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紫柏大师在上海

2023-01-16 10:30王启元
上海地方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尊者松江万历

王启元 陈 吉

晚明高僧紫柏大师(1543—1604年),俗姓沈,名真可,字达观,晚年自号紫柏,门人称为尊者,南直隶吴江(今属苏州)人,为晚明佛教复兴运动中的知名高僧,“万历三高僧”之一,也是整个近世佛教史中的代表人物。其生平著述,身后被汇集为《紫柏老人集》(乾隆藏更名《紫柏尊者全集》)与《紫柏尊者别集》,流传后世。紫柏一生游方说法,注疏经典,兴复寺院,对当时的佛教复兴潮流助力良多。紫柏在佛教史中的最大贡献,无疑为号召江南僧俗参与刊刻大藏经,并改经折为方册,流传佛法。方册经藏刊刻,是明清书籍刊刻史中著名的“方册藏”,因此种经版长期保存于嘉兴楞严寺而名“嘉兴藏”;又因早期“方册藏”主要的刻板地为径山寂照庵与化城寺,又被学界称为“径山藏”。方册经藏刊刻运动,自明万历至清中叶于江南多地延续不断。紫柏大师及其僧俗弟子群,即为这一浩大的宗教图书工程的首倡者①紫柏大师研究专著有范佳玲《紫柏大师生平及其思想研究》,博士论文则有高峰《紫柏大师与万历社会研究》(吉林大学,2006)。因紫柏名列明末四高僧之一,四高僧研究亦有相当篇幅涉及紫柏,如释见晔《明末佛教发展之研究:以晚明四大师为中心》第六章《从前进派看晚明佛教之发展──以紫柏达观为例探究晚明佛教之“复兴”内涵》。讨论晚明佛教注疏、义理及三教关系的研究,紫柏也是无法回避的人物,如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著《中国禅学思想史》第24章《达观真可与憨山德清》。而圣严法师《明末佛教研究》、何孝荣的明代南北京寺院研究、陈玉女的明代佛教与社会研究,虽然不涉及紫柏个案研究,仍为晚明佛教领域重要的研究标杆。北美学界迄今最早一本关于紫柏的专著、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本,为Jonathan Ch.Cleary修改自氏著博士论文的Zibo Zhenke:A Buddhist Leader in Late Ming China《紫柏真可:晚明佛教领袖》。张德伟Thriving in Crisis:Buddhism and Political Disruption in China,1522—1620(混乱中的繁荣:政治黑暗与佛教复兴)也有多个章节讨论紫柏。关于紫柏的论文颇丰富,如张学智、戴继诚、温金玉等都有过专文,戴继诚曾编纂《紫柏大师简谱》(发表于《法源》杂志,2008年总第26期),紫柏晚年卷入“续忧危竑议”案,国内外治明史之学者多有相关文章从紫柏大师角度出发,如日本学界冈崎由美《萬暦の怪文書-「憂危竑議」に踊(x)fhxvft人々-》、佐藤鍊太郎《李贽与紫柏达观狱中死亡原因钩沉》。国内学界也利用新见文献重新讨论此案中的紫柏大师,如杨向艳《续妖书案之达观狱与万历政局》利用日本新见孤本萧大亨《刑部奏议》,尝试还原案情中紫柏的遭际,有相当参考价值。“方册藏”研究代表有蓝吉富《嘉兴藏研究》,李富华、何梅《汉文佛教大藏经研究》部分章节,海内外杨玉良、孔毅、李学勤、方广锠、吴疆等海内外学者皆有论文讨论,兹不一一赘述。。

