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起伟追鲟三十年

2023-01-14 04:04张涵廖馨怡
华声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鲟鲥鱼中华鲟

张涵 廖馨怡

目睹了鲥鱼研究的终止,危起伟决心把中华鲟养下去。

危起伟一直在追着鲟鱼跑。从他大学毕业进入长江水产研究所之后,这场和时间的赛跑就开始了。他尝试人工繁育,四处筹措经费,说服领导接受他的保护计划,但似乎总慢了一步。

被“截流”的命运

2003年宜昌江边的一个晚上,渔民和渔政站站长守着一条3米长的白鲟聊天。

中央电视台记者钟倩正给这条大鱼拍纪录片。拍摄对象还有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危起伟。他的团队成功救治了这条白鲟,打算放流江中,追踪至产卵场,尝试人工繁殖,挽救白鲟濒危的命运。但追踪白鲟的信号意外中断了。

在危起伟看来,葛洲坝截流是許多鱼类命运的拐点,也是自己工作的起点,许多问题必须回到那个时空解答。

20世纪70年代,葛洲坝工程建设开始。一旦大坝截流,洄游性鱼类去往上游产卵的通路被中断,繁殖将受到重大影响。秉承着“兴修水利要三救:救鱼、救船、救木”的指示,1972年农林部下达了“长江鲟鱼类专题调查”任务,长江水产研究所负责主持联系工作,多家单位针对洄游性鱼类展开调查。

水利专家黄真理、鱼类生物学家曹文宣等人在《葛洲坝工程救鱼问题的争论及启示》中对救鱼的论证过程进行了总结,“1981年2月,国家农委召开第一次论证会,除了‘要救鱼达成一致外,救鱼对象和救鱼措施等存在严重分歧。1982年2月,召开第二次论证会,一致的意见是:只救中华鲟,救护方法包括人工繁殖放流、网捕过坝和禁捕。”而同样作为从白垩纪幸存下来的古老鱼类,白鲟没有被列入救鱼对象。

彼时的危起伟还在原江西大学读生物系。1984年他被分配到长江水产研究所工作时,对中华鲟的“救鱼”行动已经全面铺开。

为什么只救中华鲟?危起伟推测,当时或许是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做出这种选择。中华鲟是经济鱼类,肉质好,鱼子酱多,数量比白鲟和长江鲟更多,保护起来更有操作性。

黄真理认为这样的推测并不准确。作为水利专家,黄真理曾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他根据葛洲坝工程的历史资料分析,当时的一些专家做出了过于乐观的估计,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就推测白鲟可以在葛洲坝下产卵。这种错误的判断,直接影响了救鱼的政策。

鲟鱼组的研究对象包括中华鲟、白鲟和长江鲟,但课题几乎全部集中于中华鲟,每年所里会捕捞上百条中华鲟进行人工繁育。对白鲟等其他珍稀鱼类的研究保护则是“被动”的。

根据危起伟课题组的数据,1975年以前,长江全江段白鲟年捕捞量估计为25 吨。1981年葛洲坝截流后,坝下江段白鲟数量急剧下降。从1981年到1987年,每年只能发现10到32尾成体。

“实用主义”年代

三十多年前的危起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第一次在宜昌见到死亡的白鲟时,他心里没什么触动,只觉得这鱼“真大”,发愁该怎么处理。

他是恢复高考后第四批大学生。改革开放初始,经济学是最热门的专业之一,他报考的生物学被认为“没什么用”,是很多人分数不够时,托底的选择。

一切知识都是新鲜的。对危起伟来说,专业的选择没那么重要。受国家补贴上学,毕业又分配到好单位,未来的路已经铺好,他心怀感恩,“安排什么工作,做就是了”。

那时,鱼类的经济价值被看重,更多地被称为“水产”。农业部下设水产局,为了缓解副食品供应短缺,在1988年提出建设“菜篮子工程”。相比救鱼,更重要的是解决“吃鱼的问题”。

发展任务驱动研究。除了救鱼,各研究所的重要任务是扩大养殖和鱼病防控。据长江水产研究所1985年所志,当年承担的35个课题紧密结合着“生产实际”,除了扩大杂交鱼的试验规模,还引进了繁殖周期短、更加“实用”的外来鱼种。

相比之下,资源监测等生态类课题被弱化了,研究经费通常要少几万元,因为“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即使中华鲟是“救鱼”对象,课题组也常常为钱发愁。

1986年,农业部对中华鲟相关课题的科研资助中断,成员们分散至其他鱼类课题组,中华鲟苗被迫放流长江。

研究所那时还有个针对长江、珠江鲥鱼的课题组,每年五六万元的经费,请渔民捕鱼的劳务费就占去大头。为了节省经费,成员们决定把主要精力放在驯养大的60多条鱼上。 虽然实现了人工繁殖,但受实验室条件所限,育苗技术难以突破,野外也难再寻到鲥鱼,课题组最终解散了。

目睹了鲥鱼研究的终止,危起伟决心把中华鲟养下去。最紧要的是解决钱的问题。中华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原则上不允许用于科研之外。危起伟四处寻找出路,和广东的美食家开发各种中华鲟菜式,争取领导的支持。最终,湖北省水产局特许将一部分中华鲟流向市场。冷库里的中华鲟被锯子切成小段,卖掉一点,科研经费就积攒一点,如此维系数年。

1997年,危起伟团队解决了中华鲟培育成活率低的问题,在国内建立了多个繁育基地。随着中华鲟人工繁殖技术不断成熟,危起伟开始有精力顾及白鲟、长江鲟等其他珍稀鱼类,他试图“救更多的鱼”,但见到白鲟的机会越来越少。

2002年底,白鲟的踪影突然出现在江苏南京。被渔民误捕上岸时,这尾白鲟受伤严重,胸鳍已经卷曲了。危起伟和团队忙了29天,仔细记录气温、白鲟的活动水层和伤口变化。一切都在好转时,意外发生了。白鲟撞到了池壁和水管间的缝隙,长长的吻被卡住,退出来后就翻了肚皮。在场的人都哭了。

这不是“救鱼”的初衷

对中华鲟未来的生存状况,危起伟并不乐观。“救鱼”四十年后,虽然保有几批人工养殖群体,但2008年后,对中华鲟的特许利用被禁止,不能卖、不能吃、只能养着,越来越多民营企业退出。而且,中华鲟的野外繁殖已中断五年,这并不是“救鱼”的初衷。

2015年,危起伟提议的《中华鲟拯救行动计划(2015—2030年)》终于由农业部发布,但经费迟迟没有到位。剩下的救鱼时间越来越少,目前国内大多有繁殖能力的中华鲟都已经超过20岁,再往后十年,老化和无法繁殖的会越来越多。十几年里要做的事很多,建立海洋保护区、修复中华鲟产卵场,危起伟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

2021年,新版野生动物保护名录颁布。这是1989年发布后的首次更新,白鲟依然位列其中,鲥鱼被新增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危起伟哭笑不得,“鲥鱼都几十年没见了,现在把它列上有什么用?”

被宣布灭绝之后,白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被那些悼念文章淹没的,是知网上仅有的三十多篇与白鲟有关的论文,而且大多集中在上个世纪。一家3D打印公司联系危起伟,想做一场关于白鲟的展览,存放在档案袋几十年的白鲟骨骸,终于有机会被拿出来了。

摘编自《中国青年报》2022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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