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 颖
随着现代抚育观念对中国家庭的渗透,如何抚育好孩子成为家庭内部一项极为重要的家庭决策内容。近年来,随着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和女性社会经济地位的提高,社会上要求父亲分担育儿责任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尤其在三孩政策放开之后,父亲在家庭抚育以及照料方面的作用逐渐凸显,于是,“父职”这个概念再次受到一众学者的关注。父职研究的兴起源于欧美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社会性别研究与实践的推动,作为实现男女平等的手段之一且弥补国家有限参与的一种手段,政府通过具体的政策和服务来引导父亲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家庭,参与育儿[1]。但是,父亲参与照料的时间远不如母亲,只是作为母亲在孩童照料中的帮手,其照料也主要体现在休闲活动上[2]。基于此,国外学者提出“新父亲”这一概念,即父亲作为养育者和照料者的话语,兼具供养者和指导者角色,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重新协调以强化父亲对于育儿的参与[3]。于是,我国学者沿着国外关于父职的相关研究继续开展相应的讨论。他们认为父亲参与抚育的过程不仅是父亲应有的基本权利,还有利于儿童的健康成长以及家庭的和谐[4]。在实践过程中,确实越来越多的父亲加入到育儿的过程中,尤其成为已经进城农民家庭的新家庭策略选择,使得父职参与成为与密集母职并肩的新家庭抚育类型。那么,父职的新内涵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父职内涵的转变,其转变的基础是什么,这些问题构成了本研究的问题意识。
当前,学界对于父职的产生主要包括政策视角、性别视角以及主体视角等三种解释路径。其一,政策视角。越来越多的幼儿教育知识开始宣扬男性在儿童照顾上的优势。男性在儿童照顾上的优势成为当前父职参与儿童照顾实践的重要动力[5],尤其在全面二孩政策下,社会通过对男性参与家庭照料进行舆论引导生产出强期待的“新父亲范式”,最终促进家庭照料合作新模式的实现[6]。而这一措施的落地也需要学校老师的引导和配合,老师以规训式手段来重构家庭内部的亲子关系,督促父亲参与到孩子的生活照料中,从而不断再生产出陪伴伦理[7]。
其二,性别视角。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两性分工之下,抚育儿童责任不仅被限制在家庭内部,还被限制在女性身上,于是,母亲成了儿童社会化过程中的“经纪人”,“丧偶式育儿”的出现呼吁建立与“密集母职”比肩的“全面父职”[8]。基于此,女性主义研究者从家庭政治的角度分析不同主体角色的不平等关系,认为年轻父亲愿意承担育儿工作是男女平等的具体体现,更是妇女们权力提升的结果,在一个家庭中,女性既要工作又要兼顾家庭,这本身对女性就是一种不公平待遇[9],当妻子与丈夫一起承受家庭经济压力时,丈夫也应该回归家庭承担起各项家庭责任。可以说,女性走出家庭,是男性被要求回家的开端[10]。
其三,主体视角。认同理论认为父亲参与育儿活动最关键的因素是父亲对亲职身份和角色的认同程度。父亲亲职角色认同是对亲职角色与地位的自我意义化,而且这种自我认知是以层级制的方式来组织的[11],传统性别结构和社会文化使得父职角色被虚化和边缘化,并形成了父职实践的路径固化[12]。于是,在此基础上对父职的考察,有学者认为应该从父亲对父职参与的具体实践进行真实记录、观察和思考,才能科学地理解父职参与的现实及其图景[13]。
综上,既有研究从政策视角、性别视角以及主体视角对父亲参与育儿进行了深入解释和分析,对理解父职具有重要意义,也给本研究带来了颇多启发。无论是政策视角还是性别视角抑或是主体视角,都是从外部的制度变迁来考虑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扮演,父亲基于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实际地参与到子代教育、照料和日常陪伴中,并呈现出新的家庭抚育形态。但是,已有研究较少从家庭转型的角度来考虑父职的产生,即从家庭再生产的角度来考虑这一抚育方式的变迁。
