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现代舞身体语言的“真实”诉求

2023-01-20 18:35黄靖璇
戏剧之家 2022年36期
关键词:身体语言现代舞真实

黄靖璇

(武汉音乐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00)

“现代舞”一词中的“现代”既指明其产生的时间、表现的空间、所处的时代,又暗含着其革新求变、与“传统”相异的坚定立场。现代舞的定义虽无定论,但其具备思想性、探索性以及不断变化的特点却是被公认的。特别是现代舞的主要表达手段——身体语言所呈现出来的形式、意味及审美追求,更是与其他舞种大不相同。鉴于此,本文以“现代舞”为研究对象,试图从本体特征角度出发,对现代舞身体语言诉求真实的特点和审美趋向进行分析和阐释。

一、“真实”——现代舞身体语言的本质诉求

本文所提出的“真实——现代舞身体语言的本质诉求”,主要是指现代舞的身体语言表达源于“真实”且表现于“真实”。这里的“真实”包含三个层面含义,第一层是指真实的人(主体);第二层是指真实的生活及情感(客体);第三层是指真实的身体(载体)。

现代舞身体语言表达的“真实”诉求从历代舞者的舞蹈观念及舞蹈作品中可见一斑。比如美国著名现代舞理论家约翰·马丁曾言:“现代舞是为了外化个人的而且‘真实’的感情,编导家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感情,还确信在揭示自己的经验时,也揭示了某种基本的真理。”①美国现代舞先驱伊莎多拉·邓肯以她的《马赛曲》《国际歌》《母亲》《俄罗斯工人之歌》等代表作品和现代舞实践表明了“舞蹈是以发自内心的动作来表现对周围一切的感受”的观点。德国现代舞奠基人玛丽·魏格曼也以她的代表作品《女巫》《命运之歌》等表明了她对舞蹈(现代舞)的理解,即舞蹈只有尊重和保存有关人的自然动作语言含义时,才会为人所理解,也才更具有意义。舞蹈旨在揭示生命的内在状态,是与生命本质的统一。之所以会将现代舞的出现比作舞蹈艺术的一次“文艺复兴”,是因为现代舞始终围绕着“以人为本”的思想,将舞蹈艺术拉回对人本身的思考与探究。中国现代舞“师承”西方,由于受到西方现代舞的影响,从反传统的思想、新颖的技术,到回归中国传统思想真实性的身体表达,因而我们必须从文化出发,找到东方人的运动机理、运动轨迹、运动指向,才能逐步让中国现代舞得以蓬勃发展。

由此可见,“诉求真实”是现代舞身体语言区别于其他舞种身体语言的一个显著特征。现代舞的身体语言因其诉求真实、表达真实而生成了一个充满意义的符号系统,蕴藏着巨大的生命活力和艺术表现力。

二、西方现代舞身体语言诉求“真实”的典型表现

现代舞身体语言的“真实”诉求,并非粗浅地反映在身体语言的物质层面,而是在其题材、动作、情感等多个方面表现出“真实”的倾向。

(一)题材方面——“走下神幻的高台,站在现实中间”

现代舞作为一个独立的舞种形态,最早出现在西方舞蹈世界。它的出现是西方舞蹈艺术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应时代和社会变革的需求而进行的一次新的创造和发展。与此前雄霸西方舞坛的芭蕾舞相比,现代舞自出现伊始便保持着现实的清醒。它抛开了童话般甜蜜的爱情以及浪漫的理想,勇敢地走下神幻的高台,站在现实中间,面对人的世界,直抒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或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热情地批判一切残酷的现实和虚假的美好,以期“真实”地反映这个世界。

