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宁 ,孙迪 ,段雯婕
(1.广东海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湛江 524000;2.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湛江 524000)
岭南地区湿热的气候条件与相对封闭的地理位置致使该地在清代成为疫病的高发区。清代疫病对岭南地区的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当前对岭南地区文学的研究成果丰富,但是清代疫病对岭南地区文化的影响等研究有待加强。本文分析了清代疫病对岭南地区文化的具体影响,对于研究清代疫病与岭南文学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疫病,又可称为“疫疠”或“瘟疫”,是由于感染戾气而引发大流行的急性传染病的总称,具有发病急剧、病情险恶、传染性强等特点[1]。我国古代疫病多发,历代文献对疫病有诸多记载。例如《内经》称疫病为“疫”或“疫疠”。唐代《外台秘要》引《小品》称“天行温疫是毒气之病”。元代《世医得效方》称其为“时疫”。清朝以降,疫病呈现发生次数多、范围广等特点。据记载,顺治时期全国共有5个地区发生了疫情,均为大疫;康熙时期全国共发生各类疫情90余次;雍正时期各地发生各类疫情30余次,记载为“大疫”的有16次;乾隆时期各地共发生疫情40余次。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年间瘟疫仍然频发[2]。
“岭南”通常指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等五岭的南部地区。明清时期的岭南地区,主要指广东、广西壮族自治区等,涵盖了今天的广东、广西大部、海南和港澳等区域。岭南地区气候炎热潮湿,山林茂密,适合致病病原体的滋生,被称为“瘴疠之地”。岭南地区特殊的气候条件和相对封闭的地理位置致使该地在清代成为疫病的高发区。根据学者的统计,清代岭南地区记录在案的疫情多达900余次,其中光绪至宣统年间疫病尤为肆虐。疫情的暴发呈现季节性分布,主要集中在春、夏两季,占疫情总数的70%。疫病的类型主要有鼠疫、霍乱、天花等。清前期疫病主要以天花和瘴疫为主,随着1820年霍乱和1867年鼠疫先后传入,霍乱和鼠疫成为晚晴疫病的主要类型[3]。
面对频发的疫病,清政府主要沿袭历朝历代的做法,仰仗中医知识和传统医疗文化,采取设立粥厂药局、对平民百姓施粥救济、派遣医官前往施医治病等举措。清政府还沿袭了明洪武十七年开创的 “医学”管理机构,并在地方广设附属机构,以此来管理地方医疗事务,开展医疗教育。岭南地区直面南海,是清王朝对外联系的前沿。闭关锁国时期,广州一口通商得以保留,成为对外交流的重要窗口。相较其他区域,岭南地方官员在应对频发的疫情时,较早认识到西方疫情防治方法的优点,助推了西方近代医疗技术和医疗文化的传入和传播,开启医疗卫生事业现代化的进程。
1805年冬到1806年春,广州天花大流行。印度公司驻广州的外科医生皮尔逊将牛痘术带到澳门并传入广州。一些洋行商人纷纷接种牛痘,两广总督阮元见此状送儿子去接种牛痘。洋行行商伍敦元等人捐数千金成立了“牛痘局”,用以推广牛痘术。阮元对此举赞赏有加,还为邱熺的《引痘略》题诗。当《引痘略》刊登后,各地纷纷翻刻出版,并派人前来学习种痘之术,随之效仿举办类似的“牛痘局”,促进牛痘术在全国的传播。最初的种痘活动主要由广州十三行商人资助开展,官方发挥了协助的作用。到了同治年间,两广总督劳崇光下令每年拨银约150两作为经费来资助种痘活动,地方政府逐渐发挥主要作用。
