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慧
(湖南师范大学 外语系,湖南 长沙 410081)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1903—1950年)的短篇小说《上来透口气》发表于1939年。小说描写了在二战即将爆发之际的伦敦,保险推销员乔治·保灵因难以忍受唠叨的妻子和吵闹的孩子以及“二战”前整个社会的压抑气氛,回到儿时的故乡欲寻求内心平静,但最终未能如愿的故事。保灵的故事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大众的生存现状和精神状态。
该作品创作于使作家享誉盛名的作品《动物农场》和《一九八四》之前,学界对其关注较少,仅有的研究多局限于怀旧书写方面。评论界对《上来透口气》的评价褒贬不一。英国作家温德姆·刘易斯称:“我认为奥威尔在战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上来透口气》是他最糟糕的作品。”[1]88美国批评家欧文·豪认为其“十分琐碎,不值一提”[2]17。但奥威尔研究学者罗杰·福勒将《上来透口气》描述为“杰出的喜剧成就,充满智慧和活力[3]148。
笔者认为,小说运用时空这一组织文本、构建情节、塑造人物的有效工具,通过现实时空与过去时空的巧妙构建,将不同时期英国社会的特征统一到同一文本空间,凸显了一战前到二战期间英国社会环境和人们精神状态的改变。对小说时空体的研究有助于深入剖析人物心理、理解和把握文本主题。笔者运用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分析小说的时空体特征,研究小说多重时空的构建、多重时空转换与并置中人物的心灵挣扎,从而探究时空体背后的主题寓意。
“时空体”英文chronotope由希腊文chronos (时间) 与topos (空间)构成。该词最早见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前苏联著名思想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将之引入文学领域。巴赫金将“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的重要联系”称之为“时空体”[4]84。文学中的时间与空间不可分割,二者相互交融。一部作品中, 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时空体并存, 各种时空体相互交织、渗透,抑或相互比照、互相对立。此时时空成为文本重要的描绘对象,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同时体现着作者的价值判断。小说中的多重时空系指主人公乔治·保灵中年时期生活的现实时空与其儿时直至青年时期所处的过去时空,两个时空交替出现,从而揭示英国社会的时代变迁。
小说以现实时空开篇,展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到来之前伦敦市民的生活现状。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以保灵家为代表的市民家庭生活。乔治·保灵是一位45岁的中年男人,从事保险行业。妻子希尔达无论做什么事都想着多省钱,做蛋糕时只想着尽力节省黄油和鸡蛋,冬天也坚持不开煤气。所以每当保灵早晨打开煤气时,总会受到妻子的冷眼相待。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们每天吵吵闹闹,片刻不得安宁,令保灵十分心烦。保灵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也没有安静独处的空间。然后,小说讲述了保灵外出取假牙的路上的所见所闻,描写了当时伦敦的社会环境。在保灵眼里,路边的房子“无非是监舍排成一排的监狱,里面关着一星期挣五到十磅、瑟瑟发抖的可怜小人物”[5]435。整个社会的成员无不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每个人左有上司对其吆三喝四,右被老婆骑到了脖子上,像是一场噩梦,还被孩子像蚂蟥一样吸血”[5]436。女售货员怕被开除,受尽侮辱却不敢反抗,杂货店的小伙子唯恐因不够礼貌而被人投诉、被炒鱿鱼。轰炸机在头顶盘旋,似乎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就会被摧毁。马路上交通拥挤,汽车轰鸣,行人行色匆匆,面色枯槁,在保灵眼里宛如游离的梦中人。此刻,保灵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游城中唯一醒着的人。“我们都在一条失火的船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眼睛好像能射出X光,可以看到骷髅在行进。”[5]444小说借助保灵的直观视角构建现实时空,将“二战”爆发前夕英国社会现状逼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在构建现实时空的同时,小说借由保灵在路上看见的一张写着“佐格国王婚礼被推迟”的海报将叙述视角转换到过去时空。过去时空中,文本以“一战”为分割线,分别讲述了保灵战前的童年生活和战中、战后的经历。在保灵的记忆中,童年的下宾菲尔德总是夏天,树木葱葱郁郁,溪水清澈,鱼儿畅游。保灵一家过着平淡朴素的家庭生活,父亲诚信卖货,童叟无欺,母亲不知疲倦地在厨房忙活。保灵则无忧无虑地成长,上学、看书、沉浸在钓鱼的乐趣之中。日子慢慢流逝,似乎这一切会永远持续下去。然而战争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保灵被征兵,前往法国作战,此后仅回过故乡一次。战争期间,父母相继去世,保灵负伤后被抛弃在偏远的小岛上,无人问津。战后整个社会笼罩在阴郁的氛围中,失业浪潮冲刷着以保灵为代表的一代人。
