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倩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海淀 100081)
在朝鲜族的民间故事中,巧女故事作为一种口传文学,广泛流传于民众的生活,还有一些收录于稗官杂记和古今文献当中。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成立之后,朝鲜族的民间文学逐渐引起大家的关注。1952 年,郑吉云在《延边文艺》上发表了《拳头谈判》,用以重振民族意识;1953 年,朱善宇和金泳植陆续发表了《金达莱》和《壮丁与和尚》,使民间故事在朝鲜族民间文学中拥有了重要位置。1956 年底,第一届朝鲜族民族故事大会在延边举行,次年3 月,民间文学工作者们开始对朝鲜族民间文学进行搜集整理。民间文学工作者主要在我国东北部的朝鲜族聚居地区开展田野调查,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朝鲜族民间故事,并出版了多部朝鲜族民间故事论著,进一步丰富了我国的民间文学宝库,为朝鲜族民间故事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其中,朝鲜族的巧女故事类型多样,不仅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而且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隐喻着民众的心理需求和期待。康丽指出:“民间故事只有在作为基础结构的叙事形态的支撑下,承载具体的社会生活内容和文化意义,才能成为真实的讲述文本并产生吸引人的魅力。”[1]我们可以透过故事文本的叙事结构形态找出文本背后的深层文化动因,在民族的文化心理和社会观念上进行深入的文化分析。对于朝鲜族巧女故事的探讨,本文着重以具体案例展现故事文本内部和外部之间的联系,探寻民间叙事与生活实践的互动关系及功能。
朝鲜族的早期移民从朝鲜半岛带来了丰富多样的民间文学,使其民间文学作品带有朝鲜半岛的文学风格特点,然而不同区域的朝鲜族民间故事叙事存在着差异。朝鲜族群众在长期的生产实践的过程中,吸收、融合了其他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丰富发展了其民间文学,并根据生产生活条件、民族文化特点、独特的精神空间创造传承了富有本民族风格特征的民间文学作品。朝鲜族巧女故事按照文本内容可以分为以下类型。
巧女故事中植物化身型的文本内容主要为:穷苦的男主人公(通常为命运悲惨凄苦的孤儿)偶然发现一种植物(通常为百日红、人参等植物),植物化作人形照顾男主人公(通常该角色会为男主人公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等),被男主人公发现植物的原身之后,植物化身成为参女,与男主人公成婚,两人战胜了种种困难和挑战,最后都化作植物(一般男主人公化身为高大的树木,女主人公化身为被男主人公发现时的珍稀植物),二者相依相生。比如,朝鲜族《红松与人参》的故事,笔者根据故事的文本概述如下。
古时候,有一个叫红松的孤儿过着贫苦的生活。有一天他上山砍柴被镰刀割破手指,于是回家用丝线包扎好伤口。第二天他又去上山砍柴,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人参草,便将手指上的线缠在人参茎秆上。当红松砍柴回来后,发现丝线变成了姑娘的绳辫,于是他去寻找丝线并将人参带回家藏了起来。一连几天红松发现每次回到家后饭菜都已经备好,他对此感到很奇怪,便假装熟睡挡住屋门,然后发现了是参女所为,此后不久二者结为了夫妻。村中的恶霸招徕红松要挟他还债,否则就带走参女。参女带红松上了长白山,吹了口仙气打倒了恶霸。恶霸跌倒后穷追不舍,参女跺脚吓跑了他们,又吹了口仙气,让刮起的大风把他们吹下悬崖。最后,红松变成了一颗粗大的松树,参女变成了红松旁的人参[2]。
