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村
1
我舅舅冯天慕的电话,是在立冬那天打过来的。那天,阴冷灰暗的燕城上空开始飘落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电话里,舅舅连咳带喘地说,这几天我正归置老屋里的物件,准备搬到县城去过冬。你两个表兄弟都在县城叫什么水岸国际的地方买了楼,死活让我去那里。我想,我这一去,不定啥时再回来,走前得好好把老屋收拾一下。你猜怎么着,正收拾着,窗台下的一块墙皮就开裂了,裂缝里一下又掉出个油纸包儿,我觉得奇怪,就把这纸包儿打开了,原来是一个蓝皮子的小本本……
小本本?我一下子觉得有些蹊跷。
是一个小本本,蚂蚁爪子般地写了很多字。舅舅接着说,我估摸着,它可能是你姥姥留下来的。你说,她怎么会把个小本本糊在墙皮里呢?这小本本里又都写了些什么?你是文化人,我想让你给看看……
舅舅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到现在,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舅舅说的姥姥早就不在了。
姥姥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模糊。记忆中仅存的一幕是,有一天,母亲背着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到牡丹江畔的冯家屯看望她。留着齐耳短发、又瘦又小的她,见了我,喜欢得不行,她一边使劲亲着我的脸蛋,一边把一块没舍得吃的水果糖填进我嘴里,问我,甜吗?后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张挂在墙上的肖像画。那张肖像画,实在画得有些不尽人意,除了一如既往的一头齐耳短发和一张瘦削脸孔,眉眼之间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不知道舅舅请的是哪一位乡村画匠画下的。但是,就是这样一张肖像画,至今仍挂在老屋的那面墙上。
大学毕业后,我就远离了家乡,在繁华热闹的燕城定居下来。尽管如此,几十年来,却一直没有间断与舅舅的联系。
舅舅的这个电话,似乎一下让我预感到了什么。想来想去,我很快决定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到老家去看看他。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能够见到那个小本本。
说话间就是几天后了,那天,我从舅舅那双粗糙的大手里,把那个被他重新裹好的油紙包接了过来。小本本被厚厚的黄油纸包了整整三层,但是,当我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之后,又终于一五一十地辨清了封皮上的那个字迹已模糊不堪的签名时,突然之间,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一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李桂香——那正是姥姥的名字。
2
抗联西征前,如果那个鄂伦春老猎人真的把小天赐接走了的话,这个故事就该是另一种讲法了。实情是,尽管抗联交通员老许头事先百般叮嘱,可那个鄂伦春老猎人还是没有如期出场。眼看预定的出发时间就要到了,始终等不到老猎人的踪影,于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皱着眉头不停踱步的团长冯寿山,不得不对六岁的儿子小天赐重新做一番安排。
只能带上他了!冯寿山低头望着小天赐,对站在一旁的李桂香说。
那就让他跟着我吧,李桂香说,你放心就是了!
冯寿山想了想,说,妇女团这些人,老弱病残孕,个个需要人来照顾,你就多受点累,时时处处当心着点儿。
我不会有事的,李桂香使劲点了一下头,又把头抬起来,想朝他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认真地望了他一眼,说,关键是你,子弹不长眼,你别让我们娘俩担心就好!
冯寿山淡淡地笑笑,说,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说,还有那么多人呢,都不会有事的!一边说着,冯寿山随手把一块军用毯递给了她,天冷了,这个你拿着!
李桂香接过那块军用毯,看了看,说,还是你留着吧,我用不着它!
冯寿山说,我好说,你和天赐两个人呢,一早一晚会用得着的。
李桂香抱着那块军用毯,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咱们一人一半!说着,就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把那块军用毯扯成了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冯寿山说,这下总行了吧!
冯寿山笑着朝她摇摇头,说,你可真有办法!
小天赐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们在那里收拾行军的背袋,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我们是不是又要走山了?
李桂香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说,对,天赐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一回,咱们要走很多大山呢!
冯寿山摸了摸小天赐的脑袋,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屋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还不到中秋,雪就不知不觉下起来了,这多少让人有些猝不及防。这些雪一旦落在地上,一场跟着一场的雪就会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大雪一落,抗联人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队伍是在凌晨三时出发的,敢死队和骑兵连在前,妇女团和总部随后。浩浩荡荡七八百人,开始沿着一条下山的道路往前行进。由于担心被敌人发觉西征动向,对于这次大规模的行动,指挥部事先进行了消息封锁。但是,不知怎的,大部队刚刚走出第一道卡子,就突然遭到了一支来路不明的讨伐队的堵截。好在这支讨伐队战斗力比较弱,在他们的增援大队赶到之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西征军很快冲出了包围圈。战斗结束后,队伍清点了一下人数,所幸没有多少伤亡,于是,他们又开始沿着既定的路线,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推进。
半月后的一天正午,抗联军正准备横穿一条大峡谷,不幸又与一大批讨伐队狭路相逢。
多年以后,当李桂香再次回想起那一场混战时,不由得还会感到心惊肉跳。惊慌失措的马嘶声、愤怒的吼喊声、马刀的碰撞声以及冷兵器劈砍到肉身上的惨叫声,顷刻之间乱纷纷搅在一起,巨浪翻滚一般在左冲右突的人群里涌来荡去,偌大一条荒凉的山谷里,到处血肉横飞……
在这样一场兵力悬殊的遭遇战中,西征的抗联军明显处于劣势。眼前的处境迫使他们必须拼尽全力,尽快撕开一道口子,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获得一线生存的机会。
这场天昏地暗的混战一直持续了大半个下午,敢死队与骑兵连的战士使尽浑身解数,才交替掩护着大部队突围到对面山上的密林里。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下起来了。
简玉秀的初痛,就是在这个时候发作的。疼痛很剧烈,像是五脏六腑猛地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简玉秀忍不住喊叫了一声,紧接着,她便下意识地捂着大肚子,顺着身边的一棵大橡子树,浑身瘫软地斜倒在了那里。
妇女团随军西征的队员有几十号人,如果不是简玉秀的这声叫喊,也许李桂香早就把她忽略了。简玉秀这声不合时宜的叫喊,就像是突然发出的一个信号,让刚刚结束了一场激战的队员们立刻又警觉起来。
当时,李桂香正在为一个受了伤的小战士包扎。那个小战士只有十五六岁,伤得很厉害,他的一只肩膀被敌人狠狠地砍了一刀,一股热气腾腾的血腥气正从受伤的地方喷出来,刀口处涌出的血,把半截子棉衣都浸透了。整个包扎的过程里,小战士自始至终没喊过一声疼,也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两行泪水却从他的眼角冒了出来。
简玉秀的那声喊叫,让李桂香不由得回了一下头。
一直等到处理完小战士的刀伤,李桂香才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小天赐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这孩子很听话,他目睹了刚才发生在峡谷里的那一场混战,虽然现在仍然感到心有余悸,但他并没有被吓坏。
此刻,简玉秀额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玉秀,你怎么了?李桂香一边扶着她,一边下意识地问道。
简玉秀望着李桂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无惊慌地说道,大姐,我怕是不行了!
