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斌
(安徽审计职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合肥 230601)
在党的文艺史上,1942—1949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在该时期,对革命文艺而言,左翼革命文艺思潮从知识分子思潮转变为革命政治家的文艺理论、文艺政策;周扬的角色从左翼革命文艺的讴歌者、组织者转变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代言人。其间,周扬的文艺实践和理论活动,为推进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发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周扬的这一历史贡献是遵循历史演进规律的历史自觉。2022年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80周年,是为文,谨作纪念。
从1943年至1949年,周扬用一个个鲜活案例实践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主旨。这些案例,在反映内容上,由农村到城市、由农民到工人;在艺术体裁上,由歌剧到小说、由戏曲到话剧。
1943年春节期间,延安地区兴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新秧歌运动。新秧歌是对延安地区流行的民间秧歌的整理加工,投入成本小,制作周期短,因而能够短时间内大量出现、迅速推广。
1943年元旦,在鲁艺(周扬时任主持工作的副院长)俱乐部筹备的新年演艺大会上,鲁艺戏剧系师生组织编排了一些反映延安革命生活的新秧歌舞节目,表现的主题都是拥军、拥政、爱民、大生产运动等现实内容。在周扬的鼓励下,这些节目走出鲁艺,进入机关、部队、学校展演。当地老百姓、毛泽东和其他党的领导人对其表达了喜爱之情。周扬肯定了这种艺术形式的正确方向,同时也指出传统秧歌中农民丑剧扮相的缺点。是年春节,经周扬的指导,鲁艺师生又演出了一批有人物、有情节的广场秧歌剧,把秧歌剧的艺术规格提升了一个层次。同样,这批秧歌剧深受延安老百姓和党中央领导人的青睐。尤其是由路由编剧、安波配乐,王大化、李波合演的《兄妹开荒》影响最大,演出时一度人山人海、场面火热[1]。2月9日起,鲁艺组织的上百人秧歌队连续在杨家岭、中央党校、文化沟、联防司令部等处表演[2]419。从此,新秧歌演出在延安普及开来,秧歌舞和秧歌剧也从延安推广到整个陕甘宁边区,又从陕甘宁边区走向各个敌后抗日根据地。
新秧歌虽及时贯彻了工农兵文艺方针,但毕竟只是一种春节期间才会闹腾的比较简单的民间艺术形式。不久,周扬就把注意力聚焦到改造拥有深厚群众基础的传统戏曲上,进而创作出了更高艺术水准的大型歌剧。
1944年1月和1945年2月,在周扬为主任的戏剧工作委员会领导下,新编平(京)剧《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先后在延安正式上演。毛泽东观看后,大加赞赏,分别称之为旧剧革命划时期的开端、巩固了平剧革命的道路。
1944年11月,周扬偶获《白毛女》故事草稿。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富于传奇性的民间流传故事,蕴含了新旧社会对比的深刻政治寓意。为此,周扬决定根据该故事创作一部大型歌剧,向党的七大献礼。从1944年底到1945年4月,在周扬的直接监制下,《白毛女》创作组反复锤炼剧本,不断试排调整,终于完成了全剧。大约1945年5月底6月初,《白毛女》在中央党校大礼堂举行了首演。首演中,当戏演到高潮,喜儿被救出山洞,后台唱出“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歌声时,毛泽东和其他党的领导人一同起立鼓掌[2]603。第二天,中共中央办公厅派人传达中共中央书记处的3条意见:第一,这个戏是非常适合时宜的;第二,黄世仁应该被枪毙;第三,艺术上是成功的[2]603-604。《白毛女》在延安演出了30多场。机关、部队和群众大都看过,有人甚至连看数次。剧中歌曲广泛流行,剧中演员上街常常被行人指认出[3]。1946年初,《白毛女》剧组移师张家口演出,吸取反馈意见继续加以修改,剧本日臻完善,由此成为解放区影响最大、最受欢迎的剧目。
1945年底,周扬率领延安大学(此时鲁艺已并入)辗转至张家口。1946年1月,中央任命周扬为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长,兼任华北联合大学副校长。在华北工作期间,周扬欣喜地发现赵树理的小说,即刻用实际行动予以大力推介。
