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青果,果何处

2023-01-11 03:06周良林
翠苑 2022年6期

题记: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天青色,是在等雨来。而常州,终于等来了这般颜色的青果巷。

一条青果巷,半部龙城史。

作为江南名士第一巷,青果巷,从2011年封街修缮,阔别多年,终于在2019年春末夏初焕新归来。正所谓白驹过隙,沧桑巨变。那个墨香温存,书不尽千载春秋,明砖清瓦,恍然间梦回中吴的青果巷;那个沧桑古朴,说不尽五百年风流,小桥流水,承载数代常州人家乡情怀的青果巷;那个有过千果商贾的喧闹繁忙,经久不衰,更有儒雅书声传世不息,余音绕梁的青果巷。

可否依旧?

我再次走向青果巷,就像去看望一个大病初愈的故人。曾经,我数次在青果巷流连忘返,穿行在这破旧、衰老却又宁静、深邃的古巷,沉浸在深宅老巷那流淌着一份文人的含蓄与清幽中,相对无言,却又千言万语,欲说还羞。

魂牵梦绕,时刻牵挂的青果巷。

它身处闹市。周围见缝插针的高楼更多了,更密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却又充满敬畏的眼神,有些嚣张,有些怨恨,也有些羡慕;周边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更堵了,更慢了,它们熟视无睹却又牵肠挂肚的心思有些落寞,有些烦躁,也有些欣慰。倒是迫不及待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行在狭长的小巷,人挤人,人贴人,却乐此不疲,却津津有味,却不知所措。

风姿绰约,气韵万千的青果巷。

它静卧在那里。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了。依旧宁静,就像一个魅力无边的磁场,道场,面对世间的喧嚣与浮华,无问东西,一身静气,满目清光。数百年荣光,辉煌过,也寂寞过,在世人的叹息和哀怨中,恍如得道悟法的老者,不羡慕,不自卑,任时光流淌,任岁月沉积,一如既往恬淡、安静、悠闲的姿态,足以抵抗时代的万千浮躁。

它有点新。一眼望去,杂乱无章的铝合金门窗、遮阳棚、彩钢瓦、塑料布没有了。七年多修旧如新,可谓呕心沥血,昔日的老态龙钟,杂乱无章,斑驳残缺,经过工匠们的精雕细刻,有了焕然一新的光彩。一座座古色古香的老房子,白墙黑瓦,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一改过去的灰暗、迷茫,变得干净,纯粹,有了鲜活、明亮的色彩。秋日的阳光照耀下,格外精神,格外醒目。不经意飘散出那种描述不了、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仪态芳香、安静气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推门而进,去感受金戈铁马、指点江山、书生意气、实业救国的波澜壮阔。

它有点陌生。或许是以前数次来,习惯了它的黯淡,它的凌乱,它的衰老。青果巷给人感觉风烛残年、摇摇欲坠,在高楼大厦包围之中,破败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寂寞和无助。常常感慨青果巷那斑驳的墙体,漏雨的屋面和朽蚀的梁柱,曾经演绎着怎样不朽的前世今生,荣枯兴衰全沉淀在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之间。修缮后的青果巷虽是白发苍苍,却有了些重生的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面对青果巷,在惊艳之余多了几分陌生。熟悉它,似乎又有点不熟悉。它像一位慈祥而自信的老者,对我微笑着,平静的给我讲述那些藏在毗邻相连的水阁绣楼、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碧水映影的雕花长窗中的故事和传奇。

这或许就是当年青果巷的模样,风雅,气韵。

而河依旧。从远古飘来,与运河相通,经历舟楫连连,千果留香,也经历杨柳依依,水声沉寂。这条河饱经沧桑,却经久不息。它比北边的前后北岸幸运。“北关水远路迢迢,城市山林爱寂寥。多少垂杨波一曲,迎春桥畔惯停桡”。前后北岸只是一条长不足五百米,南北仅宽两百多米长的小街。却赫赫有名在先,先有白云溪,后开顾塘河,双河夹岸,三面环水,风景佳丽。春花秋月,桃红柳绿,帆船点点,引得名人府第和世代簪缨的仕宦之家纷纷来此安营扎寨,买地造屋,繁衍生息,从此人才辈出,出了不少状元学者,自宋代至明清,就冒出了霍端友、杨廷鉴、吕宫、赵熊诏、庄培因五位状元,还有三位榜眼、三位探花、七位公卿,进士更是难以计数。巴掌大的地方竟囊括了常州一半以上的状元郎,实在了得。说状元一条街,恐怕没人有异议。更有一位文坛大咖在此终老,他叫苏东坡。可惜历时四年的太平天国战火,让常州城内许多建筑被毁,前后北岸几乎成一片废墟。战火平息后,逃亡在外的人纷纷返回重建家园,他们把兵火后的断垣残壁、碎瓦砖砾、垃圾废物通通倒入河中,白云溪南坡被填高成陆,附近的平民百姓便在此搭盖浮房成家定居。垂柳碧波,烟水空蒙,渔舟晚歌的白云溪从此不在。顾塘河苟延残喘也没能幸免,新中国成立,顾塘河也被拆城墙的土石填没,然后拓建成现在的延陵西路。双河填没,至此,“白云渡口水明楼,看尽城中夜舫游。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的景色不再有;“云溪岸边,帘幕映波,煙水空蒙,渔舟唤渡,沿堤柳影,林木深秀,邑中胜景。”只成梦中印象。波光粼粼的白云溪,单孔石拱顾塘桥,白云古渡,水明楼,藤花旧馆下的白云尖……只是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而前后北岸也因河的填没,再不见名人雅士,再不见书声墨香,在忧伤中渐行渐远。可青果巷的这条河还在,尽管曾经垃圾横漂、遍体鳞伤,曾经异味扑鼻、奄奄一息,但它流淌的梦仍在。治理后的河水,有清波泛滥,有水草摇曳,有小鱼游荡,有清风临怀,有树影朦胧。因这条河的滋润,青果巷神韵犹在,气息犹在。自宋扬名,明清鼎盛,兴旺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房依旧。沿着古巷石板路,青石古巷幽深,有书卷遗落石板的墨香,有汉字缠绕屋檐的铿锵,有童稚跳跃巷弄的单纯,有桂花拂上阳光的清幽。还可见许多明清时期的路基、房基、古井、排水沟等历史遗迹,这些如果放在青果巷博物馆,辅之三维动画,再现当年的场景,或许会更有意思,更会让人浮想联翩。流连在青果巷,细品始建于明代、清代的老建筑风貌房屋还是旧模样,大都依据原来的肌理修缮。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有些残破,石库门门楣、厅堂、庭院及阁楼也还斑驳,一窥这些陈旧的历史风貌,依稀可见当年“钟鸣鼎食之家”的盛况。只是当时的小院造满了违章建筑,小院门里门外杂草丛生,门窗破了的景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院里院外清晰了,门窗完好如初,违章建筑拆了,没有了阻挡物。河边的私家码头也重现生机,没有了来往的船只,不见出门归来的主人,只有码头的条石寂寞而执着的等待着,等待主人早上坐着小船出城去,傍晚时分,又匆忙回到码头,登岸回屋。

人依旧。青果巷有名门望族,也有凡夫俗子,他们宅第沿河而构,顺道而延,很多的院院相套,宅连宅,友好而亲切地生活着,你有你的书香气,我有我的烟火味。青果巷的修缮,还留存了几十户原住民。这些生长生活在青果巷的人,是古巷的见证者,也是市井生态的自然延续。因为住家,青果巷有些人气。不像前后北岸,整个街区房子几乎全部空关,雪白的墙体、黛青的砖瓦、紧闭的门窗、空无一人的街巷,显得死气沉沉。我走在石板路上,期望从某一处大门,骑着大马的唐荆川,带着一帮画家、小说家、状元、文史学者、书法家,还有实业家、语言大师、法律学家、革命者鱼贯而出,满足膜拜的好奇;我更期待在某一处小门,碰见一位生活的老人,递给我一碗茶水。我是幸运的,在一个路边小门面,买点东西,随便聊了几句。老人就是一位老住民,卖点小百货,还有土特产,日子过得平静而满足。他说都住了好几代了,有感情,不愿搬到新地方。而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居然有一家人在外面戏耍,老人安静地坐着,品着茶,大人进进出出,不时给老人聊几句,两个孩童不大,三四岁的样子,男孩围着老人跑来跑去,女孩安静地坐在竹椅上,一直朝男孩笑,一条小狗卧在旁边,一会看着老主人,一会看着小主人,有点兴奋。这样的场景在城市并不多见,一时让我回到童年,远远地看着,有点呆,有点羡慕,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熟悉又陌生的青果巷。