刘守华在《比较故事学论考》中指出:“必须把民间故事人物的功能看作故事的基本构成成分,这是普罗普方法的要领。功能虽是人物的行动,可是‘同样的行动可以含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反之亦然’。这就需要根据这种行动‘对于作为一个整体的故事的行动过程所具有的意义’来具体确定它属于怎样的功能。”[3]在上述的故事文本中,植物化身型巧女故事的初始情境往往将男主人公渲染为具有悲凉凄苦的家庭背景的人,并以此作为故事的开端,用以引出巧女的出现,使故事的叙述逻辑更为合理。通过表1,笔者对《红松与人参》故事初始情境之后的功能项进行了分析。
表1 《红松与人参》故事功能项分析表
在上述的功能结构中我们发现,其中有些功能项不是孤立存在的,说明在整个故事情节中,实现功能的方法是多样的,且彼此之间互相影响。比如,男主人公打破禁令发现参女真身,实现了与参女成婚的功能,参女施展魔法打败对头等。其中一种功能项还具有双重的意义形态。故事的女主人公参女具有的“相助”功能包括两类:做家务和解难题。从故事的行动圈上来看,对头(加害者追债者)在其行动圈内展开了一系列追捕行为(⑦);相助者参女(或巧女)与主人公红松相遇(②),帮助红松收拾家务(③),通过施展魔法把红松从恶霸的追捕中救出();主人公的行动圈为:离家(①⑧⑩)、相遇(②)、打破禁令(⑤)、成婚(⑥),最终主人公摇身一变,化为松树()。在整个故事结构中,展现了一种“三重化”的表现方式,具体为主人公红松三次离家和三次被追捕、逼迫。这种故事的“三重化”表现方法作为成组功能项的出现,贯穿了故事的整个情节,其中“追捕”和“逃脱”是作为成对功能项出现的,增强了故事情节的戏剧性和艺术性。
植物化身型巧女故事围绕各类植物展开描写,这类植物化身后一般具有强大的魔力,能帮助主人公化解种种困难,突出了巧女的聪明才智。除了红松与人参外,朝鲜族还有以百日红、桦树、长白越橘、长生草、灵芝、杜鹃、美人松、凤仙花、金达莱等植物作为巧女化身的原型,故事中植物的生老病死等命运与人类活动有着紧密的联系。在《红松与人参》的故事中,整个故事的结构为:出生偶遇变身成人异类婚克服困难(两次)坏人死亡变身植物结合。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女主人公的参女有着超自然的神奇法力,我们可以称这一类事物为“超自然的相助者”,作为森林精怪的参女因被男主人公红松发现、带走而进入到人类的世界,并与人类结缘为“异类婚”(人与植物成婚),参女多次相助从而帮助红松渡过难关。其中,植物承载了一定的文化功能,这种区域性、代表性的植物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传奇性的情节和大团圆的故事结尾是神奇故事的表达形式。
朝鲜族的傻丈夫与巧媳妇型故事也可以称为傻女婿与巧媳妇的故事,是巧女故事的经典类型之一。故事往往将丈夫的“傻”“痴”“憨”“不务正业”等负面形象与巧媳妇的“聪明”“睿智”“勤劳能干”等品质进行对比,突出巧女的美好品德,以此来赞美广大劳动妇女的智慧。在朝鲜族故事家金德顺所讲述的民间故事中,有一则《傻小子与拐媳妇》的故事,笔者依据故事文本内容概括为以下几个情节。
①很早以前,天下起了战事,人们纷纷逃往乡下避难。
②京城里的朴两班与聪明漂亮的妻子随避难人群逃往乡下。
③朴两班在路上被傻小子拐走了自己的媳妇。
④傻小子把朴两班的媳妇带回家,要求与她同宿。
⑤傻小子的母亲端详漂亮媳妇,埋怨儿子做了坏事。
⑥聪明、镇定的媳妇发现傻小子不识字,便假借结婚让傻小子寄信给娘家,娘家人把他大揍一顿,并让他带路,派轿子把女儿接了回来。
⑦傻小子回到家中埋怨母亲没让他读书识字。[4]
在这一则故事中,“傻丈夫”的类型有两类,一类是作为巧媳妇的丈夫朴两班,他笨拙、粗心大意,把自己的漂亮媳妇拱手送给了趁火打劫的小偷、骗子的手里;另一类是作为傻小子的“骗子丈夫”,强迫朴两班的媳妇与他成亲,自己却不识字,痴傻无能,最终被巧媳妇耍得团团转,落得两手空空的结局。“傻丈夫”的憨痴形象与聪明漂亮的巧媳妇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巧媳妇依靠聪明的头脑巧妙地化解了难题。虽然整个故事的情节比较简单,但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巧媳妇其实是引导整个故事结局走向的核心人物,巧媳妇的言行代表了她所属娘家的整体形象,这种“巧女”的形象在其他民族的民间文学中也很常见。
