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慕尼黑歌剧节现代歌剧观剧随笔

匡国清

OUTLINE / On June 27， a new production of Polish composer Pendereckis The Devil of Loudun premiered at the Bavarian StateOpera， kicking off the 2022 Munich Opera Festival. This essay bycritic Kuang Guoqing reviews three modern operas presented atthat festival.

6月27日晚，波兰先锋派作曲家潘德列茨基全新制作的歌剧《卢丹的恶魔》在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首演，从而揭开了2022慕尼黑歌剧节的序幕。

2021年刚上任的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院长塞尔日· 多尼（Serge Dorny）将其首次执掌的慕尼黑歌剧节聚焦于理查· 施特劳斯的《随想曲》《玫瑰骑士》《沉默的女人》和《没有影子的女人》四部歌剧。《随想曲》中的女伯爵由德国女高音戴安娜· 达姆劳（Diana Damrau）饰演，《玫瑰骑士》中的元帅夫人由德国女高音马利斯·彼得森（Marlis Petersen）饰演，《沉默的女人》中的莫罗索斯爵士由德国男低音弗朗茨· 哈夫拉塔（Franz Hawlata）饰演。

除此之外，2022慕尼黑歌剧节还展演了《茶花女》《奥赛罗》《特洛伊人》《彼得· 格莱姆斯》《狡猾的小狐狸》《麦克白》《鼻子》《波希米亚人》8部近年来制作的经典歌剧，主要角色分别由德国女高音安雅· 哈特罗斯（Anja Harteros）、德国男中音沃尔夫冈· 科赫（Wolfgang Koch）、俄罗斯女高音阿依达· 嘉丽弗莉娜（Aida Garifullina）、芬兰女高音卡米拉· 尼伦德（Camilla Nylund），以及普拉西多·多明戈、里奥·努奇、乔纳斯· 考夫曼和皮奥特· 贝扎拉等名家出演。

7月31日，因瑞典女高音尼娜· 斯特默（Nina Stemme）突发疾病，无法出演《没有影子的女人》中染布匠巴拉克的妻子，临时由芬兰女高音米娜-丽萨· 瓦雷拉（Miina-Liisa V?rel?）顶替，因此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也不得不将原定于下午5 点的演出延后至晚间7 点正式开始，直到晚上11点50分演出才结束。歌剧节所有演出持续了五周，精彩纷呈的2022慕尼黑歌剧节终于落下了帷幕。

以下是笔者观赏2022慕尼黑歌剧节展演的三部现代歌剧随笔，在此与读者共享。

《卢丹的恶魔》

（Die Teufel von Loudun ，6 月27 日）

本场演出三幕连续，一气呵成，没有中场休息，由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俄罗斯指挥弗拉基米尔·尤洛夫斯基（Vladimir Jurowski）执棒，擅长现代解读的澳大利亚导演西蒙· 斯通（SimonStone）执导，与斯通共事多年的澳大利亚舞台美术与服装设计师鲍勃· 卡曾斯（Bob Cousins）与梅尔· 佩奇（Mel Page）共同担任布景与服装设计。原定出演圣彼得大教堂主教格朗迪耶的德国男中音沃尔夫冈· 科赫在彩排前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退出了首演当晚的演出。因《卢丹的恶魔》很少上演，换角不易，最终主办方找到了一个不寻常的解决方案：由德国演员罗伯特· 德勒（Robert D?lle）在舞台上饰演格朗迪耶，美国男中音乔丹·沙纳汉（JordanShanahan）在舞台一侧作“双簧式”的演唱。圣乌尔苏拉修道院院长让娜由立陶宛女高音奥斯琳娜·斯頓迪特（Au?rin? Stundyt?）饰演，神父巴雷由奥地利男中音马丁· 温克勒（Martin Winkler）饰演。全剧使用德语演唱，附德语和英语字幕。

