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三无”人员竟是在逃犯罪嫌疑人

2023-01-15 06:29张振华通讯员戴小巍胡曼李江练琴郭子华
方圆 2022年21期
关键词:三无民警

文|方圆记者 张振华 通讯员 戴小巍 胡曼李 江练琴 郭子华

专案民警迅速赶到福建泉州,但他们在泉州却扑了个空。“朱海青”之前打工的工地施工任务已完工,人员都已经离去。“朱海青”手机已停机,他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2022年6月29日清晨6点,一轮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清丽的晨光驱散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白色雾气,充盈着福建省南平市的各个角落。随着上班、上学时间的临近,街面上的车辆、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在南平市通往建瓯县的205国道8公里标志牌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个头不高的老男人,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了,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

这个男人60岁左右,略显憔悴沧桑,戴着一顶黑色夏季休闲帽,穿灰蓝色T恤、黑色短裤,脚上着一双黑色布鞋,手里抓着一只硕大的简易编织袋。此时的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两眼木然地望着前方……

躲了26年,这一天还是来了

突然,不远处拐过来一辆绿色出租车,“嘎吱”一声,车子停在离老男人两三米远的地方。紧随这辆出租车之后的两辆车,几乎同时刹住了车。

三辆车车门迅速打开,从车上急匆匆地跳下来几名穿着寻常便装的男子。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还没注意到他们,几名男子就迅速冲了过来,团团将他围住。

一名戴眼镜、着浅蓝色T恤的中年男子迅速站到老男人背后,一只手牢牢地锁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则使劲地按住他身体的肩胛部位。另外两名年轻男子一左一右扭住了男人的手臂使劲拉到他背后,三个人将其牢牢按住。另两名年轻男子站在旁边阻挡着路过行人的靠近。

“干什么?什么事?”老男人一直坐在地上,根本没有时间起身,面对突袭,非常吃惊,他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拼命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摆脱控制。

他头上的帽子在他身体剧烈的挣扎中飞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露出近乎全白的头发。

“铐子!铐子!”戴眼镜的便衣男子大声喊道。一个年轻男子迅速递过来一副手铐,并和同伴一起将手铐戴到依然半坐在地上、试图挣扎抵抗的老男人手腕上。

这些人中,一名男子说了句:“公安抓逃犯!”

围观的好奇人群立即散了。原来,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都是便衣民警。

便衣民警当即打开了老男人随身携带的蛇皮袋子。里面有9个已经变馊发霉的小馒头、37枚别人抽剩下的烟屁股、1把水果刀、2件旧衣服、几卷卫生纸、十几个空塑料袋,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一位便衣民警从老男人的身上翻出1.5元钱。

“罗阿亮,我们是麻城公安。你应该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老男人听到戴眼镜的便衣民警这句话,绷紧的身体瞬间瘫软了:躲了26年,逃了26年,怕了26年,这一天还是来了。

戴眼镜的中年便衣民警是湖北省麻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教导员兼技术中队中队长陈向阳,其他人都是和他一起执行抓捕任务的民警。地上坐着的老男人是一名潜逃26年的犯罪嫌疑人。

26年前,即1994年1月至1995年11月,湖南、湖北、河南、广东四省多地接连发生拐卖儿童大案11起。1995年12月,麻城市公安局成功侦破该系列案,侦查认定此系列拐卖儿童案系褚桂金伙同其情夫罗阿亮所为。褚桂金很快被警方抓获,并于1996年伏法,但罗阿亮侥幸逃脱。

2022年6月29日,湖北省麻城市公安局民警在福建省南平市一街道边抓捕罗阿亮。(来源:资料图片)

神秘的“三无”人员

1996年,罗阿亮侥幸逃脱后,公安机关一直全力追查他的行踪。但由于线索比较少,公安民警一直未找到罗阿亮。

历届麻城公安局、刑侦队民警没有放弃对罗阿亮的追捕工作。麻城民警曾多次到罗阿亮家中,向其亲属宣传政策,争取其投案自首,但因罗阿亮一直未与家人联系,均无结果。

2022年3月,公安部会同民政部、国家卫健委、全国妇联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开展为期一年的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全力侦破拐卖妇女儿童积案、缉捕拐卖犯罪嫌疑人、查找失踪被拐的妇女儿童。

5月8日,麻城市公安局再次下大力气梳理历年的拐卖案件资料、清理涉拐案件未被抓捕的嫌疑人,罗阿亮自然被作为重点攻坚目标。公安机关成立专案组重启追逃罗阿亮的工作。

经过大量工作,专案民警在罗阿亮户籍注销前的派出所一张户籍底卡上找到了他的一张用于户籍登记的黑白照片。

为了摸清罗阿亮现有的亲属关系,民警去其老家,围绕他的亲属关系展开调查。民警查明,罗阿亮外逃前已结婚并生育一儿一女。其外逃后,妻子改嫁并给孩子改换姓名,均搬迁外地,罗阿亮原属地的户籍也随后被注销。罗阿亮母亲故去多年,他家中还有父亲、两个姐姐及弟弟等亲属。