1943年9月,山西作家赵树理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问世。这篇小说在解放区引起轰动,连续印了两万册还是供不应求[4]。然而,文艺界却反应冷漠,甚至批评赵树理在抗战时期,不该写男女恋爱。赵树理没有气馁,接续创作了《李有才板话》《地板》《孟祥英翻身》等作品。对于这些作品,解放区读者仍然追捧,文艺界依旧反应平淡。与赵树理并未结识的周扬,涉猎其作品后认为,题材新颖、风格独特,自觉践行了毛泽东文艺方向。于是,1946年6月,周扬从张家口动身前往上海之前,编印了《李有才板话》和《解放区短篇创作选》(1、2辑),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上海文艺界人士。同时,他又亲自操刀写下一篇评介赵树理作品的文章——《论赵树理的创作》。7月20日,该文初次刊登于张家口杂志《长城》,8月26日的延安《解放日报》和《北京杂志》九月号、《东北文化》十月号相继转载该文。周扬的文艺鉴别力是高明的。上海文艺界对周扬的礼物格外满意,《李有才板话》在上海连出3版。郭沫若还为此专门手书一封托周扬带回北方。信中,郭沫若热情洋溢地赞叹了《李有才板话》和《解放区短篇创作选》。该信后来登载于8月25日的延安《解放日报》。第二天,延安《解放日报》又转载了周扬关于赵树理作品的专论。这为扩大赵树理作品的影响力起到了巨大的宣传作用。
1946年8月,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召开的文艺界座谈会,开始号召向一些模范作品如《李有才板话》学习。1947年7月、8月间,在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的座谈会上,与会人员提出,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应该成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5]18-19。
随着华北局势的发展,周扬的任职机构由晋察冀中央局转为中共华北局。他的工作重心是繁荣文艺创作、推动戏曲改革。这一期间,他以建设性眼光发掘了新中国第一部反映城市工人生活的话剧《红旗歌》。
1947年3月,周扬主持召开晋察冀边区文艺工作座谈会。会上,周扬提出进一步发动专业性和群众性两个队伍的力量进行文艺创作,此外,也谈到旧剧改革问题。1948年春夏,为展现解放区文艺创作成果,经毛泽东指示,周扬携同陈涌、柯仲平等人开始筹划编选《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丛书后来共选入了177篇作品,体裁涵括歌剧、话剧、小说、报告、叙事诗等。同年5月,周扬担任华北局宣传部副部长。8月12日,华北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在石家庄召开。会议重点讨论了戏曲改革问题。周扬在会上传达了毛泽东关于整理旧剧的3个标准:政治上有益、政治上有害、政治上无害。会后,在周扬主导下,石家庄市戏剧音乐工作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日夜审看传统戏曲,研究传统剧目的改编问题。
《红旗歌》编剧鲁煤是华北联大文学系1947年7月份的毕业生。为体验生活,同年11月,他深入刚刚解放的石家庄市大兴纱厂,投入复厂建厂斗争。1948年12月,鲁煤完成了《红旗歌》初稿。中共大兴纱厂党委书记戴新民将初稿呈送周扬审阅。周扬阅读后,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也提出3条具体修改意见:第一,加强剧中工会干部的作用;第二,稿中性格暴躁的工人大梅是旧工头的女儿,不必这样写,避免血统论,以利于争取旧工头;第三,考虑到石家庄人民反对傅作义部队偷袭的备战斗争才结束,建议把戏中背景由生产竞赛换成备战斗争[6]。1949年4月,周扬在北京亲自观看了《红旗歌》的彩排,并立刻批准进行公演。5月1日,《红旗歌》如期在北京首演。此后,又前往天津、上海、南京、重庆、兰州等各大城市举行巡演,获得了广泛好评。不料,同年9月创刊的《文艺报》却刊登了萧殷、蔡天心等人严厉批评这部话剧的评论文章。顷刻之间,《红旗歌》几乎被压垮。为扭转局面,周扬召集文联开了一次座谈会,专题讨论《红旗歌》的得失。会上,周扬明确表示,《红旗歌》是一部好剧本,尽管还有某些缺点。后来,周扬又将发言稿整理成文章发表在1950年5月7日的《人民日报》上。若干年后,鲁煤感激地回忆,是周扬的发现、支持和保护,拯救了《红旗歌》的命运[5]43。
掀起新秧歌运动、组创歌剧《白毛女》、推介赵树理作品、发掘话剧《红旗歌》,是周扬落实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的生动注脚。与此同时,周扬兴奋地、幸福地进行着相关理论创造。
