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刚,吴洋洋
郑州轻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古代文明大都起源于水,而又发展于水。古人日常生活、畜牧灌溉、交通运输都离不开水,在与水的互动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水文化。中华民族发源于黄河流域,在对黄河的利用开发和灾害防治中形成了独特的黄河文化。黄河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黄河古诗词是黄河文化中的瑰宝,是中华水文化的标志性产物,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黄河古诗词蕴含哲思、寄托离愁、承载情怀,本文拟从这三个方面分析如何通过英译来呈现与原诗一样丰富的文化内涵,考察中华水文化的跨语言呈现,探索黄河文化国际传播的新路径,以期为讲好国际黄河故事提供启示。
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管仲言:“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可以说,水孕育滋养了中国哲学。水流低处,因此有了“贵谦居下”;滴水穿石,于是有了“以柔克刚”;海纳百川,因而有了“兼容并包”。“君子之交淡如水”以水之澄清象征友情之纯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用舟水喻君民以践行仁义之道。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水的各种象征意义已根深蒂固。要将种种发人深思的水意象通过翻译在另一种语言中呈现出来,可采用译随境生与化实为虚两种翻译技巧。
朱承爵认为,“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1]。意境是诗中意象与情意相互交融的产物,是整首诗的精髓。不同的意境传达出不同的韵味,表达出的情感也不甚相同。高健认为,译诗的关键在于如何再现原诗的风貌和意境,离开了这些最主要的东西而首先去操心什么外部形式显然有些舍本逐末,势必导致译诗上的形式主义[2]。由此可见,在诗词翻译中,译出原诗词中的意境至关重要。意境是诗词的魂,译者应在英译本中复制出原作的意蕴,再创造出等同的意境。下面以孟浩然《登鹳雀楼》的三个译本为例来分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译文①:The sun beyond the mountains gl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s flows.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 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3]
译文②:Mountains cover the white sun, And oceans drain the golden river; But 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By going up one flight of stairs.[3]
译文③:The pale sun is drooping along mountain ridges. Into their termini. The Yellow River is flowing. Into the Pohai Sea. I wish to go up another storey of the tower. To exhaust my eye-sight. Reaching a distance of one thousand li.[4]
《登鹳雀楼》借黄河的恢宏壮丽来抒发诗人积极乐观的心态,在登高望远中表现出不凡的胸襟抱负,营造出一种豪迈向上的意境。前两句中,“白日依山尽”为远景,一轮落日向着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冉冉而落;“黄河入海流”是近景,楼下黄河奔腾咆哮,滚滚向东流归大海。两句远近视角相互映衬,侧重描写水的动态之美、水流不绝、运动不止,渲染出黄河一泻千里的气派,以衬托诗人的乐观情绪。译文①中,“glow”“flow”二词描绘出一幅落日映照、黄河奔流、生机勃勃的画面,表达出生命不息、人生永不凋零的情感。而译文②中的“drain”一词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的解释为“to make something empty or dry by removing all the liquid from it; to become empty or dry in this way”,给人一种消失殆尽的感觉。