简玉秀的话让李桂香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她一边握着简玉秀的手,一边安慰道,你放松点儿,没事的,不要紧张,我们会帮你的。
不要离开我。简玉秀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惴惴不安地说,大姐,你答应我。
简玉秀握着李桂香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下来。
李桂香不觉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你放心吧,我答应你……
说话间,冯寿山带着一队战士,清理完混战现场,从山下的谷底走回來了。
冯寿山的神情有些凝重,像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他一手牵着一匹枣红马,一手托着一顶灰布帽子,一边在有些散乱的队员们中间往前走,一边寻找着简玉秀。
当他终于在简玉秀身前停下来时,她心头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李桂香的搀扶下,简玉秀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冯寿山手里的那顶灰布帽子。
老高他……她不觉愣在那里,没有把要问的话继续问下去。
冯寿山最终把它交到了她的手里。
旋即,她就一切都明白了。
没错,这顶帽子正是骑兵连连长高宏野的。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正是西征前她亲手从自己的红手绢上剪下来,又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和冯寿山站在一起的那匹枣红马,以及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比谁都熟悉。现在,它正低垂着脑袋,眼睛里不住地淌出泪水。显然,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中,它受了重伤,一把马刀的利刃险些砍断它的脖子,伤口处的血已经在它的鬃发上凝固成了乌黑的一团。
停了好大会儿,冯寿山才终于说,简玉秀同志,高连长他为了掩护……
可是,话刚说到这里,就被简玉秀一个手势打断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简玉秀说,我都看见了……
她本来不想哭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可是,此时此刻,紧紧攥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灰布帽子,拥挤在嗓子里的呜咽声,还是如一道山洪般涌了出来。
恰在此时,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突然扭动了一下身子。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单薄瘦小的简玉秀差点儿昏厥过去。
李桂香一把将她扶住了,转头望着冯寿山,慌乱地问,也许这孩子很快就要生了,老冯,你说怎么办?
冯寿山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朝简玉秀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眼李桂香和身边的儿子小天赐,接着把目光移向了密林深处。一时间,他有些左右为难。
犹豫片刻,冯寿山终于打定了主意,猛地回转头来,望着李桂香急促地说道,时间不等人,队伍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和天赐留下来吧!
李桂香不觉怔住了。
你要照顾好玉秀。冯寿山继续说道,那是玉秀和高连长的孩子,也是咱抗联的孩子,是咱们的根,咱不能断了根呀!
你要时刻记住,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想了想,冯寿山又叮嘱道,等孩子生下来,你们就按原定的路线,继续朝前走。我会在必要的路口留下事先约定的记号……
片刻的骚动之后,队伍再次集合起来。
冯寿山把那根马缰交到李桂香的手里,顺势把她的一双手攥紧了。
李桂香不舍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冯寿山转过身,正要向队伍走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便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枪!小天赐见了,眼前一亮,不觉又惊又喜。
那是一把做工精巧的木制手枪。
冯寿山一边爱怜地摸了摸小天赐的头,一边探身说道,好孩子,你要好好听妈妈和玉秀姨的话。爸爸在前边给你们引路,等过了这片密林,咱们就能在山那边见面了!
小天赐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张望着。密林里的那些树木,遮住了他的视线。可他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重新集合起来的队伍,在暮色降临时,又继续上路了。李桂香有些怅然地站在那里,直到目送冯寿山和队员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密林深处,这才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妈妈,我们和玉秀姨怎么办?小天赐突然抬头问道。
小天赐的话,让李桂香一下子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
是啊,大姐,我们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简玉秀就哭起来了。李桂香知道,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是没办法从失去丈夫的悲痛里走出来了。
哭有什么用,你要能走,咱们就走!李桂香心里很乱,听上去,她的话里有些愤怒,像吼一样。可是吼完了这句话,李桂香就后悔了。
天,黑下来了;雪,还在下着。
3
应该说,李桂香对简玉秀是有些看法的。或者客观一点儿说,她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好。她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总带着一种脂粉气儿,张口闭口的学生腔挺招人烦的。好像除了行军打仗,平日里,她还总喜欢来点儿小浪漫。如果放在乡下,肯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儿,就像某些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一样。其实,西征以前,虽说两个人都在妇女团,可妇女团那么多人,两个人并不在一个大队,除了开全员大会和集体学习外,她们照面的机会并不太多。
李桂香第一次见简玉秀,是两年前的冬天。那个时候,大雪已经封山了。简玉秀与她的恋人高宏野就是在这个时候,蹚着没膝深的大雪,被交通员送到密营来的。两个人不畏生死追随抗联一同抗日的爱国行动,感动了军部领导,为此,部队为他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欢迎仪式很热闹,很多队员都参加了,李桂香自然也来了。军部领导发表了重要讲话之后,让高宏野和简玉秀也讲几句。于是,两个人就并排站了起来。高宏野是个瘦高个儿,人长得很英俊,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棵迎风傲立的白杨树。与他相比,简玉秀自然显得柔弱了许多,就像是一棵还没有经历过风雪洗礼的小白桦。显然,两个人并没有做好临时讲话的准备,一下子面对那么多双队员的眼睛,他们的脸上如同被一阵疾风吹过一般,不约而同就红了。但是很快,稍稍显得有些慌乱的高宏野就镇定了下来。片刻,他从大东北滚滚洪流一般的抗日浪潮,说到了和简玉秀两个人志同道合,毅然离开大学校门,投身到抗日队伍里来的初衷,并发誓甘愿为东三省早日光复英勇杀敌,甚至牺牲。高宏野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里,赢得了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
轮到简玉秀时,简玉秀扭头看了眼身旁的高宏野,突然举起一只细瘦的胳膊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愿意与高宏野一起共赴国难,同生共死。不把日本子(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誓不罢休!