中国是家本位的社会,家庭是很重要的理解社会成员行动的单位,个体的行动开展要放在家庭内部的互动结构中来进行理解,因此,角色的变迁是理解家庭内部互动关系变化的关键。阎云翔认为,人是社会角色的产物,社会对于每一个角色都有相应的规范要求,而社会角色的塑造是社会结构作用的结果[14],男性作为家庭的主要成员,其角色扮演与行为选择都是家庭策略选择的结果。家庭策略实践的背后是受家庭再生产目标的驱使,所谓的家庭再生产是家庭为了完成绵延与继替而产生的一系列生产、生活行为[15]。有学者基于不同的家庭分工形态,将家庭再生产细化为维持型、内生改善型、外向发展型以及有限发展型四种类型,并揭示了四种不同家庭再生产背后的家庭发展目标差异[16]。因此,在不同家庭再生产目标下,个体的角色扮演、角色期待以及整个家庭互动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化。对已经实现生产和生活城镇化的农民家庭而言,他们的家庭发展目标不再是居住空间的城市化,而是希望能够融入城市并且维持中产阶级的地位。这就需要在家庭内部形成家庭成员间的新协作与互动来实现培育子代全面发展的目标,因而父亲在新家庭发展阶段下被赋予了新的角色扮演要求,以此产生了父母协作式抚育的家庭策略。可以说,父职的出现是男性在家庭发展阶段变迁下的生成结果。
因此,本文从家庭转型的视角出发,讨论进城农民家庭的父亲参与日常育儿的形成机制,并在此基础上揭示这一父职背后的家庭再生产逻辑,从而更好地理解中国家庭现代性的走向和变化。值得强调的是,本文的父职概念是在原有父职概念的基础上添加了新内涵,即父亲参与子代抚育不再是笼统参与家庭照料,而是体现为父亲与母亲一起协作参与到孩子的学习教育、品性培养和行为管教等多个成长环节中,父亲是孩子日常生活的监督者、陪伴者和管教者。本文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以进城的农民家庭作为研究对象,探讨这一家庭中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角色和功能变化。本文的经验材料主要来源于笔者及其团队于2019年12月,2020年6月、7月,2021年9月以及2021年11月分别在江苏南京L区;广西南宁B县;湖北十堰T镇;湖北荆门Y县以及福建泉州J县等地开展的实地调研。这些地区依靠丰富的就业机会和较好的公共服务吸引了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就业、居住。对于进城农民家庭而言,他们已经实现了在城市买房和子女就近入学,夫妻双方基本都在县区范围内工作,因而有时间和空间参与到孩子的日常抚育,据学校班主任的统计显示,在城区上学的孩子中父母协作式育儿比例高达80%以上。
父亲在小家庭中一直担任着资源提供者的角色,是家庭中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这就意味着父亲与抚育子代之间的关联并不强。然而,当前却出现父亲参与育儿的“新”现象,父亲通过承担教育责任、延长陪伴时间以及增加育儿管教投入等,加入到子代日常生活抚育的行列中,从而形成父母协作参与的育儿类型。
父母在家庭中的角色扮演与传统的家庭分工方式相关,传统的家庭分工强调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这既与本身男女两性的生物学优势有关,又与社会对男女两性的社会期待有关,因而在两性自身特质与社会期待下男性外出挣钱、女性在家照顾家庭,维持家庭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成为了家庭最为普遍的一种分工形态。到了现代社会,即使女性开始进入市场,和男性一样作为劳动力在市场中就业,但照顾家庭的重任依旧落在母亲身上,母亲白天上班、晚上操持家务、照顾孩子,由此形成了多面手的操劳女性。而男性在家庭发展、抚育孩子的过程中更像是一个“甩手掌柜和旁观者”,基本不参与具体的育儿过程。
案例一:张某,女,40岁,广西南宁B县W村人,老公在广东务工,她在街上开母婴店,育有2个儿子,大的14岁,小的10岁。老公从2006年起就一直在东莞打工,只有过年和清明才会回来。平时带孩子的任务也落在她身上,白天要在店里做生意,晚上7点回家,既要负责给两个孩子煮饭、洗衣服,又要监督大儿子做作业,对于独自照料孩子她也认为情有可原,因为本地的机会有限,老公就去广东多赚点钱,他现在的收入差不多有9000元/月,肯定比在这里2000~3000元/月的工资强,赚了钱就可以在城里买房子让两个孩子去上学,县城B中实力很强,如果有机会上B中考大学就有希望了。(20200618CDY)
