都是糯米这些蒸起来,摊在那里雪白的,都是好米。里面酿饭这些放那里蒸,这酒做起来喷香。我问,你这酒卖不卖?说,卖的,酒盅先倒点给你吃吃看。我一吃,说,你的酒老实好。我买一点吃中饭的时候吃了,另外一坛圆鼓鼓的,大概有三四斤,买回到北京来。这酒真好!但是买多了我要心痛。贵也不是很贵,大概四块一斤。我们这边当时老酒只有一块多点一斤,四块也有点贵了。那里老酒好像只有这个地方在做,别的地方都是其他酒。这地方名字也没看,不晓得叫什么地方。
香港去过三次。前面两次去香港,后来都到澳门赌博去了,最后一次是去英国,从香港坐飞机。都住爱葵(小妹)那里。
爱葵那里是西贡,边上有码头,同健跳样的,那条港通出头都是船。港可能还是那里长,有健跳通到凤凰山那么长,总有十几里。港也是那里大,稍微出一点去就是大海大洋了。码头边上鱼也很多,鱼都放在岸边脚下海水里面,很多石斑鱼。
第一次去在那里住了两星期。第一星期住几天以后,去澳门赌博,赌回来又住了几天。中间还去了一次深圳,吃了中饭就回来了。在香港住两星期,中间一定要到深圳去一下的,不过关在香港只能住一星期,过一次关再回来可以住两星期。
深圳1997年正月已经去过一次。那地方夜里电灯亮天亮,早上起来没有人的。房屋都是二三十层,有些地方还不止。早上从楼上看下去,底下地面上都是车,就跟拖鞋一样排满,没人开的。9点多了,走到下面,街两边的店门都还关在那里。一到下午,快晚上了,那都开始出动了,车大部分都开走了,到半夜才回来。
深圳只去过一个地方,是植物园,那个地方下面有个塘,旁边都是椰子树,还有一个佛殿在那里。爱嫦、星华、你姆妈,我们四个人去,那天中午在那里吃萝卜烧的面。星华那时候正好在深圳实习。深圳这地方建设得蛮好,但叫我住,我不习惯。这屋子都半天高,人走在下面就像个蚂蚁,车嘛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总觉得头脑懵懂懂。人总是要落地的,住得离地面近才好,这半天高地住在上面,地气接不到。那天气又热,又潮湿,同海南岛差不多,不习惯。
在香港也没什么事,就是去嬉嬉。香港的菜这些东西贵得猛。石斑鱼养在海里,问多少一斤,说要好几百。黄三倒是不大有人要,就买了一条黄三,斤半左右,八十块钞票。蔬菜比起来还要贵。爱葵说,车开过去一点,那边便宜一点。结果到了那边,番薯藤连叶的,这猪吃的东西,都要卖廿三块一斤。空心菜也卖廿三块,红菜头老的,叶子割掉,也卖廿三块。还说是旁边农场里自己种的,便宜点。自己种的也总是番薯藤叶呀,吃了难道还会成仙法道啊?我们这里现在有时候也有番薯藤了,那也都是叶摘掉,皮披掉,光卖一个梗。他们就连叶子捆在一起,卖给你廿三块一斤。豆腐是十四块钞票一块,一块半斤。哦哟,这东西贵得,不晓得香港人的钞票是地上可以抓的还是怎么的。
去澳门是2015年,在香港住了几天以后,中间去了澳门。一共赢了四万多块钞票,转年吕岙起屋时用掉了。本来打算是清明后到吕岙去起屋的,结果澳门赢来以后,清明前就到吕岙去起屋了。
澳门是中饭以后坐船去的,要坐两个钟头。过去以后,那边的码头不知道有多少大,走到里边的大厅,那人涌来涌去就跟蚂蚁一样,全都是人,全部是到那里去赌博的。回来的时候也是那么多,就跟鸭子一样。澳门的路跟香港差不多,也不宽的,就只能开两辆车。澳门的房屋也高的,有些地方像深圳一样,都那么高,造得好得很。那些宾馆也都高高的,也跟香港一样,很干净的。那里到处都是赌场,街上冷清清的,人都在赌场里,就是老太婆、老倌也都在赌场里。十八岁以下的小人不能进去,其他老的嫩的就都在赌场。
上午大概是九点钟开始的。我第一天去押,早饭还没吃就去了,是爱葵带我进去的。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没有人,大部分地方都还没开筒,就我们两个人在那里赌。赌是押大小,一次最少押三百块,有些桌最少押五百块。总共三粒骰子,九点以上是大,九点以下就是小,如果有人押中了宝子,庄家就只赔宝子,其他人的钞票就都被庄家掠去了。结果第一盘就让爱葵押中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的?她押三个六,结果骰子停下来就是三个六,我三百块押大,就被掠去了,她押三百块一下子赔来一万五。押中了以后,里面那个女的服务员(大部分是女的,小青年也有)说,你们可以出去买点东西吃吃,不要再押了。她专门管这个的,可能晓得的,第一把三个六都押中了,接下去可能都要输了也不一定,她是好心,所以我们就走出来。另外几个人在外面等的,我们就一起去吃早饭,吃过以后再回到里面赌。
早饭吃好回来,人就已经蛮多的了。这赌场大得很的,楼下一层里面可能就有四五百张桌子,同西山头一个村那么大可能还不止,一眼望去望不到头,走过去就像十字街那样,一弄一弄两边都是赌博摊,都相通的。边上有打电子游戏一样的,叫做老虎机,角子放进去,押中的话,就有很多“哗哗哗”从下面漏出来。爱葵一百块钞票换成子,“通通通”一会儿就丢完了。老虎机我也押过,本钿基本上还没折掉。一会儿出来五块,一会儿三块,最多十块,被拿去了也有,都是爱葵帮我在弄。爱葵说,运气好的话,有时候漏出来几簸斗也有的。
这下层是农民赌博场,老年人多,大部分都是老太婆老太公,钞票少一点。那些钞票多的,几亿的,可能到楼上包厢里去赌了。码头过去的时候有很多外国人的,那里也没有看到,可能也是到另外什么地方去赌了。小青年也有一部分,温州人死多的,他们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这些小青年是老赌博的。他们一万块一只的子,整叠都押下去,一次总有几十万,押下去就拿来,押下去就拿来,前面三四叠叠起来差不多都有二十来公分高,随便估计一下,都有一百多万。他们心里面一点都不慌的,看上去老老实实,好像一点都无心无事的。我晓得,哦,这班人是老手,我就跟着他们押押,赢来两千多块。