从现实时空到过去时空的转变使小说更具立体性,不断变化的现实时空与过去时空相互联系、相互映衬。现实时空生动展示了“一战”后以及工业化发展背景下的英国社会现实:钢筋混凝土的房屋千篇一律,各自关在各自的小房间,互不交流,冷冰冰的工业化的食物让人感受不到温暖,马路上汽车轰鸣,混乱嘈杂。而过去时空里的童年,依旧是旧时的田园生活,宁静闲适,马车和牛车是传统的交通工具,邻里之间关系融洽,人们内心没有恐惧。奥威尔在文本结构上将过去时空置于两个现实时空中间,过去时空是保灵童年时期的回忆,是保灵看见海报那一刻所引起的回忆,这类似巴赫金分析的骑士小说中的“幻觉”,是将某一刻时间无限放大的结果。这样的设计超越时间的限制,将“一战”前到“二战”前近40余年的英国社会放置在同一时间点进行分析,从而使作品能够勾勒时代全貌,突出表现“一战”前后的英国社会人们日常生活的变化。
人生活在空间中,受时间流的影响,所以人物的精神世界不可避免地同时带有空间和时间的烙印。对巴赫金而言,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空间和时间上的整体价值。人的成长背景是一个动态的历史发展过程,文学作品里“人的成长与历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人的成长是在真实的历史时间中实现的,与历史时间的必然性、圆满性,与它的未来、它的深刻的时空体性质,紧紧结合在一起。”[6]23借由时空体,巴赫金希望在不同的文学体裁中找到一种时空结构,赋予角色最大的自由和创造力[7]394。时空体的构建强化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小说中现实时空与过去时空交替出现,分别展示了保灵在现代与过去、童年与中年不同时期不同年龄的性格特点,使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立体,同时也凸显了在过去时空到现实时空的转变过程中,战争给以主人公为代表的社会大众造成的精神困境。
过去时空一直回溯到“一战”以前保灵的童年时光,讲述了保灵从出生、成长、参军到最终结婚生子的故事。保灵的童年象征着过去平稳、祥和的生活。人们心中感到安全和平静。他们就像确信明天太阳照旧会升起一样,确信生活还会这样继续下去。
“一战”不仅彻底摧毁了保灵过去平静的生活,也使社会大众陷入精神荒原。保灵随军前往法国。残酷的战争经历使其内心空虚、感情淡漠。这一心理变化表现在保灵面对父亲母亲逝世时的冷漠态度上。“我接受了这个消息,却几乎不感兴趣。我会对死感到难过,但是我他妈根本不关心”[5]498。此外,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是心灵上的失落感。战争可以让一个人一夜之间拥有从未想过的东西,但也会一夜之间如数剥夺。例如,战争轻而易举地就使保灵成为了军官,而对当时还是店员的保灵,当军官就像被册封为骑士一样难以想象。战后,“上百万人突然被踢出军队,发现他们为之战斗过的国家并不需要他们”[5]503,他们不得不和所有人一样上街寻找工作。这种失落感是致命的,因为“军队将你改造成一个半吊子绅士,让你根深蒂固地以为钱总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5]504。保灵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踏实朴素的生活,此时他决然不会再考虑开铺子的事,他要努力追求财富,继续追求上等人的生活。
然而,过去时空里“一战”带给人们的精神迷茫只是序曲,现实时空里,“人们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轰炸机时常在头顶盘旋,也许下一刻,眼前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摧毁,这种压抑的气氛使整个社会陷入高度的精神恐惧,人们害怕再次经历战争,重现过去的伤痛。面对即将到来的“二战”,左派读书会组织了一次演讲会,从小说关于这部分内容的叙写,我们可以窥见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首先是上台演讲的是小个子演讲者,他代表那些鼓吹战争的一派。他言辞激烈地表达对法西斯的痛恨,以此来煽动仇恨,宣传战争。但在保灵看来,演讲者激烈的言语背后是对战争强烈的恐惧。第二位是听众中跃跃欲试的金发青年,他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人的代表。他被演讲者激烈的发言所感染,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他热切期盼,热血沸腾,巴不得马上就去参战。那一刻保灵宛如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富有激情、单纯又充满理想主义。第三位是以保灵为代表的与他同龄的一代人,他们见识过战争的残酷,经历过战后的虚无,所以他们能看见战争正在逼近,战后的“仇恨世界、标语世界”会再度上演。过去的回忆涌入脑海,恐惧包裹全身,保灵夜不能寐。第四位是保灵的老朋友老波提欧斯。保灵在演讲会后,心里感到十分郁闷,便去找他交流。虽然老波提欧斯没有去演讲会,但在保灵看来,老波提欧斯的生活和思想代表了那些富有文化的体面人。波提欧斯毕业于牛津大学,后回到母校当校长,长年累月地沉浸在历史研究之中,在他眼里,现代世界根本不应该存在。他无视战争正在逼近的现实,看不见脚下正在崩塌的世界,自顾自地沉浸在自我编织的英国永远不会变的梦境里,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他置若罔闻。