李桂香忍了半天没有笑出来。简玉秀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听上去,还有那么点儿嗲嗲的,这么有力道的话,居然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欢迎仪式结束后,简玉秀就被分在了妇女团。而她誓愿同生共死的恋人高宏野,却被分在了骑兵连。不久,在征得上级组织的批准后,两个人喜结连理。说起来,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还是让很多人深感意外,觉得他们二人并不般配。
高宏野从小就喜欢马,他曾一度立志成为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这也正如了他的愿,此后,他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刻苦练习,并且很快掌握了一套克敌制胜的马上功夫与作战技能。随后的几次作战中,高宏野每每冲锋在前,和众骑兵一起,用快速冲击的战法大破敌阵,一连打了几个漂亮仗,由此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意,获得了很多荣誉。只短短一年工夫,就被委以骑兵连连长的重任。很多人推测,如果照此發展下去,他一定会有一个辉煌的前程,要想实现将军梦,自然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战场上的生死,也只是瞬间的事情。谁能料到,西征没多久,就出了那档子事儿,经过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人说没就没了。
其实,在西征开始前,酝酿参征队员时,团里和军部领导进行过一番斟酌。考虑到西征军长途跋涉,会苦吃很多,也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所以,队伍中的重伤病号和需要特殊照顾的人,很大一部分都被留下来归置到留守处里,一来他们可以牵制敌人的兵力,策应西征军的行动,立足根据地进行游击作战,二来他们也能在休养生息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后勤准备工作。
本来,简玉秀也被划进了留守处,可是,当她得到消息后,立刻没完没了地哭起来。队员们不住地劝她,说,你这样可不行,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呀,哭坏了身子可咋办?简玉秀听了,想想,果然就不哭了,却挺着个大肚子,直接找到了军部领导,红肿着一双桃子似的眼睛说,我不能留下来!军部领导不解地看着她,问道,咋了?她说,我丈夫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是什么道理呢?军部领导说,简玉秀同志,你已经是一名战士了,战士就得服从命令,你留下来,是上级研究决定的。简玉秀说,那你们再研究一下,个别情况应该个别对待。军部领导说,正因为你有个别情况,所以我们才考虑把你留下来的。简玉秀说,我还是恳请领导再为我考虑一下,我要和我的丈夫一起去战斗,有我在,对他来说是个安慰,他会更有信心,更加英勇;有他在,我就没有任何牵挂,只有一个必胜的信念。我早就说过,我要和他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即便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在所不辞……
简玉秀还是轻声慢语的,可她的表情却是那么认真、严肃,不掺杂一丝一毫玩笑成分。
可是现在,她曾经那么深爱着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4
简玉秀第一次想到了死。那个一直以来被她深深依靠和深爱着的人,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现实未免太残酷,又怎么能够让她接受得了呢?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当生命唯一一点希望破灭之后,所有的理想与憧憬,都一下子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轰隆一声,她的世界就坍塌了。
简玉秀浑身瘫软地倚靠在那里,目光凄然地望着密林深处。半晌,就像听到了某种召唤似的,回头望了一眼山谷的方向,突然说道,大姐,我不走了。
李桂香怔了一下,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和天赐快去追赶队伍吧。简玉秀说,我不想走了!
简玉秀异常平静。李桂香不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简玉秀说,他不走了,我也不走了!
说着,就把那支小马枪抱紧了。
李桂香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立刻便猜测到了什么,问道,怎么,你想做傻事?
简玉秀没有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天赐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李桂香把小天赐拉到了怀里,说,你这是在逼着我和天赐跟你一起做傻事吗?
简玉秀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总要替我和小天赐想想,如果你真的做了傻事,我们怎么向抗联交代?李桂香狠狠地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简玉秀像个木头人一般喃喃地说,你用不着拿这个吓唬我,我已经决定了,你们还是快走吧,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李桂香听了,鼻子里突然哼了一声,不无轻蔑地说,我真是搞不明白,那个高宏野是怎么喜欢上你的!他要知道你这个样子——
你不要再说了!简玉秀打断了她的话,喊道,你的话,我不想听。
李桂香苦笑了一声,半晌,终于有些失望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爱他!
简玉秀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吃惊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说?
你如果真的爱他,那你就该设身处地为他想想,就该好好地把他的孩子生下来,然后去为他报仇,用不着在这里哭天抹泪做傻事给我看。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李桂香实在不想为她费太多口舌了,猛地抖了下马缰,把那匹已经受伤了的枣红马牵过来,喊道,起队(准备出发)!
她的声音很大,把简玉秀和小天赐都吓了一跳。
玉秀姨,起队了!小天赐见状,忙走到简玉秀身边,把她搀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桂香把简玉秀扶到马上,又把小天赐抱了上去。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就这样追随着远去的队伍,继续向密林深处走去。可是,李桂香没想到,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只走了短短的一程,他们就再也走不下去了。雪,到这个时候,竟是越下越大了;森林里的风也越刮越紧,一声连着一声,狼嚎一样。如果这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倒也好些,可以借着雪光和月光向前行走,哪怕走得再慢一些,都是能够坚持下去的。但是,没有。路,越来越难走,更何况是要从没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无奈中,李桂香牵着马缰,不得不在一棵大树跟前停下来,透过树隙,抬头望着大雪纷飞的夜空,埋怨道,这鬼天气,真是糟糕透了!
妈,不走了吗?坐在马前的小天赐问道。
只好在这儿露营了!说着,李桂香又把简玉秀和小天赐从马上扶了下来。
简玉秀没有答话,像已被冻僵了似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李桂香搓着手说,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说着,便忙着把树前的一小片积雪清理了,片刻,又从一旁的大树下抱来一堆枯木,小心地把它点燃了。几个人这才围坐下来,把手伸出去,在那堆噼啪燃烧的篝火上烘烤着。
随后,李桂香就从随身携带的背袋里,取出一只猪腰子饭盒和一穗苞米来,自言自语地说,人是铁,饭是钢呢,一天没吃东西了,都该打打牙祭了!
那只猪腰子饭盒是在一次作战中从一个死去的日本兵身上繳获的,现在已被她盛满了雪,架在了篝火上。那穗苞米,还是在西征之前统一配发的口粮,一人四穗,概无例外。现在,就剩这最后一穗了。李桂香端详着那穗闪着金光的苞米,好大会儿,才小心地捻搓出小半把苞米粒儿,顺手递给简玉秀,说,来,吃了吧!
简玉秀没接。她看都没看一眼。
快吃了!李桂香一下子不高兴了,下达命令般地说。
我不饿。简玉秀把头别向一边,小声补充道,我吃不下。
李桂香愠怒了,大声呵斥道,吃不下也得吃!说着,一把将简玉秀的手拉过来,把那些苞米粒儿硬塞进她的手里。简玉秀的手很小,很冷,像一块冰,不禁让李桂香心头一颤。不吃点儿东西怎么能行呢?李桂香说,不然,怎么会有力气?
简玉秀妥协了,眼睛却一下子湿了。
当李桂香把接下来的小半把苞米粒儿递给小天赐时,听见一旁的枣红马轻轻打了个响鼻,便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发现它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觉笑了笑说,等着!
李桂香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苞米粒儿递给了那匹枣红马。枣红马在她伸过去的那只手上嗅了嗅,旋即便伸出温热的舌头,一口将它卷进嘴巴里,十分响亮地咀嚼起来。李桂香顺手抚摸了一下它受伤的脖子,想说点儿什么,不知怎么,鼻子却跟着酸了起来。
它可真是一匹好马!虽然受了伤,但它仍然还要在这个风雪之夜,忠心耿耿地履行着作为一匹良马的使命。此刻,它静静地蜷卧在那里的样子,就像是一堵墙,又在为他们遮风挡雪了。
猪腰子饭盒里的雪化开了,冒着丝丝热气,很快又咕嘟咕嘟地冒起泡儿来。少顷,三个人你传给我,我传给你,捧着饭盒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喝完了。霎时,他们感到正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缓缓涌动着,一点点地把弥漫在这个雪夜里的所有寒冷都驱散了。
三个人紧紧偎在一起,慢慢躺了下来。
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5
睡在里面的简玉秀,挨着那匹枣红马。她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灰布帽子。那上面有高宏野的味道。那种亲切而又熟悉的味道,现在正与马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相互冲撞着,纠缠着,让简玉秀一时分不清哪是枣红马的,哪是高宏野的。
简玉秀学会骑马和打枪,还是上队(参加抗联,到队伍上来)之后的事儿。
抗联战士哪有不会骑马和打枪的?高宏野说,骑马和打枪,本来是男人干的事儿,可是,战场上是不分男女的,只分敌我。所以,男人干的事情,女人也必须学会。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消灭敌人。
看着高宏野那副认真的样子,简玉秀一个劲儿地想笑。
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儿,你不要拿着当儿戏。高宏野一下子严肃起来,厉声道,你不会,来,我教你!