以后快中午了,老梁来了,他跟爱葵熟的,我们一起吃过中饭,再进去赌。老梁换了一万块钱的码,五千块给我,叫我跟他一起押。老梁是赌扑克牌的。扑克牌在一个风车斗里转起来,停了以后掉出来,分一张给老梁,分一张给庄自己,分一张给我,翻开看点数。总共就我三个人。一人就是一张,谁大就谁赢,不像我们这边两张牌拼起来再讲大小的。你不押自己这里,押别人那里,就是押在庄家那里也可以的。它这里同点庄家不吃你的,就一人再发一张,再比大小。老梁自己买了九万的码,一下就都押下去,就赢了九万;第二下他又押九万,九万又让他赢来了;第三下还是九万,这次被拿去了,我也被拿去了。拿去以后,老梁说,好了,我们走。我五千没有押完,一次都只押了一两千。五千和赢来的一两千,他都给我,他后来到其他地方去赌了,最后都输掉了。
第二天上午如果是会赌的,胆子大的,不知道会赢多少。我押下去就赢来,押下去就赢来,连赢了二三十把,但是我押得少。开始我都是三百,以后我也稍微多一点,四五百押下去。但是四五百也没什么用,你不会凶呀,会凶的话,这庄倒都倒掉了。我就三百四百五百地押,最多以后也就千把,就这样赢了两万多钞票。我以后想多押点,爱葵她们两个在后面死叫叫牢,说那么多盘大了,不会还是大,本来赢得还要多得多。等我们走了,旁边那些人都轰到这张桌子上来。
在澳门赌钞票,都是港币,一万块换成人民币只有九千块。第一次一共赢来四万七千五,以后拿去换,只有四万多点。
澳门的赌博硬碰硬的,没有鬼花样,这好赢,所以我转年又去赌。这次去是夏天,好像是暑假。囡(大妹)说也要去赌,也一起去。也是先到香港,到爱葵那里。第一次去,你姆妈没押,第二次也买了一千的码,也开始押。第二次本来我也赢来好两万了,最后只赢了两三百块。我起先也是三百五百押,多的时候一两千,让我蛮多赢来了,以后快走了,我就五千五千押下去,结果都让它拿回去了,只剩两三百。我想,反正是用你的棒打你的狗,要自己钞票拿出去嘛,这我要心痛的,反正是你的钞票,砸几下下去,赢来就赢来,赢不来拿回去也就算数,结果都被拿了回去。
你姆妈和囡一人一千块,她们一个输了只剩一百块,一个输了只有两百块。我同爱葵出去吃香烟。她们就用三百块跟着旁边的小青年押,结果一个人赢回来五六千。再以后你姆妈的码叠起来快有一万了,快要回来了,结果一下押了五千下去,被吃去了,最后只赢四千多钞票。囡也赢了五六千。爱葵总共也赢了七八千。最后总算算起来,一共赢了两万多点。如果按宾馆、路费这些算起来,也没赢什么钞票。宾馆也就是赌博场,楼下是赌场,楼上是宾馆,顶楼上面好像也是赌场。宾馆几十层,高得很。
两次在澳门都住了两夜。澳门的菜价格贵不贵也不晓得,都是老梁请客,点来吃的,街上没去看过。第一次去,那天中午,我想酒吃一口,就点了一瓶绍兴花雕。一个服务员给你放在瓶子里热一下,过来给你倒酒盅里。吃好以后,酒单放桌子上,我拿来一看,绍兴花雕一瓶两百八十二块。我心里说,这是碰到鬼了!我酒单上看,上面那些酒都是两三千,最下面最蹩脚的是绍兴花雕,还要两百八十二块。那以后我不吃了,我就是赢来了也不会在这里吃酒呀,我到其他地方去吃了。以后我们自己到外面,就都吃面。
我一辈子都没有赌过博,赌博没有好处。人要靠自己劳动,把钞票赚来用,这个钞票赚来买东西吃了是益的。否则你把别人的钞票赢来、骗来是不益的。赌博十个九输的,赢来以后都吃啊花啊,赢来这点钞票也都会败光,这没有好处的。就算你都赢,你把别人钞票都赢来、骗来,那别人日子怎么过呢?但是澳门的赌博是硬碰硬的,是政府允许的,这个可以去赌,有机会我还想再去赌一次。
去英国是2018年古历七月初九走的。先到宁波,飞机飞到香港。香港到底是好地方。那山的长势,在海上一墩一墩的,两边像胳膊一样遮住,所以说是个掌财的地方。这地方东西贵,但要吃的东西都有。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再去英国,飞机飞了十多个钟头中间都没停过。飞机上的椅子前后可以调节,可以躺一躺。这飞机大,我们一般的飞机只有两排,它有三排,横过来可以坐九个人,一共可以坐三百八十多个人。本来是上午十点钟的飞机,说是上面紧张啊什么的,到十一点十分开始飞。我是等它悬起来之后开始算,还在地上跑都不算,飞过去飞了十一个半钟头。飞到那里是夜里,已经墨黑了。坐车坐到爱葵那里还要两个钟头十五分钟,是杰夫(妹夫)开车来接的。
爱葵住的那个地方叫格洛斯特,是一个镇,但是爱葵不是住在镇上,是乡下。房屋有四栋,是别人的,买来了,都是一层、两层的。他们住人的那栋是两层,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一栋是杰夫办公用的,也是两层,下面打乒乓什么的都有。还有一栋是放工具的,里面拖拉机也有,割草车也有,工具齐全得很。
那个地方,整个国家没有山的,就看到一些小山包。山上很多大树长在上面,密得很。山旁边的那片土地大了,里面是一片汪洋一样的。那些小树头上都砍掉了,围起来当篱笆。但那两边都是荒白滩,没多少人的,比里桃都不如。里桃还有个左邻右舍可以说说话,他们那里是你住这里,他住那里,相互之间距离至少都好几百公尺以上,或者一两里以上,没有人家可以说话的,就自己独门独户。大一点的也就四五户人家住在一起。他们地多,一个人有三百多亩,有整个健跳塘那么大,就一户人家。爱葵那里小一点,也有六十多亩,都是平的。那么大的地方,都没有种东西的,都是草。溪坑也不怎么有的,那么平,有水的话都在地里渗下去了。河也没有的,统平的,有的话,水应该也不会流的。海可能也还远得很的。房子呢,也都差的,农民的房子两层楼算是最高了,旁边搭个一层烧烧饭或什么的。里面也矮得很,像我那么高的,手用力伸上去,都能碰到天花板。外面呢,就是红砖垒起来,蛎灰嵌在缝里面,都没有粉刷过的。他们的房屋建设搞起来没有中国好,中国农民的房屋也三四层造起来,清清爽爽。那里都乱糟糟的。爱葵屋里的房间里面倒是粉得蛮好,蛮光滑的。