在20 世纪60 年代,西方兴起了“结构主义”批评理论,它一开始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被索绪尔用于语言学领域的研究,后经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引入了索绪尔的“二元对立”研究模式,用以研究神话思维,而后学者们将其运用于文学作品的分析上,以此来探求文学作品背后的文化内涵及深刻意蕴。我们用“二元对立”的模式解析《傻小子与拐媳妇》的故事结构,对巧女故事作分析比较。笔者剖析《傻小子与拐媳妇》故事的叙事结构,将其总结如下:
初始状态:(“很早以前……”)
傻丈夫+巧媳妇
(憨憨的,傻傻的,笨拙的)+(漂亮的,聪明的,勤劳的)
说明:这一矛盾是故事戏剧性冲突的核心,在这场冲突中,情节被描述出来,并在最后得到解决。
最后状态:(“接媳妇的轿子走了,傻小子也来火了……”)
巧媳妇+傻小子
(回到娘家)+(失利、埋怨)
说明:故事中性格特征截然相反的人物由于行动的转变得到改变,最终正向的一方取胜。
首先,分析《傻小子与拐媳妇》中人物的二元对立,傻丈夫的特征是憨、痴、不识字;巧媳妇的特征是漂亮、聪慧、足智多谋、镇定。对立双方的性格特征非常明显,就不难看出他们扮演角色的行动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其次,分析巧女故事中的情节对立,傻小子拐走巧媳妇后要与她成婚,遭到母亲的埋怨和反对,傻小子“上当”后反而埋怨其母,整个故事中傻小子与母亲站在了对立面。在故事文本中,对立是一种动态的结构,它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不断作出动态调整。从意识形态上看,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是由故事所根植的特定社会背景决定的,故事构思是人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是朝鲜族传统礼仪观念的反映。在朝鲜族的传统礼仪观念中,作为儿子、媳妇必须是敬老、爱老的,然而在这个故事中,傻小子不顾母亲的意见就“绑架”别人的媳妇带回家,最后还把错全都怪在母亲身上,可以看出他这种盲目的做法所导致的结局定然是失败。对比我国的其他民族,尊老也是一种共有的传统美德,体现了文化传统的共通。因此,在故事结构分析中,我们不能把故事的结构当作一个封闭的系统去看待,而是要结合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去追寻蕴含在作品本身之中的内在逻辑。
在朝鲜族故事《浪子娶妻》中,同样讲述了一个“傻丈夫与巧媳妇”的故事:
“从前,有个落泊的两班人家的儿子,科举不中,又身无分文,靠两班贵族的名声,骗娶了一个良家女子。这女子虽知受骗,却勤劳能干,仍盼着与丈夫好好过日子。可丈夫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长年累月地在外游荡,还常常领着朋友回到家里,住上一夜,吃了妻子辛勤挣来的吃喝便走。浪子的一个朋友见了,设法将他送入官府监狱,又拿出一大笔钱,以浪子的名义接济他的妻子。等浪子的妻子靠这些本钱发家以后,才让官府把浪子放回家去。从此,浪子回头,改掉旧习,安心在家过日子。”[5]
同《傻小子与拐媳妇》的类型相似,故事中的丈夫具有“无才无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性格特点,而妻子却是“勤劳能干”“聪明睿智”的对立面形象,从而使故事文本的角色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妻子感化了丈夫,使丈夫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最终得到了“浪子回头”的完满结局。故事来源于民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探索与追求,整个故事的设计符合读者的期待。