我去了曾经去过的地方,不知可有旧时的记忆。

八桂堂自然是首选。闻名遐迩的八桂堂是青果巷的灵魂,坐落在幽深的青果老巷正中,庄重、气魄,引领着这一大片住宅。

说到八桂堂,不得不提唐家,还有其代表人物唐荆川。作为青果巷的偶像,是唐家特别是唐荆川先生改变了青果巷的商业气息,成就了书香一脉。从此与北面的前后北岸,双星闪耀,交相辉映,成为常州最耀眼的地方。可以说,因为这唐家和唐荆川,才有了这青果巷数百年的风流。

功勋盖世的唐家,大约可以追溯到宋朝末年,始祖唐华甫曾为翰林检讨,原来住在江苏高邮。元末自高邮迁来常州,刚开始并未在青果巷落脚,而是选择了久负盛名的白云溪旁前后北岸的唐家湾居住。这唐家真会挑地方,前后北岸人杰地灵,唐家湾又紧靠东坡先生住过的藤花旧馆。有了前后北岸的滋润和东坡先生的庇护,加之持家有方,培育有为,不久家族就开始在科举崭露头角,屡次高中。很快家境殷实,人口浩繁,跻身名门望族。到了唐荆川高祖父唐伯成这辈,更不得了,一下生有五子,五子个个门庭兴旺。唐家湾是住不下了,要扩张,周边也没地方了。当时的前后北岸就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地,却是最好的学区房呀,西边府学,右边县学,更关键小区文化氛围浓呀,当然炙手可热,土地房屋寸土寸金,人人趋之如鹜,千方百计抢占一席之地。地方就那么点,哪经得起这样见缝插针式的折腾。没办法,另辟蹊径,唐家把目光洒向了一河之隔,南面不远商贾云集的青果巷,那里也有他们的房子呀,只是嫌弃整天帆船往来,人声鼎沸,商业气息太浓,没谁愿意来。但老爷子喜欢呀,“入千果之下,桃李杏梅色色俱陈”,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幼子搬到了青果巷,并在青果巷大手笔置地买房,大兴土木,新建了易书、筠星、四并等宅子。不得不说,这老爷子是有超前眼光的,神机妙算,还是洞察先机。反正唐荆川这一族到了青果巷如鱼得水,顺风顺水,好像沾了灵气。他们没有被周边热闹的商贾氛围诱惑,迷惑,更没有沉沦吃喝玩乐,沾染纨绔之风。延续饱读圣贤书的家风,老先生的孙子,也就是唐荆川的祖父唐贵,在弘治年间荣登进士,官户科给事中,别看给事中只是明朝的低级官员,但权力很大,可以参政议政;唐贵生子叫唐宝,就是唐荆川的父亲,也是进士,官任河南信阳与湖南永州知府。当然,最厉害的还是唐荆川,十六岁成为秀才,二十二岁考取了举人,于嘉靖八年会试第一。顿时就把父子俩的光环给抢了。

代代出人才,这唐家也真是不容易呀。正印了古人那几句话:“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其实,这唐荆川有望成状元的。据说当时主持殿试的首席考官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读了荆川的会试文章后,非常赞赏,有意将唐荆川列为状元。这相当于内定了,只要荆川跑去拜个码头,递个投名状,送点礼物,哪怕是暂时委屈一下,虚情假意奉承,拉拉关系。可这家伙就是一个愣头青。人家杨一清等殿试一结束,就立马派人向他要试题答案底稿,还连去了五趟,这姿态够低的,不知是杨一清真爱才,还是有私心想纳入门下。唐荆川竟然拒绝了,说什么“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倒是蛮有性格的。真是不识抬举,杨一清火冒三丈,大笔一挥,直接降到第二档次,把唐顺之放在了二甲第一(第四名),连个探花也没给,也够狠的。就这样常州少了一个状元,但也多了一份文人士大夫的正直不阿,给常州文人做了一个示范。唐荆川就这样与学子梦寐以求的状元擦肩而过,但他殿试的试题确实做得不错,连嘉靖皇帝看了都赞叹不已,忍不住在他的试卷上写下“条论精详殆尽”的批语,这一批,竟然开了明朝皇帝在二甲试卷上写批语的先河,御笔生辉,算是对唐荆川的一点小小补偿吧。

唐荆川是个奇才。学什么会什么,学什么精什么,天文、乐律、地理、兵法、数学、勾股、奇门、武术、儒学……几乎样样精通,堪称明朝第一学霸,就差个状元附体。其成就名列唐家榜首,在唐家鹤立鸡群,无人望其项背。往上看,长辈谁也不及他,再往下看,他的儿子唐鹤征是明隆庆年间的进士,历任工部郎中、光禄寺少卿、太常寺少卿与南京太常寺卿;他大名鼎鼎的外甥孙慎行,只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第三名,任礼部右侍郎与礼部尚书等职,也没有谁超过他。再看看当时,他也是出类拔萃,儒学堪比王阳明,武学让俞大猷、戚继光都自叹不如。还是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

其实,唐荆川也不是天生聪明绝顶。小时候,顽皮,不肯读书,喜欢舞枪弄棒。家里请了几个老师,不是被他气跑,就是被他打跑。后来来了一个老师叫陈渡,能文能武,先用武功断了他打老师的念头,又用文章让他体会天地正气,把唐荆川收拾得心服口服,这才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

功成名就,很多人喜欢光宗耀祖,唐荆川也不例外。他特地花钱在青果巷又建造了一座大宅子,比青果巷任何一处唐家住宅都气派,估计有那么点独领风骚的味道,还特意种了八棵桂花树,暗含“蟾宫折桂”之意,算是自我表扬,这座宅子取名“八桂堂”。自此,经唐荆川高祖父唐伯成父子百十年匠心择地扩建,到唐荆川造房收尾,“唐氏八宅”已成形制,巷子东段的南北两侧基本都是唐家的。《毗陵唐氏家谱》记载:“自曾公(唐贵)至太常凝庵(唐鹤征),以数世购而有筠星、易书、贞和、四并、复始、八桂、松健、礼和诸宅。”

唐家由此在青果巷达到鼎盛,成为小巷人文與古城建筑的标杆。加之运河南移,喧闹复归平静。古城及周边达贵、富商目光纷纷转向这片闹中取静的河景小巷,开始争相出资购置巷东间隙及巷西的土地,修房造屋,逐渐成片,很快营造出一座座的高墙深院。就跟当年北边的前后北岸一样,因为东坡先生,一时土地房价暴涨,一地难求,一房难求。其他慕名而来的书生、平民眼看东西无地可安,就紧靠着向北延展,就这样藏藏掩掩地于其中拉扯出不少的小弄小道。唐氏八宅,还有周边深宅,连同密密麻麻的普通民房,星罗棋布,巷通巷,院套院,宅连宅,狭窄幽深,最终连成了巷道东西两侧成片的青砖粉墙。

青果巷成了继前后北岸,又一文脉鼎盛之地。

这青果巷也是争气,好像神力相助。据记载,自隋大业二年(606年)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近一千三百年科举考试历史中,常州涌现出十六名状元、十一名榜眼、十六名探花、一千九百四十七名进士。尤其明清两代五百多年间,每六个进士中,就有一个是常州人;清代每十个状元中就有一位常州人。父子同科、兄弟同榜、世代联第都是家常便饭。这些成绩,前半场得归功前后北岸,后半场那就是青果巷了。百米青果巷,千年厚重史,一步一名士。青果巷自唐荆川之后,陆续贡献了一百多位进士和一位状元。最关键,青果巷还在近代涌现出一大批杰出人才,遍及政治、文学、艺术、教育、实业、科学等众多领域,成为常州人文的中流砥柱。慢慢数来,有盛宣怀、瞿秋白、张太雷、吴祖光等众多文才武略、享誉中外的知名人士;史良、赵元任、刘海粟、周有光、刘国钧等老一辈著名的党外代表人士都出生或成长、或生活在这条传奇的巷子。