案例二:王某,33岁,女,湖北十堰D村人,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8岁,小女儿6岁。丈夫在外做生意,她在十堰的服装批发市场卖衣服,丈夫基本上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工作,她每天起早贪黑到市里工作,由于女儿刚上小学,实在是没时间接送,就让孩子在镇里学校上小学,还好市里离镇里比较近,每天还能回来陪陪孩子,因为自己小时候成绩特别不好,所以她希望孩子能够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不用和他们一样过得这么辛苦。(20200722WF)
案例三:陈某,41岁,男,福建D村人,育有一儿一女,大女儿9岁,小儿子6岁。妻子在本地的医院做护士,他常年在外跑销售,孩子主要交给父母和妻子来带,基本上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业务,回家的次数也比较少,一般都是通过电话和视频与家人联系,与孩子的关系也比较一般,虽然爸爸不在身边对孩子有很多影响,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男人在外打拼就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男人不在外赚钱在家带孩子肯定是不现实的。(20211124CZH)
由此可见,在小家庭内部的职能分工与责任分担上,男性相较于女性在市场中的变现程度较高,所以他们承担了家庭劳动力的职能,为了完成养家糊口的经济责任而到外地务工,为家庭争取更多的经济资源,从而实现家庭基本温饱、顺利进城实现居住城镇化的目标,以至于因为“人在外地”而无法参与到育儿中。因此,抚育的重任就落在了女性的身上,她们既要承担母亲抚育幼儿的职责,又要承担劳动力的赚钱功能,还要维持家庭的日常运转,女性既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家庭,在家庭抚育中形成了超负荷运转的母亲与低存在感的父亲形象[17]。
随着两性受教育水平、经济收入水平、劳动参与机会的差异日渐缩小,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观念开始受到挑战,父亲从原来的“养家者”角色主动转变为子女成长的“参与者”角色[18]。照顾孩子已经不只是母亲的责任和权利,也转而变成了父亲的责任。尤其是2015年以后城市化进程加快,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农村家庭选择在城市购买房产,也将工作地点转移到了城市。这部分进了城的父亲开始将自己划归到育儿的队列中去,父职参与具体体现在教育投入增加、延长陪伴时间以及行为习惯管教等三个方面。
其一,父亲增加在孩子教育上的投入。教育是当前父母参与育儿的重要体现,尤其是在教育内卷化越来越严重的今天,只有成绩好以后才会有出路。于是,对于很多家长而言,从孩子上小学就开始焦虑孩子的成绩,很多父母都亲力亲为地参与到孩子的课业辅导和监督上,因此,父亲会积极主动地监督孩子的学习情况。
上文案例二中的王某一家于2017年在十堰市购买了一套房产,2019年末入住,两个孩子均在所属地段小学就读,丈夫经常在外跑对身体影响很大,因此,他在2019年年初进入市里的一家汽车厂工作,妻子因为做生意晚回家,他就承担起了回家辅导孩子做作业的任务。“以前教孩子这块都是她妈妈在管,我也在外面跑没有时间顾着孩子,现在有时间了那肯定想弥补一下,现在小学课程还好还能指导一下,要是上了初中就只能帮着监督。”
其二,延长陪伴孩子的时间。在具体的养育过程中尤其是孩子的日常陪伴上,父亲出现的身影越来越普遍。调研时很多父亲反映,以前因为要赚钱养家,所以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工作上,和孩子一起的时间还不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但现在房子也买了,城也进了,就想着多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只要有时间就在家陪着孩子,要么是周末休息时带孩子外出打球、玩耍,要么是带孩子参与亲子夏令营。父母的双重陪伴也会让孩子与父母产生亲密的亲子依恋,增加对父母双方的信任感,减少因为亲子冲突而产生的青少年问题,进而有助于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形成完整人格、自我尊严和适应社会的能力,较好的成长体验也利于他们日后的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建构[19]。沙洋县实验中心的班主任在访谈时也表示,如果父母能够充分关心和陪伴孩子,他们在青春期出现问题的概率会远低于只有一方家长陪护的孩子。
