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小艾,给。”明峰把几个艾草青团递到小艾的手里。
“明峰哥,你也吃。”小艾咬了一口青团,把另一个青团递了过来。
“嗯嗯,好吃。”两个人并排坐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夕阳暖暖的余晖照在他俩身上。每年清明时节,明峰都会陪着小艾坐在这里看夕阳,看东庄小学里的那些参天的杨树和梧桐。杨树长出褐红色的“无事芒”,梧桐开出淡紫色的花。
小艾小时候喜欢摘梧桐花儿嘬在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那软甜软甜的味道,会让她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候,爸爸总会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透过玻璃,看到跑来跑去的小艾,他眉目里全是满足和欢喜。在他的眼里,除了学生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那一年他从镇里回东庄的路上捡到的。因为两地分居,妻子正与他闹得如火如荼。那天夜里,他终于决定放弃,从家里走了出来,一路沉默,直奔东庄小学。以后,这东庄小学,就是他以后生活的地方了吧。在余粮和东庄搭界的地方,有一片野生的艾草地。深夜里,艾草发出郁郁的香气,他听到一丝声响,大着胆子向前去看。他看到襁褓里的小婴儿哭得奄奄一息。他把这个婴儿抱在怀里,带回了东庄小学。在东庄小学最东边的宿舍小屋里,这个婴儿被起名小艾,愿她永远不缺爱吧。
东庄小学,一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二个学生,大的十二三,小的七八岁,孟孝川老师一个人来教,几个年级的课程倒也教得顺溜。
孟老师已经离开两年了。两年前,东庄小学的办公室因连日暴雨突然坍塌。办公室的书橱里是镇里捐赠的课外书和下学期待发的新课本和试卷,还有一架脚踏琴。孟老师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弹脚踏琴,弹《红梅赞》,弹《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也弹《洪湖水浪打浪》。坍塌来得太过突然,孟老师来不及想其他,冲进办公室,把课本、试卷和课外书都抱了出来,最后跑进去拉脚踏琴,琴才刚拉到门口,门框上的石头一下子落了下来……
那时,孟小艾八岁,任明峰十一岁。
后来呢?小艾总是在夜深梦回时自问,后来呢?没有爸爸的后来呢?
没有了爸爸,东庄小学便取消了,村里适龄的孩子们上学,都要到马赵村去,那里是个一到五年级配制齐全的大学校。小艾没有再上学,废弃的东庄小学里,爸爸当年住的那间屋子还在,小艾就一个人住在了这里。先是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吃着百家饭;后来,她就自己上山捡柴,生火做饭,挖野菜,捡麦穗,拾垃圾,去秋收后的地里揽地瓜、花生;再后来她长大了些,就跟着任大娘学做青团。做好的青团拿到镇上去卖,没想到生意竟然还不错,总是被一抢而空,有时候还有人提前预订。
东庄里野生的艾草,成了小艾的天然原材料。小艾喜欢在清晨时去采艾叶,把嫩嫩的艾叶轻轻掐下来,放在竹篮里,晨起的露珠儿从艾叶上滚落下来,咕噜一下子掉进土里。这些艾叶春天夏天秋天都可以采,就是冬天也可以把收集来的干艾叶用石磨磨成粉备用。
小艾做青团的方法是跟任大娘学的,后来她又创新做法,用上了自己腌制的咸鸭蛋黄。
任大娘和明峰哥是照顾小艾最多的人。爸爸在的时候,任大娘就隔三岔五地让明峰哥送来吃的,小艾脚上穿的鞋还是任大娘缝制的呢;后来爸爸不在了,也是任大娘和明峰哥一路照顾着长大。
小艾先把采摘来的新鲜艾草掐柄留叶,用井水淘洗干净,然后燃灶烧锅。柴是从山上捡来的松柏枝子,一口大黑锅里浇起滚滚的沸水,青嫩嫩的艾草叶儿在沸水里上下翻滚,咕嘟咕嘟,整个灶间一时间艾香扑鼻。小艾做青团的时候,明峰喜欢在她旁边打下手,给她递把柴,给她舀勺水,帮她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明峰哥在的时候,是小艾觉得最温暖的时候。这个世间,小艾再没有至亲的人了。