说青果巷为“江南名士第一巷”,真是名副其实。

青果巷如此兴盛,估计唐荆川也没有料到。

青果巷专门设有会元坊,那是专门褒奖唐荆川高中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一名传胪而立。还有进士坊,那是清代居住于青果巷的董氏族人为显耀历代家族中人获取进士功名之多而竖立。一条小巷中竖立两座“科举及第”的牌坊,这在常州历史上极为罕见,估计在全国也是独树一帜。尽管常州曾经有三十多处牌坊分布城区四周。望着复建的进士坊、会元坊金碧辉煌,烨烨生辉,恍如当初,好似还在滔滔不绝讲述曾经的荣光。但我更喜欢旁边那两根残柱,像两个被遗忘的老人,静悄悄立在路边,不声不响,无人问津。可靠近去,摸一摸,有故事;听一听,有历史。

但历史风云总是变幻莫测。明亡时,清兵南下,唐荆川后裔唐宇昭、唐宇量皆崇祯年间举人和贡生,他们不愿投降变节,遭到官府通缉。城里是待不住了,只能逃亡乡间避难,这就是常州有名的“唐氏二难”。若是顺应时势,自然可继续享荣华富贵。这兄弟俩还是有骨气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像有些人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但官府生气了,唐家湾禁城馆及青果巷之贞和、八桂堂等家产全被查抄、没收、发卖。风声鹤唳,一日数惊,唐氏其余子弟恐波及其他各宅,纷纷以贱值出让房屋于他姓。从此,唐氏八宅连同前后北岸唐家湾的住宅四分五裂,皆易姓氏。最为可惜的,前后北岸的唐家湾旧宅几经沧桑,或毁或拆,片瓦不存。实在令人叹息。

好在这青果巷的唐宅还在,留下了筠星、贞和、八桂、松健、礼和等宅子,尤其是八桂堂保存完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眼前的八桂堂已不姓唐。

这里成了刘国钧故居。刘国钧也是一代枭雄,实业巨头。他不是常州人,也不是青果巷出生的。他的一生充满传奇,没有后台,没有背景,没有祖传遗产。典型的白手起家,十五岁独自从靖江跨过长江到达武进湟里、奔牛闯荡,仅用十三年时间就由贫困潦倒的乡童成为当地首富,其创业故事堪称传奇,值得现在许多创业者学习。后来又弃商从工,用二十多年时间把企业做到常州、汉口、上海、重庆乃至港台、东南亚等地,硬生生打造出中外闻名的大成企业王国,一举成为中国近现代的纺织巨子。他的大成工厂作为常州的母亲工业,一度领跑了中国现代纺织业,成为中国纺织工业的经济符号,牛不牛?著名经济学家马寅初赞誉大成企业是民族工商业中罕见的奇迹。这个人有商业头脑,善于在动荡社会中抓住机遇;更有政治敏锐,20世纪50年代,他带头公私合营,主动把企业交给国家,还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可谓眼光独到。审时度势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如日中天,官至副省长。

他的大成一厂离青果巷不远,自然对青果巷的灵性有所了解,青果巷的宅子逃不脱他的法眼。新中国成立前,他就以长子刘汉堃的名义买下了八桂堂。后来,刘国钧从香港回到大陆后,和幼子刘汉良一家就住在八桂堂。哪怕刘国钧到南京赴任,也时常往返于宁常之间,回八桂堂小住时日。

八桂堂依旧是青果巷门面最气派的宅邸。可惜常常大门紧闭,据说由刘家的一位老管事看管。其实敞开大门,让大家了解八桂堂的变迁不是挺好的吗?何必整天关着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总算通过一个朋友,打通了老管事的电话,凑巧老管事在的。吱呀一声,一扇小门开了。

我走进八桂堂,走进岁月深处。

这里已没有了唐家的气息。

一张旧竹床,一架纺车,一部织布机仿佛一本尘封的清苦勤俭的教科书,静静地叙说着刘国钧先生的创业史。

1953年,刘国钧召集大成厂的董事商讨公私合营事宜,地点就在八桂堂。在那段特定的历史,刘国钧没有把企业外迁,也没有把企业变卖,而是主动把个人的私股变成公股,让大成厂成为第一个顺利实现公私合营的企业。正是刘先生的振臂一呼,常州的实业家才纷纷跟随,让常州的产业迅速复工复产,遥遥领先。到了20世纪80年代,全国中小城市学常州,与这些实业留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这样的气魄、胸怀、格局,虽说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依旧让人震撼和钦佩。

站在天香楼,这个二层小楼让我陷入沉思。

天香楼曾经是唐家内眷所居之处,周边种了不少兰、桂、菊、梅各色花木,楼房一年到头笼罩在浓芳奇香之中,所以楼名取得十分秀美雅致。此刻没有花香,只有冥思苦想,奇思怪想:一位革命者怎会跟唐宅,跟这天香楼扯上关系,还在此出生?他叫瞿秋白,就是那位要为大家辟一条光明之路的革命家,也是鲁迅先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文坛战友,瞿秋白是我党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更是“常州三杰”之首。说起瞿家也是赫赫有名,先世居湖北黄梅,宋代南迁至吴越间,定居于常熟。明初,瞿氏一支遷至宜兴。明中叶成化年间,又由宜兴再迁至于常州。到常州后,很快成了常州城里有名的官宦世家。进士举人、布政使、知县、五品官铺满了瞿氏族谱。按说,一个大家族怎会跟另一个大家族的房子有关联,说来话长。瞿家与八桂堂的渊源,得从瞿秋白的叔祖父说起,叔祖父叫瞿赓甫,举人出身,长期在湖北做官,担任过宜昌知府、湖北按察使、布政使,是张之洞的得力助手。瞿赓甫长期在他乡工作,独钟情故乡的一草一木,专门买下了青果巷的八桂堂,指望退休后回老家颐养天年。当时,瞿赓甫全家都在湖北,房子没人照料,就请秋白无业无产的父亲瞿世玮代管,自家人嘛,放心。秋白的父亲瞿世玮在族中排行第七,人称“瞿七爷”,因是家中最小的,可以说是从小娇生惯养,十分宠爱,结果大了只会“擅长山水画,喜读医书,习黄老学,信奉道教”,官做不了,又不会经营,弄的家道中落,主要靠亲戚接济度日。叫秋白父亲代管八桂堂,其实也是瞿赓甫找个借口给侄儿一个安身之所。就在八桂堂的天香楼,秋白的父亲与母亲金璇成婚,秋白的母亲乃名门闺秀,文史诗赋都有研究,尤其会作诗填词,写得一手工整娟秀的小楷。1899年,秋白在天香楼出生,从此八桂堂与一个革命者有了瓜葛。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没过多久,秋白刚满四岁,叔祖父瞿赓甫死在任上,家眷要搬回来住,一大家子人。秋白的父母也是爱面子的人,哪好意思再留在这里给人添麻烦。就这样秋白全家离开了天香楼,也离开了八桂堂,先是迁居对面东下塘段的乌衣桥,数月后再搬到祖母娘家城西织机坊庄氏星聚堂九皋楼,生活主要靠叔父瞿世琥支助度日,瞿世琥在浙江省桐乡、山阴等地做知县,收入比较稳定。可惜,后来叔父瞿世琥惨遭罢官,丢了俸禄,也就没有能力支助秋白一家了。秋白全家失去柴米接济,景况更为窘迫,连房租都付不起,一家人只好搬入觅渡桥畔的瞿氏宗祠居住。那时秋白大概十二岁,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少年秋白早已品尝殆尽。想想,秋白真不容易。

传说中的八棵桂花树呢?