歌剧《卢丹的恶魔》取材于17 世纪中叶发生在法国卢丹小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修女让娜曾以圣乌尔苏拉修道院院长的名义，邀请牧师格朗迪耶担任该修道院的神父，但格朗迪耶并没有接受。于是，让娜将她的梦想、她情欲上的苦闷都发泄在格朗迪耶身上。格朗迪耶在社交场中追求女色，被诬控与魔鬼联盟，终于被他的敌人所利用，促使格朗迪耶走上毁灭的道路。西蒙· 斯通说：“如果你想确定地毁掉一个公众人物的事业，你必须使用一些色情的东西，这总会引起愤怒。”执行火刑前，格朗迪耶拒绝在充满谎言的认罪书上签字，他不认识指控他犯罪的人——修女让娜，说自己也从未去过他被指控受冤枉的地方——圣乌尔苏拉修道院，祈求上帝为他的放荡生活赎罪。弗拉基米尔· 尤洛夫斯基说：“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一部政治讽刺剧、一部令人震惊的惊悚片和一个带有色情恐怖电影元素的荒诞深奥的爱情故事。”

西蒙· 斯通并不是按剧本规定，对照戏剧场景进行图解，简单地制造一个舞台环境，而是将17世纪的法国卢丹小镇转换为当下的德国南方大都市慕尼黑。随着剧情展开，西蒙· 斯通运用舞台转台，将一幢简易的水泥大楼转变成圣乌尔苏拉修道院的密室，圣彼得大教堂的祭坛、忏悔室，以及药房、监狱、刑场等，像是一部播放的“蒙太奇”电影。角色出入的不是静态的场景，而是一个身临其境的环境，每一场景各自具有某种心理的或象征性的意义。西蒙· 斯通说：“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与我们的世界一样的世界里，有着相同的材料和饰面，有着你可以在慕尼黑商店买到的物品。这些服装与今天人们在街上穿的衣服相对应，但就像所有优秀的科幻故事一样，它呈现了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甚至还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近年来，西蒙· 斯通因其细致、逼真的现代视觉制作而声名鹊起，成为当今音乐戏剧界一位具有标志性特征的人物。

奥斯琳娜· 斯顿迪特曾就读于维尔纽斯的立陶宛音乐与戏剧学院和莱比锡的门德尔松音乐与戏剧学院。完成学业后，她应邀前往柏林、维也纳、马德里等歌剧院以及萨尔茨堡和普罗旺斯- 艾克斯等音乐节。斯顿迪特戏路宽广，既能饰演咪咪、阿加特等抒情女高音角色，又能饰演玛侬· 莱斯科、托斯卡等戏剧抒情女高音角色，以及齐格琳德、维纳斯等瓦格纳戏剧女高音角色。此外，斯顿迪特还涉足现代歌剧，饰演过雅纳切克《卡佳· 卡巴诺娃》中的剧名主角、赖曼《李尔王》中的女儿里根等角色。现代歌剧没有宣叙调与咏叹调的明显区分，代之以大段甚至无终的“夹叙夹咏”的咏叙调。《卢丹的恶魔》是一部近乎弗洛伊德式的歌剧，表现出人的欲望越是被压抑，就越是会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尖叫。处于痴迷状态的让娜，甚至用一种不自然的、深沉的男声讲话。斯顿迪特不仅以其出众的美声嗓音，而且还以其对角色内心情感和心理变化的独到演绎获得了角色表现的成功。

《鼻子》

（The Nose ，7 月17 日）

本制作由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与莫斯科诺瓦亚歌剧院联袂合作，2021 年10 月24 日首演于慕尼黑国家剧院。本场演出由音乐总监、俄罗斯指挥弗拉基米尔· 尤洛夫斯基执棒，莫斯科果戈理中心艺术总监、俄罗斯导演基里尔· 塞雷布伦尼科夫（Kirill Serebrennikov）与合作多年的叶夫根尼· 库拉金（Evgeny Kulagin）联合执导，塞雷布伦尼科夫担任布景与视频设计，并与塔蒂亚娜· 多尔马托夫斯卡娅（Tatyana Dolmatovskaya）共同担任服装设计。剧中的财务官员科瓦廖夫由俄罗斯男中音鲍里斯· 平克索维奇（Boris Pinkhasovich）饰演，鼻子由俄罗斯男高音安东· 罗希茨基（Anton Rositskiy）饰演，理发师雅科夫列维奇由俄罗斯男低音谢尔盖· 雷弗库斯（Sergei Leiferkus）饰演，理发师妻子奥希波夫娜由美国女高音劳拉· 艾金（Laura Aikin）饰演，警察由俄罗斯男高音安德烈·波波夫（AndreyPopov）饰演。全剧使用俄语演唱，附德语和英语字幕。