英国的土地是大的。你想,有些人一个人有两三百亩,健跳从道头通到健跳塘原来也只有三百亩。但是你的地有什么用呢?他们那个地,会种的人麦子种一点起来,玉米种一点起来,其他东西种不起来的。菜啊什么的一般种不起来的,连萝卜种起来也只有胡萝卜那么大,像大头菜一样那么长,圆乎乎的,切开烧起来也不一样的。我们这边烧起来软糯的好吃,它那吃起来硬邦邦的,不好吃。大白菜不晓得哪里运进来的,只有我们的白菜一半大都不到,还有一种包菜不像包菜的,烧起来都硬结结的。这地方大概天气、泥土是这样了,什么东西长起来都硬邦邦的。有些人家也牛啊、羊啊养一点起来,就让它们吃草。自己的草地嘛,就都给它们吃。还有一些地方太大了,就给集体种小麦这些。
吃的东西,也不经常去买,要买的话也就牛肉、羊肉,鸡也有。但那边的鸡和我们的鸡不一样的,他们的鸡头颈已经斫掉了,鸡脚下截也斫掉了,就剩中间一个包一样的。这个包全都是肉,那肉一层一层的很厚,也不全是油,一只都有六七斤肉,里面也有骨头,但不晓得怎么的,骨头也不怎么大。爱葵送小人去读书,汽车这么笔直地开去,到镇里要开九分钟。到那边有鱼卖的地方,要开半个钟头。它那鱼也不是卖给我们吃的,是饭店放在那里的。楼下放着一排鱼,鱼跟鱼中间用冰嵌在那里。我看过去,青鲇鱼有十几斤,那种长得有点像青鲇鱼的也有个十几斤,斤把重的鲈鱼也嵌在冰里,箬鳎鱼也有,还有一种有点像箬鳎鱼,嘴巴长在一边的也有一点,鱿鱼洗干净了的也有十几斤,但是一个买的人都没有。那楼上是饭店,那些鱼可能是饭店烧起来给人吃的。他们那边人鱼也不会烧的。有一天中午,杰夫的儿子来了,说是到那里去吃饭。我晓得这饭店可能没什么好吃的,不想去吃,后来还是去了。有外国人两夫妻坐在那里,那男的可能不会吃鱼,他就面包牛奶咖啡弄点吃吃。那女的要了一条海草鸡(海鲫鱼),我看店里的人把鱼两边的肉都片下来,中间的刺都弄掉了,放到烤炉里烤烤熟,放到一个盘子里,小盅里装点番茄酱涂上去,就这么吃的。鱼这么弄,肯定腥气得很,咋吃?也被她吃完了。这地方的吃法是这样的。
冬瓜青菜萝卜瓠瓜天萝什么的,都没有的,就一点青菜,用塑料袋包牢,大概也是其他国家进来的,烧起来硬邦邦的,不像我们的青菜那么细软。这地方中国人去了是没的吃的。都吃那些酥燥的,麦片啊,饼干碎啊。我弄一点咬咬,都咔吧响。他们就抓一点放到碗里,拿把刀,剖些橙子这些放到一起,香蕉也剥点放进去,再倒点牛奶进去拌拌,拿个勺子来,哗啦哗啦野人一样往嘴里扒。这种吃法我们这边人要饿死的呀,吃进去的话,大便都拉不出来,那么酥燥的东西。
伦敦算是京城,那房子造得!来的时候飞机是在伦敦下的,先回家,过几天再到伦敦去看一看。伦敦女王住的地方,四间房屋,全部是五十公分长的石条,从底下一直砌到上面的石头墙。围墙一圈围过来蛮大的,都是头上磨尖的铁栏杆。都没来看过嘛,就去看看。房屋呢,女王那里四层,其他街道上呢三层、两层。这片如果是两层的话,那么全都是两层,簇齐的。那边三层的很少,但女王旁边全部都是三层。女王的房屋也不好看的,就是门口外那一个坛很大,那个跟老鹰一样的装在(纪念碑)上面,雪亮的。这个总是金的吧,看看像黄铜样的,应该是金的,皇帝坐在这里嘛。旁边的地上都铺着蚕豆那么大的石子。我走到这里了嘛,也看一看。女王这里开了三扇大门,都是双门的,上面也是石头拱起来,像我们的桥样的。里面是四扇小门,也是石头拱起来的。全部是石头屋。
后来到摩天轮那边,这地方赚钞票的。人就多得很,这是游乐场。爱葵他们已经提前买了票。我远远地一望,我说,这个我要不得的,这个我不坐,我只能到边上望望。说有一百多米高,像水车轮盘一样地转起来。这里边看上去颤颤动,一些两抱大的人也坐进去。
吃这些东西,这里算是集中点,那摊子摆起来大得很。这地方的面包,都是机器蒸起来的,金黄的,就是面包、牛奶、咖啡。这些人面包买一个去,咖啡买一杯,吃了就算当饭了的。这能吃得进的啊?这地方就是这样的。伦敦回来嘛,就都坐在爱葵家里了。
以后到爱云那边去,好像叫伯明翰。哦,爱云那边蛮好的。房子也多,也有高的,像个城市的样子。这地方的百货公司我也走进去过,也高的,上面再走上去,也高的。黑人也有,都在卖衣服这些东西。这地方蛮好,吃的这些,你走到店里面去,这些店是中国人开的。这些像我们做的麦焦头那样的,切起来炒一盘。麦焦头里面卷点东西,摆起来又是一盘。小笼包子也有,甜的也有,五花八门,走到这里去都有得吃的。走到其他店里,就没得吃的,都是你吃不来的。这地方鱼也有的,但活的没有,是冰冰起来,一箩一箩摆在那里。这地方蛮大的,什么鲈鱼、海草鸡,还有像黄三一样的杂七杂八的,这一排摆起来蛮长的。买是没多少人买的,不晓得是要烧现成给他们吃,还是怎么的。牛肉嘛,这些牛蹄子敲掉,弄得精光、雪白的,有一尺长,整排整排那么排着。猪脚呢,也这么摆着。爱葵那里猪脚不用买的,白送的,你车开过去拿就有的,路上不堵,过去一个小时能到。爱云那里要买的。
星华如果不来,爱嫦在这里没用的,她不会开车。她住的地方到爱云那里,你车不会开,两只脚走,至少要走半个钟头以上。小车开过的嘛,我晓得的。她这片的屋也都是两层楼,红砖造起来的,矮矮的。到城市里面,中心,高的房子也有。她的房屋是两间两层楼,后面跟房子那么大的一块通出去,像我们的自留地一样的,长着草。前面嘛长着不少树,前面再往那边去一点呢,也有一点像凉亭一样地建着。这里住着一些外国人,一个月能赚几百万的,都是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这一角都是做这些的。住在这里的人,钞票都死多多。
这地方蛮好,弄点吃吃都有。有中国人在的地方都蛮好的。中午开到那里吃饭,饭店外面“东海”两个字写在那里,这肯定是中国人了。也跟我们这边的饭店一样,猪蹄烧得红红的,都有。菜也都写着中国字。如果到他们那边的饭店去吃呢,菜牌子上写的都是英文字,照片好像也没看到,没有一碗一碗画着的。中国人都住在这些交通要道的地方,都是人来人往的。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们也很慧,他们的饭店有东西吃。