不是人间种,疑从月里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当年正是荆川亲手种下的八棵桂花树,才有了后来人杰地灵的八桂堂。凡是在这宅子里住过的,都与八桂堂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的人生一部分都在八桂堂上演,都成了能在中国历史上留有名气的人。是八桂堂的百年人文底蕴,还是八棵桂花树的清香四溢?为青果巷留下了更多灵气,绵延不断。

站在桂花树下,桂花还没开。“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如是秋高气爽、月白风清时节,桂花竞相开放,缀满叶腋枝杈,鹅黄霜白,暗香袭人。从八桂堂的门楼、轿厅,弥漫到后院的正厅、天香楼,再飞散出八桂堂,缠绕在青果巷的楼堂廊舍,温雅妙曼的桂魂香韵,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一时沉醉,不忍离去。

好在还有贞和堂,眼前的贞和堂成了唐荆川纪念馆。贞和堂原名保合堂,唐荆川在世时是一个书房,明万历四十五年,唐荆川的外孙,明朝著名政治家、礼部尚书孙慎行特撰写《保合堂记》,祝贺舅父唐鹤徵八十大寿。后来,贞和堂与其他唐宅一起被查收、抄没、发卖,贞和堂一截为二,前六进为康熙年间进士庄楷所得,后宅及半园一半归状元钱维城之弟钱维乔。庄氏所得部分,后来又被晚清萍乡煤矿总办张赞宸所有。张赞宸有个亲侄儿叫张太雷,他比秋白小一岁,也是“常州三杰”之一,幼年的张太雷曾在青果巷玩耍、读书。青果巷相邻的住宅居然曾经生活了“常州三杰”中的两位,他们相差仅一岁,他们俩不约而同从这里走出,在激烈动荡、改朝换代岁月,共同成长为攸关国家“共和”的杰出人物,真是一件奇事。可惜时光弄人,一墙之隔,差不多的年纪,两人竟无戏耍之缘。直到两人1909年上常州府中学堂后,因张太雷一堂兄与瞿秋白同班,俩人才认识,并成了好朋友。在常州府中学堂,瞿秋白和张太雷经常一起读书议政,指点江山。1911年秋,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推翻满清政府的消息传到常州,瞿秋白指着头上的辫子对张太雷说:“这尾巴似的东西,像什么!”回家后他就剪下辫子提在手里,连跑带跳地对母亲喊道:“娘!你看,皇帝倒了,辫子剪了。”第二天,他到校看到张太雷也剪了辫子,两人不觉会心而笑。分别数年后,两人在1921年初的莫斯科不期而遇,因宏大志向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

一个贞和堂,竟与这么多名人关联,真是有意思。

贞和堂的大门并不算得上起眼,甚至还显得有些拘谨。因为贞和堂原有门厅、轿厅、大厅、二门及后进内院住宅,留存至今门厅均已拆除,我们看到的大门,其实是轿厅。

推开古朴的大门,就像推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唐荆川仕途坎坷的一生,和唐氏家族曾经的荣耀都藏在这里。

漫步其间,到处空空如也,只有墙壁的文字和图片,在叙说唐氏八宅和唐氏家族的荣光。风骨犹在,幽深、庄重、气魄,梦回前朝。倒是唐荆川手握毛笔的塑像,儒雅又不失英姿。是什么样的神力,让这唐家功勋盖世,一个唐荆川成了一面大旗,是他改变了青果巷的商业气息,成就了书香,千年不散。几根大厅的楠木梁柱,历经五百年岁月的侵蚀,依旧能窥见曾经唐氏家族的辉煌。斑驳台阶、古色古香的木门,连屋上每一个瓦片都在诉说这个古宅的故事。

墙角的芭蕉无精打采,水缸的睡莲无人问津。没谁在意贞和堂的荣光和衰败,不多的行人,匆匆走进来,走马观花,又匆匆地走出去,没人停下脚步来研读、回味、思考。

唐家之后,这里可是唐氏八宅中走出最多名人的一宅。曾走出清朝政治人物、诗人庄楷,状元、大画家钱维城,清朝文学家、戏曲家钱维乔,书法家钱伯坰,实业家张赞宸等等,可谓络绎不绝。

更空的是松健堂。这里居然成了民宿,门口的小女孩冷如冰霜,傲慢地打量我,估计看我不是诚心要住店的,好说歹说也不让进。顿时索然无味,只在门口看了几眼,就离开了。松健堂原是唐荆川曾祖、明代书法家唐世英所居住,后归清浙江兵备道恽祖贻及其子安庆府知府恽毓龄、孙恽公樾居住。时代变迁,松健堂的灵性消失殆尽,唯有从斑驳的粉墙,残破的黛瓦,老旧的石库门和典雅的门楼去打捞曾经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息和风貌。

松健堂后面有栋红砖小楼,在青砖乌瓦的青果古巷十分突兀,特别醒目。每次游走青果巷,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一栋风格迥异的红楼矗立于此!红楼的主人是谁?历史曾在这里上演过怎样的故事?后来一查史料,居然是那位刘国钧先生的杰作。刘国钧自香港回常州后,主动公私合营,一时风头正劲。他利用松健堂后花园,又把买下的松健堂部分直接拆除,直接修建了大成厂高级管理人员的宿舍。周边的明清建筑风格无法提醒他建筑需要一脉相承,他大手一挥,直接采用了当时最流行最时髦的苏联建筑样式,建造了这两层红砖筒子楼,可谓轰动一时。我无法揣摩他当时的心情,是自鸣得意,还是神采奕奕?会不会有点五味杂陈。几十年过去了,红楼历经沧桑,依然矗立在风雨中,成了一种特殊的见证。不过,我每每遇见它,总没有好感,就像一幅好端端的水墨画滴了一点油彩。

松健堂对面就是老礼和堂,成了周有光图书馆。这个处理挺好。老礼和堂原由唐荆川的叔祖、明代画家唐世宁居住,后数易其主,最后为周氏所得。周氏购得后,于清代在老礼和堂的西侧新建了新礼和堂。周有光出生在此,并生活到十二岁。周有光大名鼎鼎,他是作家沈从文的连襟、才女张允和的丈夫;他是“四朝元老”,生于清朝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经历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和新中国,踉跄却幸运地跑过了历史的更迭,成了被上帝遗忘了的人。周有光,该怎么称呼他呢,五十岁以前是银行家,五十到八十五岁是语言文字学家,八十五岁后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全球公民。有趣的是,青果巷语言学家扎堆,周有光家对面住着赵元任,不远处还有瞿秋白,赵元任和瞿秋白也是研究拉丁文的大家,他们三个年龄相差不大,顶多是大孩子和小孩子的区别。周有光在纽约时,还跟着张允和去听过赵元任的课。2017年周有光作别世界,成为青果巷最后离世的一位大家。从此青果巷的波澜壮阔归于平静,淹没于时代车水马龙的喧嚣中。

就像张允和所说:有光一生,一生有光。

对这位老人,有太多的好奇。在他的塑像前、书桌前,我打量着;在他的卧室、书房、餐厅旁,我想象着;在他生前用过的打字机、办公桌、书柜边,我思考着,企图寻找些人生波澜壮阔的轨迹……我独喜欢他们一起合影的照片,这些一世相敬如宾的爱情场景温暖感人。张允和是合肥赫赫有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自幼受书香世家熏陶,眉目传神,清秀脱俗,号称“民国最后的闺秀”,早在中学时期,周有光就通过九妹周子俊,认识了她的同学张允和,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后来又在上海重逢,有光更是常常找各种借口去张允和的宿舍去找她。我从张允和《温柔的防浪石堤》一文中,领略了他们初恋约会的清新甜美,文章这样写道: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二人一同来到吴淞江边,坐在石堤上,甜蜜而紧张。这时,周有光拿出一本小书来,是英文本,书上面写着一句话:我要在你的一吻中来洗清我的罪恶。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是罗密欧对朱丽叶说的。尽管张允和当时没有让他“一吻中消除罪恶”的计谋得逞,但当她的第一只手被他抓住的时候, 她就把心交给了他。此后,情愫明朗,两人有空就经常在一起看书,学习,还相约西湖花前月下,吟诗赏月,好不甜蜜。恋爱8年,鱼雁传书,水到渠成,终成正果。海子在《半截的诗》中说:“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允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张允和和周有光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此后七十多年,两人、三餐、四季、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的爱情传为佳话,并被国际教育基金会评为中国百对恩爱夫妻之一。 穿过展厅后的长廊,雅致的小院落里立有一樽周有光夫妇铜像。雕像中,周有光和夫人张允和互相依偎,两手轻轻地搭在一起,记录下二人爱情的温馨一幕。有一种爱情叫作细水长流,它不需要多热烈,也不需要多浪漫,只需要一点一滴去经营。睡醒时是你,吃饭时是你,抬眼时是你,一直是你,如此这般,便是最好了。