1946年7月,周扬无法抑制自己理论自觉的冲动,收集自己6篇文章编辑了一本文艺论文集。6篇文章按照发表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它们是:《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1942年9月)、《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1944年3月)、《〈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1944年4月)、《〈把眼光放远一点〉序言》(1944年9月)、《关于政策与艺术——〈同志,你走错了路〉序言》(1945年6月)、《论赵树理的创作》(1946年8月)。
论文集题目为“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此标题的来源,应该是毛泽东《讲话》结尾段落所写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既然必须和新的群众的时代相结合,就必须彻底解决个人与群众的关系问题。”[7]877在周扬亲笔题写的简短前记中,其个人情感及理论信仰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倾泻。他说:“这些文章是我在文艺上经过整风与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结果。我努力使自己做毛泽东文艺思想、文艺政策之宣传者、解说者、应用者,虽然我所成就的是如此微小。”[8]
周扬的自编文集行为,是其阶段性文艺理论成果的集中展现。而且,这是一次体系完整、逻辑自洽的理论演示。同时,俨然又是一次毛泽东文艺思想代言人身份的精心塑造。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考察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接受、体认和应用的理论活动过程。
先看接受。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接受,是在严肃批判自己以前糊涂文艺观念中建立起来的。从标题就知道,第一篇是周扬带领鲁艺整风的理论结晶。它是周扬文艺理论的内核和起点,更是周扬文艺思想的涅槃重生、脱胎换骨的标示。文章检讨的对象虽然是鲁艺的教育方针,但是挖掘出的却是一个普遍的、根本的文艺理论问题。周扬从鲁艺所谓关门提高(专门化、正规化)的错误教育方针出发,一针见血地指出,鲁艺的教育严重脱离了客观实际。周扬说,这个客观实际不是抽象的、模糊的,而应当是抗日战争、抗日根据地,以及在战争中和民主政权下开展的大众的革命文化的工作[9]409。继而,周扬重新解读了自己从苏联学习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将其赋予了全新内涵。他认为,现实主义具有两个显著特点:一个是,文艺家直接参加群众实际斗争获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另一个是,以工农兵大众为主要的表现对象[9]418。
次看体认。如果说第一篇书写了周扬接受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心路历程,那么第三篇则是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体悟认同的规范、严谨的理论表述,也是周扬文艺理论的基本原则与基本方法业已成熟的标志。而且终其一生,周扬对这一原则与方法,总体视之,在内心认知上是虔诚的,在实际行动中是遵循的。文章中,周扬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艺的中心命题是文艺从群众中来,必须到群众中去。而毛泽东《讲话》正确、深刻、彻底地解决了文艺为了群众和怎样为群众的问题[10]。展开来说,周扬认为,《讲话》提出并解决了中国革命文艺的3个根本问题。它们是:什么叫“大众化”、提高与普及的关系、如何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所谓大众化,周扬说,就是在思想感情层面,文艺工作者和工农兵大众息息相通。关于普及与提高的关系,周扬强调,两者有机联结,从工农兵出发的普及是第一位的,普及是向工农兵普及,提高是从工农兵提高。至于如何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周扬指出,根据地是一种新的工农兵和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根据地作家应该描写新人物、新世界,无产阶级文艺家应当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