全才他爸,二百央牛(二百央是从里桃后面的山岗翻过去,在那边的坑底),也去宁波割早稻。他路上要带一斗蚕豆,一斗小麦粉,一斗糯米粽。一斗十五斤。一斗小麦粉是做成麦饼。他和我永良哥拼伙的。永良哥是玉女她爸,我和玉女住隔壁。要去割稻子了,牛东西担来,短柱拄在我门口。隔壁的嫂子说,牛哥,你这担的什么?这么重干什么?他说,没多少的,这点是点心。她说,你这点心,这一担是多少呢?他说,一斗豆,一斗麦饼,一斗粽。她说,你这两三天,要吃这么多?说,两三天,要这么多吃的。
准备好了,开始走。结果,一天走下来,他说,永良,今天这粽可能要酸掉也没数(割稻子时天气那么热)。就一边走,一边吃。粽摸出来,两口就一个,两口就一个。走到下午,他说,永良,粽没有了。蚕豆呢,他不是一粒一粒吃的,他的手跟蒲扇一样,伸到袋子里,抓出来一把,摁到嘴巴里,牙齿就像磨盘一样,磨过来,几下就都磨碎了,就咽下去了。那时候的蚕豆比较小,硬得很,牙齿差的咬都咬不动。他力气大,牙齿也好,这一袋子豆按理说要抓很多把的,结果走到那里,也吃完了。口渴了,就路边找点冷水喝一下。
他们两人去割呢,你们就算四个人,也没有他们钞票割得多。我永良哥人不是很高大,但动作快得猛。在宁波割稻子,有些地方靠斗门头,有咸水,割不多久,腿根这些地方就要烂起来。牛就说,永良,裤子穿着不行,把裤头脱掉割,裤头擦着腿根痛猛。就用稻草打一个像拦腰一样的东西系在腰上。宁波的脚箩那么大,一担有三百多斤,我永良哥人小,在田岸的烂泥里,陷在那里担不出来。牛说,你放这里,让我担。他把一担先担出去,走到主人家那里,把那个大门杠拿来,把我永良哥那两根脚箩绳捏个拢,自己的两根脚箩绳也捏个拢,一头就两脚箩,六百多斤。他说,在这烂田里,腿别站直,膝盖稍微前倾,抵在烂泥里,这样能借力,能站得稳。这田那么长,他就这么双手两头捏牢,像老水牛一样,“哗啦哗啦”往前走,一会儿就走出头了。他说,我走过去的话,那些小的石板桥,石板我都把它踏断掉。
全才他爸原来专门是在百架山里面烧炭的,百架山那里原来是原始森林,在二百央那里面进去,与天台交界。我以前到那里担柴也去过。那里面全是柴,青栎柴(青杠树),这树硬得猛,烧炭好。一根一根碗口那么大,烧炭就要那么大的。烧炭的柴要用一根大树杈,一个人差不多长,上面叠着柴,手捏着树杈,上面是一大堆,背驼一点下去背。他都是一个人背的。他白炭烧起来,都卖到宁波那边去的。烧白炭,木头有多长,烧好也有多长,木头怎么样,烧好了也是怎么样的。烧好了以后,敲上去“咚咚”响的。白炭是放在窑里烧的,柴放进去,上面用黄泥盖牢,有一个口出气的。烧的时候有讲究的,上面怎么拔一个洞,烧起来炭是白色的;怎么样呢又是乌炭,乌炭烧好了铁麦乌的。这些炭烧起来是汽车用的。那时候是白炭车。牛多少年练出来的,所以担东西那么杀甲。
以前抓鱼的人很少的,也不晓得什么缘故,就永土抓鱼好得猛,随便哪个溪坑里他都能抓到鱼。他就是个水鬼。他和我同岁,月份比我大。
他小时候是在桃花、六横那边长大的,他爸、娘都在那里,他爸是做裁缝的,一直在那边。他爸出去做裁缝了,他就每天去抓鱼。那时候他还只有八九岁。按理说海岛上很少有深的淡水的塘或者河,但他说那里有条八宝河,河中央深得很,很多人溺死在那里。他说他就在那里抓鱼,鱼多得很。他说抓鱼要人先站到水里,把水面往两边一扒,头钻下去,再两条腿一夹,就钻到水底下去了。那时候他人太小,碰到有些鱼很大,特别是黑鱼,力气特别大,他在下面一下子弄不上来,有点劳力了,而且气也憋不住了,他就先把鱼塞到底下的石头洞里去,头朝里,尾巴向外,再拔一些水草来,把旁边的洞塞住,怕它从边上的洞里跑出去。塞好了之后,就“唆”的一下先射到水面上换口气,再从那里钻下去。他说,鱼大了,人小掐不牢,他就掐住它的尾巴,猛的一下往洞里面送,把它的头冲到里面的石头上,多冲几下,就把它的头脑冲坏掉了,这鱼力气就小一点了,再把它拉出来,拉出来还是掐不牢,这时候要把手伸到鱼鳃下面的那根“千斤”,把这根筋拉断,它就没力气了,这样才能把它拖上来。他整天在河里抓鱼,抓来太多吃不掉,就把这些鱼都剖成鲞晒起来,一条条宽宽的,有一部分驮回到老家来。他把鱼鲞驮回来的时候,已经廿把岁了。
从小就整天在水里“扑通扑通”,水鬼一样的,所以他水性好得猛,人嘛晒了铁黑的。他能够在水上走的,像健跳港这么宽的,他能把衣服脱掉顶在头上,从水里走过去。不晓得怎么搞的,水就只会到他胸口,人不会掉下去的,就这么往前走。快得很,你就算用手划,也没他快,他一下就走过去了。到了对岸,衣服拿下来穿回去。他是专门在水里讨生活的。后来三门盐场要招工,他回来到了三门盐场,在三角塘。
有一天,那时候他四十来岁,我也刚从景宁调回来不久,他叫我去三沙洋钓鱼,在黄金坦和三角塘盐场之间的一个地方,结果就去钓,但他这个人怎么会钓鱼呢?他这人心急得很。还没钓几分钟,说,这鱼靠钓没相干的,这样没相干的……是他自己说要去钓鱼的,有熟人说那个地方鲫鱼很多,叫他去钓,他再叫我。结果没几分钟,就说,这不相像的,这等等一条都没有钓来,这会相像的啊?他这人不是一般的急,样子也像李逵那样的,脸上都是胡须,鞋刷一样的。他跟我说,你是络腮胡,我呢是连片胡。
他是抓鱼抓习惯了的,钓鱼觉得心焦,看那旁边有很多黄沙,他过去捧来,“唰唰唰”这水里都给你撒一遍。撒了之后,人就“扑通”一声扎到那河里去,然后就“扑通扑通扑通”把这四周全部给你搅个翻天。搅了一通之后,鲫鱼就全都钻到水底的泥里去了,只有尾巴翘在上面,然后他就抓来抓来,扔上来扔上来,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袋。扔了一会儿以后,说,这地方怎么会那么多鱼呢?又说,他先用黄沙撒了,再“扑通扑通”搅,是因为有时候水里面会有大蛇,有时候要咬人的也没数,让你这么一套搅呢,它就钻到洞里面去不敢动了,那他就可以抓了。鱼扔上来,在岸上“勃勃勃”地跳,滑溜溜的抓不牢,但是到他手里,这鱼好像是不会滑的,岸上好几个人都来不及捡。这个人,专门是抓鱼的!