坐在庭院,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只有老人无数的图片在眼前萦绕。

随手翻着先生《我的人生故事》:”我家的房子叫礼和堂,是明朝造的,了不起,很旧了也不能拆掉……我们住在河的北面,我要过了河去上学,河没有桥,只有由船连起来的渡桥,人在船上走过去。大船来的时候,摆渡船就分开,叫开渡,大船过去以后再合起来,人又可以走来走去。我大概三岁的时候开始,常常跟祖母在一起,我的祖母住在河边的房子,大玻璃窗,有月亮的时候特别好,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船上撒网捕鱼的情景。”

时光仿佛倒流。

除了唐宅,青果巷还有许多名人故居都在复修后闪亮登场。

恽鸿仪故居是其中比较大的名居住宅,据说占地十一亩,有房屋一百零八间,由东侧、正中、西侧三部分组成,中间分别由夹弄和内走廊相隔,东侧厢房处于广敷义塾建筑后面,前后共三进。可见恽家家底厚实,毕竟恽鸿仪当过贵阳知府。这恽家原居住在前北岸,因太平天国战争房屋被毁,恽鸿仪就委托朋友在青果巷买地置业,建筑采用鲁班木工技艺,所有木料都是从贵州买来,绝对是精品工程。作为常州没骨画派代表恽南田的后代,进士出身,当官当得不错,在老百姓中间有口碑。当然,作为画家的后代,祖父秉怡,祖姑恽珠,皆以画知名于世,他自然也是耳闻目染,从小传南田家学,平生尤工书画。只是一门风雅,他的名气稍逊风骚。听说,还有恽鸿仪的后人仍居住在此,真想有缘拜访,听他讲讲恽家的故事,看看恽鸿仪留下的画作。只是,几次大门紧闭,访问不着,实在遗憾。

比较而言,赵元任故居低调得多。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湛贻堂”,赵宅占地只有四亩多,坐北朝南,有平房与回字楼房数进,后有花园。其实前后北岸也有一座“湛贻堂”,那时赵翼曾经住的。估计赵元任想以先贤为榜样,赵元任是赵翼的六世孙。赵元任出生于天津。九岁时,赵元任随父回到常州青果巷老家,在此度過了十年。八十岁时,赵元任再次回到常州青果巷探望旧居。在这里,他歌唱,女儿演奏,父女二人联袂献上那首传唱至今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如今花园不在,仅存平房二进,二层回字楼二进,为清式硬山墙专木结构。从它那根根廊柱、片片砖瓦上能体现出古宅曾伴随元任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晨读暮诵、前庭后院留下了他幼童般的心灵。

我十分崇拜赵元任,不仅因为他是清朝著名诗人、文学家赵翼六世孙,我曾经在《大隐前后北岸》一文中浓墨重彩提过赵翼,赵翼就住在青果巷北面不远的前后北岸,那可是一个人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是他说的。在清朝文坛寥寥无几中,他同龚自珍,纳兰性德、袁枚、郑板桥、顾炎武,还有同是常州人的黄仲则等几个孤星支撑了清朝文坛的门面。不仅因为他天资聪明,年少的赵元任离开常州到江南高等学堂预科继续深造,不久便考取清华学校庚子赔款赴美留学生,在七十二名入选者中排名第二,与他同期入选的还有胡适、竺可桢等。胡适对他推崇备至:“每与人评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也不仅因为他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三个半导师之一,三个是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半个就是他了。他们四个,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牛人。

我惊奇他的精力出奇旺盛,初入康奈尔大学修数学,继而入哈佛拿到哲学博士学位,他是语言天才,精通三十三种汉语方言与英法德日俄希腊拉丁等多国语言。有次在去湖南途中向湖南人学长沙话,等到了长沙,已经能用当地话演讲了,结束就有很多人来认老乡;二战结束后,在巴黎,他讲巴黎土语,被认为是巴黎人;在德国柏林操一口流利柏林腔,世界任何地方,当地人都认他做“老乡”。惊奇他爱好广泛,“他爱的是书,是音乐,是图画,是科学,是语言,是文字,是美,是一切美好的精神产品”。可以说啥都想学,啥都学得不错,啥都游刃有余,我们从他的教学经历就可窥见一斑,康奈尔担任物理学教授、清华数学教授、哈佛哲学系讲师、清华国学院导师、北平女子师范音乐系教授、加州大学东方学教授等等,学科跨度之大,全才全能,学贯中西,世所罕见。

我最喜欢还是刘半农创作,他不经意谱曲的传世之作《教我如何不想他》:“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东头的汤贻汾故居估计青果巷中最寒酸的了,只有两间平房。但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可对堂”,念起来就满口翰墨芬芳,让人想起《陋室铭》中的一句话: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但见白墙灰瓦,徽派建筑大门,乌漆实心厚木门配上铜环铜锁,很有明清深宅老巷的旧时感。汤贻汾身份是个武将,因祖父汤大奎和父亲汤荀业的忠义之举,汤贻汾得到清廷的荫封,授云骑尉,数十年官至浙江乐清协副将。其实是个文人,却以诗书画三绝名世,在业内名气很大,与恽南田齐名,与同代大画家戴熙并称“汤戴”。常州的没骨画派,曾经一度是恽家一家独大,自恽格开派以后,恽馨生、恽源濬、恽标、恽冰、恽元复等一路人才济济,没骨画派名冠江南。直到清中期,汤氏一门异军突起,自汤贻汾开始,汤禄名、汤世澍、汤涤、汤建侯等也是大家辈出,和恽家形成双峰并峙的格局。这其中,汤贻汾功劳最大,以“书画诗并臻绝品”名动大江南北,诗、书、画无一不精。尤其他的绘画,以山水和梅花见长,山水画笔墨秀润,意境优美,梅花则是清气扑面,超尘脱俗。《清史稿》称:“自道光后卓然名家者,惟汤贻汾、戴熙二人”,隐然有画坛盟主之势。

寒酸的还有东北角的史良故居。史良绝对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新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部长,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部长,后来又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成为常州历史上职务最高的女性。史上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我在中学课本上就学过,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史良个个赫赫有名,她是“七君子”中唯一的女君子,巾帼不让须眉。没想到,她是常州人,就在这青果巷。史良虽是大户人家,家里并不富裕,她们姐妹弟八人,依靠父亲史子游当塾师养家糊口,个个人穷志不短。尤其是史良,自幼秉承父亲倔强的品格和母亲干练的气质,聪颖过人、才思敏捷、口才杰出,考入上海法科大学攻读法律专业,后拜司法界的著名人士、中国近代法学的奠基人董康门下,一举成为上海滩的名律师,叱咤风云。她在法庭上的辩论至今为人称道。当时史良穿着香云纱的连衣裙,水红色压白花,质地温存纤柔,微微透,微微薄,艳惊四座。更惊艳的是史良和“七君子”的辩护律师张志让珠联璧合,把法庭当成宣传抗日的讲台,慷慨陈词、才思雄辩,严密的词句和幽默风趣的思辨,让审讯的检察官无言以对,让法官们哑口无言,赢得满堂喝彩。毛泽东同志听说她的传奇事迹后,连连称她为“女中豪杰”。