为精准确定罗阿亮身份信息,民警对其亲属进行采血,并送往黄冈市公安局做DNA检验和保存。

2022年6月18日,黄冈市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技术民警发现,罗阿亮亲属血样信息比中了福建警方2021年搜集入库的“三无”人员“朱海青”。

原来,2021年8月31日,疫情防控期间,福建省泉州市公安局台商投资区分局在辖区一工地工棚中发现一名“三无”信息(无身份证、无暂居证、无用工证明)男子,此人自称叫“朱海青”,系“河南人”。警方经多方核查仍未能查清其身份,遂采集其血样录入DNA数据库。没想到,这次居然比中了罗阿亮亲属的信息。

为慎重起见,黄冈公安机关迅速向上级公安机关汇报此情况,要求福建警方对样本进行补充位点及加做Y数据。最终,数据检验结果显示“朱海青”的DNA信息与罗阿亮的直系亲属满足多重亲缘关系,且Y数据也得出一致的结论。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专家刘冰、湖北省公安厅刑侦总队DNA专家王海生进行复核一致认为,“朱海青”确系潜逃26年的罗阿亮。

为进一步确认,黄冈市公安局侦查人员迅速与福建警方联系,将麻城市公安局获取的罗阿亮户籍登记照片发往福建警方,让福建警方使用人像比对系统进行比对,以获取更多关于疑似罗阿亮人员的轨迹信息。

很快,福建警方传回2021年排查相关身份时留存的两张“朱海青”的照片,公安部人像比对专家组组长吕游复核认定,“朱海青”照片与罗阿亮户籍登记照片为同一人。

在公安部督促下,鄂闽两省公安机关一体化作战、同步推进,追捕之网在福建悄悄张开。

2022年6月20日,以陈向阳带队的专案民警迅速赶到泉州,但他们在泉州却扑了个空。“朱海青”之前打工的工地施工任务已完工,人员都已经离去。“朱海青”手机已停机,他居无定所,在当地没有亲戚朋友,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民警立即走访调查、循线追踪,转战泉州、龙岩、福州、厦门等地,行程5000公里历时9天,终于再度锁定了“朱海青”的疑似踪迹。6月28日下午4时,陈向阳等接到龙岩警方情报,“朱海青”疑似于6月24日至27日出现在福建南平市延平区街道。

民警迅速连夜赶至南平市延平区,并在当地派出所支持下连夜对其最后出现地点进行研判。民警确定了罗阿亮最后于6月27日7时许从南平市里往郊区方向行走的踪迹。陈向阳等人连夜开会研究对策,根据罗阿亮在南平连续几天出现的视频,大家推测,他每天起得较早,可能是在天刚亮时就开始逃亡。

于是,民警决定,凌晨搜捕。研讨会议开完已是凌晨3点,民警们当晚仅休息两小时,于凌晨5点就乘车出发,赶到疑似罗阿亮在南平最后出现的区域,搜寻其踪迹。

6月29日清晨6时许,当走到南平市通往建瓯县的205国道8公里处时,民警们发现路边坐着一名男子,其衣着及携带行李均与疑似罗阿亮的男子非常相似。民警于是迅速下车,将其控制,经身份辨认,此人正是“朱海青”,也即罗阿亮。

“2022年5月重启抓捕工作以来,相关线索因为各种原因中断了8次,我和同事们几乎都绝望了。这是我们第9次发起出击,几乎是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想法。如果当时大家行动再晚些,如果罗阿亮搭了便车离开了南平,那谁也不敢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他。”确认完罗阿亮身份信息,陈向阳瞬间松了一口气,终于抓到他了。

担惊受怕的26年

落网后的罗阿亮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26年前的犯罪事实。

对于这26年的经历,据罗阿亮交代,虽然经过多年逃亡生活的历练,表面上看来他和正常人一样平静,没有波澜,但其实内心却是极度惶恐和不安的,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张之中。

为了躲避警方的抓捕,罗阿亮隐姓埋名,低调行事。他从不用身份证、不坐车、不住酒店、不去医院,靠打零散工为生,凡是正规的工厂、工地他都不敢去,害怕对方看他的身份证。专门在查得不严的小工厂、小工地做事,即便去这些地方也谎称自己的身份证丢失了。

他在打工时,有的老板故意克扣他的工钱,欺负他,他也不敢声张,有一次干了几个月的活,只要到50元工钱。

(来源:CFP)

罗阿亮对外自称是河南人,说自己叫“阿亮”,微信名叫“胡子”。他撒谎说,自己自幼时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后来也生病死了。他从小孤身一人流浪,靠在广东、福建等地打工谋生。

26年来,挨饿受冻是常事,为了果腹,他经常捡别人扔的烂东西吃,甚至因为去菜地里偷摘蔬菜而被派出所处理过。

最难熬的要数生病的时候,因为他去不了医院,生病就得硬熬着。有一次,他屁股上生了个大疮,自己买来刀片、蜡烛,点燃蜡烛烧热了刀片,自己动手把疮割掉了,然后趴在床上一个月,靠几十包方便面填肚子。起床后,整个人瘦了10多斤。