圩(三门话里读yú)岙有个斗门,有廿把米深,现在还在。这是个山头水库,斗门筑在两块大岩头之间,筑起来凶险险的,死深深。好多人倒到下面去爬不上来,就溺死了。圩岙的起土,原来同我好得很,你姆妈以前在那里做衣服熟悉起来的,有一次到我们这里来,同我讲,圩岙斗门下面的那个插销坏掉了,斗门拔不上来,水就关死了,满上来了。农村是要用这水来灌田的,这怎么办呢?这斗门没有人下得去呀。这样我就同他说,我有个亲眷在三角塘盐场,水性好得很。我就同起土走到他那里。他这时候已经六十来岁了。他说,这水库那么深,水底肯定激骨冷的,他要不得了也不一定。岁数大了,你同他讲多少深嘛,他心里马上有数了。他就带了一个徒弟一道去,徒弟年纪轻,也很会水。到了那里,永土说,他先下去摸摸情况。两只手水面上一扒,就“哧啦哧啦”,直通下去。等他再上来,总有好几分钟了。他上来以后说,射了好几射都射不到底,哦咯,这下面深得很,哦咯,下面激骨冷;底是到底了,斗门的插销也摸过了,下面要穿的那个洞也摸着了,但耳朵就像打雷一样,“轰轰”声响,人压得熬不牢了,就先射上来再说。但这个洞到底正不正呢?就又下去摸。上来以后他说,第二次下去就更熬不牢,这耳朵就雷响一样,人要不得,就又射上来。他同徒弟说,洞已经摸着了,就从这里下去,再告诉他洞眼有多少大,你就用这铅丝——铅丝蛮大的,从这个洞穿过去,系牢,系牢就可以上来了。这徒弟年纪轻,你摸好了的,他钻下去就摸着了,就把那个洞穿起来。穿好了嘛,上面的人就一起用力拔,斗门就拔上来了,下面的水就翻山倒海样地出去了。都说,嗯,好用好用。村里面给他们一人三十块钞票。这也蛮迟了的,那么大岁数了嘛,大概还不到廿来年。
永土抓鱼,也中意吃鱼,虽然也吃肉,但没有鱼是不行的。他吃水潺,就那样煮起来白惨惨的一碗一碗当饭吃。我一次去里桃,他水潺煮起来,庎橱里有好几碗,拿出来说给我吃。我说,这冷冰冰,一根根白惨惨的,我不要吃。他吃酒,一天要吃四五餐。吃酒是永土好,吃独餐可能也是他好。他在健跳吃了的话,到海游又去买来吃,转到里桃又弄来吃。他说,他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吃,吃到夜里困觉。吃的主要是黄酒,一天吃到晚,一年吃到头。这人本来就铁黑的,酒吃了嘛更黑。他是七十七八死掉的,中风,可能同酒吃太多也有关系。
他这辈子就喜欢吃鱼。因为他在盐场是管斗门的,晓得潮水是几时涨,鱼几时进来。他就跟鸬鹚一样,不晓得怎么的,鱼看到他就手脚都酸掉了。我们在岸上都捏不牢,他摸去就捏牢,摸去就捏牢,那些鱼就抓来一大堆一大堆。他就把鱼烧起来,酒弄来,路过斗门头的人,都叫过来吃。所以在三角塘,村里的书记,还有个瘸脚的……反正是沿赤乡这四周的人,都和他熟的,都同他好得很。他到三角塘去,就先走到我们这里来,就吃鱼吃酒;转里桃去,也先走这里来,吃鱼吃酒。他其他还好一点,就中意吃鱼。他就像猫一样。
他苦也苦的。他起先在三角塘都是撑船的。那时候还是篷船,蛮大的,盐场的船。主要是运盐这些东西,运到温州那些地方去。他是船老大,四向各地都要去的。有一次,从温州开回来,已经是空船了,到那个什么地方,海水作浪作起来了。他说,他老婆也一起的。浪作起来以后,把船高高地顶上去,再“嘭”的一声扔下来,再顶上去扔下去。扔了不知多少次之后,突然这船被顶到一个岩礁那面去,眼看就要“嘭”的一声掉岩头上。他看样子不对,猛地一跳,跳到边上的岩头皮上面去,那岩头皮粗糙得很,又高又陡,爬都爬不下去。那一夜,大雨在那个岩头皮上泼到天亮。
他像鲁智深那些人一样,晓得不对了(他半辈子撑船的,船要倒了,控不牢了,他晓得的),一射就射出去了。我问他,那你老婆怎么被你弄出去的呢?他说,想着人要死了嘛,这心一下就竖起来了,家属在我边上嘛,我搭她一只手上,一把拉住,也跟着射出去了。那岩头皮深墙跌壁,根本爬不下去,躲又没地方躲。那天夜里,那雨脸盆倒下来一样,那风吹过来,雨打到身上“咧咧”声,竹梢抽过来一样。那雷一个一个打下来,也打了一夜。就他们两个人,淋到天亮,眼睛都淋夹了,睁不开。那肚皮嘛,饿得贴背脊心。
到第二天天亮了,雨晴了,看到人家有船往那里过,他在上面叫,老大老大救救人啊。那老大把船开过来,把绳索掼上来,然后爬到他的船上去。他说,他撑船,就那次顶辛苦,这条命差点丢在那里。不跳出去,船打翻了嘛,人也扔出去了。那个雷雨风,不知道有多大哦,横扫过来,那船根本就被吹走了,吹上去半天高,送上去比屋栋都还高,掉下来就“嘭”的一声。被这么扔两下,就晓得这船要不对头了。不过后来船倒是没破,被冲到下面什么地方,被人家捡去了,也不晓得怎么处理的。
他就抓鱼,吃鱼吃酒,苦也是苦了一世人。
老章也在上标林场,海游人。他字写得好得猛,回到三门以后,在海游街刻章。他名字叫章正燮,住海游太阴庙那里。这只“燮”字蛮难写的,两边好像绞丝绞来样的,中央好像一个“言”字,下面一个“又”字,蛮深的。他爸是举人,擂鼓门出入,现在那里前面有个大操场叫蟠龙公园。他原来有一只笔筒,上面也“蟠龙”写在上面。这人慧得很。
他原来是英川伐木场文书,从那里调到上标。到上标以后,外溪那外面有人欠他钞票,他叫我一道去讨过。他会写,反而说他不好。他原先是志愿军文化教官,以前的官一般都文化低,但他是教官一级,文化高的。他也是“来路不明”,被下放到三门。那时候是讲成分的,“来路不明”嘛,连老婆都讨不来。他三样字都写得很好,美术、正楷、篆字。以前下放回来就不管你了,你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农民就回家做农民去。他回来以后,没有路,没办法,就在海游老街,小桌摆起来,一只笔筒钢笔这些东西放里面,替别人写信。你讲,他给你写,写好了,随便你给两分就两分,三分就三分。每天弄点来吃吃饭。你打电报,弄不来,他给你弄好,你就拿两分给他。
他补脸盆也会的,有些脸盆上面还好的,但是底整个掉了,这底他也能给你托回去。钉秤也会钉的——他第二个兄弟是钉秤的,他可能看过就学会了。他修钟表也会修的。这也真是!他就不管什么都会弄的。他就靠一双手,手慧,样样都会弄,样样都弄得漂亮得很。
他字写得那么好,一段时间以后,县委里的人看到,说,哦,这个人一张小桌放在那里,字写得那么好的啊,就像铅印印出来的一样。县委原来下乡这些,有很多材料要写,没人写得好怎么办?就问他,你这些东西会不会写?他说,你不管什么我都会写。说,这好,工资给你一块一天。老章说,一块一天,给你写给你写!