例如美国现代舞先驱人物伊莎多拉·邓肯曾在法国革命战争期间创作了《马赛曲》。当时她刚从法国回来,看到美国对于战争漠不关心便深感愤慨,于是以鲁热·德·利尔的乐曲《马赛曲》和弗朗索瓦·吕德的同名浮雕作品为基础,创作了同名舞蹈作品,借此表达她对革命者的同情和对英雄主义精神的赞颂。另一位美国现代舞先驱洛伊·富勒也始终相信身体的智慧,她渴望人们能抓住动作的“真相”。在其代表作品《火舞》中,她将当时流行的裙舞在灯光下尽情舞动,时而像一团火焰,时而像一只蝴蝶。富勒通过舞台上光与舞的结合,表达着“色彩在整个宇宙中遍及每一个物体,视觉是人的直觉”的观点。在德国,现代舞奠基人玛丽·魏格曼以其绝对的激情和力量创作了《女巫舞》,旨在揭露那些常在人类文明的外表低弱下去时才迸发出来的生理本能和邪恶的渴望。皮娜·鲍什的《穆勒咖啡屋》,同样选材自编导真实的童年经历,身体的一举一动无不揭露着编导关注的两性问题和社会问题,将艺术作品从高处不胜寒的神话“山顶”拉回了现实生活。

(二)动作方面——“突破旧有的动作程式,还原舞蹈动作的发生”

舞蹈艺术是以人体为物质媒介来反映这个世界的。身体承载着它的表现内容,动作构建着它的语言体系。现代舞信奉“以人为本”“以动作为本”“人的身体不会说谎”等诉求“真实”的理念,追求突破旧有的动作程式,还原舞蹈动作的发生。

现代舞身体语言在动作方面的真实诉求首先是从突破旧有的动作程式,对身体语言进行科学认知开始的。比如德国现代舞理论奠基人鲁道夫·冯·拉班的人体动律学和拉班舞谱,即从科学、理性的角度分析人体动作的构成、空间的观念及其规律性。当身体语言的物质构成和符号意义打破旧有的程式回归到身体本质时,“真实”的意义便显露了出来。现代舞身体语言在动作方面的真实诉求还表现在还原舞蹈动作的发生。呼吸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现代舞尊重自然的呼吸规律,力求运用而不是改变这一规律,从而展现生命的力量。比如玛莎·格莱姆的“收缩——放松”体系就突破了程式化的芭蕾训练体系,它强调以真实呼吸为原动力,身体语言在呼与吸之间得到舒展与收缩,从而更专注地感受动作的意义。同样认同以“呼吸”为动作本源的多丽丝·韩芙莉创造了“失衡——复衡”技术体系,其核心在于由呼吸带动的失衡后的复衡。她认为人体在重力作用下改变原有状态失去平衡,然后人们又出于本能的应对,将在恒定的过程中付出努力得以复衡,然后再进入下一次失衡。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韩芙莉得出了运动的本质,从而建立了及时应对式的训练体系,即在自然状态下训练身体。默斯·坎宁汉借鉴了玛莎·格莱姆的收缩与放松的中段呼吸方式、芭蕾舞灵活的下肢以及独特的张弛自由的背部与躯干,让身体去向空间的任何方向。

(三)情感方面——“抛开别人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

现代舞除了在题材和动作方面表现出诉求“真实”的倾向之外,在情感方面亦追求真情实意,意欲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关注历史、关注社会、关注他人、关注自我,表达自己当下的情感体验或感受。这种情感表达大多是独特的或个体的,它不屑于去讨好大众,努力用“真实”和“个性”捍卫着属于自己的一隅之地。

例如玛莎·格莱姆在其创作表演的《悲歌》中,以巨大的黑色尼龙弹力布从头罩到脚,只露出手掌、脚掌和脸部,整个人被包围在巨大的愁苦之中。她用紧张、急促、顿挫、棱角分明的动作,传递出痛苦、哀伤的情绪。这哀伤源自她过往人生中的悲情体验,亦概括和表现出了人性的力量。美国现代舞家艾尔文·艾利也曾以黑人特有的种族情感和生命体验创作了《启示录》。作品中的舞蹈动作带有浓郁的黑人舞蹈特点,胯部灵活富有张力,用旋转表示力量的聚集,用跳跃展示力量的勃发,最后以暖色调的服装及灯光烘托出热烈、温馨的氛围,表达出黑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伟大的德国现代舞家皮娜·鲍什曾言:“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人们如何去动,而是人们为什么要动。”皮娜的舞蹈剧场是对国家、社会、环境、人等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现实的深刻分析,更是情感上的真实流露。