于是,高宏野就手把手地教会了她。
教她骑马的时候,高宏野一直坐在她的身后,一双胳膊铁箍一样环绕着她。有他在身边,简玉秀自然不用担心身下这匹坐骑会冲她发脾气、尥蹶子了。枣红马在无边的林地间奔跑着,简玉秀听到从耳边掠过的呼呼的风声,同时真切地感受到高宏野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这些美妙的风声和心跳声,常常会让她心潮激荡。
和骑马相比,打枪让简玉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在她的意识里,枪声与死亡总是离得那么近。但是,在高宏野一遍遍的示范和指导下,她还是学会了。虽然学会了,可还是怕。后来,在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作战后,她就不怕了,一下子就不怕了。当真正你死我活的现实来到眼前时,她只能而且必须选择活着。敌人不死,你就得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在敌人面前,她要让自己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看到更多的美好的事物,才能看到一个新世界的到来。
可是,这一切还是太短暫了,就像梦一样短暂。眼睛一睁开,就都消失了。
简玉秀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悲伤。这种悲伤,一浪一浪,正排山倒海一般向她压来。在如此巨大的现实苦难面前,她感觉自己快要坍塌了。
就像高宏野一样,蜷卧在身侧的这匹枣红马,不久之后,会不会也将离她而去?想到这匹失去了主人又受了重伤的枣红马,简玉秀不觉心中一颤。
一阵猝不及防的隐痛袭来,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又开始不安分了。简玉秀使劲咬着牙,竭力忍受着,好大会儿,总算慢慢恢复了平静。汗水濡湿了乱作一团的头发,很快又凝成了冰凉的一片。
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忽然踢醒了她。这是高宏野的孩子,是他和她的骨血。如果连她也没了,那他(她)怎么办?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简玉秀轻轻叹了一声,翻了下身子。心,一下又乱了。
搂着小天赐睡在外面的李桂香,警觉地问道,怎么了?
小天赐早已睡着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暗夜里,这个可怜的孩子有没有做梦?有没有梦见不知身在何处的爸爸?
没怎么。片刻,简玉秀回道。
我知道,你又在想他了。李桂香说。
简玉秀抽动了一下鼻子,算是回答了她的话。
这样可不行。想了想,李桂香说,你不能总是这样,这对你没好处,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好处。要知道,一旦走上了抗联这条路,牺牲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每天都会发生的。
李桂香接着说,每个亲人的牺牲,对我们来讲,都是一座山,一旦横在心上,就再也移不走了。它会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是,在还没有彻底赶跑日本子之前,说什么咱也不能让心上的这座山先把我们自己压垮了呀!
李桂香又说,如果不想被这座山压垮,咱就得想方设法成为另一座山,另一座像它一样高的山。
简玉秀嗯了一声。
李桂香把简玉秀的一只手慢慢拉过来,一边给她暖着,一边继续说,要想赶跑无恶不作的日本子,光复大东北,接下来,抗联还会有更多恶仗要打,自然,也还会有接连不断的牺牲。既然牺牲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振作起来,做好最后的准备吧。做不好这样的准备,又怎么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呢!
李桂香的话,让简玉秀感到很吃惊。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她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从李桂香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是一个粗人,没有多少文化,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李桂香说。
简玉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突然哭出声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喃喃地说,大姐,我记住了,咱要报仇,杀日本子!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雪也小得多了,稀疏的落雪掉在篝火的余烬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黎明就要到来了。担心被敌人的瞭望哨发现目标,李桂香没敢再往那堆渐渐熄灭的篝火里添续木柴。她一边给简玉秀的那只手哈着热气,一边说,好,杀日本子……
整座山林沉默下来。
好大一会儿,简玉秀才又小心地道,大姐,你再跟我说说话儿吧!
李桂香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却说,日子长着呢,以后咱再慢慢说!现在,咱最重要的是养足精神。天就要亮了,快睡会儿吧!
简玉秀没再说啥,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闭上了眼睛。但是,眼睛闭上了,睡意却又完全消失了。眼前晃动的,都是高宏野的影子。她想,西征之前的那个夜晚,高宏野在冥冥之中一定是有某种预感的。当她把那个红五星一针一线地缝到他那顶灰布军帽上的时候,他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末了,她把那顶缀着红五星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了他的头上。高宏野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却一脸幸福地笑成了一朵花儿。后来,后来他就慢慢把手松开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个蓝皮子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送给了她。他说,我要给咱们的孩子起一个最好听的名字,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成人。但是,如果我不能天天陪着他,不能天天在你们身边,那么,就请你把你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写下来吧,我想,它应该是你为我,同时也是为将要到来的新世界准备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她琢磨着他的话,使劲点着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6
三天后的黄昏时分,李桂香牵着那匹枣红马,终于在一条已经封冻了的小河边停了下来。三天来,几个人顺着队伍行走的方向,又翻过了一座陡峭壁立的高山,走过了一片长满荒草的塔头甸子,穿过了一片阔大无边的原始森林。遇到地势相对平坦的林地,李桂香会让简玉秀和小天赐骑在马背上,自己则在前面牵着马缰慢慢走。遇到地势险要处,她又不得不紧紧搀着简玉秀,步步惊心地往前走。每当这时,小天赐就会很听话地牵着马缰,一步一步紧跟在她们身后。
整整一路上,那匹枣红马一直都乖顺地伴着现在的主人,只是,时至今日,它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就这里吧!李桂香说。她朝四处看了看,接着小心地把简玉秀从马上扶下来。
我自己来!话音未落,小天赐已经抓着马鬃,从那匹枣红马上跳下来了。
简玉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李桂香的搀扶下,她一边拖着笨重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往一棵倒木跟前走,一边有气无力地道,大姐,我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李桂香不住地安慰她。
在小天赐的帮助下,李桂香很快在那棵倒木旁拢起了一床厚厚的落叶,又手忙脚乱地从背袋里扯出那半块军用毯铺上去,说,这地方避风,你就踏踏实实把孩子生下来吧!