紫柏一生行履,遍布江南、京师、五台山及江右庐山等处,飘然云水,弘法结缘;其于江南停留,则居刻经中心嘉兴诸县或是护法弟子集中的金坛与吴江等处。紫柏曾言:“余脱白以来,浪迹江海,三十余年,然于吴中、云间、曲阿,乞食禅憩实多。”①释真可:《紫柏尊者别集》卷一《东梵川说》,CBETA所收《卍新纂续藏经》第73册诸宗著述部第1453种,第409页。下引《紫柏尊者别集》皆出此版本。与吴江(吴中)、金坛(曲阿)的交游相比,紫柏赴上海(云间)的行踪多不为研究者重视。实际上,紫柏曾于今上海境内留下过多处足迹,并与多位松江府士大夫结缘交往。

笔者今据紫柏著述所载,辅以新旧上海方志典籍,略考其在沪行迹并还原明代上海地区僧俗互动的地理空间与现场。

金山孔福庵

紫柏离开嘉兴赴南京弘法前,即其四十五岁之前,个人著述及传世文献的记载并不丰富。仅可见憨山德清为其所作《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中的记载。但是,憨山塔铭所记紫柏早年行迹,多有前后倒错的情况,尤其涉及上海一带的记载更须结合各部文献详细考察。于传世文献中看,时间最早、对紫柏产生最大影响的一段上海修行,就与其一生志业“方册藏”有关。

《紫柏尊者全集》卷十三《刻藏缘起》载:

时法本禅人,实闻此言,但本公自顾力弱,不能图之,然此志耿耿在肝膈间,无须臾敢忘者也。至于万历七年,予来自嵩少,挂锡清风泾上,去大云寺不甚远。寺有云谷老宿,乃空门白眉也。时本公为云谷侍者,予访云谷于大云,复值本公在焉。既而及刻藏之举,以为非三万金未能完此。②释真可:《紫柏尊者全集》,CBETA所收《卍新纂续藏经》第73册诸宗著述部第1452种,第253页。下引《紫柏尊者全集》皆出自此版本。

文中提到的“法本禅人”及“本公”,为紫柏日后的高足幻余法本(1546—1596年,嘉兴人)。此文所言万历七年(1579年),则被长期视为紫柏发愿刻“方册藏”的起始。实则不然,因这篇《刻藏缘起》中提到的嘉善大云寺禅林高僧云谷法会大师(1501—1575年)于万历三年(1575年)正月便已圆寂,且紫柏“来自嵩少”即其从少林寺参禅归来亦已在万历二年(1574年)秋,所以紫柏此次参拜云谷禅师的时间当早于“万历七年(1579年)”之前。《刻藏缘起》所述亦有其特别的用意,因紫柏刻藏及晚明政教关系非本文主旨,兹不赘述③紫柏误记可能与附会内宫有关,详见拙作《慈圣皇太后、〈九莲经〉与万历佛教》,《佛学研究》2014年第1期。。值得注意的是,紫柏当时“挂锡清风泾上”,与云谷法师驻锡的大云寺相去不远。“清风泾”即今上海金山的枫泾镇,万历年间镇北属松江府华亭县,镇南则属嘉兴府嘉善县,与大云寺同属一个县级政区。紫柏此言仅及驻锡枫泾,但未及具体寺院。据嘉善方志载,紫柏于彼驻锡仅景德观闭关三年一次。时间所谓“万历初”亦似不确,当稍前;紫柏彼时“清风泾”驻锡之所,当不在嘉善界。查考金山地方志,恰有一处庵堂与紫柏相关。

乾隆《金山县志》卷十三“方外”条载:

达观名真可,号紫柏,俗姓沈,世居吴江太湖。年十七,仗剑游塞上,至苏州天雨不前,偶遇虎丘僧明觉,相顾盼,壮其貌,因伞蔽之,遂同归寺。晚闻僧夜诵佛名,侵晨即解腰缠十余金授觉,令设斋请剃发,遂礼觉为师。至武塘景德寺,掩关三年,复回吴门。大悟禅宗,凌轹诸方,与禾中陆庄简心大相契。念大藏卷帙繁多,欲刻方册易为流通,遂倡缘与陆太宰光祖、冯司成梦祯等共相赞佐,于万历己丑创刻焉。后数年,妖书狱起,震动中外,忌者秉白简劾可。上素重其名,意甚怜之,时执政欲死可,可闻之曰:“世法如此,久任何为?”乃索浴罢,嘱侍者曰:“吾去矣,幸谢江南诸护法。”乃说偈端坐而逝。平湖陆比部基忠刻语录行世。尝筑三静室于江浙间,大茫荡孔福庵其一也。①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市金山区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金山县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246页。