三、中国现代舞“求真”之中国传统文化溯源

中国现代舞对身体表达的“真实”诉求,最重要的一部分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溯与再体会,是让意识、思维通过身体媒介物质化的过程。

(一)云门舞集聚东方精神

“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大卷……”(《吕氏春秋》)。云门舞集得名于古籍中记载的中国最古老的舞蹈——“云门”。1973 年,林怀民将这个舞名——“云门”作为舞团的名称创办了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按照他的解释,“门”在中国人的概念里是很大的、很高的一种东西,“云”则是流动的、变幻的、自由自在的。林怀民为舞团取这个名字也是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致敬。

林怀民为云门舞集创作了大量富含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现代舞作品,例如《行草》《狂草》就是以中国书法为题材的系列作品。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林怀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观摩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怀素的《自叙帖》以及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之后,便创作了以书法为题材的作品。蔡邕的《笔论》记载:“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悠性,然后书之。”这也阐明了书法的自由性,正与现代舞的形式自由、表达自由相匹配②。《行草》开篇以舞者身体为笔,临摹背景中呈现的王羲之“永”字破题,点、掠、顿、挫,刚柔并进,当代人的肢体与千百年前的文字超越时空进行对话。当然,云门舞集的身体运行充斥着东方韵律,离不开日常的太极导引以及武术训练

(二)陶身体剧场与东方动律

陶身体剧场成立于2008 年,由陶冶担任艺术总监,舞团坚持无叙事、无情感和无剧情的理念,陶冶将艺术理念放置于艺术作品中,把身体作为现代舞的本体,探讨人的精神生活和价值追求。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探讨生命,进而形成一种纯粹的生命关系——生与死循环不息,这也符合东方生死轮回的文化观点。因此陶身体剧场运用身体方式成为中国现代舞发展历程中的典型代表。

“圆”运动体系是陶身体剧场艺术总监陶冶和段妮受东方思想影响,结合个人舞蹈实践开发的一种身体运动理念。首先“圆”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之一,有周备、圆熟浑融之美。中国古代哲人常以“轮转”“环流”形容事物发展的圆态。例如《鹖冠子·环流》:“物极必反,命曰环流”;《荀子·王制》:“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聪训斋语》:“天体至圆,万物做到极精妙者,无有不圆。”如古人所言,世间万物的运行,达到极致皆为圆,内在思维也是如此。陶身体剧场的圆运动将身体看作一个圆的整体,将身心一元论体现在举手投足之间,使身体的思辨生生不息、源源不断,同时也强调自观与外视的连接,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反观自省、气运内敛的身体观。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以“现代舞的身体语言”为研究对象,从三个方面对现代舞身体语言的真实诉求进行了分析。首先,本文提出了“真实——现代舞身体语言的本质诉求”这一观点,并且从真实的人(主体)、真实的生活及情感(客体)、真实的身体(载体)三个方面阐释了“真实”的涵义,并以约翰·马丁、伊莎多拉·邓肯、玛丽·魏格曼的现代舞作品及其思想为例,论证了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其次,本文从题材、动作、情感三个方面分别论述了现代舞身体语言诉求“真实”的典型表现,进而提出现代舞身体语言在题材方面“走下神幻的高台,站在现实中间”、在动作方面“突破旧有的动作程式,将动作的发生还原于生命的呼吸”、在情感方面“抛开别人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其间以伊莎多拉·邓肯、洛伊·富勒、玛丽·魏格曼、皮娜·鲍什等人的现代舞实践与观念进行了论证分析;最后,通过分析中国两个代表性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和陶身体剧场的艺术特性,展现了中国现代舞在发展过程中寻找真实的身体诉求,离不开中国文化土壤的孕育,透过民族文化性体现其世界性。

注释:

①茅慧.舞蹈鉴赏[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153.

②原以婧.行草书与舞蹈的共通性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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