后来,明峰去镇里上中学了,四个星期回来一次。第四个星期的时候,小艾一个下午都会待在灶旁,忙忙碌碌。在烧水的间隙里先把炒好的花生去皮剁碎,把熟黑芝麻剁碎,再放上白砂糖,把馅儿调好;再把熬成软糊样的艾叶捞进瓷盆里,加上糯米和黏米揉成面团;扯一个小面团,先在手里揉一下,捏成片,再把馅儿包进去,捏住口儿,在手里轻轻一团,一个青团就做好了。青团馅有时候会放上咸鸭蛋黄儿,这是专门做给明峰哥吃的。
团完青团,把大锅里重新添水,放上蒸架,把水浇开,把团好的青团一个一个单摆开,上面再刷上薄薄的一层葵花籽油,盖上锅盖,大火蒸上十分钟,青团就可以出锅了。新出锅的青团,青绿可爱,咬在嘴里软糯香甜,回味悠长,明峰哥最喜欢吃这一口了。明峰从镇中学回来的时候,也总是先到小艾这里,陪小艾一起吃青团儿。两个人相互看着,一边吃一边笑,明峰哥的牙齿好白呀。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艾慢慢长大了,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扑闪扑闪的,好像会说话一样,她的个头细高挑儿,柔顺的头发被仔细地编了麻花辫子,好像少女小艾的心事。
明峰个子也蹿高了一大截。他学习很努力,他对小艾说过,他要用知识改变命运,要从山沟沟里走出去。
明峰上高中了,明峰好久好久不来看小艾了。
东庄的风把满山的艾草吹过一遍又一遍,小艾采摘艾葉的脚步走过一天又一天,小艾的艾草青团走进了镇里的大银座超市,有了固定的客源。
小艾满二十岁后,上门提亲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小艾总是摇头,渐渐地,这个家里又清静了下来。
明峰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说是去了一家公司,先从一般职员做起,做得风生水起,听说现在已经是公司经理了,以后保不齐还能干到集团副总呢,不知这以后啊,明峰能不能从省城里找个媳妇成个家哩。这些都是任大娘与小艾闲唠嗑时说的,小艾听在了心里,也记在了心头。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任大娘搬去省城了,这以后,任大娘和明峰都没有回来,小艾三十五岁了。
东庄的娃娃们又长大了一茬,有些小青年也赶大潮,去外面打工去了。打工的青年人,逢春节才回来一次,所以春节是东庄最热闹最欢喜的日子,没有之一。
一进入腊月,小艾就坐在炕上剪袼褙。这些袼褙是她平时打面糨,糊好压平的。把袼褙剪出模样来,在上面再用糨子糊一层绿色或红色的布,用黄布条沿沿子。糊好晾透后,就在绿色或红色的布上画各种形状的花儿,用五彩的丝线一针一针地绣好,有时绣的是牡丹,有时绣的是月季,有时绣的是茉莉,有时绣的虞美人,有时也会绣上“平安”“吉祥”“幸福”等字样,中间放上干艾草叶。小艾的艾草叶是用朱砂水撒过的艾草叶,这样的艾草叶更有辟邪、除晦、守护、正气的寓意和功效。
只见小艾把绣好的两片绣片合在一起,沿起边来,一个饱满鲜活的荷包儿就成形了,最后还要串上几粒珠子、几挂穗子。小艾的针线活儿好,她做的艾草荷包与她的艾草青团一样,也进了银座超市的手工艺品柜台,销量很好。
小艾每年都会悄悄绣上几个巴掌大的艾草荷包,收藏起来。这荷包两面都是用的红棉布,用黄色棉布沿边,也是两面绣,只是荷包一面总是枝叶翠绿的艾草,一面总是逼真诱人的艾草青团。这种荷包是小艾绣给明峰哥的。自从她开始做荷包那天起,她就想着,给明峰哥绣几个荷包吧。可明峰哥一直没有回东庄来,有一年回是回来了,带了妻儿,好像也没有想起她来。那一回,小艾偷偷跑去了山上,在山上待了两天,两天后,看到明峰哥的桑塔纳开出村口,她才恍恍惚惚地从山上下来,心口泛起一阵阵酸。