小天赐站在一棵黑桦树前,问,妈妈,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李桂香向他点了一下头,那孩子立刻就明白了,便不再问啥,自顾自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那支木头枪,饶有兴味地把玩起来。
夕阳如血,染红了整个山峦。
简玉秀明显地感觉到,分娩前的阵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了。每一次阵痛来袭时,豆大的汗珠子就從简玉秀那张瘦黄的脸上滚下来。但是,一次又一次,除了轻轻地呻唤几声,她只能这样强忍着疼痛。
山岭上的暮色是突然之间降临的。苍茫的暮色如同一道幕布,一下子隔断了白昼的光明。
从丛林深处刮来的山风,又变得冷硬起来。简玉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了身子。
李桂香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起身从小河里砸冰取水,又很快生起了一堆篝火。担心被敌人发现,李桂香刻意把它打成了很小的一堆。篝火很小,很红,也很暖。
李桂香把仅剩下的半捧高粱米熬成米汤时,简玉秀已经连一点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个人传来传去地捧着那只猪腰子饭盒,喝了几口热汤,小天赐却突然问道,妈妈,我们为什么总是在山里跑?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什么时候能一起回家?
小天赐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李桂香一怔。她鼻子不由得酸了一下,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说,傻孩子,我们哪里还有家呢?
你是说,家没有了?小天赐有些不解,抬起头来望着妈妈。
是,没有了!李桂香重重地说。
家怎么会没有了呢?小天赐还是不明白,又追问道。
因为被人抢占了!李桂香愤愤地说。
谁?
日本子,还有跟在日本子后面的帮凶,靖安军、兴安军、伪警察、叛徒、汉奸、走狗……
他们的人很多吗?小天赐睁大了眼睛问。
很多,他们强迫我们顺从他们,当亡国奴。我们不从,与他们反抗,所以……
妈妈,我还是不明白。小天赐想了想,摇摇头说。
现在你不明白,因为你还小,就像不明白狼为什么要吃人一样,等以后长大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小天赐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琢磨着妈妈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问,那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呢?
李桂香一边在他的脸上亲吻着,一边说,快了,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
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对面的山岭上传过来的。少顷,山岭间狼嚎声四起,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回荡着。
小天赐下意识地抱紧了妈妈,有些胆怯地说,妈妈,我怕!
怕什么,有妈妈呢!李桂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朝篝火里续了几根柴。
简玉秀躺在那半块军用毯上,动了一下身子,不觉呻吟了一声,有些着急地埋怨道,你说这孩子,咋就这么难缠呢!
李桂香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苦笑一声,便把话接过来说道,这炮火连天的日子,他(她)也是不愿意早些来到呢!该来的时候,他(她)自然就会来了!告诉他(她),我们随时都在准备迎接他(她)呢!
简玉秀听了,想笑,再想想,忽然间啜泣起来。
李桂香握着她的手,不解地问,玉秀,咋了?
沉默了一会儿,简玉秀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姐,我想好了,这孩子咱还是不能要,到时候,你就把他(她)处理了吧!
李桂香大吃了一惊,喝道,又在胡说!
真的,是真的!简玉秀强调。
李桂香的心里很清楚,孩子是不懂事的,他们说哭就哭,哄都不好哄。以往,为了不因为孩子而暴露目标,引起敌人的注意,妇女团那些背着孩子参加行军的年轻母亲不得不忍痛想出一个个办法,有的把事先备好的大烟膏往孩子嘴里抹,把孩子折腾得昏昏沉沉一个劲儿地打瞌睡;有的为了不拖累大伙儿,狠狠心就把孩子给扔掉了。这荒郊野外的,什么野兽没有。孩子扔了,哪个做母亲的不是哭得死去活来?自然,还有一些孩子有幸找到了下家,被好心的老乡抚养。可是,日本子到处都在归屯并村,接下来孩子的命运,谁又能说得清呢?
不行!李桂香强硬地说,孩子是咱们的奔头,这可是咱抗联的根,是咱的未来呢!没有孩子,抗联奔个啥?
你就不怕他(她)把我们都拖累死吗?简玉秀说。此时此刻,她感觉无比痛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纠结过。
不会的。李桂香坚决地说,我们总能想出办法来。
……
李桂香愤愤地说,日本子不是一直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你想想,如果我们真的把这孩子处理了,那不正好称了他们的心?
……
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
夜,渐渐深了。
这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天空蓝得像一块冰。月光静静地泼洒在冰冻的小河上,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岭轮廓,以及小河两岸的一草一木。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浓重的困倦袭来,几个人就在这无边的月色里,不知不觉走进了寒冷的梦境……
突,突——
那匹枣红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声音传进李桂香的梦里时,李桂香心中一惊,立刻睁开了眼睛。在一片熹微的光线里,她吃惊地看见,那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蜷卧着的地方站起来了。此刻,它正支棱着两只大耳朵,好像在专注地听着什么。少顷,它又一连打了两个响鼻,随后腾起两只前蹄,焦灼不安地刨动起来。枣红马的这种异常举动一下子让李桂香紧张起来,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急地唤了声玉秀,又唤了声天赐,伏身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突然压低声音喊道,不好,快起来,有情况!她一边这样喊着,一边把手枪抽了出来。
简玉秀有些惊慌地望着李桂香,很快就大梦初醒般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她喊了一声大姐,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随之而来的一阵更加猛烈的剧痛击垮了,我不行了……你们快,快跑!