再看应用。诚恳接受、体认内化之后,必然是实际应用,而且是重心内容。其他4篇都是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理论应用,即依据毛泽东文艺思想,评论一些文艺现象、文艺作品。为此,周扬挑选了4篇典型的文章。首篇(《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是检视自己亲身掀起的延安新秧歌运动。文章指出,新秧歌的成功得益于它是为工农兵所欣赏的,并且是由他们参加创造的,真正群众的艺术行动,是创作者、剧中人和观众三者的密切结合[11]。此外,周扬也清醒地意识到,新秧歌只是朝毛泽东所指示文艺方向的一次初步努力,一个单一方面。新秧歌还在成长过程中,仍然存在许多问题,主要是,群众性不够,艺术性也不足。其余3篇,是分别臧否3种不同内容、不同题材的文艺作品。《把眼光放远一点》是反映敌后生活和斗争的独幕剧;《同志,你走错了路》是反映党内、军内生活及其思想斗争的政治剧本;赵树理的作品是反映解放区农村斗争和农民生活的小说。同样,在肯定创作方向的同时,周扬也从艺术层面点出了前两部作品的些许不足。他指出,《把眼光放远一点》还只是一件小小的艺术品,不能满足现实的需要,甚至带有一些消极因素[12];《同志,你走错了路》对人物性格的描写,存在概念化、公式化的痕迹[13]。相比而论,周扬对赵树理的作品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论赵树理的创作》长篇大论地述评了赵树理小说中独具匠心的人物设置和语言风格,甚至没有提及一点缺点。因为在周扬看来,赵树理的作品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创作实践的一个胜利。与其批评什么,不如拥护这个胜利[14]。
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之前,除去上述6篇,周扬还发表了其他6篇文论。这些文章无一例外都是从毛泽东《讲话》精神出发,或者评论作品(作者)、或者评议文化(文学)、或者批评脱离实际的新闻报道。其中,《谈文艺问题》是一篇座谈会讲话整理稿,中心思想是强调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文艺工作者要与工农兵结合,是一篇典型的贯彻毛泽东《讲话》主要精神的文章。
如果说1949年之前,周扬对毛泽东《讲话》精神的阐释是辛勤的播种,那么,时至第一次文代会,就是喜悦的收获。在1949年7月5日召开的这次大会上,周扬作了一篇汇报解放区文艺运动的大报告。这篇大文章是周扬代表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即将胜利之际,对解放区文艺发展状况所作出的理论鸟瞰。
周扬报告的题目是“新的人民的文艺”。这一标题的灵感,可能来自于毛泽东在1949年6月30日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而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首次系统地畅论了新中国政权的性质是人民的国家。新中国是人民的国家,新中国的文艺自然是新的人民的文艺。
正如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豪迈地昭告世人,中国共产党的主要经验、主要纲领就是人民民主专政[15]一样,周扬在其报告中也以无比激动的语气宣称,毛泽东《讲话》发表之后,解放区的文艺面貌有了根本改变,这是真正的新的人民的文艺[16]512。
关于解放区文艺,周扬从其主持选编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着眼,重点从三个层面加以解读。一是新的主题、人物、语言和形式。民族斗争、阶级斗争、劳动生产成为作品的中心主题。工农兵群众是作品的主人公。知识分子一般被作为与体力劳动者联系的脑力劳动者,作为人民解放事业中的工作干部被描写。解放区文艺的语言是大众化的,而且同民族的、民间的文艺传统保持了血肉联系。二是工农兵群众的文艺活动。解放区文艺,除了专业工作者创作活动之外,还有工农兵自己的业余文艺活动。广大工农兵群众积极参加文艺活动,表现出了惊人的创造能力。三是旧剧的改革。对旧剧,按照是否符合人民利益为标准进行全部改造。旧剧,尤其是地方戏,经过改造,一样可以表现现代生活。在改革旧剧中团结改造旧艺人。显然,不难看出周扬对解放区文艺工作的回望是与其1942年后的主要工作完全吻合的。