肖斯塔科维奇认为，作为讽刺沙皇尼古拉一世那个时代的作品，《鼻子》比起果戈理《彼得堡中短篇小说集》中所有其余的篇章都更具有强烈的讽刺内涵和引人入胜的舞台场景。也许是巧合，果戈理的《鼻子》与卡夫卡的《变形记》有一个相似的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 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变形记》）“科瓦廖夫那天早晨起了个大早。让他吓得魂出七窍的是，他脸上原来是鼻子的地方，现在却只有平平的一片！”每个人都有鼻子，而科瓦廖夫没有，他感到非常恐慌与难堪。（《鼻子》）塞雷布伦尼科夫说：“今天，如果有人因为某些原因改变了自己的外貌或社会形象，他仍然会面临被羞辱的风险。鼻子代表了社会用来识别人的一个关键特征。缺乏这种特质的人，就失去了他的身份、魄力、气场。”——鼻子反映了人的社会地位，一个人脸上的鼻子越多越好。

英国舞台设计大师拉尔夫· 科尔泰（Ralph Koltai）说：“我的工作方法和其他人有很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不论哪部戏，我都要力求从中找到一个明确的视觉转换形象，最大限度地表达剧作的主题和要求。”他直言不讳地宣称：“对地点的规定我从无兴趣，我关注的是剧情表达了什么。”塞雷布伦尼科夫运用舞台车台的横向与纵向往复移动，呈现了一个“明确的视觉转换形象”。第一幕第一场场景不是雅科夫列维奇的理发店而是监狱的牢房和办公室，办公室里的雅科夫列维奇不是理发师而是狱警，雅科夫列维奇不是在面包里而是在俄罗斯卷饼中发现了一只鼻子，鼻子也不是理发师在给人刮胡子时割下的，而是狱警在关押的囚犯脸上割下的。第一幕第三场场景不是科瓦廖夫的卧室而是监狱的牢房和办公室，而办公室里的科瓦廖夫也不是财务官员而是狱警。此外，在第一幕打击乐间奏曲场景中，天幕上方屏幕上，投影提供了一个额外的视角，让观众了解舞台上的角色和屏幕上人物之间的互动。

近年来，鲍里斯· 平克索维奇经常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饰演《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剧名主角、《法尔斯塔夫》中的福特、《蝴蝶夫人》中的沙普尔斯等抒情男中音角色。最近，平克索维奇还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饰演《鼻子》中的科瓦廖夫。为了适应荒诞离奇的情节需要，肖斯塔科维奇不以咏叹调与抒情歌曲来表现角色的境遇与情感，而是把活生生的语言与日常的话语谱进了音乐。第二幕第一场，科瓦廖夫不是在一家报馆的小广告部而是在警方碎尸命案的报道现场声明丢失了鼻子，希望有人尽快找到它，立刻交还给他。科瓦廖夫唱出了一首懊丧不已的咏叙调“我不能告诉你”：“你想想，真的，我缺了身上这么显眼的一个部件！校官夫人帕拉盖娅· 格里戈利耶芙娜· 波德托钦娜，还有她漂亮的女儿，我没法拜访她们了！”摄影师以为是嘲弄他，不再继续报道。科瓦廖夫声泪俱下，伤心至极，令人怜悯，又令人忍俊不禁。