战争是连接过去时空与现实时空的桥梁,也是导致人们陷入困境的根源。战争过后,安稳、平静的田园生活不复存在,现实时空充斥虚假和吵闹,环境乌烟瘴气,小溪里被排满化学药品。然而逐步逼近的下一次战争即将重演历史,较之上一次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人们尚未恢复的精神创伤将再一次面临重创。恐惧笼罩在以保灵为代表的一代人的心头,他们渴望平静,希冀遁匿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但又不得不面对战争即将再次来临的现实,在现实和过去之间挣扎。诚然,过去的回忆能使其短暂地忘却沉重的现实,慰藉其受伤的心灵,就像是从深水里出来透了口气。在过去时空到现在时空的转换中,小说将过去和现实加以对照,同时透过保灵的视角揭示“一战”前后英国社会发生的剧变,以及战争所导致的英国贫苦大众的心灵困境,批判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巴赫金研究学者莫里森和爱默生认为“巴赫金理论里重要一点是:时间和空间的性质是不同的;不同的社会活动和这些活动的表现效果假定了时间和空间的性质。因此,时间和空间不仅仅是‘数学抽象’”[8]367。社会中的一切活动都不仅仅局限在单独的时间或者空间意义上,而是二者兼具。在小说最后部分,过去时空与现实时空交叉融合,暗含两个不同时代之间的冲突,而这对于保灵则是精神上的冲撞,直接粉碎了其期冀回到过去获得自救的幻想。
在现实时空宛如活在深水之中的保灵希冀回到过去时空寻求喘息的机会。他瞒过妻子,一路驰往20多年前的故乡——下宾菲尔德。然而故乡已今非昔比。过去的碎石路如今已变成柏油路,当年葱郁的小橡树林场已消失不见,处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色小洋房,一直修到半山腰上。过去小镇只有教堂和酿酒厂两座地标式建筑,如今又新添了两座大的分别生产玻璃和混凝土的大工厂,人口由过去的两千多人增加到如今两万多人,整个下宾菲尔德已俨然变成现代化的工业镇。过去时空的记忆一幕幕涌入保灵脑海,现实世界的事物又不断冲击着他,“就好像我同时在看着两个世界,原有的东西就像是一个泡泡,而真实存在的事物则透过泡泡闪耀着光芒”[5]537。乔治酒店尽管名字没变,但过去的旧招牌已换成现代化的艺术招牌,原来的鹅卵石地面都换成了混凝土。街上和伦敦郊区一样都是匆匆忙忙的职员,轰炸机同样在头顶盘旋,一群操着外地口音的外乡人占据这里,他们对于下宾菲尔德历史一无所知。童年生活过的父亲的种子铺如今已变成茶室,光鲜亮丽却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味道。面对父母的坟墓时,保灵脑子一片空白。在他看来,父母似乎从未离开过,父亲永远戴着眼镜,白胡须,头发上沾了些磨粉,而母亲坐在褐色茶壶后面。但地底下盛着骨头的盒子将他们已经逝世的现实摆在眼前。教堂里一如过往,熟悉的壁画,陈旧的座椅,以及儿时的牧师,但却没人记得保灵。当保灵买好鱼竿准备去重温过去时光时,却发现河边黑压压的都是人,而过去清澈见底的泰晤士河全是褐色的脏水,而且尽是烟头和纸袋,摩托艇开过的地方漂着一层油迹。建筑格局的变化也许尚可理解,但令保灵吃惊的是岁月对人的残忍。保灵少年时的恋人爱尔西,那个有着奶白色皮肤、红嘴唇和浅金色头发的少女如今变成了“拱肩曲背的母夜叉”。当过去相爱过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时,却像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保灵一直心存执念的下宾菲尔德池塘已变成垃圾堆,这一现实摧毁了保灵最后一丝希望。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无论是过去的建筑还是人物都被时代冲刷得变了模样,经历过战争和工业化的下宾菲尔德已然面目全非。
过去时空与现在时空的交织,进一步突显了战争和工业化对英国产生的影响。工业化的下宾菲尔德彻底粉碎了保灵试图重返过去逃避现实的美梦。在没有到下宾菲尔德之前保灵内心还留有一份梦境作为精神的避风港,然而在重返下宾菲尔德之后,保灵才真正意识到过去已逝的现实。正如奥威尔在《狮子与独角兽》结尾表述的那样:“从来没有什么会停滞不前。我们必须对我们的传统作出贡献,否则就会丧失它,我们必须变得更伟大或者更渺小,我们必须向前进或者向后退”[9]254。面对令人窒息的现实,保灵选择回到过去,但是过去已逝,所以现实留给他的只有直面现实这一条道路。小说最后以开放性结局结束,保灵回到了现实时空的家,希尔达识破他的谎言,虽然最终没有明确写出二人之间的后续状况,但仅是保灵再度陷入过去那种厌倦的生活这一现实就足以令人为之叹息。保灵治愈之旅的失败也启示读者,过去已经失去,未来无法抵挡,企图回到过去得以喘息只是徒劳,人们只能接受现状、直面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