第一次文代会不仅是一次总结辉煌过去的大会,更是一次展望美好未来的大会。报告中,周扬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新的人民的文艺开始真正与广大工农兵群众相结合,实现了五四运动以来革命文艺先驱者们孜孜以求的伟大理想。而且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证明了毛泽东《讲话》的方向是完全正确的,新中国的文艺发展也应继续沿袭这一方向,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方向;倘若有,就是错误的方向[16]513。在周扬眼中,第一次文代会形式上是新中国文艺大军的第一次会师,而内涵上是从此确立了新中国文艺发展的根本方向,也就是把解放区文艺工作的成功经验推广到正冉冉升出地平线的新中国。
综观周扬对毛泽东《讲话》的理论阐释,《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和《新的人民的文艺》是两篇颇具代表性的著作。前者指明了中国革命文艺的前进方向,同时表明革命文艺还在成长之中;后者揭示了一种文艺形态已然成型,并且导引着新中国文艺的发展道路。两个极具政治概括能力的标题,虽然萃取于毛泽东著作,却丝毫泯灭不了周扬高超的理论抽象能力和文字驾驭艺术。
就革命文艺来讲,假如把毛泽东比作总设计师,周扬则堪称工程师,甚至可以称之为总工程师。对于毛泽东文艺思想,其践行是成功的,其阐释是出色的。在践行方面,既有继承改造,又有创造发展;既有大力宣扬,又有悉心呵护。周扬的工作视野宽广,工作业绩显著。在阐释方面,周扬深刻把握了领袖思想的精神实质,抓住了经典文献的关键语句,娴熟精妙地高扬了毛泽东文艺思想。
对于周扬为之献出毕生精力的革命文艺,以及周扬与革命文艺的关系,学界相关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由此得出的观点和思考也不乏见地独到的不刊之论。就此,笔者拟再从历史自觉和历史自信两个维度予以添砖加瓦。所谓历史自觉,是指革命文艺的诞生和周扬成为革命文艺的工程师,都顺应了中国革命自身历史发展以及周扬个人的内在精神逻辑。所谓历史自信,是指由革命文艺的历史自觉而本能地引发的另外一个问题,即革命文艺的历史评价问题。具体来说,就是如何客观、科学地看待革命文艺的历史价值。
首先,革命文艺的诞生是历史的必然。延安文艺是中国革命文艺的母体。但是,延安文艺的出现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少数英雄的天才创造出来的”[17],而是有着现实的政治基础和深远的历史渊源。其一,它是革命政治中心的孕育铸就。抗战期间,延安实际上已是中国革命的政治中心。革命政治中心的历史地位,从虹吸人才、制造需求、引领发展3个层面酿造了延安文艺。几年间,大量各类文化名人纷纷从各地奔赴延安。聚集于延安的革命领导、干部和群众,既需要一定的文化娱乐活动来丰富业余生活,又需要借助合适的革命文艺来抒发革命情怀、革命意志。为充分发挥革命文艺的积极作用,保证革命文艺的健康发展,党中央必须根据革命形势的需要、文艺战线的状况,及时提出革命文艺发展的方针和政策。其二,它是四股革命文艺的赓续汇流。延安文艺是五四新文化、1930年代左翼文艺、江西苏区文艺和陕北根据地文艺这4股革命文艺的承继、发展和吸收的硕果。其中,五四新文化是历史源头,1930年代左翼文艺是理论试验,江西苏区文艺是现实实践,陕北文艺是直接基石。由于客观环境的制约,上述4股革命文艺,要么没有落地生根,要么没有现实土壤,要么没有延续推进,要么没有发展壮大。到了延安时期,有了革命政权的护卫,有了文艺政策的正确指导,中国的革命文艺才得以谱写从理论走向实践,从方针变为现实的百花齐放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其次,革命文艺工程师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周扬能够担当起革命文艺的工程师,绝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种历史必然是周扬的个人信念、内在文艺气质、现身历史的时机三者共同合力作用下的逻辑归宿。其一,周扬的革命信念是坚定的。1925年,17岁的周扬从湖南来到上海求学。当时的上海是一个各种思潮竞相激荡的思想重镇。在各种思潮的比较和探索中,周扬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开启之后,周扬革命热情高涨,一度梦想报考黄埔军校,投身火热的军旅生活。尤为可贵的是,“四·一二”事变后,上海成为蒋介石集团剿灭共产主义势力的重地,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被屠杀。在血腥政策的威吓下,上海几家大报几乎天天刊登大片“脱离共产党声明”。周扬所认识的一些同乡也纷纷成了“顺民”。这些不但没有浇灭周扬的革命意志,反而激起了周扬的愤怒。在白色恐怖高潮中,周扬毅然决定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周扬矢志不渝,一生忠于党、忠于革命。其二,周扬的文艺理念是革命的。1931年底,周扬加入了“左联”,后来又成为任职时间最长(大约3年)的“左联”党团书记。