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
第广龙将这一组城市题材的散文诗命名为“角落”,一下子就有了自己的写作位置,他分明指向了生活中被遗漏或遮蔽的地方,意即次要的生活或隐形生活,这也是众多作者不注意或有意回避的地方。有时候,越是没有诗的地方越有诗。这就是第广龙的散文诗写作的启示。
或许有人认为,“角落”是反现代性的。其实,这个态度只能适合于过去,而现代性之所以是现代性,一定是代表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海德格尔曾将存在规定为现代性的奠基作用。“角落”即不在场的在场,加入了存在的一体化运作。《轮椅老头》的“角落”在哪里?画机械图消磨时间与轮椅有关系吗?作者聪明地采用第三人称,增加了“三只轮椅”的神秘性:一个老人的“角落”有着难以窥破的幽暗。《幼儿园》由别人的孩子想到自己的孩子,快乐与快乐的方式不一样,更想到了“未来”的未见部分。《豆子》让作者想到了自己退休后生活中的保健。《落户》“更真切地体会身边或快或慢的变化,在潜移默化中,而产生归属感”。《倾诉》表现现代人无以名状的沟通方式。《楼下的说话声》有些思绪缥缈了。其它如《落户》《城中村》《人市》《小商店》等,这些由时代变动带出来的“角落”是现代生活的有机构成部分,或说是我们每天看到的生活带出的生活。“角落”只是舞台和道具,出演的是人,灵与肉的冲突才是真正的剧情。由此,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追求精神性、想象力和美好未来正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性。
现代性是具体的。对于第广龙来说,生活就是生活,是呈现(从他不喜欢采用任何修辞而喜用如实表现的笔触可以看出来)。但又不仅满足于此,因为生活与艺术不可能合一,要知道,经过艺术处理的生活则更真实,因为它带有普遍性。如何处理?第广龙很聪明,他以生活的方式处理生活,这样,在他的作品中,生活还是生活,是现成的生活,甚至更生活,只是读者看不到他“处理”的动作和手法,弥合了两者的“距离”罢了。与流行写作不同,第广龙由此有意将都市生活的寻常一步步推向更寻常的境地,渐渐放大,以完成现实的立体原状和生活“全体”。做到了无技巧的技巧,无法而法。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是不可替代的孤本,于是,抒情让位于经验,经验具有了根本性的写作材质,达到了以低显高的表现效果。《捡垃圾的人》由真“捡垃圾”转向假“捡垃圾”,以体验“捡垃圾的自由”,自然地扩大了生活面,其实,这是每个都市人都曾经历过的彩色幽默。由《小区鸡鸣》想到“这座城市,每天有许多颗鸡蛋被消耗,许多只鸡被炖汤。可是,活着的鸡,是难得见到的”。在写裁缝店的《手工》里,我们看到:“被时髦和现代的物质充斥的街面,似乎消失了的手工,其实,一直存在。”作者从一个事实引发出另一个事实。《问路》由别人的生活牵想到自己的生活和父母状况。《一个保安》中的党卫东是一个比我更普通的文友。这里,“二律背反”在这里出现了对立统一,此即艺术辩证法的实际运作。对寻常的放大和推进即非寻常,而非寻常还是终归于服务寻常。
对“角落”的观照与服务寻常和真实性相匹配的是,每章作品皆有第一人称“我”的介入,通过诗人的简历可以看出,“我”既是作者本人又是叙述者,带着血肉和温度的身体是第一现实,诚如大诗人策兰所说:“只有真实的手才写真实的诗。”因此,作品多不作视角的转换以维持写作的真实性,以我的眼光打量一切,并配置心理活动和合理的想象打开隐秘的空间,人物和事件相互带动,“我”的现身无疑将真实性推向现场,仿佛如临其景。总之,一切皆为生活化的真实。“角落”正是由此带出来了。我读出了《轮椅老头》的多声部和隐形部分。《喂鸟的女人》其行为的反常是因为“她依然背负着什么思想包袱,依然是郁郁的神情”,从而通过喂鸟而得到释放。《残声》写虫子,其实是写人。而写人,无疑是《城市角落》的基调。第广龙笔下的人物几乎全是小人物,因为他们处于角落啊。所写事实全是当下生活,甚至不惜土得掉渣,地气到底,他自己就在其中泡着,睁眼一看,一副市井生活的全景图或一部“百科全书”。
无论是写人或物、事件或场景,第广龙的散文诗都鲜活而感性,具体而典型,个性而共性,或无法而法,甚至将意象归还给物象本身。其实,这种写实的功夫要求更高。古人云:画鬼易,画人难。从现实中表现现实更具有文本的挑战意味。有人开玩笑:艺术比不过现实。有时候,现实构成现成的艺术。生活构成生活本身的诗意。我认为,第广龙采取的是一种“笨”的写法,一种减法的写法,结果反而弄拙成巧。如此意义上,第广龙的散文诗写作乃是另一种“观念写作”,带有“元诗”的味道。他对于散文诗“写什么”和“如何写”的问题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深厚的写实功夫,让第广龙的写作显示出其它文体(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新闻等)不可替代的,属于散文诗的独特而坚实的艺术表现力。但是,第广龙的散文诗写作又广泛吸收了其它文体的优势和具体笔法,如小说的情节和场景,尤其是转换机制、散文的铺排和杂语并置、诗歌的抒情及先锋性反讽、戏剧的对话和旁白、美术的散点透视、新闻的真实性和时效性,等等,无不显示第广龙散文诗的出众品格。由此,我们想到百年新诗以来散文诗文体学的命运,争执和质疑不断,文体优劣论和边缘位置在某种程度上让散文诗的身份认同发生了危机。我认为其深层次的问题还是散文诗自身的生命征状考量。不仅作为散文诗文体学辩护的现身证词,第广龙的写作还预示着散文诗文体学发展的自身实力、广阔前景和写作方向,而第广龙的写作仅仅还只是一个开始。在此,我不得不提及的是编者的卓越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