他刻也好,刻钢板,蜡笔写过去“喇喇喇喇”。这东西手劲控制不牢要滑的,不好写的,但他写得快得很,印板印出来样的,好得很,也给县委写。好几个月写下去,帮县委把那些东西都写好弄好。以后刻公章,他公章刻起来也铅字铅出来一样,印下去,那字就清清爽爽,一个个书上面摘下来一样。再以后,县委外面墙壁上的字,海游墙面上的字,也都是老章写的。
这样以后,县委晓得,这人慧是慧的,但这些都弄好了以后,这人咋安排呢?海游的街道全都高高低低的,县委里面要请人搞测量,找不到人,就问他,你除了写字,测量什么的会不会弄?说,测量什么的我都会的。就叫他搞测量。海游街道全部都是他测量的。这头多少高,那头多少高。海游山背上起的一些房子,也是老章设计的。他总是大学毕业的。以后社会上很多事都是他去弄的,测量路、水利这些。后来测到我们吕岙。他测量,钞票没有的,饭都到我们家里吃。那时候爱云已经出生了,他就买了一顶毛兔帽给爱云,一块二钞票。
后来县里面算是给他工作,有工资了,算是海游镇的吧,是工作同志了。他1960年下放就转来了,我1972年回来,他已经在单位里了。他是三十五六结婚的。以前横山保长家里有个女儿嫁在下角李,她的老公和老章是同事。他老婆是珠岙来的,是他同事给他介绍来的。她原来住在珠岙老街里面的道地,邮电所旁边,脸上有一个疤记的。这老婆没什么本事,小他十五岁。他结婚的时候,叫我们到那里去吃酒。他以后也蛮好,儿子女儿蛮多的。他比我大五岁,死了很多年了,好像是1985年。
这我是听宏处讲的。宏处原先同我一起的,在上标林场。他调回来,调到蛇蟠供销社。供销社在海边,码头里面一点。
有一天,有个人从码头走上来,赤着双脚,破衣烂衫,凉帽背背脊后,是捕鱼的,一艘小船。他走到供销社,一斤老酒票拿出来,说,你老酒舀碗给我吃吃。宏处就一斤舀给他,刚好是一大白碗。他端起来一口就喝完了。喝完以后,他还不走,还想吃,但他酒票没有了。他说,你就再舀一碗给我吃也呒告哎!宏处这个人嘛,胆很小的,公家的酒没有酒票,不敢舀给他吃。他就赖在那里不走,总想酒再吃几口。毛头人蛮多在那里,渔船都停在下面码头,看他这么要吃嘛——他们班人老酒票发来还有,说,那你真那么要吃,我们给你几斤。说,好好好好!他糖也不吃,什么都不吃,碗端起来,“咕咕咕”就又一碗下去了。再舀一碗来,他“咕咕咕”又下去了。毛头人班人相互一看,呵,这个人,两三斤根本呒相干哎!说,那么酒票还有,你拿点出来,他也拿点出来,连起先的总共十八斤老酒票。他还是一粒糖啊、炒豆啊都没吃,十八碗就都“咕咕咕”倒下去了。十八碗喝完之后,说,好了好了,钞票也没有了。那时候没有酒票,酒不会卖给你的,有一斤酒票呢,钞票少量付一点就可以买一斤,就几分钞票。但是十八碗吃掉,他本来可能也没多少钞票的,钞票就付光了。他口袋里摸摸,说还可以买一碗。既然这样了,起先有人舍不得出酒票的,也再拿一斤酒票出来给他,他就又一碗买了吃掉。吃完了说,忖忖眼泪出,我这一世人老酒都没有吃醉过,也没有吃爽快过,今天吃了差不多了,蛮好,高兴,谢谢你们班人!说了两句,转身走回到小船里去,小船摇摇,走了。
这个人吃酒,就同梁山上的人一样,你如果装点菜给他过过,时间吃长一点,不晓得还要多少酒吃!也真是可怜了。
和老林叔叔认识是在温州,是在武斗前,是我弟死了以后。我到上标林场虚岁二十六岁,1959年9月份,在上标林场那边待了八年。八年以后,那边树斫光了,我调到温州木材厂去搞调运,两三个月。我在温州木材厂搞调运的时候,已经和老林叔叔认识了,就是因为我弟的事情认识的,是他帮我一起装的。把人拉回来、运回去都是他一起装的。
老林叔叔原来是在南站办公的。他原来是开车的,但有一次开车到黄岩去,把别人的脚有点压到什么的,结果驾驶证被拿去了,就停下来了,在南站办公。我正好弟死了,到南站去处理,在那里碰到他,也是陌生的。他说,你是这种情况,那么辛苦的啊……所以说,他人好。他跟领导讲,要到我家里调查。我同老林叔叔到里桃调查,他到里桃十五里山路都走上去的。他来调查你家里有没有人,有没有老婆……以后回去跟领导汇报。领导说,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话,安葬费这些钞票也给一点他,否则不行的。结果拿来千把块钞票,布票也好几丈拿来。后来安葬了以后,分了几块给我大哥,还有我爸他们那些人。就这么弄好,我就又回云和去了。
主要翻海里去的客车是他们南站的。有些公安局的,没有老婆的,也倒死两三个,弄到南站,都还没有拉回去,都在那里。那时候是六月天,天气热,没法拉呀,说是卫生关系。老林叔叔灵,四方去察,同那安葬公司去讲。他跟我说,你给个什么意见,让我们可以装。我跟他们领导讲,钞票什么的你给就给一点,没有也呒告,但我们那边的风俗习惯,如果人死在外面,不拉回去,扔在外面,要被千万人怼的。领导听我这么说,说,哦,是这样的,那么过几个月再拉吧。说过几个月,这怎么好用!所以老林叔叔陪我一起去讨询,才讨询到安葬公司。安葬公司说,呒告,可以拉的。他说,你棺材另外买一具来,被絮买几个来,白炭买几斤来,毛纸买几刀来。我弟他人已经烂掉了,连被单一起搬出来。白炭棺材里摊好,毛纸两边塞好。这些东西是会吸水的。我弟身体两边的肉基本上卸掉了,水分已经不多了。这样就把棺材装好,出口证明办来。再用稻草绳把棺材捆了捆,再调了一部钱塘江牌汽车给你运。我就坐在拖斗里面,坐在棺材一起。驾驶员长夜开到珠岙下街头。街上那里有一点稻草堆,我叫驾驶员帮我一起把棺材抬下来。这时候我年纪轻,驾驶员也年纪轻,两个人就把棺材抬下来了,放在那里,拿稻草把它盖牢。转天到家里去人叫来,把棺材抬回去,葬在那里。葬好么,我又从温州再转上标林场里去了。
这些事情都是老林叔叔帮忙一起装的,以后就成为多少年的老朋友。我在温州木材厂两三个月,上班来回都要经过老林叔叔家。我看到他在扫地,等他头转过去的时候,一下就逃过去了。你在那里被他晓得的话——他没有钞票,那他让老阿妈大雄鸡买来,虾一个个大大的买来,一盘盘地盘起来,这整桌的摆起来,啤酒也买个十几瓶来,有时候再把南站科长这班人也叫来一起吃。十几瓶啤酒这班人怎么够吃?老林叔叔又去黄酒拿来一埕,放在桌下,“嗵嗵嗵”舀出来大家吃,客客气气。我忖,我这么去吃,一次吃掉,开支掉,那你家里的人怎么办呢?那时候这一桌大概就要二十几块,三十来块。老林那时候工资也只有二三十块一个月,那你一家人怎么办呢?小慧啦,三个儿子啦,老阿妈啦,老林老婆啦,七八个人呀。阿妈么,有时候衣服拿来花挑挑,阿莲也花挑挑。这个是几角钞票、几分钞票的生活,夜里挑到十二点钟。你说,他们是这么在那里生活的,结果我去了,他就要请客,这哪里可以的?所以我一下就逃过去了。
这家人老实好,阿妈好,阿莲好,四个小人也都那么好。【姆妈:老林里桃回去大概同阿妈说了,说你爸小时候没有娘,以后爸也走了。阿妈晓得了,对你爸就像宝贝样的,不晓得有多好!说,家里是山区,上标又是山区,苦兮苦的!吃饭的时候,凳搬来坐他旁边,说,永魁,吃哪、吃哪,把好的菜都夹过来、夹过来。以后到东坑了,橘子、糯米做成的糕砖,霜糖做在一起的,还有一只沙筛那么大的松糕,桂花、红枣捺在上面,都带到东坑给你爸。每年端午,江心屿那里有凤凰米(凤尾鱼),不晓得怎么被她弄来的,肚皮里都是籽,都炸好了的,装一个鞋盒里带去。老林叔叔那时候开文成,他的师傅从文成开云和,就叫他师傅从文成带到东坑。
你爸肾结石那年,到温州去看病,温州开来的药难吃得很。阿妈尝了一下,说,皇天,这药这么难吃的啊!就喜糖、芝麻糖、橄榄干这些全都拿过来给他吃。一次,老林叔叔带我们去他姐姐那里玩,他姐姐问我,美荷,我妈见你好不好?我讲,好嘞。说,见阿莲还没见你好哎,见我嘛,还没见永魁好哎。去那里玩,阿妈就整天在你边上不走了,你去那里嬉一天,她就陪你一整天。说你爸,皇天,罪过兮罪过哪,没有阿爸,没有阿妈!只要去了,就到街上去把好吃的东西都搬来。阿妈也喜欢到健跳来,我们自己屋起起来以后,她还来过一次。
你爸平时整天脸板下来,家里什么都由他说,但温州阿妈来了,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叫他怎样就怎样。说他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坐在门口,整天脚摇摇。说,你整天脚摇摇就有的吃了?要训他的。但是吃呢,对他不晓得多好。她喜欢我们这边的东西,说比温州东西好吃。要猪肝吃了,就说,美荷,我眼睛燥兮燥哪,猪肝吃了好的。我说,哦。一会儿到街上去买猪肝。我说,你要吃什么,都同我说。街上虾啊、岩头蟹啊这些,都去买来。阿妈每次来都要住个把月,这个把月烧菜她就包去了。说她烧得好吃,你们烧得不好吃。老林叔叔来的时候,他也要烧的。】
老林叔叔还在的话,今年还只有八十五岁,他肖老虎的,比我小四岁。他去的时候还只有六十岁。他是真苦的,苦了一辈子。他家原来家里那么多人,就他一个人工作,苦得猛的。他是肺癌,欠早开,到后期了。他肚子里都是积水,一次水抽出来都有两三斤。抽了几次之后,感觉稍微好一点,又回去工作了。家里困难嘛。他那时候在当教练,当教练嘛,有时候徒弟那里外快什么的可以收点来。
老林叔叔温州南站老早就没去了,以后先是到石油公司开油车。他之前一直开油车,我同他碰到的时候,他在办公室。但是办公的工资是有限额的,家里那么多人,不够用的,以后就在车站里修车,修了好多年。后来看看修车也不相像,家里人日子度不过,就又开车。起先专门开泰顺,往泰顺送油,起早开,开到泰顺天都黑了。以后又开文成,原来的路,起早开到文成也要开一整天。油车开过以后,再开货车,拖挂,前面是解放牌,四吨半,后面拖斗是六吨。开货车之后,有时候往东坑那边开进来,那边柴多,便宜,有时候车空嘛,就装点带回去,有时候给隔壁邻舍也带点去。那时候温州人家里还烧柴的。有时候冬笋这些也买点去,温州冬笋这些多贵哦!