面对频发的疫病,西方近代“卫生”观念及制度逐渐传入。例如1908年,广东省巡警道成立,设有卫生课掌管卫生事务。重视防疫卫生工作,积极举办清洁、种痘、戒烟等活动,还专门设立了教养工厂养病所、苦力施药所等,救治贫困人民。广西首次设置“卫生”职官和以“卫生”命名专责国民健康的事务机关。这些医疗组织的创建,标志着广西开始以政府的名义推进现代卫生管理工作,加强政府对疫情防治的宏观调控,这在广西医疗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4]。
如1894年的“甲午广州鼠疫”,一些本地士绅富商如刘学洵等人出资在广州黄沙设立养病施医的场所,来救治染疫的贫民。1902年春夏之交,广州相继暴发霍乱、鼠疫。时任两广总督陶模向美国驻广州领事默为德求助,希望他能为疫情防控制定一套系统的防治方法。随后,陶模命令番禺、南海等县官员将获得的防治方法制作成告示,在各地张贴来告知民众[5]。1909年广州鼠疫暴发后,巡警道张贴告示公布预防鼠疫的具体措施[6]。通过张贴告示等方式,宣传疾病预防知识,纠正传统的“重视救治,轻视预防”的观念,促进民众疾病预防观念的革新。
清代岭南疫病频发,参与疫病救治的医家众多,他们通过切身实践,总结中医治疗疫病的知识或经验,著书立说,恩泽后人。例如明末清初的何克谏(番禺人)撰有《生草药性备要》。他在书中总结了草药治疗疫病的经验,倡导药食同用。又如康乾年间名医何梦瑶(南海人)亲身前往广西思恩县参与疫病防治,通过仔细观察人体病变与时病的发生、传染、变化的规律,得出瘟疫是“厉气”“邪”等侵入人体而致病的结论。他编纂有《医碥》,收录了大量治疗瘟疫的药方,一些还是他根据亲身经验自创的有较好疗效的方子,例如用柴常汤治疗瘴疟等。又如郭铁崖(羊城人)著有《天花精言》,他分析天花的成因,提出传经结经的理论,对天花的防治具有重要意义。
岭南人民面对霍乱、鼠疫等疫病也留下了诸多救治心得和经验,如梁龙章(南海人)撰《辩证求真》,找到霍乱等病的救治方法。又如黄岩(今梅州人)撰写《医学精要》,论述了疟症、霍乱等病症,文后附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法等。同时,晚清鼠疫频发,体现出人们对鼠疫一直缺乏系统的认识和专业的研究。清末粤西吴川人吴宣崇和石城(今廉江市)人罗汝兰根据本地鼠疫猖獗的情况,研究发现导致鼠疫的原因是“热毒迫血成瘀”,并受到王清任《医林改错》的启发,推出了“加减解毒活血汤”,在临床上取得良好效果。他们依托防治鼠疫的经验、心得撰写了《鼠疫汇编》,书中详细描述了鼠疫的各种症状和治疗方法,是现存最早的系统性研究鼠疫的专著。
随着西方医疗知识的传入,一些介绍西方医学的相关著作也陆续问世。例如南海人邱熺的《引种保婴牛痘方书》,该书介绍了西医免疫学种牛痘疗法,成为岭南地区第一本详细记述牛痘防治天花的专著。商人郑崇谦还翻译了皮尔逊的 《新种痘奇法详悉》,该书以图文方式直观地介绍牛痘接种的治疗方法等。西方医疗知识的引入和传播,更新了人们的防疫观念,促进了疫病预防和治疗的现代化。
岭南远离京师,道远险恶,长期是贬谪之人聚集地。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扩展和人员往来的频繁而成为仕宦寓居之地、商旅游历之所[7]。岭南地区不断发生的疫病,自然而然成为迁客骚人、文人学士、居民游宦的书写对象。关于疫病的书写,可分为两类。
疫病的书写,一类是客观书写,即文学作品客观记载疫病的种类、分布地区、产生方式等,较少融入作者的主观情绪。如范端昂的《粤中见闻》、李调元的《南越笔记》、屈大均的《广东新语》等。范端昂,广东三水人,晚年著有《粤中见闻》,该书探讨了岭南地区雾、瘴气等现象,称“雾者,瘴之本。以雾始,必以瘴终”[8]。此书还引用了一些岭南民间谣谚,例如有关瘴气的谚语,“青草黄茅瘴,不死成和尚”等,使该书呈现鲜明的地方特色。乾隆年间来粤任职的李调元,著有《南越笔记》。该书记载了一些岭南物产,并注明医用价值,例如“洋桃,志云能解岚瘴之毒”[9]。屈大均,广东番禺人,被誉为“岭南三大家”之首,其《广东新语》是一部内容广博的笔记,该书《天语》对瘴气有详细的记载。“瘴之名不一”,因发病症状不同分为“冷瘴”“热瘴”“哑瘴”“故粤人者,饮食起居之际,不可以不慎”。