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
村里对D级危房改造户回访,村扶贫专干小梁回访吴理友家。
新房是砖混结构,厨房、卫生间、寝室和客厅共四十多平方米。吴理友没有结过婚,收养的一个女儿已出嫁,是标准的建卡贫困户。
搬进了新房,吴理友却睡不着觉。
开始人们以为他是兴奋——这辈子,有这种福气,太幸运了。可是一连多天,吴理友都红着眼,一坐下就打呵欠。邻居们觉得奇怪,问他,他说:“我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这房子不是我的,因为房子缺了啥。”
“究竟缺了啥?粮、油、菜?”
“不缺。”
“穿的?”
“不缺。”
“电视机?”
“不缺。”
“对,缺个佑客煨脚?”
“佑客”是土话,就是老婆的意思。
“自从我收养了女儿,再没想过这事。你们也晓得,我这个能力,咋养活佑客?”
“缺条狗?好办,村里有母狗下崽儿的,送你一条。”
“不是。”
“缺只猫?新房就有老鼠?”
“不是。”
大伙儿愣住了。这吴理友家究竟缺啥?
大家想,他也在想。修房时,国家啥都替他想到了——电、水、路,早通了。
终于,吴理友吼了出来:“我缺,我缺……”
他一紧张,结巴了。
大伙儿催:“你缺啥啊?快说。”
“我家缺、缺、缺个……红苕窖。”
听的人全大笑,因为红苕窖以前家家都有,但是新世纪农村再修新房,很少有人打红苕窖了,原因简单——以前老鸹坪粮食不够吃,红苕当粮嘛,得放窖里储存;土地下户后,农村粮食够吃了,再后来吃得精了,红苕只做猪饲料;现在农户一般不喂猪,红苕窖可有可无,种得也少,就吃个新鲜,也就没人储存了。
见大伙儿嘲笑,吴理友想哭。
20世纪70年代,大集体生产,生产队的粮食不够吃,不得已,只好在苞谷地套种红苕。紅苕不是主粮,可以分给社员充饥。为了储存红苕,家家户户都挖红苕窖,还在窖底铺层稻草保温。
红苕窖有的打在屋里,有的打在室外,像树林边、地坎下。吴理友家的打在堂屋,可是他家的房基下面是沙土,不硬扎。有一次他爸下去取红苕,上面塌方,把腿砸断了。人活着,却只能爬行。
本来贫穷的家,雪上加霜。
第三年,他爸趁无人在家,偷喝了农药“乐果”。埋了爸,他妈就离家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年,吴理友十一岁,只好辍学。可是他这么小,参加不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只好给生产队放牛,一天计三工分,算小半个劳动力。
吴理友心有不甘,稍长大点儿后,他改造了父亲留下的红苕窖,把内壁砌上了石条子。他家的红苕,可以吃对年,他每天都要吃点儿红苕才能睡着觉。尽管冬天红苕会被冻烂,味道难闻。
红苕可煮、蒸、烧,也可以掺和苞谷面做馍。红苕的优点是产量高,缺点是吃多了胃酸。但在饥饿面前,人哪有选择的权利?
新房没有红苕窖,没有红苕的腐烂味,吴理友睡不着,吃不香,人瘦得像老丝瓜瓤,可以捏成一把。
小梁听了吴理友家的故事,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虽然他不是吃红苕长大的,但深知红苕对农民的重要。他没多话,只说:“吴叔,今天我也没事,就帮你打口红苕窖。”
打红苕窖,挖深后的安全很重要,还有提土的劳力。
邻居也来帮忙。吴理友挖,小梁提土,邻居运土,红苕窖就挖在屋边的大黄葛树下。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吴理友在洞里大叫:“快拿电筒来照照,我好像挖到宝贝了。”
电筒光一照,下面真有东西。
小梁说:“吴叔,别挖,别动,你上来。你挖到的可能是文物。”
原来,这儿曾经是巴人生活的中心区域之一,是巴人八大部落中的瀼人部落的居住区。
小梁联系博物馆,博物馆马上派来了专家。果然在这里发掘出一把巴人的青铜剑,还有些形状奇怪的陶罐。政府表彰了吴理友,还给他发了一千元奖金。
真怪,从此,吴理友天天晚上睡得着觉了——那个挖出了文物的红苕窖,也没有窖红苕啊!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