上文案例三中的陈某因为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前些年跑销售赚了不少钱,家里资产不少于100万元,2012年就在市里买了两套商品房。由于陶瓷生意也大不如前,所以陈某决定不再跑销售转而在城里合伙开一家瓷砖店,老婆也辞职在家带孩子。小时候因为父亲也在外务工和父亲的关系一般,既然现在有时间就想着多陪陪孩子,这样孩子的眼界也肯定比父母强,所以他每周末都会陪孩子去户外野炊,每年也会一家人出省旅游一次。“毕竟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现在已经享受了比较好的物质条件,还应该在精神追求上更加丰富。”
其三,加大对子代行为习惯的管教。对于现在的家长而言,孩子的养育负担极大,不仅体现在学习成绩上,也体现在日常性格以及习惯的养成上。不但要养成乐于助人、尊重长辈的好品格,还要对孩子的一些不良行为加以制止,尤其是当前青少年管教面临网络新挑战的背景下,沉迷网络对孩子的严重腐蚀会影响其身心健康和学习成绩,更有甚者还会影响孩子的性格养成。于是,父亲也会想办法介入,帮助孩子改掉沉迷于手机游戏的习惯。
上文案例一中的张某一家于2016年在B县购买了房子,张某在县城经营一家爆竹厂,妻子在县城继续开母婴店,两个人加起来的收入有20万/年。由于大儿子上初中,为了方便联系就给他配了一台手机,结果孩子沉迷打游戏,在家的时候总是想玩手机游戏,甚至还带着小儿子一起打游戏,爷爷奶奶也管不了。丈夫自己开厂时间比较灵活,只要在家看到儿子玩手机不学习就会狠狠教训他们。“儿子一放学回家就玩手机,一会刷抖音,一会打游戏,我们根本管不住,你说他还和你吵架,他爸爸知道之后,狠狠打了一顿又罚他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从那以后儿子就老实了,再也不敢和长辈顶嘴了。”
由此可见,父亲不只是成为孩子学习上的监督者和指导者,而且还是孩子日常生活的陪伴者和孩子不良行为的管教者,他们已经全方位参与到孩子的抚育过程中。而父亲参与育儿的内核在于通过父母对孩子成长的介入来提高孩子的生存能力和发展能力,一方面有助于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使其在社会竞争中占据优势;另一方面也让孩子拥有优良的性格和健康的心态,可以更好地适应社会环境的要求,从而通过父母协作式育儿来提高培育质量,为孩子的成长保驾护航。
在教育竞争极其激烈的今天,孩子的抚育状况是影响其阶层地位的重要指标,对于中产家庭而言,孩子不仅要掌握书本上的知识,还需要具备应对复杂环境和综合素质考核的能力,这就对家庭抚育方式和主体有了更高的要求。对于刚融入城市的新中产家庭而言,他们有着极强的转变抚育方式确保阶层地位,应对教育竞争的动力,基于此,父母协作式育儿应运而生。
“以学历论英雄”依然是优质资源分配的核心要义。只有孩子成绩优异、各方面才能突出,才可能在中国人才选拔的狭窄独木桥中穿行。而激烈的教育竞争也让家长不断卷入对子女的教育关注中,因此在减负政策与家校合作话语的影响下,我国普遍出现了教育责任家庭化趋势[20],当前,家庭已经成为影响教育的关键变量,甚至家庭的育儿投入会影响子女未来的发展。由此,家庭在子女教育中的作用越来越凸显,很多父母都亲力亲为地参与到孩子的课业辅导和监督上,企图通过增加对孩子的教育投入时间来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而父母对子女教育的关注、期望、指导与督查越多,孩子越能形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与学习方式,孩子的学习成绩才能得到保障[21]。但是,母亲本身的精力有限,她们需要兼顾家庭与事业因而无法完全包办,这时候就需要父亲的协助。“有时候晚上我回来实在没力气看作业了,孩子他爸就会主动帮忙看一下,虽然英语也不会辅导,但坐在旁边看着抄单词也是一种督促吧。”(20191211FYP)