他就一直开,辛苦一世。起先工作只有三十三块一个月,我以后是四十八块五角,他比我低得多。家里那么多人,都没有工作的。阿妈没工作,阿莲没工作,四个小猢狲没工作,就吃他独个。
他走是1997年,还是正月,我同你姆妈正好是在深圳过年回来。本来想往温州过的,想想太麻烦,就没有去。他比如是今天走的,我是转天中午走到那里。我看他眠在那里,被子盖牢。我把被头翘起来一看,咦,以前瘦,今天怎么反而那么好呢?这脸上都润转来,桃红粉色的,没有化妆的,是血循环过来还不知怎么的。(姆妈:头发也白完了。)我这么说一句,我说,老林,你脸色还那么好,怎么会死掉呢?你活转来哎!
我这样一说,他两滴眼泪“忽”地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下面。阿莲站在边上,用纸巾把它擦掉。你说这种事情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呀!人死了那么长时间了,见我走去这么一说,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心里面晓得,只有你晓得我,别人不晓得我。我三更半夜车开天亮,那样的石子路颠来颠去。只有你晓得我苦。他天抹黑就起来,阿妈一碗面烧起来给他吃了,怕瑞安那边过渡要堵牢,都要赶早的,到泰顺天又黑了,晚上还要开回温州来,长夜开。所以他心里说,只有你晓得我那么苦。肚皮里不好过,所以眼泪“忽”地流下来。
阿妈也劳心得猛,老林叔叔车还没回到家,她就不睡的,就在门口转,说,皇天哪,天黑了,还没转来啊!就在门口转来转去。看到车来了,说,呵,来来来,来了!连忙到房间里菜这些烧起来,说,哪哪哪,吃吃吃,快点吃!阿妈屋里有一个房间,不管谁都不让睡的,只有阿妈睡,睡在那里好烧饭。她每天早上两个鸡蛋,一大碗米面烫起来给他吃,吃完就走了。
他是放在堂前的,穿着呢大衣,被子盖上面盖得好好的。这天饭吃了到下午,我和你姆妈坐在堂前边上。你姆妈说,中午的时候里面的衣裳看不到的,现在怎么能看到了呢?那年正月天死暖暖,是人胀起来了。转天就送殡仪馆去了,冰到那里,到送葬那天,人已经没办法看了,化妆都没办法化了。到这天下午,整个人就变了,脸都墨黑的了。我晓得,他是要等我来的。
我一世人的好朋友,早点去治嘛,可能还能多活几年也没数。他的小人也都好,说,我爸苦兮苦的啊!
附录:
父亲全名郑永奎,生于1934年,属狗,出生于三门县珠岙镇里桃村。
在整理父亲的故事,或者说口述史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父亲的思想性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意识到,我自己的思想、性格受到父亲很大的影响,借此我也可以探究一下我自己。
父亲长的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硬汉形象,事实上也是,虽然年轻时的照片看上去挺清秀。父亲络腮胡,棕褐色的皮肤,虽然个子不高,却像我女儿说的:“爷爷站在那里,像一座山。” 父亲为人正直、刚硬,酒量大,喝酒快。七八十岁了,酒喝酣了,还要让我的朋友去摸他铁硬的肚皮,还要和他们掰手腕,跟他们讲如何打架。但实际上,他虽然力大,却从不和人打架。
我听到别人对父亲的评价基本上都是:“木材老郑好人,直的。”在三门话里,“直的”的意思除了说话直接,没有弯弯肠子,正直,还包括刚硬。而“直”是三门人的地方性格,就是鲁迅说的“台州式的硬气”。这种“硬气”其实是以三门周边的几个县,比如天台、宁海(曾经属于台州,方孝孺就是宁海人)最为典型。性格硬,说不拢就打。“硬气”的另一个方面是,如果对方说了一句让你不高兴的话,那么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也不会跟你做。这就是鲁迅说的“迂”。用父亲的话说:“做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狗屁倒灶。”否则就会被看不上的。
我母亲比父亲小七岁,和父亲的姨妈隔壁村,也是个性格十分刚硬、急性的人。父亲经常说,他因为知道自己性子太急,本来是不打算结婚的。我有两个姐、两个妹,除了大妹现在在老家,其他几个都去深圳打过工,现在都去了英国,也都是性格直而硬的。硬碰硬,所以我们小时候是经常要吵架,甚至打架的,但打了就好。因为生活艰难,母亲经常要做非常繁重的体力活,累了或者碰到不顺心的事,经常会拿我们和父亲出气,就连我这个“独生子”小时候也是动不动就要挨打的。
除了三门地方性格的影响之外,父亲的思想性格受《水浒传》的影响很大,但我不知道这种影响是来自说书还是什么地方。父亲评价人、事的时候,经常会说,这个人就像梁山上的人一样,或者说我就像梁山上的人一样的。朋友到我家喝酒,父亲经常会嫌他们酒喝得慢,就会说:“喝酒嘛,就碗端起来,咕嘟咕嘟喝去哎!同武松、鲁智深班人一样,你们班人这么咪记咪记有什么意思!”而且酒量大小也是他评价人的标准之一。
《水浒传》的标准当然还有惩恶扬善,不奸刁鬼滑,有事当面说,要打就打,要杀就杀。父亲说在云和“大辩论”时,有个瘸子背后造他的谣,他被叫去谈话。结果他第二天就找上门去跟那个人说,你在背后鬼鬼祟祟造我的谣,你老婆在外溪邮电所,我明天就去把她的六斤四两挈来放到你的桌上,你信不信?我反正一个人,锅灶打在小腿肚上的。结果吓得那人当场求饶。这显然是梁山好汉的做派。
父亲出身农村,中国民间的因果报应、行善积德观念对他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所以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好事多做,坏事难做”,要“造桥铺路,构筑庙宇”。这一点他也是一辈子躬行的,所以他说,我一辈子都是做好事的。他在上标林场那么艰苦的情况下,能把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全国粮票送了十五斤给一对铁匠兄弟,让他们可以出去到福建谋生,说不能看着他们在家里饿死。在健跳木材公司,他经常会替不认识的人到上面去要计划(因为那时没计划是不能买木头的),还亲自帮他们挑木头。这也是“木材老郑好人”的主要原因。父亲胆子极大,敢一个人长夜穿行于“有山魈鬼”的原始森林,去买盐。除了力气大,主要也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直做好事,鬼不会欺负他。
