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歌 图/水色花青
我终于回身拥住了他,就在我手指触及他的那一刻,又有破碎的画面涌入我的脑中,而后渐渐拼凑成一整幅画。
路途的颠簸令我胃里翻滚不止,我坐在马车上按捺住这份不适佯装一切无事。已然度过了十几个日日夜夜,但好似依然没有尽头。
“需要停下休息片刻吗?”
坐在我对面的尤逝少有的开口询问道,我将眸子流转到他身上,只见他眉间略微皱起,眼睛也露出担心的神色,好似是真切的关心,而我并不领情这份来自敌国的善意。
“无需。”
他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的试探都被我拒之于千里,起初他来接我之时他的话并不像现在这样少,只是我冷若冰霜的抗拒与疏离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他终于变得沉默。
我并非对他这个人有偏见,只是在这样特定的环境下,我无法不对他生出怨怼。
我怨恨他所在的国,也怨恨我的母国,但最终这份怨恨的宣泄出口只能对准目前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我明确知道这只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今日就到这里吧,草原无际,适合扎帐。”
马车伴随着尤逝的尾声停了下来,他还保持着撩开轿帘半探身的姿势。有光从他打开的一角泄进,天还未完全暗下,时间尚早。
有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他早已看出我的不适,但我坚持不接纳他的提议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强制我休息,如此我便可以不欠他人情。
但很快我便将这种念头抛之脑后,无端的善意我向来不信。
“您可以下来了。”
几乎算是一种默契。在我第一次马车刚刚停稳便想下轿之时他礼貌的拦住了我,而后他在我疑惑警惕的目光中从装行李的车上拿下了马凳放至我落脚处。
“现在好了。”说着便将手展开伸至我身前,而我巧妙的避开了他,两只手提起裙摆自行从马凳上踏下。
自此之后,我便都是等着他将一切都准备好我才离开轿子。
但他再没有对我伸过手。
在夜幕刚刚降临之时侍从们将所有帐篷扎好,我与尤逝二人并排站在山坡上等待,他刻意与我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我想他很是明了我对他的敌意。但无论我如何疏远他,他都不曾对我表示过任何冒犯。
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零零点点的光逐渐亮了起来,与缀在漫天黑色巨布上的星辰交相呼应,好似给一片鸦色妆上了捣碎的金。
“祝您好梦。”
尤逝将我送至帐篷前与我道晚安而后欠身离开,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今夜月色甚是美丽,但我心中郁郁终是无心再赏。
许是多日的神经紧绷与疲乏,少有的我睡至第二日日晒三竿,等我走出帐篷时,所有人都已经将行装收起整装待发,而尤逝负手而立与我帘前,看似已然等待了很久。
放眼望去,整片绿意就只剩我这一个点缀,尤显得格格不入。
“您休息好了吗?”
我望着他不回应,他也不恼,许是早已猜测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依然谦卑的道:“那还请您上马车我们继续赶路。”
我依然一言不发只朝着马车走去,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又补上一句:“预计再有一日的路程我们便到了,舟车劳顿造成的不适很快就会结束,您受苦了。”
我停住脚步朝远处望去,原来真的已经可以看到皇城边缘了。我心中乍然流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我终于要开启另一个完全并非我意愿的人生了。
我忽然鬼使神差的回头望了一眼尤逝,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良善的笑意,许是真心为我即将结束这漫长的不适感到高兴,而我只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结束。
比起面对接下来未知的遭遇,我更希望永远停留在这里,虽然这不可能实现。
我心知肚明,尤逝或许是我接下来的人生里遇到的所有人中,唯一对我释放善意的人了。我终于被感性打败,放下了那一直由理性占据的,企图控制的敌意与攻击。
山色清明,晴空万里。我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完全看不见的,我母国的方向。
我终于再也无法回头。
我在马车上主动与尤逝聊起我故土上发生的趣事以及人文风情,他听得很是认真,而且他的眼中绽放了一些灼热的光芒,在我不再抵触他之后。
临近之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你为何对我这般温柔耐心?”