此处所载的“尝筑……大茫荡孔福庵……”,在该志卷十六“寺观”条亦有言及:“孔福庵,旧名普福,在二保,明达观禅师建。师往来江浙间,建静室三,皆度地之中,是庵其一也。”②《上海府县旧志丛书·金山县卷》第278页。

紫柏传记内容大部分出自憨山德清所作紫柏塔铭,但最后涉及驻锡“孔福庵”语则为县志独有。紫柏曾“筑三静室于江浙间”事,似仅见于金山县志,不见其个人著述及其他记载。孔福庵位置在“大茫荡”,若此庵在枫泾范围内,则大概率便是紫柏早年挂锡的场所,亦当为其早年心生刻藏因缘的地方。

虽然方志记载笔墨甚少,但仍可凭借蛛丝马迹定位此庵的今址。光绪《重修金山县志》卷八《建置志·僧寺》载:“(孔福庵)在二保十二图。”二保十二图即风泾乡二保十二图,在今枫泾五星村境内,有大茫塘东西向穿村而过。此大茫塘,即“大茫荡”之音转。《五星村志》第十三章《道路桥梁》载:“孔福桥,……位于五星村11组”③五星村村志编纂委员会编:《五星村志》,内部出版,2017年,第118页。;第二章《建置》载:“(11组)南靠大茫塘,西靠五星河”④《五星村志》,第25页。。孔福桥跨大茫塘,至今仍为一石桥。鉴于江南寺院选址常在河阳,且为方便信众进香礼拜,多靠近渡口或桥梁,且桥寺命名关联度较高,则孔福庵当在桥北附近(图1)。

图1 孔福庵今址示意图

然而,此孔福庵并不在严格的华亭枫泾镇内,而在同属华亭的朱泾镇近枫泾之处。考虑到明代河港分布更为复杂,紫柏又是流寓于此,未必能严格区分本地区划,故在文献有限的情况下,可先暂定其与云谷法会相遇期间所居的“清风泾上”为位于二保十二图的孔福庵。此地紧靠枫泾镇南,又与云谷驻锡的嘉善大云寺相去不过三十里,似为相见的合理路程。

华亭诸寺

除了金山,紫柏在松江府辖诸县都留下了足迹。据憨山德清所著塔铭载:“(紫柏)去九年,复归虎丘省觉,乃之淞江掩关百日。”①《紫柏尊者全集》,第139页。“九年”是紫柏早年辞别启蒙老师虎丘明觉后出门云游的时间,其归来谒见老师之后再去“淞江掩关百日”,即为其至松江府择处闭关。但此次闭关时间颇不易考,塔铭交代不确且无其余旁证可补。有记载表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时紫柏曾至松江多寺弘法。

《紫柏尊者全集》卷五《法语·示皆闻》载:

铁钵虽坚,弹之则鍠然有声,清亮幽远,达耳心空。万历癸未,与汝云间南禅寺相别;去岁于清凉山坂,忽得汝书,开而读之,知汝于此个门头,得一隙之明矣,我甚喜欢。南禅亲近我者,颇亦不少,而寥寥五七年间,无一人寄音言此观旨。②《紫柏尊者全集》,第189页。

“皆闻”当为紫柏早期弟子李麟法名。李麟(1558—1636年),字次公,号禅叟,自署“龙眠后身”,浙江鄞县(今属宁波)人,晚明知名画师,佛教居士。紫柏此法语约作于万历十七年,回忆多年之前李麟追随自己在云间南禅寺时的情景,感叹当年寺中说法时不乏亲近之人,多年之后联系者却甚少。此处南禅寺(图2),为明清松江府城第一刹,明代僧录司所在地。