而孩子接受的不单单只是文化课,还需要在音乐、美术以及体育等多个领域均衡发展。2020年教育部出台了《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更是将音乐科目纳入中考的改革试点,这些学科的分数占中考分数的20%~30%,甚至还有将考级证书纳入重点高中的招生录取计划。所以一时间各地就涌现出大量的文艺辅导班。据沙洋县教育局统计,2020——2021年期间增加了40个文化艺术类的培训机构,可见家长对这方面培养的需求有多大。而像体育科目的训练不需要专门的报班就可以交由父亲来承担,一则可以减少经济成本;二则也可以通过陪孩子进行体育锻炼来应对教育改革。
教育是当前实现阶层流动最为有效的方式,在教育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今天,家庭就会想方设法为孩子通过应试教育保驾护航,使其在教育竞争当中处于优势地位,这本质上也是中产阶级维护他们阶层地位的一种体现[22]。对于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新中产而言,想要维持中产阶级的身份就需要确保下一代获得充分的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而教育是确保孩子获得稳定就业以及体面生活的重要手段。在南京L区调研时发现,很多中产家庭的教育行为都很“卷”,周末孩子的休闲时间已经完全被课外班填满,甚至连周一到周五放学之后都被安排好了各种课后补习。这一“鸡娃”现象也对刚进入城市的新中产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他们的焦虑程度甚至更高,因为他们的阶层地位并不稳固,更需要将希望放在孩子的教育上。因此,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家庭只能将压力转嫁到孩子身上。母亲对于子代的教育焦虑感更强,因为母亲嵌入孩子教育管理的程度更深,大量的信息和教育压力会首先传导到母亲身上,进而引发母亲在子女教育观念和投入上的改变。于是,在教育市场化和竞争白热化的双重压制下,母亲不但要以教育规划师身份整合学校内外教育资源,协助子女在教育竞争中获取优势;而且还要在日常生活中对孩子的学习进行精细化管理。她们俨然已经成为了孩子的教育经纪人[23]。但是,当母亲无法缓解这部分压力时就将其转移到父亲身上,并且这种转移随着父亲的在场具有很强的合理性。“以前他在外地工作也没办法管孩子,现在孩子也在身边了,要是他再不管孩子每天回家只会躺着,那以后孩子没出息他也要负主要责任的。”(20220208ZYL)由此,在教育内卷以及妻子施压的情况下,父亲开始代替母亲承担一部分抚育责任,通过日常作业监督、参与家长会等日常化的教育参与来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与学习主动性,从而形成夫妻合力育儿的局面。
父亲在教育竞争的发展背景下有了很强的参与抚育的冲动,而深受城市中产阶级认可的科学育儿观念则成为了父亲有效参与育儿的抓手。所谓科学育儿是指孩子不但要有良好的学习成绩,而且还需要兼具生存能力、优良品性以及心理健康。科学实验证明,父亲对孩子的性格培育、情绪发展以及智力等综合能力的提升有显著帮助[24]。而新中产家庭进入一个新的生活和教育环境中,自然会受到这一理念的影响,学校的老师和同辈群体则为新中产家庭接受这一理念提供了外在环境。一方面,学校老师的引导。老师作为拥有专业教育背景的“知识传授者”,这一合法性身份使老师可以利用正式的家校互动将其传导给学生家长。具体而言,老师会通过家长会、微信、家访以及学校活动等多种方式将父职参与渗入家庭教育中,密切的家校互动让父母更快地接受一套新的抚育话语。“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都会提醒我们一定要关注素质教育,因为综合能力越强获得自主招考的机会越大,所以我们家长都很重视这个。”(20210918LYL)