译文③中“droop”一词在同一辞典中的解释为“to bend, hang or move downwards, especially because of being weak or tired”,给人一种疲惫、衰弱之感。且该译文中的“pale sun”一词显示出生命的垂危,给人一种苍白无力之感,使用该词未免太过消极。另外,对比译文①中的“beyond”和译文②中的“cover”二词,前者是介词,其英文释义为“on or to the farther side”,描写的是落日平西的景色,展现出辽阔的意境;而后者是动词,表现的则是落日被群山遮蔽的被动之态,与原诗意境不符。总体来看,译文②和译文③与原诗的意境审美风格不大协调,有损原诗意境。由此可见,译者选词择字需与原作的意境、审美风格相一致才能呈现原诗的文化意蕴。
E.A.Nida等指出,翻译是指在译语中用最切近而又自然的对等语再现源语的信息,对等既要考虑语义,又要顾及文体[5]。在中国古诗词翻译中,若是仅仅重视词句的形式及其对等,原诗词的意蕴很有可能在新的语言土壤和文化环境中被扼杀。水意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阐释。许钧指出,由于原文的语言系统中音形义的结合关系在具体词字中所造成的特殊含义与目的语不尽相同,无法完全模仿原文的语言形式,要创造原文本的特殊含义的存在条件也有一定困难,这种意义贫乏化或意义丢失的局限性是客观存在的[6]。因此,在翻译水文化意象时,译者不能流于机械翻译,不能只着眼于原作中的表层意蕴,还要挖掘其深层意蕴。江河古诗词往往借用水意象来传达深刻的情感和哲理,若是一味地执着于原诗中文字的呈现,就很难向译文读者传递原诗蕴含的哲思。
《登鹳雀楼》后两句由所观转为所想。“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描写诗人一种无止境探求的愿望:若想看得更远、看到目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站得更高些。诗中“千里目”“一层楼”都是实数虚指,有一定的文化指示意义和情感指示意义,所以不应将其实体化。翻译时应化实为虚,以小见大,便于读者理解接受,调动译文读者的审美情趣,赋予文化意象新的语言表现空间,丰富译文的情感色彩。因此,这两个词不应简单地译为“three hundred miles”“one fight of stairs”或“one thousand li”和“another storey of the tower”。若是直译,读者显然不知所云,更不能参透其中的深层意蕴。译文②和译文③的处理显然失当。可将内隐的信息显化,以便于读者理解其中的文化意义,参悟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哲理。译文①处理得就比较好,用“a grander sight”“a greater height”,化实为虚,明确其所指,缩小了情感指示意义与文化意象之间的距离,使目的语读者更能直接获取其中的文化意蕴。化实为虚是对原诗词汇含义的拓展和文化意蕴的明示,不仅能译出原意象的象征义,增强其艺术表现力,而且能使译文更具启发性,引导译文读者思考领悟诗句中化繁为简的哲学思想。
弱水之隔,难以横渡,于是有了思念;水起浮萍,漂泊无依,于是有了乡愁;浊水难清,力不能及,于是有了失意。诗人以水为墨,把思念写长,把乡愁摹深,把失意绘浓。黄河诗句中愁思别绪的跨语言呈现宜用典故剥离和情感补偿两种策略。
顾正阳认为,剥离法就是逐层剥去源语文化形象或文化符号的外壳,从而离析出其中深层次的含义[7]。在江河古诗词中,作者有时会用神话传说或文化典故传达情感,而这些文化典故和神话传说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有些连源语读者可能都需要查阅文献才能参透其中深厚的意蕴,对译语读者来说更是巨大挑战。因此,译文不能超越读者的解码能力。此时,便需要运用典故剥离法,隐藏深刻难懂的文化意象,展现出原诗句中隐而不宣的文化意义,使译文神完意足。下面以罗隐《黄河》中的一个译本为例进行分析。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译文:Don’t try to make the muddy Yellow River clean! Could Heaven mirrored in the waves be clearly seen?[8]