1930 年,钟敬文在论述蛇郎故事形态时将其划分为原形的(单纯、原始形态)、变态的(男主人公是动物)、混合的(混合老虎外婆、螺女等其他类型故事)三种形态。康丽对巧女故事群内部叙事结构进行了研究,认为巧女故事的类型并非仅是隶属于生活故事的松散的类型群,而是以连缀式、拼合式、混编式三种丛构方式编聚而成的[6]。祝秀丽分析了不同故事之间的结构特性,将蛇郎故事的组合形态进一步划分为嵌入、连缀、复合三种形式,其中的嵌入式是在故事叙事中融入了螺女和巧女型故事[7]。综合以上研究,我们看到巧女故事的类型是多样化的,对于传统单一的“田螺姑娘”故事的结构类型来说,在民间文学的叙事上,巧女故事还存在着多种组合、连缀的复杂形式。
朝鲜族与螺女相连缀的巧女故事可以看作螺女巧女复合型(即螺女A+巧女B)的故事,连缀在一起的螺女和巧女这两种类型的民间故事都有一个共有的母题,即婚礼母题、解难题母题。这两种类型故事的叙事线索有着共同特征,即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一般扮演农夫、穷苦的少年等角色)成婚后面临难题考验,最终螺女或巧女机智化解难题。在这种组合的状态中,女主人公有着聪慧的才能或超人的能力,故事背后代表的是劳动妇女勤劳智慧的文化符号。螺女报恩型又称“田螺姑娘”故事,主要以海螺(或其他海洋生物)化身成勤劳善良的女子帮助丈夫做家务、机智化解难题为核心内容。刘守华指出:“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异类婚故事流行,而螺女却是一个源于中国而后传播到亚洲邻国的故事。”[8]朝鲜族的“田螺姑娘”故事最早记载于我国古代典籍《搜神后记》和《太平广记》中,后在高丽时期传入朝鲜。由于我国朝鲜族是近代从朝鲜半岛迁入的民族,朝鲜族的民间故事也多由朝鲜半岛的民间传统故事演绎而来,因此禹尚烈认为中国的田螺姑娘型故事能够在朝鲜半岛民间故事流行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朝鲜族作为接受主体而具有独特的传统民族文化心态”[9]。朝鲜族的《田螺姑娘》故事与其他民族的田螺姑娘型故事对比,有着鲜明的朝鲜族民族文化心态和民族特色。
金德顺故事集中有一则《田螺姑娘》故事,可以看作“螺女+巧女”相组合的复合型故事,故事的情节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①古时候,有一个没有父母兄妹的年轻农夫在深山开垦种植过活。
②有一年春天,金达莱花开了,农夫去山上开荒时唱着歌,忽然有一个姑娘与他应和对唱。
③农夫很奇怪,闻声去找寻声音来源,在土堆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田螺,便将田螺带回家并扔进了水缸。
④第二天早上农夫醒来,发现厨房的饭锅里放着香喷喷的饭菜。
⑤农夫吃过饭下地干活回来,发现厨房饭菜又做好了。
⑥农夫怀疑是田螺做的饭,下午干完活便早早回到家中暗中窥视那口大缸。
⑦水缸中钻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开始在厨房做饭。
⑧农夫发现田螺姑娘,二人相识并结为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⑨国王手下的猎手发现了田螺姑娘的画像,并拿到皇宫给国王看。
⑩国王为了得到田螺姑娘,便让农夫与他比赛下棋争出输赢。
分析这个故事的结构我们可以发现,故事的角色分为以下几种:
A.农夫:孤儿原型,穷苦人家的孩子,难题解答者。
B.田螺姑娘:巧女,漂亮聪明,善解人意,相助者。
C.猎手:传达消息者(通报者)。
D.国王:有权势者,难题考验者。