图2 南禅寺今址示意图

正德《华亭县志》卷十一载:

南禅寺,在府学之东。宋崇宁中,张头陀卜筑于此,凿地得仕世罗汉像,邑人异之,遂为施水庵。头陀后为僧,名普愿,请额于朝。绍兴二十九年,赐名演教禅院,后改今额。元大德间,中书马佐丞榜其门曰“南山胜地”,中有禄筠楼、雷音堂。国朝为在城诸禅之冠,僧纲司治焉,归并寺一、庵二:坐化积庆禅寺(略)、四十八愿庵(略)、仁寿庵(略)。③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市松江区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县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

南禅寺建自北宋,为华亭古刹,明代归并三座周边小寺。然而,紫柏说法南禅寺一事似不可考,与松江闭关百日是否关联亦俟考。据载,紫柏于松江府城还去过另一座古刹。

董其昌《紫柏尊者别集跋》载:

达观禅师初至云间,余时为诸生,与会于积庆方丈。越三日,观师过访,稽首请余为思大禅师大乘正观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陆宗伯深于禅理,合之双美,离之两伤,道人于子有厚望耳。余自此始沉酣内典,参究宗乘;后得密藏禅师激扬,稍有所契。后观师留长安,余以书招之曰:马上君子无佛性,不如东南云水,接引初机利根,绍隆大法,自是不复相闻。癸卯冬,大狱波及观师,搜其书,此书不知何在。余谓,此足以报观师矣。昔人以三转语报法乳恩,有以也。④《紫柏尊者别集》,第432页。

董其昌所记紫柏来“积庆方丈”的时间虽不可考,但据董氏回忆彼时自己尚为诸生这一信息可知,时间应在董氏万历十六年(1588年)中举之前。因万历十三年至十六年间(1585—1588年),再无紫柏至华亭说法的记录,所以紫柏见董其昌当与万历十一年(1583年)这次松江之行相合。此处松江府城内的积庆禅寺,即为前述南禅寺之下院,又名坐化庵,位于府城内东南。因元至正年间华亭人陈源为一位觉庆禅师舍宅建庵,觉庆禅师坐化于此,遂称坐化庵。明正统年间僧惠明请赐额,更名积庆禅寺,入清后屡有兴废,后毁于太平天国时期①《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县卷》,《华娄续志残稿·方外志》,第1581页。,今址不详。而此寺正与董其昌宅相去不远,王澐《云间第宅志》“积庆寺东”条载有“董文敏公其昌宅”②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市松江区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府卷》附录《云间第宅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9页。。紫柏当日驻锡与董其昌居址接近,所以才会有董氏访积庆后三日紫柏回访的经历;也可见早年紫柏是有心接纳地方士大夫的,曾对董其昌这样的后起之秀护持佛法抱有很大的希望。最终,董氏成为紫柏非常亲近的士大夫弟子之一。梳理现存文献可推断,万历十一年(1583年)紫柏于松江府城说法的记载,大有可能即为憨山为之所作塔铭中“乃之淞江掩关百日”之事。

除了寺院,紫柏来上海还曾居住本地护法华亭人康时万的别墅之中。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四月,紫柏至松江府康时万别墅,名之曰“东梵川”。

《紫柏尊者别集》卷一《东梵川说》:

余脱白以来,浪迹江海,三十余年,然于吴中、云间、曲阿乞食禅憩实多。云间有康孟修氏,独慕辋川之风,亦颇味于无生之学,而曲阿于中甫氏意况清旷,亦似孟修。孟修别墅,碧溪抱竹,枫树萦藤,春深花香,空翠交映,有禅思者寓之,则彼皆无生资也。设骚人墨客来游,则诗思入微,亦皆彼为之梯矣。即中甫静室,亦四围流水,池沼汪洋,虽花木竹筱,吟风争暖,不下孟修所居。第曲阿别墅,人多而天少,余虚其心,而公其辞,伯孟修而仲中甫焉。遂名云间者谓之“东梵川”,曲阿者谓之“西梵川”。或高人胜士,有闻二氏之风而悦之者,能抽思吐奇,藻饰园林,昭廓禅旨,则鄙夫深望也。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四月初三日,达观可道人书于东梵川白云西阁。③《紫柏尊者别集》,第409页。