罗阿亮害怕任何穿制服的人员,哪怕是看到穿城管、税务、工商制服的人,他也会悄悄扭头走开,连看到穿着安保制服的人他都会紧张;他怕警车,只要看到警车,特别是听到警笛响,他就会快速地躲藏起来;他怕见生人,一旦有人靠近他或随便问他句什么,他都担心对方是便衣警察……

罗阿亮说,他也曾想过自首,但又怕失去自由。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不敢去自首。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2022年3月,因新冠肺炎疫情原因,许多工地停工,罗阿亮找不到活干,没了收入,手机欠费停机,连几百元的房租他也交不起了,更没钱吃饭,最后他偷偷从租住房跑掉了。

2022年“五一”节后,罗阿亮沿着国道往浙江方向走,因为他曾听人说,浙江打工机会多,能找到活路。但因为没有身份证,没有钱,他无法买票坐车,只能徒步往浙江方向走。走饿了,就到路边村民的菜地里偷偷摘点黄瓜之类的果菜,或者翻垃圾桶找点吃的。走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席地而卧,凑合着打个盹儿。没想到,刚走到福建南平,他就遇上了麻城民警,终结了26年的逃亡生涯。

26年后,早已物是人非

抓住了罗阿亮,对他做了简单的初步审问后,陈向阳等人将罗阿亮押解回福建泉州,暂时交由当地看守所羁押。7月2日一早,办完交接手续,陈向阳一行人押解罗阿亮从泉州赶回麻城。

麻城也是罗阿亮阔别26年的故乡,只不过,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陈向阳告诉《方圆》记者,在罗阿亮潜逃的26年里,他的老母亲已经去世了,母亲临走前还放心不下这个消失多年的大儿子。他父亲已经89岁了,这些年来也一直惦记着他的下落。

1992年,罗阿亮和情人褚桂金私奔后,他的妻子很快重新组建了家庭。罗阿亮与前妻生的一儿一女目前都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父亲只是印象中的一个影子,若有若无的存在。名义上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但是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了,他离开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在我成长的过程里,父亲是缺位的。”儿子对罗阿亮的印象只有这些。

罗阿亮前妻说,儿子的性格内向,多少有些受父亲的影响。

罗阿亮逃亡的时候,他女儿才1岁多一点,对父亲更是印象全无。他女儿在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当了妈妈之后,她对孩子、对家庭,对为人父母的责任有了更贴心的理解。得知父亲落网后,她没有像家中其他人那样赶往麻城去看望父亲。她的心里对父亲充满了怨恨。她不只是对父亲那么多年来在自己成长中缺席的怨恨,更是对父亲26年前所作所为的愤恨。

在她看来,罗阿亮拐卖了那么多孩子,伤害了那么多人,做了这样的坏事,他不值得可怜和同情,她也不想见他。

罗阿亮女儿的婚姻也不如意,离了婚。她认为,自己婚姻的不幸福和原生家庭的情况有很大关系。

罗阿亮的前妻对罗阿亮的看法和女儿一样,既然做了坏事,他就要面对惩罚,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罗阿亮前妻还对办案民警说,罗阿亮被抓对他来说不是坏事,他在外面流浪,朝不保夕地过日子,太苦了,现在岁数大了,身体也不行了,说不上哪天就把自己折腾毁了,死在逃亡的路上,都无人知晓。

罗阿亮的二姐始终惦记着弟弟,得知按照规定,暂时还不能到看守所看弟弟,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她说,小时候的罗阿亮是最乖的,很喜欢看书,很老实,很少惹爸妈生气。她的另外一个弟弟调皮捣蛋,喜欢打架,曾经很让家人担心。可是现在,两个弟弟的人生却截然相反,罗阿亮成了兄弟姐妹中最令人头疼的一个。

陈向阳跟罗阿亮简单说了下经过批准,他的家人来到麻城市公安局的情况。

“我很想见他们,可是又怕见他们,觉得自己没脸和他们见面。”提起自己别离已久的家人,罗阿亮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很高兴、很渴望,另外一方面觉得很尴尬。

罗阿亮最想见的亲人就是儿子和女儿。两个孩子出生后,罗阿亮就没有见过他们几次。罗阿亮说:“我希望我的儿子女儿好好做人。”

提到前妻,罗阿亮说,如果前妻愿意的话,他也愿意和她见一面。“我对不起她,希望她和娃儿都好好地生活。”

“褚桂金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如果可以,我想见见她。”罗阿亮自称,并不知道褚桂金早已被执行死刑,还记着褚桂金,想着和她见一见。

罗阿亮说,他对当初的行为很后悔,如果不是犯了法,他也不用背井离乡,吃尽苦头,如果他没出轨、没犯事、没逃亡,自己现在可以抱上孙子孙女,像其他老年人一样安享晚年。

“如果还能有机会出来,就摆个菜摊卖菜,自己养活自己,过上正常日子。”罗阿亮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为女人所迷,如果能回到过去,不会再为了任何一个女人去干违法的事。”

罗阿亮对陈向阳说,他都想通了,“将来怎么判都可以,我都能接受,毕竟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文中除褚桂金外,其他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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