回到家,倒头就睡,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天后,小艾清醒过来,提起竹篮,又去山上采艾叶了,山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子,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任大娘去城里前,与小艾坐了一个下午,两个人坐在大槐树的树荫里。任大娘说,小艾,这些年了,你也该成个家了。小艾静静地坐在那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在心里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任大娘走了后,小艾好像更寂寞了,她最喜欢的是漫山遍野的艾草,她用艾草做青团,她用艾草缝荷包,她是在艾草丛中被爸爸捡回来的,她的命里都有着艾草。秋天的时候,她把田野里大片大片的艾草收集起来,先把好的艾叶儿挑出来,做艾叶粉和做荷包用;余下的叶子叶梗就用剪子剪成整齐的段儿,可以拿到镇上的中药店去卖。
有艾草四季相伴,小艾的日子总不算难熬,只是这日子便难免有些寡淡与简单。
村里的年轻人最近陆续有回来的,村委大喇叭里也连着广播了好几天,说是西河要筹建万亩艾草种植基地,要建齐艾健康产业园,周边的村子里都有年轻人结伴回来,要参加家乡的艾草种植和生产。
小艾听到广播有些激动,小小的艾草,就有这么大的能耐啊,小小的艾草竟然有这么大的发展空间啊。
听大喇叭里说,这西河要把艾草種植基地、中医药养生科研中心、中医康养体验中心、中医养生文化馆结合起来,把艾草产品深加工,主要包括艾绒、艾条、日用品、化妆品、食品、中药油等,竟然能自主研发产品1000多种呢,还要把西河建成北方最大的艾草种植、研发、生产基地。
真好啊,真好。小艾从里屋走到外屋,从外屋走到院子里,她听得更清楚了,大喇叭里说咱东庄的任明峰是这个项目的副总。是明峰哥呀,他果然没有忘记家乡,没有忘记东庄,没有忘记东庄的乡亲,他一定还记得艾草青团的味道吧。
这天夜里,小艾坐在灯下,把这些年收藏起来的荷包拿了出来,一个一个摆在床上。这一排是翠绿的艾草,那一排是软甜的青团,一个个荷包在这静静的夜色里,旋转升腾,像是唱歌,又像是舞蹈。小艾看着这些荷包,泪水缓缓地落了下来。
筹建的事情正有序进行,光土地流转的合同就有半米高,东庄有三分之二的土地参加了流转。年轻人回来后,村子就又活了过来。大家都看好明峰,也看好艾草产业,只要有心干事,哪有干不成的。小艾也加入进来,她报名去艾草加工车间。
开业仪式上有外地客商要来,展厅里布置了艾草产品摆台,小艾带了她做好的青团和艾草荷包,站在展台旁边。小艾和同事们穿了整齐的工装,大厅里响起轻柔的音乐,任明峰陪着领导嘉宾们走了进来。嘉宾们在各个展台前留步,有拍照的,也有询问的。小艾的展台前站了好多人,她回答着嘉宾关于艾草青团和荷包的制作方法,声音轻柔动听,惹得人不由得都围了过来。
任明峰看到小艾了,他嘴角微微扬起,笑眯眯地看着小艾。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爱笑又爱哭的小丫头,还记得他陪她坐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看夕阳,还记得她每四个星期给他做的艾草青团。小艾的艾草青团一直是他难忘的美食,哪怕是后来母亲进城,也没有做出他记忆中青团的味道,为此,妻子还笑他矫情。他矫情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对那个叫小艾的丫头一直充满了心疼。
“小艾。”任明峰笑着叫了小艾一声,露出洁白的牙齿。
“任总。”小艾的脸一下子红了。
“叫我哥,不能喊总。”任明峰说。
“明、明峰哥。”小艾的双手暗暗扯紧了工装的衣角。
“好,好,以后呀,咱们小艾的艾草也要走向世界了。”任明峰对小艾郑重又认真地说。
小艾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她的心都要飞起来了,她整个人也轻轻地飘了起来,飘出大厅,飘进大片大片的艾草地里。那些艾草随风摇曳,淡淡的艾香汇成一条芳香的河流,从西河流到东庄,流到余粮,流到马赵,流到四邻八乡的土地里去。
小艾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