紫柏护法之中,金坛于氏有顾龙山别墅,紫柏名其为“西梵川”;而此地华亭康园,则相应谓之“东梵川”。二者都是“慕辋川之风”,用王维辋川别墅的典故。紫柏此次游览时间在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四月初三日,当为在园中过是年佛诞节。《云间志略》卷廿四有《康隐君了予传》,所记即为康园主人康时万。康氏与万历间江南名士王世贞、冯梦祯、王肯堂等交好,皆为紫柏信仰圈中名流。《康传》又载康园景致,呈现一片乡村生态:“去郡十里余,卜居避世,即亲故亦罕睹其面焉。所居田陇间,多空陂大泽,有古藤老枫三四株,因筑圃结庐其下,绕田皆插篱编槿,塍岸曲折,不见关扉。启扉则花草蒙葺不见径,径转而之曲桥下又不见。丙舍草堂,修竹干云;疏梅障月,翠微蔚暖,惟闻机杼声与吟咏声相和而已。”④《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府卷》附录《云间志略》,第443页。紫柏有诗《云间辋川即事兼怀诸法侣》:“只因地僻无人到,更为池清有月来。恼杀藤花能抱树,枝枝都向半天开。”⑤《紫柏尊者别集》,第409页。“云间辋川”当即为此康园“东梵川”。因文献所载内容有限,“去郡十里余”的康园确切位置仍俟考。

青浦之行

除了华亭县外,紫柏还曾去到新辟的青浦县泖塔福田寺(图3)。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析松江府华亭、上海两县西境置青浦县,三十二年(1553年)废。万历元年(1573年)复置,延续至今。泖塔福田寺位于青浦四十三保泖滨,寺有泖塔,似曾作为灯塔使用①张毅捷等:《泖塔及福田寺(澄照禅院)年表研究》,《华中建筑》2018年第3期。。唐乾符间赐额福田寺“澄照禅院”,宋景定中赐额“福田”。万历初年得青浦本地大护法陆树声(1509—1605年,字与吉,号平泉,南直隶华亭人)兄弟及青浦第二任县令屠隆(1543—1605年,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浙江鄞县人)的护持,气象光大。

图3 福田寺今址示意图

紫柏曾游泖塔的记录,最早见于崇祯《松江府志》卷四十五《人物·方外传》:

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老人,其先句曲人,专以毘舍浮佛偈示人。或问:师亦持否?曰:吾持二十余年,已熟句半,若熟两句半,死生无虑矣。师念大藏梵本,繁重不能远及,遂刻方册易为流通,师实始其事。北游至石经山访琬师行迹,得佛舍利若干,若有所感焉。慈圣圣母闻师至,命近侍陈儒致斋供,赐紫伽黎,师谢曰:“自惭贫骨难披紫,施与高人福更增。”因请舍利入内供三日。是时公卿台省无不折节下礼,师道价益高,名益重。意欲续《传灯录》,逗留京师,至万历癸卯冬竟罹妖书之狱,成一大负云。临终索浴端坐,安然而逝,癸卯十二月十七日也,世寿六十有一……先是,师尝过坐化庵、南禅寺、泖塔,激扬宗旨,名流响应。相好端严,神气奕奕。晚年留须髯,议论英辨可畏,而随机接引盎然如春,见之无不心折者。当其趺坐泖塔时,凡民居远近见神火,隐隐起练塘,或起树杪,绕塔院似萤而差大,光烨烨有辉,师去而光遂泯灭不见。(小字:曹松记)②《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府卷》所收崇祯《松江府志》,第895页。。