其中,国王对农夫的难题考验是在农夫与田螺姑娘成婚之后开始的,国王的品性被描写成“贪得无厌”“凶狠狡诈”的类型,为了霸占美丽的田螺姑娘,国王多次出难题考验。农夫面临着两种抉择:比赛或者是送妻。在这里也出现了难题考验的“三重化”模式:第一次是下棋比赛,第二次是骑马比赛,第三次是比武打仗,农夫在每次的比赛中获胜。农夫与田螺姑娘之间美好的生活在二者成婚之后开始,在国王出现之后被打破,又在难题解决后重新开始。整个故事的结构可以概括为:出生结合分离结合。“田螺姑娘”作为农夫偶然间捡来并发现的妻子,其功能意义的存在具有一定的传奇性特征,她知报恩,通法术,并能辅助农夫在一次次比赛中获胜,这与一般的“巧妇”形象有所区别,田螺通人性,并有着高于常人的能力,是巧女故事人类外形的“异化”。将螺女整合进巧女故事中时,螺女的形象抛却了单纯的田螺贝类动物的原始面貌,成了具有人类外形、与普通农妇一般勤劳淳朴的女性形象,将“具有神奇的法力”这一叙事情节嵌入故事整体的叙事中,与故事开头“农夫发现了会唱歌的田螺”相呼应,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效果。
从叙事空间上看,农夫意外带走了田螺,螺女的活动被农夫窥探后,田螺化身成人进入了人类世界,作为故事主角的螺女的行踪为:土堆下农夫家水缸中。螺女的外形变化为:田螺漂亮的姑娘。随着叙事空间的改变,田螺姑娘在化身成人后逐渐具有人类的思维特征,这表现在故事细节的描绘上,如螺女照顾农夫及他们之间的谈话,又耐心告诉农夫对付国王的计策等。概括而言,螺女仙妻在本质上是巧女的化身,巧女故事与螺女故事结合之下,一些家庭生活化的情节被淡化,主角的特征被彰显。
诚然,朝鲜族巧女故事的类型不止于这三种,在民间文学中还有更为丰富的其他类型,如按照题材内容不同划分为才智型、贤惠孝敬型、反暴抗恶型,按照巧女解难题的方法分为巧语妙对型、智解破题型、巧妙避讳型,按照人物特点划分为百鸟衣型、螺女型、蛇郎型等。笔者则根据故事文本的叙事特征划分为以上三种类型,供大家分析参考。
结合表层结构和深层叙事来看,巧女植物化身型的故事讲述的是植物变身为人的故事,实际上还承载着特殊的生态文化功能。人类的生存与自然环境相辅相成,良好的生态环境给予了人类生产生活的物质来源,朝鲜族先民崇拜自然的文化传统是建立在人们对森林的认识、热爱和保护的情感上的,是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崇拜与认识的反映。弗雷泽在《金枝》中揭示了先民树木崇拜的原理和过程,在他看来树身是人身的外化体现,“一旦树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每株具体的树木,于是,按照人类早期思想给一切抽象的神都披上具体人形的总倾向,它就立即改换了形态而披上了人形”[10]。红松和参女都是植物名,是我国东北小兴安岭到长白山一带富有地域特色的植物,是朝鲜族智慧和美好心理愿望的体现,以这一类植物为原型的巧女故事符合故事创作者的文化心理及情感表达。红松和参女作为故事的两位主人公,他们最终也变成了植物,他们的命运与植物的外形极其相似,是坚韧的象征,参女也如人们眼中的珍稀植物人参一般被赋予了勤劳能干、智慧勇敢的美好品质,成为巧女的化身。
在巧女故事中,人类灵魂依附于植物的情节,实际上是朝鲜族对植物崇拜的外在体现,有着深层的文化动因。植物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各族人民的生活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人们赋予了其人文意义。“人与植物的互渗关系证明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神秘情感。当人们把人与植物的关系付诸文化的表现形式时,植物就产生了非凡的文化意味,其具体表现便是对植物的崇拜和祭祀。”[11]在朝鲜族分布的高山地区,大多有茂密的丛林,朝鲜族的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开疆拓土,建设家园,对大自然的崇拜使人们对树木、花草等产生敬畏感,这种神秘的敬畏感也反映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因而具有鲜明地域特点的植物成为巧女故事的意象原型。将巧女故事与自然物相关联,反映了人与自然关系密切联系、相辅相成的生态文化现象。