黄河水的特征之一是含沙量大、水质浑浊,罗隐原诗借用黄河的特点和典故暗示唐末社会现实的昏暗和科举制度的腐败,以表达自己的失意之情。“莫把阿胶向此倾”一句的典故出自庾信的《哀江南赋》:“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该典故蕴含着深刻的水文化内涵,此句借用这一典故,意指使用再多阿胶也无法将浑浊的黄河变清澈,只是徒劳无功而已,以此暗示当时科举取士之虚伪。“阿胶”一词的翻译值得斟酌,此处的“阿胶”是一种药品,据说可使浊水变清。因此,该词在这里承载的文化信息是能使水澄清,而非现如今由驴皮制成的滋阴补血的营养品。由于各民族思维方式和文化背景不同,若是取“阿胶”对应的英文词汇“donkey-hide gelatin”,译语读者则很难理解该词在诗句中的用意。因此,该译文淡化了该词的文化色彩,对此进行了剥离,整句译为“Don’t try to make the muddy Yellow River clean! ”,使得该句的信息中心转移到了“muddy Yellow River”上,水意象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凸显,目的语读者更容易体会到其中的文化内涵与情感意义。同时“muddy”和“clean”这对语意相对的词语相互映衬,从侧面反衬出诗人面对黑暗官场的无奈。
(2)情感补偿
“句子的深层结构可以有不同的表层结构,有时在深层结构变换成表层结构时会省略某些句子成分,这种被省略的词叫潜在词。翻译时,往往要‘复原’原文中的潜在词。”[9]水在中国江河古诗词中呈现着多种文化内涵,一般来说,爱情这个主题在中国古诗词中的表达比较含蓄,所以有时仅仅译出水意象的表层意蕴,不能直接传递其文化内涵,而是要把诗人省略的情感信息在译文中补足。这样虽然破坏了原诗的含蓄美,但可以使诗中的深层意蕴明朗化,易于译文读者理解接受。下面以贾固《醉高歌过红绣鞋》中的一个译本为例进行分析。
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
Our love like Yellow River keeps on flowing; The Middle Mountain can’t bar it from growing.[10]
“黄河水流不尽”的意象象征着爱情的永恒,表面写流水绵延悠长,实则暗喻爱情就像流不尽的水一样亘古不变,直至海枯石烂。字面上写水,实则是情化自然。水作为表达情感的媒介,既有字面意义,也有深层意义。译文“our love”将原诗“心事”显化,重构了局部情感空间,指明了水与爱的联系,凸显了水意象的象征意义。该主题词的添加,实现了主语的转化,使主语从“Yellow River”转化为“our love”,从物象转为情感意识,点明了情感释放的主体,从而消除了译语读者的情感体悟障碍。“our love”直接代替“黄河”做了“keep on”的主语,直抒胸臆,是对爱情永恒的宣誓,同时又刚好是下句译文中代词“it”的所指。因此,所增之词不仅是上文中“flowing”的动作发出者,也是下文中“growing”的动作发出者。主题词的增加增强了译文的逻辑性,把两句的情感意义巧妙地结合起来,使其结构简明又表意精准。总之,该译文所采取的情感补偿译法使水意象的情感指示意义更为清晰,表现出爱情的至死不渝,相思之情得到了恣意宣泄;这两句既是景语,又是情语,很好地再现了原诗的诗情和意趣。
黄河水意象在边塞诗中反复出现,这并不是偶然现象。经考察,边塞一般指长城沿线及河西陇右等地,是国与国接壤的地方,在古代,战争大都发生于此。而陇右地区又主要包括陇山以西与黄河以东。因此,将士戍守之地常见黄河,诗人常用黄河水与其他物象共同渲染一种凄惨、孤寂的边塞氛围,来衬托战争的残酷,以抒发爱国情怀。辞格转存和画境仿真是呈现家国天下的两种翻译技巧。
辞格是在特定的语境里,创造性地运用全民语言而形成的具有特殊修辞效果的言语形式[11]。特殊的修辞效果往往会使诗中意象所指意义更鲜明突出、生动形象,增强诗句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有效引导读者更深刻地感悟诗中的意象。因此,译好辞格对原诗的情感表达尤其重要。有时,辞格的保留不仅能够再现原作中的物象,保留原诗作者情感的真纯,而且能够深化原作的主旨。下面以陈陶《陇西行》中的两个译本为例进行分析。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译文①:LongsiSong
Pledged to wipe out the Hun invaders, and all regardless of self,Five thousand of the very best warriors have fought in borderland, and fallen. Alas, the bleached bones scattered in the valley of the Wuding River Are men still living in the fond dreams of their wives.[12]95
译文②:AnOath
They swore the Huns should perish:They would die if needs they must…And now five thousand,sable-clad,Have bit the Tartar dust.Along the river-bank their bones. Lie scattered where they may,But still their forms in dreams arise.To fair ones far away.[12]95-96