此为上海府县旧志中紫柏传记最先见及最为详尽者。后如嘉庆《松江府志》卷六十三、《娄县志》卷三十等皆本于此。因崇祯《松江府志》修于崇祯初年,时距紫柏殒不远,且纂修陈继儒(1558—1639年,字仲醇,号眉公、麋公,南直隶华亭人)等在紫柏生前与之颇有交集,故此传中诸多信息或多有所本。传文前部分内容出自憨山德清为紫柏所作塔铭,主要录其早年修行以及刊刻“方册藏”、万历二十年(1592年)为禁宫进贡舍利及晚年因续忧危竑议案圆寂锦衣卫事;后部分内容则言其于松江府内交游事,为塔铭之外的信息,估计由松江本地护法或居士提供。在传文中可见:紫柏曾过华亭积庆(坐化)庵与南禅寺,亦曾过泖塔,并在趺坐泖塔时显现神火之异象。

紫柏趺坐泖塔事不仅在青浦志书中有所记载,而且注明了其游塔时间。康熙《青浦县志》卷七云:

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老人。其先句曲人,专以毗舍浮佛偈设教。或问:“师亦持否?”曰:“吾持二十余年,已熟句半。若熟两句,于死生无虑矣。”明万历十二年夏五月,来栖泖塔,携慈圣所赐血书《尊胜经》暨鱼蓝大士像,送澄照禅院顶礼。晚岁留须髯,议论英辨可畏,而随机接引,盎然如春,见者无不心折。当趺坐泖塔时,远近见神火,隐隐起练塘,或出树杪,绕塔院,似萤而差大,光烁烁有辉,师去,遂不见。①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市青浦区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青浦县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23页。

乾隆《重修青浦县志》卷三十五、光绪《青浦县志》卷二十九,内容略同。

青浦志书载紫柏至青浦的时间为“万历十二年”(1584年),此说有待商榷。首先,紫柏在万历十二年(1584年)之前名声尚浅,无机会与神宗生母、慈圣皇太后结缘,似无可能得到慈圣所赐书经及大士像并转赠福田寺。同时,慈圣赐“鱼蓝大士像”为晚明佛教界中的一桩大事。毛奇龄《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五有载:

(上)尝侍后慈宁宫看花。时已秋节,有铜盎生红莲,莲心抽蕊九,而攒簇四向,如台莲然。上令文书官宋绅传外廷观看,看毕仍送慈宁。上亲率后妃称贺,且赋诗以为太后慈寿之瑞。尝于太后千秋节,为太后祈福,敕取内库所藏吴道子画观音像临摹之,易以慈容,使梵刹瞻仰,勒石刷千页,以布天下,天下梵刹皆供之。②毛奇龄:《胜朝彤史拾遗记》,《四库全书存目》史部第12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391页。

康熙《青浦县志》里所言“鱼蓝大士像”,就是毛氏称的内库藏吴道子所画观音像配慈圣面容。当时天下名刹都得到赏赐。毛奇龄所提慈宁宫现瑞莲事则有明确时间。《神宗实录》载:“[万历十四年(1586年)七月初七日]上以慈宁宫所产瑞莲花,宣示四辅臣,命各题咏以进。”③《明实录》册55《神宗实录》3063,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3年校本,检索自《明实录、朝鲜王实录、清实录资料库》系统 http://hanchi.ihp.sinica.edu.tw/mql/login.html。宫廷现宗教祥瑞与绘像观音事件间当有相当联系,因此大士像事无论如何应在万历十二年(1584年)之后。故县志所载似有误。

紫柏的确在某个夏日来福田寺避暑,时间当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可参憨山德清编纂的《庐山归宗寺志·重兴因缘考第五》《跋〈重复归宗寺引〉》:

归宗、华严,皆予先人之故庐也,第飘零积久,忘返家山耳。万历岁在癸巳仲夏,余避暑泖上澄照院,忽匡山果清湛禅人持是卷,跪前曰:“此桐城吴太史心血,乞大师一随喜之。”既展读未终,而五老烟云,浮山空翠,蔼然在眉宇间矣。噫,异哉!居士不神通而能移易山川,则右军墨池,远公残局,舌相梵音,翘足可待矣。虽然,言事易,作事难,成事复难焉,观我断初与诸黑白贤豪勖哉!④滑红彬:《紫柏真可大师著述辑佚十则》,《法音》2020年第11期。

万历二十一年仲夏,紫柏曾在泖上澄照院(福田寺)避暑,跋吴应宾(1564—1635年,字尚之,号观我,南直隶桐城人)《重复归宗寺引》文,当携来慈圣太后所赐观音像赠与寺中。归宗寺在江西庐山。是年秋紫柏即至庐山。如此看,县志将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误记为万历十二年(1584年),当为一合理解释。

《紫柏尊者全集》卷二十七有诗一首《华亭颐浩寺微笑堂》,记录了紫柏另一次的青浦之行:“泽畔桃花岁岁红,几回带醉笑春风。年来莫问灵山会,夜半吟残晓寺钟。”①《紫柏尊者全集》,第378页。颐浩寺即为今天青浦金泽镇的颐浩禅寺(图4),晚明时颇有规模,诗歌第一句中的“泽畔”指的便是金泽之畔。“桃花红”当为春天赏花时节,故可知紫柏此番之行并非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夏那次。

图4 颐浩寺今址示意图

紫柏俗家弟子、秀水人冯梦祯《快雪堂日记》载:[万历十七年(1589年)十一月初二日]辰刻住金泽,同曹林游金泽寺。寺名颐浩经舍,净源上人修藏经于此。又甲申、乙酉岁,有校经之约,同事者管登之、袁坤仪凡十数人。岁再往,殿极壮丽,江南所无。禅堂僧数人,俱守庵专师弟子,俱持不过午。斋,同曹林阅《诸经要集·诫女缘》数段。認卿回,遣人相迎,相见欢甚。邀予明日往清浦認卿所居庄,有田二千五百亩,岁入三千余,今年不能半。文卿、中甫、吴康虞协力所置,三人岁输百金刻藏,取办于此。②冯梦祯著,王启元校注:《快雪堂日记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85页。

冯梦祯日记中提到,当日与友朋游青浦金泽颐浩禅寺,同行有曹林禅师、沈令誉(認卿)、徐琰(文卿)、于玉立(中甫)、吴惟明(康虞)等江南檀信。冯梦祯回想起数年前即万历十二(1584年)(甲申)、十三年(1585年)(乙酉),于此地曾订校经之约,一同参与的还有大居士管志道(登之)、袁黄(坤仪)等人。此条日记中出现的沈、徐、于、吴、管、袁,皆是紫柏刊刻方册大藏经时的得力护法。诸人始有刻经念头并定此约,即在万历十二年(1584年)前后。此外,应该还有位人物没有提到,那就是紫柏大师。颐浩禅寺之约,当有紫柏大师在场。而紫柏“泽畔桃花岁岁红”诗中讲到的颐浩禅寺之游,或即万历十一年(1583年)其赴华亭同时之游?俟更多材料以考证。

小 结

以地方史研究方法介入明清文史研究,为学界近年的风潮。尤其在江南研究领域,地方空间因素对研究对象的影响颇为重要。学界以往叙述紫柏大师行年,多为“纸面”的地名描述。如果回到空间之中,则能更为生动地复原一位行色匆匆、游历丰富的弘法高僧形象。本文主要关注学界不曾注意的紫柏大师上海之行。紫柏早年发愿刻藏的地点及其中年以后游历说法的寺院,皆可证明明清上海地区为江南范围重要点位,亦是明清佛教史叙述无法绕过的“现场”。

图5 紫柏万历间云间行迹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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