我的冷漠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只不过他从未在意。
正掀开小窗预测距离的尤逝听到我的询问立时放下红帘转过头来望向我,他先是温柔一笑,而后又将头低下,我从他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歉意。
“你于你的母国来说是牺牲品,于我国来说是工具,你有怨。而我作为我国的代表自然是你的敌人,承受这点情绪理所当然。”
愧疚与感激二者交错袭来淹没了我。我竟然曾这样伤害这般纯真善良之人,我羞愧难当。
若我们并非在对立阵营,或许我们能成为挚友。但这句话我终是没有说出口。
很快到了以后,他们就会发现我曾有的都是虚名,届时或许我会接受比死亡更恶劣的惩罚,何必让他再徒有牵挂。
我侧首避开他的眼睛,不令他看清我眸中的滔天情绪,波澜不惊问道:“还要多久?”
马车随着我这一声询问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马夫的声音:“尤大人,到了。”
城门除了看守无人迎接,我母国与他们实力悬殊巨大,他们根本毫不在意。我跟着尤逝来到御书房,楚踌正坐在案板前批阅折子,岑染站在他身前汇报近日城内外之事。他们见我来并未露出过多的情绪,好似无关紧要。待到楚踌将面前的折子批改完才缓缓抬头望了我一眼:“让本王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强国的王果然不一般,气场甚是强大。我光是听他这一句,我便不自觉心生恐惧,更何况,我本来就没有本领。
“主君,属下觉得先令她休息几日,路途甚是劳累,只怕她有多少本事也使不出来。”
我惊讶于尤逝竟在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为我争取权益,而就在此时,岑染也面向楚踌小作一揖道:“臣下也如此认为。”
我心中霎时疑窦丛生。
尤逝的举动我还可以理解,但与我从未相识我只在母国听闻过他名声的岑染毫无理由为我附和。
看来这宫中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既然两位爱卿都如此说,那我再坚持为难这么一个柔弱女子也太没有风范了。那你便先休息几日,待我传唤。”
我退出房门的时候听见岑染也一并退下,我预感他要接近我,但他在尤逝将我送至房门前之时都未出现。
“你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命婢女带话给我,我会尽快赶到。”
多日形影不离的相处终于迎来别离,在这一刻我竟然有一丝不舍的情绪悄然落至心头。
我按捺住这份异样的心绪,终于在这个契机下说出了我一直想对他说的那两个字:“谢谢。”
尤逝唇边又扬起温柔的弧度,直至我将门完全阖上才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
“他对你很是关心。”
我还未来得及观摩房内的陈设便看到早已等待在房内的岑染。我的预感没有错,他确实想抢在楚踌之前与我交涉,但我不知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筹谋。
“你不必如此警惕,我们在交战之时捕获的你国大将是我提议用你来交换的。你的本领我早有耳闻,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他说的是,有关我能探知未来的本事。
我是作为美人计的工具来培养的,因姣好的容貌而被选入宫中。不分昼夜的训练令我深觉一切黯淡无光。
是一位年长我几岁的姐姐给我了希望。
我们的命运都是从一开始便注定好的,但她善良热情,总是趁宫人不在将事先藏好的吃食偷偷送来给我,我们就此缔结了深刻的情谊。
但好景不长。
她踏上了漫长的旅途被送去别国做了牺牲品,临别的拥抱之时我忽然便看到她被推下高楼遍地鲜血的惨状。
我向所有人求助,将细节都说得透彻清晰,但依然无人信我,直至一纸失足摔下无意致死的卷轴发回我国他们才信了我的话。
从此之后他们用了各种手段想让我发挥出探知未来的能力,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再也没有看到过了。
“这件事你不必告诉楚踌,我自会为你安排其他本事。”
岑染拿起一张册子递给我,我犹疑了片刻才接下。
“你且将这些人名都记下,下次待楚踌传唤你时你便将这些名字默写给他看,说是你片刻记下的。”
我心中快速将他们的关系捋顺。
岑染定有心腹被安插在我国且只为他所用。否则我的能力不可能外传且只传至他这里。
他极度需要我的能力。
他要令楚踌放弃我,令我加入他的麾下。
一系列的筹谋最终指向一个答案,冷汗霎时布满额间:“你要谋权篡位?”
我亲眼目睹他的眸子霎时冷光凛冽,好似出鞘的剑影刀光,而后又瞬间恢复如常。
“日后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震惊过后我也惊觉自己失言,想必在这般风起云涌的强国宫中四处有耳。我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佯装冷静的问道:“我为何要与你合作?”