例句中的“貂锦”和“骨”都运用了借代辞格,这两处如何处理关系到译作能否准确地表情寄意。汉代羽林骑穿锦衣貂裘,是职业兵、贵族兵,不管是作战能力还是军队地位都远高于其他兵种。因此,“貂锦”在这里绝不仅指骁勇善战的精良战士,还点明了事件发生的历史文化背景。译文①中的“the very best warriors”把借代辞格隐去,虽有利于译语读者的理解,但丧失了原词本身的文化内涵,没有表现出“貂锦”与那些穿锦衣貂裘的精良战士的联系,限制了译语读者的联想空间,损害了原诗诗义的充分再现。而译文②中的“sable-clad”一词保存了原作中的借代辞格,既保留了原诗中的物象和原作的历史文化语境,如实转存了其社会文化意义,又拓展了译语读者的审美空间。可见,译文②比译文①在选词上更加精准,强调效果更佳:部队如此精良,战死人数还如此之多,更加突出了战争之惨烈。“骨”在译文①和译文②中的译法都保留了其原有的辞格,以借代译借代,都没有丧失原作中的意象,但译文①把“骨”译为“bleached bones”比译文②译为中“their bones”要好得多,因为“bleached”一词会让人联想到战士的尸体被无定河里的水反复浸泡的场景,粼粼白骨不断被河水冲刷,既丰富了“水”这一意象在此处的联想意义和情感内涵,营造出一种冷寂、悲惨的意境,渲染了整个语篇的深层意蕴,又透露出战争之持久、战斗之激烈和伤亡之惨重,深化了原作的主旨。
(2)画境仿真
龚光明认为,翻译视觉的再现与表现须以仿真为指归,追求一种心灵视觉的绘画美[13]。他强调,诗歌的绘画美更追求由深度视觉所虚拟的四维时空的构建,因而诗歌绘画结构的构建要富有创造性想象的余地,更须“意匠经营”;唯其如此,作为接受主体的译者,其所需类似影视的深度感是一种独特的内心体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特异的绘画艺术知觉形式[13]。诗歌的翻译需要再现原诗的画境,向译语读者展现出一幅幅由文字构成的图画,创造性地再现原作的艺术意境,赋予译文视觉美和绘画美,从而能够使源语读者与译语读者形成心灵的碰撞与共鸣,让读者身临其境,更好地感受诗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下面以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一个译本为例来分析。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In boundless desert lonely smokes rise straight; Over endless river the sun sinks round.[14]
有人说“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本例中原诗句描写了边塞沙漠的荒无人烟和一望无际,“大漠”和“孤烟”、“长河”和“落日”是一种视觉符号,这些视象语词代码造成了大与小、高与低、远与近等强烈的视觉冲击。该句寄存了诗人独特的观感,营造出了一种形象逼真、层次丰富的画境。译文将“孤烟直”译成“lonely smokes rise straight”,将“落日圆”译为“the sun sinks round”,既用“straight”和“round”给人一种视觉上的立体感,又用“rise”和“sink”译出了画面的动态感,具有鲜明的形象感,使原诗情景得到充分的再现,刻画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而“In boundless desert”和“Over endless river”将名词译成地点状语,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个意象结合起来,实现了由点及线、由线及面的空间构建。且“boundless”和“endless”营造出的视觉效果与孤烟和落日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传达出一种鲜明的时空感,转存了原句的艺术透视效果。这些绘画语词符号再现了原诗苍凉无际的意境,完美地实现了视觉所见与精神所感的统一,有利于读者更直观地感受该诗中的情感氛围和诗人的慷慨悲壮之情。英译时,若想达到画境仿真的效果,需构建一种视觉思维,甄选译语的能指语词符号,实现视象语词代码的审美性和指义性的统一。
江河古诗词承载着深刻的中华水文化内涵和丰富的民族情感与精神。本文从水与哲学思想、水与愁思别绪、水与家国天下三个方面分析了水文化在黄河古诗词中的六种跨语言呈现技巧,希望能对水文化的进一步研究与江河古诗词的英译有所裨益。需要指出的是,这六种翻译策略不是只能对应地应用在以上三个方面,可以根据具体诗词具体分析、灵活运用。虽然本文对水文化跨域传播研究做出了新的探索,但由于现有黄河古诗词英译本语料较少,本文提出的翻译策略还需更多的语料来验证,笔者将在后续研究中加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