这次,在青果巷西头总算找到了李伯元故居。李伯元是位作家,早在中学时,就从课本《官场现形记》熟悉他了,《官场现形记》可是四大谴责小说之首,想不到他也在青果巷。前几次都去的核心区,自然找不到他的踪迹。没想到他就在这青果巷的西头,隐藏在一片民居之中。当初也在这一带走过,只是到处是烟店、童装店、小餐馆、杂货店,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家,也就没有细看,实在有点有眼无珠。好在这次也一并修缮了,才让这颗淹没在风尘中的珍珠重新焕发出光彩。就在西头的小弄堂,我看到了李伯元故居,它静静的挨着一排民房,真的不起眼。真是青苔绿了石板,炊烟隐了深巷,还是这几处工艺精湛的黄杨木雕,一方白石洗砚池,才提醒我曾经住了一个大腕。这里竟然还是唐氏“礼和堂”遗址,叫留馀堂。房子还算完整,我极力从新鲜的白墙黑瓦中找寻他的足迹。青果巷的人都有点来头,不然也买不起当年这繁华之地。李伯元生于世宦之家,他祖父、父亲、伯父都是科第出身。可惜伯元没有福气,他生在山东,三岁时就成了单传的孤儿,由在山东做官的堂伯父翼清照顾,后来伯父辞官归里,李伯元也随其回常,因城北青山桥罗武坝李宅毁于太平天国时期战火,遂在青果巷西段购留馀堂房屋数间。李伯元随母吴氏和妹妹淑芳住留馀堂西首房屋达五 年之久。李伯元也是少年有才,曾经考得武进县第一名秀才,可惜后来考运不佳,一直在秀才上原地踏步。眼看科举无望,李伯元心灰意冷,跟着别人跑到上海闯荡江湖去了,十里洋场上海滩诱惑着每一个心猿意马的年轻人。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他凭着扎实的文学功底,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先后创办《指南报》《游戏报》《世界繁华报》,并主编《绣像小说》等,业余时间更是创作了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及《庚子国变弹词》《文明小史》《活地狱》等大量作品。构思之敏,寫作之快,极为少见。他因办报写作成名,却也因夜以继日的创作损害了自己的身体,积劳成疾,原有的慢性肺结核病加重,四十岁就病逝了,实在令人惋惜。作为晚清上海小报的创始人,他以嬉笑怒骂之笔揭露清朝末年的官场及社会上的种种腐朽现象,开创了清末谴责小说的先河。鲁迅先生对此评价很高,说他所办报纸“为偕嘲骂之文,记注倡优起居”。

此刻,我望着古居门窗,多么期待先生能走出来,邀我喝喝茶,听一听他的风趣和幽默。但人影不见,只有阳光无聊的碎步,还有天井内的白石洗砚池苦苦守候,夹弄中的古井至今泉涌不断,留走过去,也流向未来。

还有盛宣怀故居“盛愚斋”。原来一直未曾见到,竟然藏在青果巷的西北首。听说原来被二十多户居民占着,随处搭建比比皆是,简直就是大杂院。盛宣怀故居曾经有三处,盛家湾、青果巷及鲜鱼巷,盛家湾和鲜鱼巷的故居均已在城市建设中拆除,仅存这青果巷故居了。这个故居现存大厅五间、花厅四间和楼屋两间,大厅北侧尚存有内花园和黄石假山,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好在这次政府下了大决心,整体修缮。但见故居古色古香,轿厅、花厅、客厅一应俱全,砖雕门楼极其高敞,飞檐回廊黄石假山曲径通幽,从文字、图画、声光中我走进盛宣怀,认识盛宣怀。在青果巷,盛宣怀是个奇葩。家庭优越,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生,他四次乡试都落第了,身份定格为秀才,这个有点像李伯元,但他没去混上海滩,而是凭父亲与李鸿章是同僚,又是一道考中的进士的官场关系,去跟李鸿章混了,到底朝中有人好办事,古来如此,现在也没啥改变。盛宣怀成了李鸿章的幕僚,其实就是参谋秘书之类的。李鸿章啥人呀,签订辛丑条约的是他,领导洋务运动的也是他,功过自有评说。让盛宣怀投奔李鸿章门下,恐怕是他父亲一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定,这次的决定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读书考试不行,做幕僚风生水起,处理事务中展露的机敏、才识、勤勉及其忠心耿耿,让李鸿章这个超级领导为之刮目相看,并渐渐委以重任。有了平台,盛宣怀很快在洋务运动中展露才华,脱颖而出,独当一面。督办湖北铁矿,独资兴办海运,创建知名大学,设立慈善机构,样样得心应手,件件有声有色。那十一项中国第一,每一样都是彪炳于世、史无前例。更关键的是他干败了红顶商人胡雪岩。这种地位,远胜于所有功名利禄的荣誉。盛宣怀成了盛家的中心,这是盛宣怀父亲、祖父万万想不到的。有意思的是,从盛家出去的佣人和养娘也颇不平凡。女佣吕葆贞嫁给了交通部次长赵庆华当小妾,生下四子三女,其中一个女儿就是鼎鼎大名的赵一荻赵四小姐,她与张学良的旷世风情,至今让人羡慕神往。养娘倪桂珍更不得了,嫁给了一个牧师很普通,却生了六个厉害角色:宋蔼龄、宋庆龄、宋子文、宋美龄、宋子良、宋子安。不过,我们对盛宣怀的研究有点低调,中国近代有两大红顶商人,一是胡雪岩,另一是盛宣怀。杭州把胡雪岩捧得很高,可盛宣懷好像并不受青睐。这有点不应该,让我们来看看几位重量级人物是怎样评价盛宣怀的。他的领导李鸿章说他:“才识敏瞻,堪资大用。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晚清重臣张之洞夸他:“可联南北,可联中外,可联官商。”大总统孙中山赞许他:“热心公益,而经济界又极有信用。”

不光是盛宣怀,从前后北岸到青果巷,似乎都有些差强人意。要知道前后北岸可是苏东坡的终老之地,从某种意义讲,常州的文脉自东坡始,先有前后北岸的滥觞,后有青果巷的锦绣,至明清竟成江南高地。

只有嘘嘘,感叹!

听说城隍庙戏楼恢复了,我得去看看。城隍是我国民间和道教信奉的守护地方城池之神,当年朱元璋将他都城南京的城隍神封为“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将另外五个城市的城隍神也封为王,各府的城隍神封为公,各州的城隍神封为侯,各县的城隍神封为伯,一下让城防庙火爆起来。城防庙是一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香客游人、算命看相、江湖游医、说书唱曲、商贩摆摊,三教九流啥都有。常州古城原有府城隍庙、武进县城隍庙、阳湖县城隍庙和都城隍庙等四座城隍庙,可惜早已不在了。当年府城隍庙的遗存上,变成了中山纪念堂,唯有那颗差不多三百年的银杏树,至今仍郁郁葱葱,充满了活力。或许在银杏树的记忆里,依旧是每年的城隍出巡活动,人们抬着城隍菩萨,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牛头马面、判官小鬼威风凛凛,后面跟随的是民间走会杂耍,中幡、杠箱、五虎棍、高跷、秧歌、耍坛子、耍狮子、跑旱船,一个接一个。城隍庙前的广场热闹非凡,人头攒动,街头艺人说唱者、医卜星相、卖拳头(卖武艺)、弄缸(杂技)、小热昏说唱、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卖梨膏糖、卖常州小吃者,还有锡剧清唱者等咸集于此。而阳湖县城隍庙也就仅存一座戏楼,还是常州唯一的戏楼。阳湖县城隍庙戏楼位于青果巷东段,建于清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停留在华丽、肃穆的戏楼前,只见戏楼为歇山顶,二层木结构,屋脊一对鱼龙和一对青龙,栩栩如生。下层由石柱支撑,内外三面都有木雕,台口呈“凸”字形,戏台空间开阔、肃穆古朴,柱头梁架有斗拱承托,布置华丽。

此刻,人去楼空。台上的班社云集呢,弦歌不断呢?台下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呢?还有叫卖声,吆喝声呢?