难道是昨夜的篝火暴露了目标,把讨伐队引来了?事到如今,李桂香已经顾不得细想了。这时,一队纷乱的马蹄声已经由远而近传过来了。同时,她似乎还听到了有人在呜里哇啦地喊叫着什么。凭着那声音和多年来与敌周旋的经验,她能断定,正朝这边奔驰而来的那队人马,毫无疑问就是讨伐队巡山的马队了。
妈妈,怎么办?小天赐不无惊恐地望着妈妈。
李桂香匆匆看了眼简玉秀,又看了眼小天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寻找藏身之地,或者一起逃走,都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和一个孩子。打,寡不敌众,必然会全军覆没。不打,又无异于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了李桂香的脑海里。那个念头,让李桂香不禁犹豫了一下,一颗心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或许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没等小天赐完全明白过来,李桂香已经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紧接着,她一边指着远处,一边急促地说,好孩子,快,快去找爸爸……
说着,李桂香一把拉过枣红马,顺势将他抱上马背,催促道,快,抓紧马鬃,别松手,顺着河边一直跑,别回头……
话音未落,狠狠地一掌下去,那匹枣红马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旋即像一道离弦箭般向前奔去了。
妈妈,妈妈……小天赐一定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一边随着那匹高头大马往前跑,一边不住地失声大喊起来。
那喊声像一道闪电,顷刻间划破了黎明的天空。
随即,李桂香猛地拽起简玉秀,拽着她双双跌进了落满积雪的倒木坑里。同时,她们听到那一队乱纷纷的马蹄声和呜里哇啦的喊叫声顺着河岸远去了。
很快,在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击声中,远远传来了枣红马令人心痛欲裂的悲鸣。李桂香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感到一颗心刹那间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掏空了。她好像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一样,一边趴在那里朝河岸的远处张望着,一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我的孩子……
那个名叫高小简的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人世的。
在李桂香的引导下,简玉秀紧咬着牙齿,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难忍的呜咽。血,不停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就像是一个汩汩喷涌的泉眼,捂也捂不住,这让李桂香一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再加把劲儿,就好了,就好了!李桂香一遍一遍地鼓动着简玉秀,泪水,雨一样从她的脸上滚滚而落。
足足过了个把时辰,孩子总算生了下来。李桂香终于从那片血泊里把那个瘦小得可怜的女婴抱在怀里的时候,不禁悲欣交集。
她不知道在接下来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该如何才能把她养活下来。而为了生下这个孩子,简玉秀却耗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把力气……
那个倒木坑,无意间变成了简玉秀的产房,却最终又成了她的墓穴。李桂香把那座墓穴一把一把填平之后,又慢慢把它堆了起来。
那是一座雪坟,山一样长在茫茫山岭里,也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那天,在清理简玉秀的背袋时,李桂香无意中发现了那个蓝皮子的笔记本。笔记本里没写一个字,空空荡荡的,就像一片连着一片的雪野。她痴痴地朝它端详了好半天,心想,简玉秀一定是准备写些什么的。但是,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应该由自己来替她完成了。
7
再次上路时,天上又开始下雪了。白茫茫的山岭上,已经迷蒙成了一片。往常,每到这个时候,抗联队伍就会从密营出发,下山执行军事任务。为了保存力量,更好地生存下去,他们必须不断地采取措施,主动下山出击敌人,想方设法搞些粮食和弹药回来。纷飞的大雪毫不间歇地从天上飘落下来,很快掩埋掉了他们的脚印,抹掉了他们的踪迹,让那些一路追赶的讨伐队晕头转向找不到目标。
现在,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只剩下她这最后一名战士了。不,还不能叫最后,李桂香摇着头说,看,不是还有高小简吗?李桂香低头看着被她肉贴着肉裹在衣襟里的那个新生儿,继续说,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呢!我们这就出发,寻找我们的大部队去了!这样说着,她竟然汪着两团泪水笑了起来。
走过那条小冰河的时候,不知怎的,李桂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冰冻的河床上,空空荡荡的,除了满眼的飞雪,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李桂香朝着远处失神地张望起来,好半天,直到眼睛都酸了,满心满怀的期待才一点点地落空了。当确信奇迹不会出现时,她忍不住又回头朝岸边的那座雪坟匆匆望了一眼,然后邁开坚定的步子,向着对岸的大森林走去。
脚步经过的地方,长满了树木,那些树她大都能叫得出名字,柞树、白桦、黑桦、松树、橡子树、黄菠萝树、老鸹眼树……自然还有数不清的杂木棵子和丛生的荆棘,相互纠缠着、撕扯着,让人束手无策,拔不动腿脚。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向前走着。可是走着走着,她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两条腿酸软得像一摊烂泥似的。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停下来的,一旦停下来坐在那里,就再难站起来了。于是,每当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时,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就小草发芽一样从心里疯长出来了。是的,她想唱歌了。跟着丈夫冯寿山到了抗联以后,她和妇女团的姐妹们一起,已经学会了很多的歌子,什么《国际歌》《红旗歌》《义勇军歌》《推翻“满洲国”歌》《四季游击歌》,那么多歌子,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现在,就先唱个《露营之歌》吧!这样想着,她就一边迈开步子往前走,一边自顾自哼唱起来:“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那歌子也真是奇怪,一句一句就像是施了魔法,唱着唱着,身上就又长出了劲儿,就又有了一股股的力量。可是,一连唱了几遍后,再往下唱时,泪水却不知不觉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你们到底在哪儿呢?她心里呼唤起来。
她开始思念她的丈夫冯寿山。
丈夫原是东北军的一名排长,九·一八事变东北军溃败之后,他就毅然带着他的几个弟兄,一起投奔了王德林的国民救国军。可谁承想,不久之后,救国军就连续遭到了大批关东军的围攻。在经历了大大小小许多次惨烈的战斗之后,救国军元气大伤。万不得已,王德林只得带着队伍一撤再撤,直到最后撤退到了苏联境内。过界前,王德林对他百般劝说,应以保存实力为重,要冯寿山随他一起越境入苏。可是冯寿山死活不从,便私自率其残部隐蔽下来,并发下毒誓,一定要与日本子死磕下去。后来,在茫茫山岭里四处游击的那些日子里,冯寿山与周保中的抗日同盟军偶遇,从此,一颗脑袋别在裤腰上,紧紧跟随着周指挥,一仗接着一仗地与日本子打了下去。
为了把这些抗日武装赶至绝境,继而将他们一网打尽,日本子绞尽脑汁,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先是归屯并村,保甲连坐,建立起了集团部落,割断了他们与老百姓的联系。后又成立了规模庞大的讨伐军,采取篦梳山林的策略,对抗日队伍不分昼夜地围追堵截。那些不幸掉队的战士和行动困难的伤病员,一旦被他们捉住,不是被拖下山去严刑拷打,就是被填进冰窟窿里。这种情形下,山上的形势也愈来愈困难起来,没有果腹的粮食,也没有御寒的棉衣,又冷又饿难煎难熬……
冯寿山乔装打扮下山回到家乡冯家屯时,抗联刚刚改建不久。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冯寿山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腰里扎着根指头粗的麻线绳,眉毛胡子上乱蓬蓬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李桂香不觉吃了一惊。她怔怔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确认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她的丈夫冯寿山时,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心头一时悲喜交加,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冯寿山摘下帽子,朝她笑笑。这下,李桂香总算又看清了他那双刚毅不屈的眼睛和那张越来越瘦削的脸颊,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冯寿山说,你跟不跟我走?
冯寿山的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她愣在那里,半晌,焦急地问,到哪里去?家呢,家怎么办?
没有国,还有什么家?冯寿山愤愤地说,日本子来了,脑袋都得搬家。只要有人就行了!
丈夫的话,她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想,作为患难与共的夫妻,他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我跟你走。她望着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说,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冯寿山也朝她点了点头,说,那就走吧!