屈大均的诗作中也有不少对“瘴”的客观描述。例如“炎州虽烟瘴”[10]“春州古瘴乡”[11]“已产蛮夷地,还投瘴疠乡”[12]“林木阴多惨,烟岚毒更薰”“堂虚隐瘴烟”[13]等句,可以直观感受到岭南地区多瘴的事实。又如“瘴海多珍物”“荔子蠲愁物,槟榔洗瘴丹”,“瘴”字似乎已成了作者称呼岭南地区的代名词。又如 “青草馀春瘴”“青草未能消瘴毒”[14]“春草方生瘴气微”[15]等句,结合上述《天语》中《瘴》篇的“青草、黄梅,为瘴于春夏”,可知诗句皆是在描述春天瘴气多发、疫病频发等现象。
另一类是主观书写。即文学作品对疫病的描述,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感受。例如清代“岭南三大家”之一的陈恭尹曾作诗“涉瘴徂昆明”[16],通过对瘴气的描述,表现环境的恶劣和路途的艰险,烘托出王将军勇猛的人物形象。他的“海甸瘴烟熄”[17]通过描述瘴气的消散,烘托作者的与友人应酬唱和的喜悦心情。另一位诗人屈大均的诗作,“自成面目”,满怀激情地反映了明清嬗代之际的社会现实状况,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地域风貌[18]。在屈大均的诗中常见借疫病抒发感情的写作手法,如“地馀青艸瘴,人有鹧鸪愁”[19],将在自然界普遍存在的“瘴”与诗人心中的“愁”联系起来,以此衬托诗人心中愁绪之深。而在“烟瘴千年毒未收”中,作者将瘴与思乡之情相联系,在鹧鸪的声声啼鸣中,还未出发便开始思念 “故乡楼”。同时,瘴气导致疫病多发,染疫之人痛苦不堪,于是诗人抒发忧国忧民的慨叹。在“吁嗟岁庚申,昊天降威疾”中,诗人重点提及庚申年的疫病,伴随疫病而来的是“旱乾兼水溢”,以至于“饥馑及娄东,稻蟹三馀一”,百姓们期望来年的好收成,只能“张灯祈太乙”将愿望诉诸神仙。另外,一些诗句提及“瘴”是为了更好地烘托主题的气氛,以此加强语境,如“风沙才朔漠,瘴疠又南荒”[20]中“才”和“又”既说出了岭南多瘴的事实,同时也烘托了离别的气氛,表达了诗人不舍的情绪。通过对陈恭尹、屈大均等人诗歌的分析,可见疫病的存在已融入这些岭南文人的心中,成为他们寄托思想的一种手段。
岭南地区自古有尚鬼神的风俗,《汉书·志·郊祀志下》云“粤人俗鬼”即言此。因远离中原王朝统治中心,较晚受到中原文明的影响,巫鬼之俗尤为兴盛。即使到了清代,民众“病不求医,唯事巫觋”[21]。乾隆年间粤东揭阳地区民众“近亦颇事医药矣,而祈禳之风未能顿去”[22]。伴随着西方医学知识的传入,人们对神灵的信仰逐渐减弱,对疫病的认识也日趋理性。清代以来岭南地区许多民众移居海外,形成了不少侨乡。海外华侨心系故土,积极筹办现代医院,开办药房或在家乡行医。他们倡导、引进西方医学,促进了医疗、卫生知识的传播,潜移默化动摇了人们寄托于巫医治病的观念,起到移风易俗之效果。例如晚晴时期,梅州华侨筹集资金创办医院,在城镇、乡村建立医疗点,对于预防和治疗疾病发挥了重要作用。归侨张复兴在咸丰二年返回梅州,在传教途中传播西医,使用西药为村民治病等[23];又如1909年,汕头绅商了解到血清注射可以防治鼠疫后成立汕头防疫会,集资购买药物。潮州等地见状纷纷效法,成立防疫会,购买药物等。
岭南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与气候条件致使该地区在清代成为疫病的高发区。清代岭南疫病的频发深刻影响了岭南文化的总体形态:西方医学知识、医疗文化在岭南的传入和传播,疫病类著作与治疫大医的不断涌现,岭南“民间瘴文学”逐步发展,岭南民间风俗的改变等。清代岭南人民面对疫病的宝贵探索,为后世抗击疫情提供了借鉴。近代以来,随着中西方交流的频繁,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传统的岭南文化架构逐渐蜕变,新的文化架构的内涵和风貌逐渐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