另一方面,同辈群体的带头示范。除了学校老师的正式引导之外,同辈群体的带动也很重要,尤其对不知道如何才能发挥男性作用的新中产爸爸而言,同辈群体的带头示范无疑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很多家长虽然从老师口中知道性格培养很重要,但却不清楚如何培养,尤其不知道爸爸在其中要扮演什么角色。于是,一些家长为了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就向有经验的爸爸请教,家长群里有经验的父亲也会根据自己的一些经历和想法给出建议。比如教育学出身的硕士爸爸认为,父亲对孩子的性格培养有很大的作用,孩子性格比较内向的,可以陪他去英语角壮壮胆;性格比较软弱胆小的,就多带他去做运动、做游戏培养“男性气质”;孩子比较任性蛮横的,爸爸就要多批评。同辈群体的经验交流让新手爸爸有了得以耳濡目染的机会,从而主动调整自己的行为来迎合这一科学育儿观念。
综上,阶层跃升为新中产家庭带来了新的抚育目标,即育儿已经不再是粗放式的简单生活照料和有书读即可,而是涵盖了更高层次的文化教育与行为教育并行的育儿目标,既需要关注孩子的成绩,还需要对其学习习惯、玩耍习惯、交友习惯进行引导[25],从而提高孩子的生存能力、品行德性以及心理健康,进而更好地适应中产家庭对孩子全面成长的期待。在这一目标的引导下,一方面家长要跟随中产家庭的步伐来调整自己的社会行为;另一方面家长还要内化中产家庭在子代教育、生活上的话语,从而使得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重新进行了界定和规划。
场域理论认为,社会行动者的行动离不开其所在的处境,具有一定惯习的行动者会根据其所在的位置而产生相应的行动策略,并在此过程中实现行动者自我和场域自身的再生产[26]。因此,结构——行动就构成了理解个体或者家庭行动逻辑的重要视角。对于已经实现居住城市化的农民家庭而言,他们的家庭再生产的关注点落在将子女作为精英阶层来养育,以此维持子女在经济、社会以及文化等多层面的中产优势,子代的抚育质量成为家庭阶层位置的评价标准以及这一阶段家庭发展的核心目标。由此可见,家庭再生产所处阶段会产生出不同的家庭发展目标,从而影响家庭内部的策略,以人的培养为目标的家庭发展就成为了父亲参与日常育儿的重要推动力。
家庭再生产是中国家庭研究的核心要义,是理解中国家庭发展与走向的关键点,家庭再生产秩序的建立直接决定了家庭决策方式,从而影响家庭内部分工与家庭成员的互动角色。而家庭再生产作为家庭社会学研究中的重要内容,具有较为丰富的意涵与形态。滋贺秀三将家庭再生产理解为一种简单家庭再生产,是父代家庭向子代家庭绵延、子代家庭逐渐成为独立自主家庭的代际更替过程,作为一种家庭内部要素的再生产过程[27]。随着现代性力量对农民家庭的渗透,家庭再生产不但需要完成家庭延续和继替的任务,而且还要努力实现家庭的发展与流动,而进城买房不仅是农村青年缔结婚姻的要求,还是为了给子女争取好的教育资源,为阶层流动做准备。因此,对于普通农民而言,进城买房实现城市化作为家庭核心的奋斗和发展目标,已经成为农民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的核心要义,也奠定了农民家庭以代际合力为基础的家庭策略。
而当农民进城买房的家庭再生产目标实现之后,进城之后的农民家庭就将家庭发展的目标从经济层面的居住城市化转向了复合层面的人的城市化。文军将城市化分为四个阶段,包括职业、地域、身份以及角色的转变,其中,实现角色转型的人的城市化是城市化四阶段中的最高体现,所谓人的城市化是指社会成员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行为习惯、个体素质以及价值观念等方面实现现代市民化的过程[28],即社会成员在经济、社会以及文化层面已经完全融入城市,是一种准中产阶级的体现。而中产地位并非固定不变,也面临着“淘汰”,因而他们要确保下一代依旧具有很强的竞争力才能继续维持这一中产身份,基于此,子代的抚育质量就成为这一阶段家庭再生产的关键。由此可见,在农民已经实现进城买房目标之后,他们的新家庭再生产目标并非简单的居住空间满足,而是对子代的能力和内涵有更高要求,旨在对子代全方位的素质培养以确保其能够继续在城市体面地生产、生活。