李桂香很快收拾好了几件简单的随身用品,把小天赐抱在怀里,就跟上丈夫,坐进了他事先备好的一架牛车里。
那架牛车冒雪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时分,才在一座大山前停了下来。随后,一家人又走了很远一段山路,最终走进了密林深处的一座抗联密营。直到这时,李桂香才知道,原来,密营里还有那么多女战士。那些女战士一个个留着齐耳短发,束着腰带,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就是从那天开始,李桂香也像她们一样拿起了枪杆子,真正成了妇女团的一名战士。
8
冷。从没有过的冷。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但是,还是冷。她感觉自己和小简两个人,正囚困在一个阔大无边的冰窟里,带着冰碴的水流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腿和脚。她清楚,冷到了一定程度,就会产生痛感,再之后就会变得麻木起来,就像一截冰冻的木头,失去知觉,到那时,一切都完蛋了。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冻僵,她如果冻僵了,小简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前走,必须往前走,哪怕是一步一步往前爬,也要迫使身上的血液流动起来。
可是,肚子里没有食物,她又怎么能走得动呢?随身带着的粮食早就吃光了。没有粮食对她来讲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寻些干瘪的野果子、野橡子,或者挖些草根、剥些树皮。可是,小简就不行了。小简还小,还没长出牙齿,不会咀嚼和吞咽,她怎么办?她还太小,一饿起来,就哭得没完没了,一声一声捣得她心都快碎了。慌乱之中,她不得不把干瘪的乳头填进她的嘴里,试图让她吮吸出一种乳汁样的东西来。但那孩子咂摸几下,觉出了什么,很快就不干了,紧接着又哇哇大哭起来。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得把一些上好的小树嫩皮儿剥下来,熬煮出黏稠的汁液来,再一口一口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喂给她吃。可喂着喂着,她自己心里就承受不住了,紧紧裹着孩子,和她一起绝望地大哭起来。
哭完了,想想,还得往前走。
很多年后,李桂香还在想,多亏有小简在她怀里,如果没有她,自己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再往前走时,李桂香就不再沉默了。她开始跟小简说话,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发现,每当她跟小简说话的时候,小简就会表现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有时还会哼呀啊呀地应和几声。她说,小简,你看,这是一棵什么树?大山里的这些树木,每见到一棵值得注意的,她就指给她看,介绍给她听。看到一片白桦树的时候,她说,小简,你看,这是白桦树,它们长得有多美,像一群小姐妹一样,你就是我的一棵小白桦呀!对于她的话,小简是听不懂的。慢慢地,小简听得不耐烦了,就又无所顾忌地哭起来了。
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天黄昏时分,刚刚走到一道山崖边,她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儿,猛一回头,不觉大吃了一惊。几米外被雪壓倒的草丛里,站着一只狼。那只狼毛色灰暗,尾巴耷拉得老长,正龇着尖利的牙齿望着她。那只不知已经尾随她走了多远的老狼,让她立刻紧张起来。她觉得,如果今天不幸葬身在它的腹中,未免太不划算,于是便强作镇定,紧靠着一棵大树,一下子把枪掏了出来。不巧的是,怀里的小简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小简的哭声引起了那只老狼的注意,也让她更加不安起来。只见那只狼低声朝她呜咽了两声,却一屁股坐在了那里。它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和她耗下去吗?她知道,狼比狗要凶残得多,一个跳跃扑上来,她和小简可能瞬间就会被它撕成碎片。她想,如果真到了那时,她是绝不允许枪里的子弹沉默的。而现在,她就那样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动不动地与它对视着。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只一直尾随着她的老狼,是瞎掉了一只眼睛的。是谁把它的眼睛弄瞎的?是枪法臭到了家的猎人,还是它的同伙?就这样不知对峙了多大会儿,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只老狼慢腾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概是由于很久以来饥肠辘辘得不到食物充饥的缘故,抑或是它真的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起身的时候,它整个身子明显晃动了一下,险些摔倒在那里。总算站稳脚跟后,它朝她又认真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老狼转过头去,一步一步悻悻地朝着远处的一片杂树丛走去了。一直望着那只老狼没有了踪影,李桂香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顺着身后的那棵大树,扑通一声瘫坐在了那里。
在山林里行走的时间长了,意外收获当然也是有的。这天正午,在山腰处一片茂密的红松林里,李桂香正身心疲惫地往前走着,突然抬头发现,几米外一棵巨树下,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在血迹斑斑的积雪里,她又十分警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她便发现了那一堆凌乱的骨骸。她只朝它匆匆瞥了一眼,就又惊又喜地辨认出了那原是一只野山羊。那堆骨骸令她激动不已,她几乎要大声惊呼起来了。看上去,它还那么新鲜,像是刚刚被一群不知名的兽类饕餮过。这可真是天赐的美味,她想。随后,她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并不存在隐伏着的危险了,旋即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刀子,把那只斗大的羊头剔卸下来,用石头把它砸碎了。做完这些,她又把它平均分成了两份。她用其中一份熬煮了一钵鲜美的羊汤,另一份则收拾到了背袋里,留作后面的日子里享用。汤煮好后,她忍不住先品尝了一口,刹那间,一种鲜美得几近陌生的滋味在她的口腔里漫卷开来,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觉,一时快要使她晕眩过去了。小简,快,开饭了!她说。以前,天赐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唤他的。现在,她把天赐喊唤成了小简。小简在她的唤声里张开了粉嫩的小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饱饭了。她吞咽起来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贪婪,李桂香望着她,眼里的泪水又不知不觉淌出来了。她一边淌着泪水,一边喃喃地说,小简,娘只能给你这些了。后来,那只被她用石头砸碎的羊头骨,小简吃了好几天。
自然,还有更值得庆幸的事情。这天,当她准备经过两山夹峙的一条山路时,碰巧看到两个进山打柴的人正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从路上走过来。她犹豫了一下,便大起胆子在路旁站住了。等那牛车慢慢走近了,她突然跳到路上,一下子把它拦住了,说,给口吃的吧!荒僻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牛车上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牛车上坐着一老一少,看上去像是一对父子。坐在车前板上的那个年龄大的,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手里握着根指头粗的柳树棍,见她蓬头垢面,怀里还揣着个吃奶的孩子,忙从车上跳下来。给口吃的吧!她以为那人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把一只脏兮兮的手伸了出去。那人朝牛车上的少年看了一眼,想了想,犹豫片刻,便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块苞米饼子。只有这些了!他说,话里似乎还带着一种歉意。她把那块苞米饼子接了,想说声谢谢,话到了嘴边,还是停住了。那人再次跳上那架破旧的牛车继续赶路时,忍不住又朝她看了一眼,善良而又忧戚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里的小简身上。他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快便把身上的一件外套脱下来,顺手扔给她说,这冰天雪地的,你就不怕冻死!他的话冰冷生硬,她听了,心里头却像喝了一碗热汤似的。
让她感到疑惑和蹊跷的那件事就发生在这天傍晚。那个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她刚刚走出一片塔头甸子,就看到一个十几人的马队从眼前的一片林地里钻了出来,随后,他们便沿着林边的那条小路向她奔驰过来。躲开自然是来不及了,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颗心却突突地慌跳起来。她心里想着,也许这并不是讨伐队的人,一只手却下意识地伸进了怀里,把那只手枪握住了。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伙骑在马上的人经过她身边时,只是轻描淡写地朝她看了一眼,就旁若无人地策马而去了。她望着那队人马的背影,不觉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让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正当她准备加快脚步离开时,那个尾随在马队后面的人,好像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竟自顾自策转马头跑了回来。来人是个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有些阴鸷,就像一只饥饿的秃鹫。他看了她一眼,问,你是抗联吧?她定定地望着他,他的语气让她很快断定,他并没有把握认定她的真实身份。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没有开口。那人一下子不耐烦了,又问了一句,说,你们的队伍呢?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停地摆着手,开始向他胡乱比画起来。那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有些恼怒地骂了句,真倒霉,还他妈是个哑巴!他没再继续纠缠,失望地抖抖马缰,转头又去追赶他们的人马去了。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她这才感到悬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很庆幸自己的机智反应,让她和小简侥幸躲过了一劫。她猜测,匆匆而去的这队人马,肯定是一帮为非作歹的绺子(聚众掠夺民财的土匪)!