1933年11月,周扬从苏联引进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概念。立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核心概念,周扬逐步形成了比较系统且成熟的革命文艺体系。该文艺体系的逻辑起点是文艺要为政治服务,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其实现路径,大众化艺术形式是其表现方式。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上,周扬认为,文艺是政治宣传的工具,文艺本身是政治的一定形式[18],政治的正确就是文艺的正确[19]。关于创作方法,周扬推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他建构了一个三维(思想性、现实性、形象性)的现实主义创作理论。这一理论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指导下,通过创作典型的艺术形象,表现出基于革命阶级立场的社会现实。关于文艺形式,周扬倡导文艺的大众化:一则要为大众读懂;二则要反映普罗大众的生活。其三,周扬的出席时机是契合的。大约在1937年10月,周扬卸任“左联”党团书记,从上海到达延安。在延安,他一直活跃于当地的文艺活动之中,1939年11月,周扬又担任了主持实际工作的鲁迅艺术学院副院长。而鲁艺当时在延安文艺界居于非常显赫的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到达延安后,周扬与毛泽东开始了较为密切的互动。特别是在文艺工作方面,两人之间经历了多次、久远的文字交往。一方面,从1930年代起,长期担任文艺战线领导职务的周扬,磨砺了丰富的文艺工作经验;另一方面,周扬的文艺观与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核心要义是基本一致的。周扬抓住现身历史的关键时机,顺应革命形势的呼唤,实现了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到毛泽东文艺思想摆渡人的华丽转身。
关于革命文艺的历史价值,在《讲话》引言中,毛泽东曾给予了清晰的说明。那就是革命文艺要“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7]848。但是,学术界、思想界有一种观点认为,革命政治压倒了文学,而文学存在的价值却是大于政治、大于各种主义,政治进步并不意味着艺术的先进[20]。其实,这种观点归结为一点,就是强调革命压倒了文学,救亡压倒了启蒙,革命文艺由于其政治性太强,实际的历史价值非常有限。
对此,笔者持不同意见。一是,启蒙有特定的历史内涵。虽然文艺的重要价值在于启蒙人们的思想,但是近代的中国启蒙与西方的启蒙存在显著的差别。近代西方的启蒙,着眼点是提倡思想自由和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彰显鲜明的人民主权理念;近代中国的启蒙,却充满了反帝反封建、改造民心的祛魅性质[21]。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类历史上所有思想的形成都是有限制性条件的,同时与那个时代现实迫切的经济、政治诉求有密切关联。也就是说,忽略同一阶段中西方之间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基础方面的巨大差异,武断地以为救亡压倒启蒙,是一种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狭隘意识。二是,革命是启蒙的同盟军。近代中国的发展目标是建立一个民族独立自主的现代国家。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是要为国家的独立、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创造历史前提。在这里,革命不是压倒了启蒙,相反,革命是启蒙的同盟军。一言以蔽之,当帝国主义的压迫劫掠、封建的军阀统治已经严重扼杀了民族和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当国民党集团已经从曾经的启蒙者变为现实的专制者,大规模的政治革命就是文化启蒙不断深入发展的一种历史要求。
当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囿于复杂的国内外历史环境,由革命文艺脱胎而来的新中国文艺的发展,一度误入了教条的、极端的歧途。这是另外一个重大的命题,已经超出了本文的研究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