这次我才知道,青果巷是有花园的。就是平常在二院看到的那个。每次去二院,我都很惊奇一个医院怎么会有如此精美的后花园。原来是这青果巷的,被二院建设时顺手牵羊围进去了。这个花园叫约园,又名赵家花园,可是常州四大名园之一。常州没有苏州拙政园那样的大家闺秀,几乎都是小家碧玉,低调的。约园、近园、意园、未园就是其中的当家花旦,但都不大。近园只有几亩,是时任江西提学的清顺治年间进士杨兆鲁,病退还乡后建的,他龙城书院注经堂后的荒地,建园筑宅,凿池堆山,弹丸之地,历时五年,可见主人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讲究,几乎有点苛求,已“近乎园”,主人故将此园谓之“近园”。园成以后,杨兆鲁还效仿兰亭雅集、滕王阁雅集,相邀王石谷、恽南田、笪重光等常州书画名家在园中雅聚,观园赏景,作画题诗,几个人欣然前往,吃了,喝了,也有了兴致,杨兆鲁自撰《近园记》,王石谷作《近园图》,恽南田挥笔手书,笪重光题跋,近园雅集,一度成为常州文人佳话,津津乐道。后来近园易主,光绪初年归恽厥初后人所有,改名“复园”“静园”,俗称恽家花园。复修后的近园,再现当年的荣光,闲坐在西野草堂,只见厅前凿池叠山,四周环以亭榭、书斋、轩馆和回廊,东西两侧以秋水亭和虚舟互为映衬,精细而雅致,只是主人不在,听不见呼朋唤友,看不见挥毫泼墨,静悄悄的池水沉默寡言。意园在前后北岸,是清康熙年间状元赵熊诏府邸花园,赵家辉煌时,有县学街半条街之说,可惜惨遭战火,仅存头门、大厅及魁星阁。后来县令史干甫拿到后,加以改建,筑垣墙,以漏窗隔成内外园。内园有花厅、假山,纷呈四季之景;外园有延桂山房、明月廊、鱼池、亭榭及临溪之望云水榭等。还专门集蔡襄书“以意为之”四字为额,遂称“意园”。虽不及当年的气派,也别有洞天。未园的面积最小,占地两千多平方,十分袖珍,建的时间最晚,距今也不过百年历史,但保存完好。主人钱遴甫是有名的木材商,喜欢附属风雅,可惜后来资金跟不上了,花园只能草草收工,钱遴甫自谑此园为“未成园”,故名未园。那时候,孩子小,经常去少年宫上兴趣班,没事,我就在园内溜达。未园不大,南北约为百米,东西半百,但园内曲折幽深,布局精妙,四宜厅、滴翠轩、汲玉亭、乐鱼榭,方寸天地别有洞天,四周树木郁郁葱葱,桂花、丁香、蜡梅等点缀其间,浑然天成。独坐池塘边,亭榭廊桥、花木湖石,相得益彰,精美绝伦。天光、云影、游鱼、草木汇于池中,诗情画意,意境无穷。“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约园相比之下,大一点,也不过占地十多亩。原是官府的养鹿场所,后来中丞江西巡抚谢旻购得养鹿苑废址,构建别业,邑人俗称谢园。直到道光年间,约园被赵起买了下来,这赵起乃清著名文史大家赵翼之孙,在他的精心构造下,有梅坞风情、海棠春榭等二十四景,园中景物,更以奇石见长,赵起还在每石题一峰,成约园十二峰。遗憾的是,咸丰年间遭兵火之灾,约园付之一炬。后经赵氏后人修葺,稍复旧观,已大不如从前,加之后来沧桑巨变,近园也就所剩无几了。有次在二院住院,百无聊赖,最开心的就是每天早上在这个花园走一走,传说中十二峰找不到,但园中花木扶疏,清流回环,池边罗列形态各异的奇石,池中叠石成山,筑有至美亭,曲桥蜿蜒可通。园内花草众多,郁郁葱葱,绿树扶风。有时就静静地在水池旁静坐,听风观鱼,水面宽阔,池水清碧,游鱼成群,居然想出赵起的《约园词稿》一词:小憩乌皮书几蝇,笔误麝煤香。深柳几声娇鸟唤,清风入梦凉。花国容久住,蜂与蝶,十分忙。料量嬉春酒,逞着好时光。

青果巷不长,十来分钟就能从西头的弋桥走到东头的琢初桥;青果巷很长,在历史的云烟下忽近忽远,飘浮不定,看不到边际。每一块砖都散发着历史的信息,每一片瓦都书写着岁月的风流,每一湾水都传递着过去的记忆。

不知不觉站在了琢初桥。这座桥跟一个人有关,还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在常州不多见。常州有很多桥,以人命名的恐怕就这一个。曾经这里附近的人来往都是经过一座石拱高桥,叫新坊桥。既高且陡,很是不便,老人或拖着重物的行人更是望桥生畏。有个乡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在此修座平桥就好了。这个人心善,前几年出了几千块银圆支持创办贫儿院。这会又想修桥,家里拿不出这么多,就四处筹钱,结果积劳成疾,桥还没建,人却因病去世了,有点死不瞑目。眼看建桥半途而废,他的两个孩子伍守箴、伍守谟主动接下来,把父亲遗产连同筹集捐款全拿出来,建造了这座平桥。人们过桥如履平地,纷纷要求以伍老的名字命名该桥,以此感恩。

常州自季子让国,礼仪长存,这琢初桥就是见证。

新的琢初桥是一个人的善举,也是一个城市的善意。眼前的牌坊是新造的,三楼四柱,不冗长,不烦琐,不阔气,倒也应景,有点江南味。“青果巷”三个字和楹联上的两句话,有点意思。“江南第一巷运河脉远,名士冠三吴诗国源长”,一下把人的思绪拉入过去,思维暂时穿越。

就从桥下的古运河穿越吧。古运河水不及远古的清澈见底,两边的黑瓦白墙倒影在水中模模糊糊,几棵树枝繁叶茂。婆娑如盖,倒是记得逝去的日子,可不知对谁说。但见一片片旧时的中式木格门窗的老宅,可惜不见凭窗临河的微笑,一只茶壶静等主人;不见推窗心慌意乱聆听摇橹水声的身影,纸扇轻说心事;不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童,书桌昏昏欲睡。徐徐走来的馬头墙、石码头、系舟石,寂寞无声,不见往来的书生,还有回家的归客。曾经浣衣嬉水的棒槌之声,桨声灯影的旧时温馨,已消失在了时间的某个停顿处。只有河堤石缝里斜生的一棵树依旧遮天蔽日,怡然自得地继续长下去,阅尽世微,几片落叶,飘飘洒洒,星星点点浮在水面,随流飘荡,那是青果巷散落的时光吗?“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如是雨天,一座座石库门和门楼,幽深的院落,充满历史沧桑的门窗,斑驳苔痕深深的墙门,就像一篇散文的章节,或许是青果巷额头上的皱纹,全都笼罩在烟雨中,几多愁绪,越发显得古朴,梦回中吴。雨水击打在瓦片上,反弹,跳起,回落,终于顺着瓦片流下,似一条条碧线,溅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滴滴答答,渲染出一方诗意。跌滑在波澜不惊的水面,那般深深浅浅,那般悄无声息。只有悠悠晃晃的小船,轻滑着随处可见的沧桑,在深深浅浅的记忆中,找寻巷子的古老。

若是夜间,水清如玉带,那一条凝流着透绿盈波的河水,映照着两边的黑瓦白墙。不时拐进小巷,巷陌如脉,斑斓的岁月记忆,萦绕在心扉。你又和谁在这条小巷擦肩而过?有过谁屏声敛气地聆听摇橹的水声而安心入眠?华灯初上,河两岸的明砖青瓦,在灯光的映衬下,没有纵横的画舫,悠扬的笛韵,夹着吱吱的胡琴声,只有青果巷光影斑斓,风情万种,美轮美奂,恍如梦境。