9
那个时候,李桂香并不知道,冯寿山带领的那支西征军已经被打散了。
不久前的一天,弹尽粮绝的西征军为了及时补充给养,并借此鼓舞士气,决定采取速战速决的战法,向山下一个叫白家楼的小镇日军实施突袭。行动是在这天深夜进行的,整个突袭过程顺利得几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兵分几路,饿虎扑食一般冲进小镇之后,击毙和俘虏了一批守城的日军和伪森林警察,同时收缴了大批粮食和军需物品。这让很久以来没有大获全胜的抗联战士一下有了底气。可是,麻烦事儿也就在这时尾随而来了。白家楼一仗,就像是捅了一只马蜂窝,由此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队伍撤出白家楼的第二天,日本人的大批援军就赶到了,随之而来的围追堵截,让西征军再难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绝境之中,队伍不得不临时决定化整为零,兵分几路,一路原地折返总部,一路绕道继续西进,一路则直取西征目的地。到这时为止,由于长期以来的决战与饥饿,骑兵连的战马早被杀光了,西征军的骑兵也早已变成了步兵,如此情形之下,要想杀出一条血路,继续西进以至达到最终的目的,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原路回返的途中,冯寿山心情沉重得就像是压了一座山,他的眼睛里却始终有一团烈火燃烧着。一路上,他一边带着队伍往回走,一边不停地催促传令兵,使用棍语呼叫那些西征时沿途失散的战士。梆,梆梆;梆,梆梆……小个子传令兵的手里,握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子,隔一会儿,他就要在路经的一棵大树上敲击几下。这“棍语”原是麻达山(在大山里迷路)了的跑山人惯用的,现在却被他们借用了过来。那些因故走散了的抗联队员,一旦聽到这种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使用的秘语,就如同听到一种召唤,就能在茫茫大山里找到自己的队伍了。
梆,梆梆;梆,梆梆……敲击声有些沉闷,却很有节奏,一声长带着两声短,在山岭之间回响着。
最初听到叫树(用木棍敲击树木)声的时候,李桂香正坐在一棵柞树下捆绑双脚。到现在为止,她套在脚上的那双水袜子(一种胶鞋)已经彻底开裂了,鞋底和鞋帮分了家,又红又肿的脚趾毫无顾忌地从鞋子里探了出来。如果再继续走下去,钻风灌雪的,这双不知已经走过了多少山路的脚怕是真的要冻坏了。以往,每到冬季,总会有一批战士,由于得不到很好的保护,就把一双脚冻烂了。脚冻烂了,就再也不好愈合,再也没办法行军打仗了。为了保全一条性命,迫不得已,他们只能请随军的医官帮忙,拿锯子一下一下把它锯下来。麻药自然是没有的,为了止疼,只能揪块黄豆粒大的大烟膏咽下去,嘴里再咬上根棍儿,泪花子却一个劲儿地在眼睛里乱闪。那罪受的,呼天号地的。
李桂香先把脚在雪窝子里搓了半天,直到感觉慢慢恢复了知觉,这才打开随身的背袋,把那半块军用毯掏出来。抱着那半块军用毯,她想了好大会儿,终于狠狠心,把它割扯出两片来,紧紧裹住了双脚。随后,她又在自己的裤腿上,割扯了两根布条,与水袜子一起捆绑起来。
梆,梆梆;梆,梆梆……叫树声隐隐约约从远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声音传进了李桂香的耳朵里,她不觉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起身再听时,那声音一下子把她唤醒了。
小简,你听,我们的人……李桂香不由得一阵激动,心里忽然滚过一道热浪,嘴唇不住地颤动起来。当她最终辨明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时,立刻兴奋起来,一边不停地用木棒敲击大树,向那声音回应着,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它奔了过去……
李桂香筋疲力尽地终于找到冯寿山他们时,暮色已经悄然来临了。在林间幽暗的光线里,当她从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堆里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冯寿山时,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像一摊烂泥般地倒了下去。
后来,李桂香粗略算了一下,从在山间那条大峡谷分手,到现在终于又能见到他们,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接下来,怀揣着小简的李桂香和大部队——这哪里还像个大部队的样子呢——一起,又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山林跋涉,终于回到了军部密营,回到了他们西征出发的地方。
随后,部队便进入修整状态。
就在那段日子里,李桂香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事不凑巧,这时,大部队下一次的西征计划已经酝酿成熟。他们分析并接受了上次西征途中所引发的诸多教训,在经过一番缜密的研究和部署之后,对将要进行的下一次西征行动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启程日期指日可待,但是在拟定西征成员之前,冯寿山考虑再三,不得不派人将怀有身孕又带着小简的李桂香送回了牡丹江畔的老家冯家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后来,李桂香肚里的那个孩子如期降临,那是一个男婴。婴儿一落地,哭声响亮,这哭声,给李桂香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当即,她就给他取定了一个名字——冯天慕。
再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李桂香一边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两个孩子,一边等待丈夫冯寿山归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人说,冯寿山一直带着抗联和日本子死磕,在一次作战中,不幸被讨伐队打散了花,冯寿山因此受了重伤,一连昏迷了好几天,万不得已,队友们只好抬着他过到了苏联。
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了东北光复,等到了在苏联休整的抗联和苏联红军一起打了回来,李桂香还是没有等到冯寿山的影子。有人说,过到苏联后,冯寿山死在了的集体农庄里;也有人说,过到苏联不久,他就被苏方遣送到了新疆,是死是活,没有下落,也无人知晓。
这些消息都不知真假,但李桂香却一直在等着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冯家屯的人们发现,每当暮色来临时,她总是带着小简和天慕两个孩子,来到村头的路口上,不管刮风还是下雪,一站就是老半天,直到夜色一点一点将她完全湮没之后,这才一步一步像拖着两坨铅一样,带着两个孩子转回来。而关于她自己在抗联里的那一段经历,则从未向人提起过。
10
上面所讲的这个故事,都是那个蓝皮子的小本本里写到的。我只不过在整理它的时候,稍稍进行了一番加工和润色。
我的母亲高小简猜测,那个小本本,一定是李桂香藏进墙缝里去的,她说,这事儿也只有她才能做得出来。
母亲掰算来掰算去,想了好半天,终于对我说,李桂香没了的那天,距她那次带着我去看她时,大概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后来,舅舅冯天慕果然搬到了县城里。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他,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刚在县城落脚没几天,他就死活闹着要回去,我的两个表兄弟怎么劝说也不顶用,实在拗不过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只好依了他。
只是,让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回到老家冯家屯不久,舅舅冯天慕就一病不起倒在了床上。不得已,我的两个表兄弟只得轮流回家照顾他。这天早晨,大表兄做好早饭,把碗端到他的床头,喊他吃饭时,突然发现,他再也不能回应他了,一摸,整个身子已凉了。
再后來,那个蓝皮子的小本本,在征得其家人的同意后,最终被我捐献给了省城里的抗战纪念馆,并被纪念馆的人精心摆放在一面玻璃柜里,供络绎不绝前来参观的游客观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