也因为相信因果报应,所以他有一个观念让我觉得很意外,就是他不大愿意施舍给残疾人。因为要做好事,所以碰到要饭的人,他自然经常会有施舍,即便是后来有一段时间出现了乞丐潮,他仍然对上门乞讨的人有求必应。我跟他说,这些人其实很多是骗子,他们的收入可能比我们还高,不要给他们钱,那些残疾人没有生活能力的,不管骗不骗,可以给一点。结果父亲说:“这我不管,如果是拐是骗,他们把我钱骗去了,他们下辈子要做牛做马,做豸虫垃圾的。”我觉得不愿意施舍给残疾人实在是没有道理。
随着年纪增大,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越来越显示出他的善。我小时候,家里杀鸡、剖鱼之类的,基本都是父亲动手,但到后来父亲逐渐不愿动手了,因为这是杀生。再后来,父亲连鱼都慢慢不钓了。本来钓鱼是父亲唯一的兴趣,除了在景宁和朋友借着月光到原始森林里去钓鱼之外,后来到了健跳,他也经常自制鱼竿、鱼钩、鱼浮,半夜就起来与钓友一起走十几里路去钓鱼,忙得不亦乐乎,但后来他把渔具都送给了别人。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修行了。
当然,人不可能完全利他,而没有一点自己的欲望和要求。在父亲身上也一样。在当兵以后要他们留在海南岛种橡胶这件事情上,父亲的个人意志超过了国家利益。父亲说,三年兵当好了,可以回家了,当然想早点回来分配工作呀,谁还愿意留在那个地方?连吃都吃不饱的。结果开会、做思想工作三个月,父亲还是思想不通,想回家。他说到了最后,上级出题目问:“当集体、国家的利益和个人的利益发生矛盾时,你们应该怎么办?”那就没办法了,不留也得留了,但种满一年说可以回家了,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并不比他的战友们思想更通。
再比如在赌博这件事上。父亲是一个非常正气、自律的人,他一直是不赌博,也非常反对赌博,甚至连打扑克、打麻将都反对的。他认为这些都是不良习气,白白浪费时间。他说,有空,不能拿本书来看看的啊?所以,我们家是没有打牌、打麻将的习惯的。但是,退休之后,这个自律的木材老郑却到澳门赌了两次博,而且说有机会的话,还要再去一次。这说明他其实也很想要钱的,艰苦了一辈子,谁不想多赚点钱呢?只是这个钱必须要来得合理合法。在澳门赌钱是合理合法的,所以他很要去。而且赢了钱回来,说起赌博的事经常会哈哈大笑,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严肃了一辈子,突然变成了老顽童。
在吃的方面也一样。父亲省吃俭用一辈子,并经常以能节约、吃苦为荣。他一个人在家,经常会把自己过得像个苦行僧,一个月花不了两百块钱,并经常拿这个和邻居说,觉得光荣,但这并不代表他心里真不想吃得好一点、喝得好一点。八十多年的人生阅历、社会变故,让他觉得必须为明天留点后路。他甚至说要去把里桃的老房子修回去,万一又打世界大战,那里可以自给自足,躲避一下。但有一次去北京我二姐家回来,他跟邻居说,他在那里一个月光吃喝就要花掉一万二(那时茅台是一千五)。他说,他一天喝一顿酒,一次二两,有时候两顿,一瓶茅台最多喝五天,一个月算六瓶就是九千,香烟是软中华,一天一包是八十五块,一个月两三千,再加上菜饭。他说起来也觉得很光荣。他说在二姐那里吃了没关系,他们有钱。而且他还说,五粮液总还是茅台好一点。
2020年“五一”,我带着父母、大妹一家去上标林场故地重游,碰到父亲当年同小组的同事的儿子,姓尤,他在上标边上的白云度假村自酿白酒和红曲酒卖。度假村两幢别墅的底层,排满了五百斤一桶的酿酒桶。我在外面看风景,一会儿发现父亲不见了,二十来分钟后,父亲他们回来,我发现父亲已经满脸通红,尤兄和大妹手里还各拎着一壶十斤的酒。父亲已经口齿不清了,回来的路上一路念叨,说,他带到那里面,一个大木勺拿出来让我舀点来尝尝。这木勺一勺总有好几斤,我大半勺舀起来,咕咕咕地喝一肚,以后红曲酒我又舀了大半勺,咕咕咕又喝了个半勺。我想,你酒那么多啊,我多喝点肚皮里好带走。我揶揄父亲说,都说你人好,你也不好的,也贪心的嘛。父亲哈哈一笑,有点不好意思,说,他爸是我老朋友,以前是我手下的,这酒我喝点来没关系的。结果回到东坑,中饭都没吃几口,一直睡到天黑。
父亲的矛盾还表现在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上。一方面,他自己没读过书,对知识分子是非常尊重、佩服的,所以在部队他要用别人休息的时间学写字。他对被下放到东坑仓库的那些有文化的官的评价是,“哦,他是知识分子,慧得猛的”;他们肚皮也大,这么批他们、斗他们,回来也都没事情一样。在现实中,父亲也有不少关系很好的知识分子朋友和同事,他经常会帮他们,替他们出头。但你如果和他辩论知识分子的好坏,那他又会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例子是云和的周某某。他说:“哦,他是个大学生,造谣专家!”好像大学生跟造谣专家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
即便是对我,父亲的态度有时也是分裂的。父亲平时很严肃,也很少表扬自己的子女,因为怕我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但我读博、到杭州工作之后,碰到一些我不认识的熟人,他会介绍:“这是我儿子,他是博士,是作家。”语气里满是自豪。但每当我和他辩论,尤其是在他喝酒之后,他就会说,你虽然读了那么多书,但是你没有经历社会,冬瓜萝卜都分不清,你知道个啥啊?他就忘了,我在家的时候,都是我上街买菜的。然后就会跟我说,人要跟着社会形势走,要随大流,否则你会寸步难行。我就故意问他,你从小就教我们,做人要“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一直按你说的做,你现在又叫我随大流,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做?这一将把父亲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一次我把他辩急了,他说:“你就是个黑社会!”我知道父亲在说两种自相矛盾的话时,都是认真的,这是做人原则和生存世故之间的矛盾,只是父亲并不会像我这样去分析。
当然,父亲只能是现实中的父亲,他的斗争思想也只是在嘴上,我和家人受他影响的也只是前一个方面。我有个表姐夫曾经说过,做人做到像你父亲一样,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是好人,这真是了不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的一生是成功的,有贡献的。因为他的言行不但影响自己的家人,也影响着身边的朋友和熟人。他是乡土中善的坚守者和力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