《沉默的女人》

（Die schweigsame Frau ，7月22日）

本版制作2010年7月20日首演于慕尼黑摄政王剧院。本场演出由匈牙利裔奥地利指挥斯特凡·索尔特斯（Stefan Soltesz）执棒，柏林喜歌剧院院长、澳大利亚导演巴里· 科斯基（Barrie  Kosky）执导，德国舞台美术師埃丝特· 比亚拉斯（Esther Bialas）担任布景与服装设计。不幸的是，斯特凡· 索尔特兹在当晚演出现场晕倒后去世。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院长塞尔日· 多尼表示：“我对斯特凡· 索尔特斯去世的消息深感悲痛，我们失去了一位天才的指挥家。”退休海军上将莫罗索斯爵士由德国男低音弗朗茨· 哈夫拉塔（Franz Hawlata）饰演，莫罗索斯侄媳阿敏塔由美国女高音布伦达· 蕾（Brenda Rae）饰演，莫罗索斯侄子亨利由德国男高音丹尼尔· 贝勒（Daniel Behle）饰演，理发师施奈德巴尔特由德国男中音比约恩· 比格尔（Bj?rn Bürger）饰演，女管家齐默莱因由英国女中音凯瑟琳· 温- 罗杰斯（Catherine Wyn-Rogers）饰演。全剧使用德语演唱，附英语和德语字幕。

莫扎特与达· 蓬特，威尔第与皮亚韦，双双在歌剧史上留下了一段词曲最佳拍档的佳话。理查·施特劳斯与胡戈· 冯· 霍夫曼斯塔尔也不例外，两人共合作了《埃莱克特拉》《玫瑰骑士》《阿里阿德涅在纳克索斯》《没有影子的女人》《埃及的海伦》《阿拉贝拉》等六部歌剧。施特劳斯说：“只有霍夫曼斯塔尔这样的作家除诗人的创造力和戏剧天才外有敏锐的感觉，为作曲家提供适合谱曲的戏剧主题。他能写立即在舞台上引起轰动效应的歌剧台词，能达到很高的文学标准，可以被谱成音乐。”1929年，霍夫曼斯塔尔猝然病逝，施特劳斯以为他作为歌剧作曲家的生涯结束了。但不久，遇见奥地利作家斯蒂芬· 茨威格，两人成功合作了三幕喜剧《沉默的女人》，施特劳斯曾经放弃的希望奇迹般地又出现在他眼前。茨威格是犹太人，他意识到一个犹太作家与帝国音乐局局长之间的合作在纳粹统治之下是不可能的，因而两人的合作仅此一次。

大幕升起，主舞台区的平台上展现出莫罗索斯家的一间卧室，仅一张横放的单人床，没有其他家具和显示主人海军生涯的摆设，女管家在喷洒清洁剂，莫罗索斯蒙头而睡。简单而空荡荡的舞台，在给演员留下充足的表演空间的同时，也给演员增添了不小的表演难度。莫罗索斯年轻时因军舰上的加农炮爆炸而患上了严重的耳鸣，对任何轻微的噪声都有强烈的反应。理发师建议单身的莫罗索斯娶一位年轻而沉默的妻子，并自告奋勇地充当月老，这令人联想到罗西尼《塞维利亚理发师》中费加罗的身影。而莫罗索斯与阿敏塔假扮的新娘候选人蒂米迪亚的相亲，开玩笑式的订婚与离婚，又令人联想起多尼采蒂《唐帕斯夸莱》中男主人公的桥段。施特劳斯在谈及茨威格的《沉默的女人》时说：“他为我写了一部自《费加罗的婚礼》以来，在喜歌剧领域中最佳的脚本。凡是读过脚本的人，都会为这一幽默的、诗意的和真正戏剧性的本子而激动，而兴奋。”

1995年，弗朗茨· 哈夫拉塔首次以《玫瑰骑士》中的奥克斯男爵一角亮相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之后，又在萨尔茨堡音乐节和巴登巴登音乐节等多次出演这一代表性角色。2007 年，哈夫拉塔在拜罗伊特音乐节《纽伦堡的名歌手》中饰演鞋匠汉斯· 萨克斯，进一步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上海乐迷对哈夫拉塔并不陌生。2015年，哈夫拉塔在上交音乐厅奥地利蒂罗尔音乐节制作“24小时音乐会版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前夕剧《莱茵的黄金》中饰演巨人法索特，又在《女武神》中饰演众神之王沃坦。本场演出中，哈夫拉塔戏份不轻，几乎从头至尾在舞台上说唱表演，吸引着观众。剧终，莫罗索斯穿上睡衣，坐在平台右侧一角，在最后一段感人的独白中，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有了家人和朋友，找到了他从未想过的平静，在简单而幸福的满足中睡着了。“音乐是多么美妙，尤其是当它结束的时候。”莫罗索斯从蒙头而睡到平静地躺下，首尾呼应，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