停船靠岸,我走在寂寞冷清的石板路,期待清洁工大扫帚“刷刷刷”扫地声,接着出现数趟“吱吱”“咯咯”的,是捣大粪板车轮动与粪桶晃荡的回响;后面悸动的声音杂七杂八:赶早生炉子的、倒马桶的,上老虎灶泡开水招呼声,到自来水笼头拎水铅桶的叮咣,还有烟熏火燎赶烧泡饭的,买大饼油条当早餐的,一拨拨上早班的人,相互招呼和自行车的铃声。这样的日子,单调而快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买菜购物的,出门办事的,穿过巷道的过客,老太串门聊天的,老头下棋打牌的,偶尔有飘来的小贩吆喝:换糖的、磨剪刀的、卖豆腐花的,一茬又一茬,很有规律地踩着日子精确时间轮回。最让人回味的,是那个老头挑着两只褐黄桐油刷的半扁形高脚木桶,发出“甜白酒、甜白酒”的嘶哑呼喊,亲切而诱人;还有在春末夏季,一个小女子或老太太挎着竹篮柔性地“栀子花、白兰花”的软语缭绕,温馨而美好。

只是画面一晃而过。我的眼前只有沉默的黑瓦白墙,还有偶尔心不在焉的游人,风随意穿巷而去。

累了,随便走进一家外表并不算亮眼的茶馆,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叫一壶茶,在方寸之间品味古巷的味道。斑驳的青砖黛瓦、灰墙绿植倒映在眼底,岁月催生出丝丝缕缕生命在墙角、砖缝中舒展开去。饿了,踱步走进一家饭馆,白墙连绵、黛瓦错落,如晕染般透彻朦胧。假山小池、繁茂花木、精美厅榭,精巧别致,叫几碟小菜,还有二两好酒,在微醺中细品幽静长廊,满架的紫藤郁郁葱葱,斜倚栏杆,可以静心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好像身处旧时江南,连端上来的面碗都散发着古朴雅致的气息。

南面的东下塘,已不是旧模样。曾经小巷比邻,民居连绵,与青果巷隔河相望,开门推窗即见河水缓流,垂柳枝叶拂岸,有书生气息点缀,更有市井气息流畅。沿岸有三将军弄、淘沙巷、赵家弄、贾家弄、西营房弄;还有荆溪馆(旧名毗陵驿)、古代官署西行衙、盐公栈以及唐荆川祠、汤孝子祠、伍氏宗祠、杨氏宗祠等,可惜,这份靓丽风情的民间江南,彻底折腾于缺乏远见的当代大拆大建。如今成了一片小区,名字还叫荆溪馆,虽有黑瓦白墙,却难觅一言半语。

青果巷不是一条寻常巷陌。

站在高楼俯瞰,更能有不一样的体味。青果巷,就像一幅古旧的市井画卷,缓缓展开在岁月的阳光下,有点发黄,有些残缺,还有点模糊。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古建筑,黑白相间,水墨一般。层层叠叠的粉墙黛瓦马头墙,幽深的院落,沧桑的雕花门窗,斑驳苔痕深深的墙门,依稀可见的是一条条寂寞的小巷,还有并不十分清澈的河道。间或交错相掩,时而清晰可辨,点缀其间的是不同年代的人物、事件、传说和故事,它们拥挤着或空洞着,明亮着或阴暗着,鲜艳着或质朴着。每一段都充满苍凉隽永的意境,有散文的绵长,有小说的传奇,还有戏曲的婉转,诗歌的慷慨。

它让我想起三坊七巷。“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三坊七巷是福州的名巷,也位于市中心。

青果巷和三坊七巷都地处繁华闹市的高楼之侧,以一片白墙瓦屋、巷陌纵横、青石铺地的鲜明,孤独而执着,忠贞而坚定,渲染着古城历史和文化的精髓,昭示着古城过去和未来的灿烂。

细细研读,它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

形成的时代基本一致,三坊七巷自晋、唐形成起,便是贵族和士大夫的聚居地,清至民国走向辉煌。而青果巷,也是唐宋发迹,兴起盛于明清,直到近代,长久不衰。

它们的古建筑风貌也差不多,整体看,都是街道纵横,石板铺地;白墙瓦屋、曲线山墙;布局严谨,匠艺奇巧。只不过三坊七巷带有闽南特色,兼具海洋风格,糅合西化,多用木楼结构,处处讲究高大、宽敞、开阔开放,注重奢华装饰,木雕灰雕石雕倾向精致华美,远看犹如海上层层波浪,此起彼落,无比壮观。青果巷的江南风多一点,依河而建,青砖小瓦,雕花长窗,高阁矮楼,装饰自然清雅,更显质朴。远看如运河水波,微波荡漾,别有风情。一个大家闺秀,侯门深似海,一个小家碧玉,庭院深深深几许,都是风情万种,魅力四射。

这两个地方都是绝佳读书地,“路逢十客九青矜,半是同袍旧弟兄。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南宋著名学者吕祖谦的这首诗脍炙人口的诗,正是三坊七巷的读书人深夜苦读的生动写照。而青果巷自宋以来,运河岸边,书院灯火长明,书香飘散。好读书,自然人才辈出,三坊七巷曾经高官显贵、学者名流四百多名,林则徐、沈葆桢、严复、林觉民、冰心等大量对当时社会乃至中国近现代进程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皆出自于此。青果巷亦毫不逊色,出了一百多位进士和一位状元,知名人物四十多人,唐荆川、盛宣怀、赵元任、周有光等都是曾经响当当的人物。

只是三坊七巷更大。青果巷,受运河限制,以紧凑为主,顺巷而建,临水而筑,构成了江南典型的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家家枕河的特有的古城景观。面积不过八公顷多点,如果加上北面不远的前后北岸,也不过十公顷左右,可谓弹丸之地。但千百年来形成的恬静幽深的小巷,古朴典雅的石桥,错落有致粉墙黛瓦的屋宇,甚至是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门楼,无不让人流连忘返。三坊七巷却占地约四十公顷,是青果巷的四倍多,由三个坊、七条巷和一条中轴街肆组成,古老的街巷,完整的坊里,配以古河道、古桥梁、古榕树,还缀以亭、台、楼、阁、花草、假山,融人文、自然景观于一体,形成了古朴而富有特色的传统风貌,身临其境,在时空中穿梭来往,不知来处归处。

不能忘记的青果巷。

它是风雅的。时间就像沙漏,漏走的是无影无踪的岁月,留下的则是历历在目的沧桑,曾经的风云际会和繁华喧嚣已汇入历史长河中的浪花,流向时光的彼岸,化作一缕缕虚无。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侵蚀的古街,幽深至此,苍老至此,圆润至此,多深的皱纹都挡不住这风雅点点滴滴地漫溢。一幅幅鲜活生动的历史场景,历史画卷,不断地延伸,不断地铺展。

它是睿智的。时光流逝,古巷目睹了历史沉浮,见证了城市变迁。它们犹如睿智的长者,笑看風轻云淡。当脚步结结实实地踏在古巷古街中间青石板上的那一刻,深邃的街道如同一道道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越往里走,古朴的影像就越清晰,或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或车水马龙、繁花似锦;或书生意气,指点江山。一石一碎,一门一窗,无不令人踏躇、凝眸、沉思。

它是从容的。咫尺之间,一步之距,却是泾渭分明的街道奇景。左边高楼林立,车流涌动,人声喧闹的通衢大道,右边乃老屋连绵,逼仄幽静,三两人语的步行小街。朱漆门楼,镂空门窗,厚实的青石砖,淡化成云烟。踯躅在古城,蹀躞在老街,听得见忧伤,看得见从容。岁月几何,它们早已心静如水,让每一位来者,暂时沉下心来,感受青石板的历史足音,感触泥土墙的岁月律动,感慨古地名的旧时风光。

岁月无语,时光不息。

青果巷是寂寞的。它的过去,它的忧伤,它的叹息,它的传奇,它的辉煌,无人诉说,无人聆听。也许只有夜深人静,随便推开一扇门,坐在临河的窗前,静静地,也许能听得见遗存的青砖小瓦、高墙深院,依然在絮絮叨叨着昔日摩肩接踵的繁华,门可罗雀的沧桑。

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旧朝遗梦,一个个小巷的窗口,一家家门梁的基石,一张张微笑的过去,一堆堆家常碎片,一块块过去的岁月,都活跃起来,缓缓走到我的面前。只是行人脚步匆匆,很少驻足聆听时代的光辉……

我依旧徘徊在青果巷。

作者简介:

周良林,笔名修林,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出版散文集《远在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