城市化的面向决定了家庭内部应对目标的决策与行为,从而改变了家庭劳动力的配置方式。以进城买房为导向的家庭发展目标下,家庭内部的劳动力配置是以经济利益最大化作为标准,代际合力抚育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优策略性选择,男性需要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市场变现劳动力,而将抚育子代的任务落在女性和祖辈身上,从而形成了“一家三制”的家庭策略选择[29]。而当家庭以子代的培养作为家庭现代化发展的核心时,就需要对子代培养目标进行重新定位,从而调整家庭内部的抚育分工。祖辈带孩子更倾向于满足孩子吃穿等物质性的需求,甚至因为觉得亏欠孩子而想尽办法满足孩子的要求,从而一味地溺爱和放纵孩子,致使其更容易产生性格缺陷。完全由母亲一人来培养孩子又会给母亲造成很大的抚育压力,可能对家庭稳定性产生影响。而父亲的加入一则在满足孩子物质需求的基础上不溺爱和放纵孩子,确保孩子的健康成长与整体素质提升;二则能够协调好家庭内部关系,既保证了妻子的职业发展,又能通过分担责任来体现对妻子的关爱,还可以弥合妻子与父母在育儿观念上的张力。因此,父亲愿意投入更多的精力与妻子在家庭抚育方式、内容与观念方面进行相互协作,以满足子女全面成长的要求。
一方面,父亲承担了子代教育过程中学习监督者的角色。孩子的学习成绩以及学习习惯是影响孩子学习能力的重要体现,这就需要父母双方的配合和监督,因而在对子女的教育上,父母双方承担了不同的角色。母亲承担子女教育的全面规划和决策,既包括对教育机构以及学校的选择,还包括假期孩子的培训班和兴趣班安排。而父亲则承担了孩子的具体辅导过程,比如平时的作业检查,与孩子沟通学习情况以及纠正孩子不良学习习惯,等等。而在学习的监督上,父亲相较于母亲的“分数式”教育关注,其关注的重心更多放在孩子的学习习惯以及对知识的接受能力上,父亲通过与孩子在学习过程中的交流让其从心理上得到支持与鼓励,而不是只将成绩作为与子女互动的基础。父母在孩子学习方面的配合不但会减少孩子的学习压力,而且还能从根源上调整孩子的学习方式从而提高成绩。
另一方面,父亲担任了子代综合能力塑造者的角色。父母参与育儿更考虑孩子的全面发展,既重视孩子的生活照料又重视与子女教育相关的素质培养,将儿童的品格、习惯和性格的训练渗透于生活细节当中。一则母亲会通过对子女行为进行训练与约束来规范他们的行为举止,加强他们的品德修养。二则父亲会承担孩子的管教者和玩伴的双重身份,既包括协助妻子管教孩子,减少孩子因为沉迷手机游戏而产生情绪暴躁、心理早熟以及价值观扭曲等心理问题;又包括与孩子在游戏玩耍的过程中建立亲密关系,依靠其自身特有的气质与能力对孩子的性格、品性以及行为习惯进行引导。
综上,对于已经实现进城买房居住的农民家庭而言,他们的家庭再生产已经不再限于住房等硬件层面,而是将关注点落在了软件层面,即真正实现人的城市化,通过对子女的培养来实现整个家庭在城市继续的体面生活。于是,在这一家庭再生产目标的引导下,家庭策略随之发生转变,由原本的代际合力向夫妻合力转变,父亲在阶层流动的引导下有很强的动力参与子代的学业教育与行为教育。可以说,家庭再生产阶段下的家庭发展目标决定了家庭抚育的内容与投入程度,从而影响了家庭人力资源配置,进而形成父母协作共同参与日常育儿的家庭发展策略。
夫妻共同协作的抚育类型一方面迎合了新时代抚育理念的提出,另一方面也是落实三孩政策,解决育儿困境的关键。通过实地调研发现,已经进城的农村家庭存在父母协作式育儿的新抚育形态。父亲通过在学习教育、日常陪伴以及生活管教等方面的介入,来确保孩子在成长中获得良好的学习成绩、品性修养以及心理健康。其中,教育竞争与家庭焦虑,阶层地位与妻子施压,以及育儿理念传播与社会引导是父母协作式育儿的实践机制。而这一家庭转型的背后意味着家庭再生产阶段性目标的改变。农民家庭已经从进入城市生活的居住城市化目标向融入城市、在城市体面生活的人的城市化这一阶段过渡,因而家庭发展的目标就围绕着人的培养展开,这对下一代的整体素质就有了更高层次的要求,既包括应试教育的学业成绩,又包括综合能力的素质教育,从而确保子代在经济、社会以及文化层面实现真正的中产。家庭内部由此转变劳动力资源的配置方式,将父亲引入家庭抚育的行列中,通过与母亲在育儿中的分工与配合,从而为阶层流动提供条件。
父母共同协作式育儿的出现,是当前中国家庭在复杂的现代化转型阶段呈现出来的家庭策略形态,这既是对传统家庭分工与性别角色的重新审视,又是对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互动的新理解。当前中国正在经历的家庭变革具有很强的时代性特点,在城市化阶段进程中,家庭已经形成了以教育为核心的发展型家庭策略,并在其中形成了男性参与家庭抚育的新家庭育儿形态。这一家庭现代性转型下的结果也引发了我们的进一步思考,如果将男性参与家庭育儿的行为看作是一种新家庭伦理的存在,是家庭在现代化导向下作出的一种理性选择,那么,这种选择是否会成为一种普遍化趋势,男性是否实现了全面父职,都是值得学界继续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