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良
老去的事物常令我无从理解——
像我的母亲,总是絮絮叨叨
面对着门前的竹林和野花
在她看来,这些都极具美感
都有属于她和它们交流的语言
而天黑下来,她却意外保持沉默
独自一人掌灯,去数鸡圈里的
那些小鸡、母鸡是否已经入窝
“我像你的外公一样,每到
傍晚就会去数数鸡崽,扳着指头
一个个地数,生怕
一不小心就会数漏掉一个!”
母亲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那灯的
火苗便禁不住扑闪和无风跳腾
仿佛每动一下,就是一只小鸡崽
在对她做出已经归家了的回应
可数到那只年迈的母鸡时
她却无法继续数下去了——
那只老眼昏花的母鸡,此刻
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寡妇
而燃着的油灯,仿佛在指引它怎么
才能找到一条拒绝通向黑夜的路
——对此,不是掌灯者的我
对母亲的如此举动,也无从理解
卵石,在长江里很普遍
在人世,也有
它来自河流和骨头的内部
浑圆,很硬,却又知道冷暖
它对弱小和顺从的事物
就如褐红色的斑鸠沙
遇到燃点,就会燃烧和融化
对善良的言辞与面孔
也尽显出千娇百媚和千依百顺
但对邪恶和眼外的针芒
统统视而不见,并报以一口浓痰
由此,我确定了卵石的软硬
持有一种人世的相对论
而我,从父亲的血脉内部
偷偷学会了固执的微小
那微不足道的一丁点部分
风是自己贴身的一件衣裳
怎么穿,怎么轻
怎么洗,怎么皱
你觉得有便有,你如果觉得
无时,它也就显得无
一个人喝醉了酒走在街头
像走在自己衣服的夹层
冷不丁被风吹出一个酒嗝
“醉肯定没醉,只怪这日子的风
太大,有些衣不遮体……”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倦了冷了
浑身颤抖,死死伸出双手
把自己用力地抱了抱
而嘴上的香烟,不知道为何
始终点不着一丝星火
我曾羞愧我是一颗卵石
又圆又硬,而没有其他石的圆润
我也曾羞愧我是一把铁锤
只知道不断捶打,却连自己
身体内的一块铁也熔铸不了
更别说人世的骨头
恨铁不成钢中,我也羞愧
是自己把自己打成了尖刀
一天天横眉冷对日子
直到水冷,指导铁锈
像绳索一样把刀尖和刀柄
束缚住,缠着手
我才发现:有多少年的
浑浑噩噩和不经世事
都因我穿着一件老旧的风衣
在风中和人世替代他走
而他睡在地里
把羞愧统统毫无保留遗传给我
骄傲又满足的眼神
就这样静静地盯着
没有一丝告诫,制止
及一个父亲的愧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