此外,在“田螺与巧女”这种复合型的故事中,田螺这种生物的存在也有着强烈的地域民族特色。“贝类,从石器时代开始就与朝鲜族先民结下不解之缘,三面环海的朝鲜半岛的地理特点就决定了这一点。”[12]贝类是朝鲜族先民的重要食材,也是现代朝鲜族女性中常见的装饰物,民间艺术家将人类的灵魂依附于田螺之上,实则反映了朝鲜族民众生活化、人性化的一面。用惯常的事物来比喻或隐喻人们心中美好的期待,使故事的形象连接了理想与现实。巧女故事所承载的文化功能,其实是对民众心理期待的满足。巧女在为人处世上的良好品德,是人们心中理想化的女性形象,是人们对美好品德的追求。
朝鲜族巧女故事以描绘勤劳智慧的巧女形象为主,在主体意义上其实是对朝鲜族女性形象的描绘,反映了朝鲜族女性的群体特征,带有鲜明的地域人文特色。各个民族都有本民族的风俗传统,朝鲜族社会的优良传统无不与妇女联系在一起,巧女故事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其实是对社会风俗和女性特征的彰显。车明淑在论述朝鲜族妇女的性格特征时指出:“朝鲜族妇女,在家庭里把对丈夫的体贴入微、爱怜子女、孝敬老人,一家人和睦相处作为自己的义务与责任,善良、和蔼可亲、助人为乐的妇女们,在漫长的岁月里,费尽心血,倾注全力维持家庭。在此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外柔内刚的性格。”[13]外柔内刚是女性性格中二元对立又和谐统一的特质,朝鲜族妇女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征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在家庭内部,她们温柔贤惠,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这种特点可以从朝鲜族女性的姓名观念中看到。朝鲜族妇女的典范是温柔贤淑,在朝鲜族女性的姓名中多有“花”“惠”“淑”“美”等字眼,在朝鲜族人看来,这些常用字代表着美好事物,寄托着长辈们对女孩的祝福与期待,这种良好的文化氛围,给朝鲜女性以别样的魅力。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多是外形漂亮,聪明智慧的完美女性形象,她们勤劳、孝顺、足智多谋,体现了朝鲜族女性的美好品行。另一方面,在家庭之外,智慧的朝鲜族女性又是“刚烈”的代表。在历史上的屡次战争中,朝鲜族女性与男性同胞一起英勇顽强抵抗外来侵略,为中国的解放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在延边有“山山金达莱,村村纪念碑”[14]之说,可见朝鲜族战士的英勇和悲壮。朝鲜族血脉中的民族特性,是民间文学的独特宝藏。独特而传奇的民族故事讲述了特定地区特定人群的特殊经历,反映在民间巧女故事等文学作品中,作品中对巧女英勇抵抗恶势力的描写,正是历史上朝鲜族女性对外积极抗争的缩影。这些民间故事对于历史文化的承载是深厚凝重的。
民间叙事与生活实践相互作用。一方面民间故事来源于民众生活,通过艺术化的方式呈现文化伦理,是生活实践的反映;另一方面,生活实践是民间叙事产生的重要基础,民间故事文本从民众口头发展而来,是民众生活经验的总结。透过朝鲜族巧女故事的深层结构我们可以看到隐匿在故事背后的民族心理成长过程,以及民众对女性的心理期待与女性关怀。从文化史和文化学视角上看,巧女故事在当今社会中仍存在着社会历史价值和民众生活的现实功用。在民间话语的表述下,民间故事文本带有了鲜明的地方民俗特点,形成了一种民众口头传承的模式化叙事结构。“民间故事研究之路应该是在理清故事的叙事特征与形态结构之后,再去挖掘接近于文本事实的、隐藏在文本深层的文化信息。”[15]注重对故事的叙事形态与文化内涵的研究,寻找到故事所传达的普遍意义上的民众认知。反思传统的民间故事研究模式,民间故事叙事研究的创新与探索不能脱离特定文本、特定区域民众的精神生活与实践生活,对民间故事的研究需倾注更多的现实考察与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