岑染好似早就预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朝我走近两步:“或许你想被楚踌榨干殆尽而后弃如敝履也可以,但若是你跟随我,待功成那日我便可以许你你想要的所有,包括真心维护你的尤逝。”
是威胁。
我迅速抬首对上他的眸子,如此短暂的相处他竟就能看出我已然对尤逝暗生情愫,这人实在可怕。
我想在此之前他应该想了解更多可以成为我掣肘的事物,譬如我的母国以及母国与我相关的所有人。
而今他却转换了想法,瞬间便找到了更容易掌控的掣肘,就在他眼下。
我看见他的唇边起了弧度,我的沉默与我似岩浆一般愤怒灼热的眼神被他尽收眼底,我早已被他看穿。
“我知道了。”
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我彻底缴械投降。
楚踌很久都没有传唤我,或许他对我根本就不甚在意,我乐得清闲。
每日早起后我便唤侍女传话给尤逝,起初他会匆匆赶来询问我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在我接连几次用发钗无故失踪,饭食不合口味,房门意外落锁等蹩脚的理由打发他之后,他便每日在我起床之前就已然等在门外。
他与我一同用早饭,带我逛园子,与我说他故土的人文风情。
而我享受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只可惜好景总是不长,猝不及防的,在一次清晨的启门之初我看到了尤逝眸中布满了哀思。
我们都知晓,片刻柔情骗不了人,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我们一直心照不宣的不提这件事,给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幻景罢了。
他不需要开口,我便明白今日是审判的时刻了。
我默默跟在尤逝身后,我们到的时候岑染也在。而楚踌与上次不同,他并没有处理任何政务之事,只是随意的坐在案板前的椅子上,等我到来。
“还喜欢这里吗?”
出乎意料的,楚踌的第一句话竟然与我事先预想的相差甚远。
我下意识抬首望了一眼尤逝而后又迅速低下头去浅浅颔首。
“那你有何本事都展示出来,以后便能永远留在这里,享受上等对待。”
反之,若是没有他中意的本领,只怕不会有好的下场。
“我需要一个花名册。”
但到如今,我已然没有退路了。更何况,从那次之后,我本就和普通人无异。
我听见楚踌用手指将桌叩了两下,岑染便递上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张与我,正是此前他令我记背的那张。
我装模作样上下扫读,片刻后将纸张递回至岑染手中,而后一字不差的将上面的姓名背与楚踌听。
“嗯,不错,确实天赋异禀。”
语句看似是夸奖,但我从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兴奋的波澜。若是得良将不该如此平静。
我一言不发静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只是,除了背名字,其他的文字你也可如此?”
我摇首:“不可。”
我听见楚踌浅笑一声,而后纸张浅浅落在地上。我低着头都能想象他两指夹着名册随手投掷的模样。
“岑染,你这次好像选错了人。”
日光渐盛,经过绯花绿叶之时将影子投影得很长。蝉鸣在沉寂的殿内显得尤为嘹亮。
“臣下失察,以为是可用作战略的本事她国才藏得如此深,不曾想竟是这般毫无用处的人。”
“做了桩亏本的买卖。不过…”
我目睹明黄色的那一抹站立起身而后朝我逼近,原本站在我身后半米处的尤逝迅速上前两步与我并齐。
“主上,她也不过是牺牲品罢了,并不知晓我们要之何用。还请不要迁怒于她。”
我心中霎时有一股春日暖溪流淌而过,他竟在此时出言护我。
楚踌好似并不生气,只轻轻的嗤了一声而后道:“你总是扫人兴致,我何时说我要迁怒她了?我是…”
说着他便用食指将我的下颚抬起,不容置喙的力气令我与他对视,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的容貌。
“不错,很是貌美。传言你国善出美人我没想到竟然到如此地步。本王遍选领土中的所有女人也并未得你万一。虽说你并未对本王政治有何相助,但夜里有你这朵出水芙蓉相伴也是好的。”
我不敢相信这般下流的污言秽语竟出自如此大国的王上之口。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我是打算给你名分的。如此姣好的容貌值得一个名分。”
在回去的路上,尤逝走在我之前,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世事难测,情况往我们从未想过的方向发展,而我们皆为案板鱼肉,还能说什么?
平日里总觉短暂的长廊今日好似走了一个世纪。
我低着头将门轻轻阖上,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将门格挡开来,我惊愕于突如其来的动作,片刻后才侧身令他入房。
相对无言,我眸中只倒映他略微羞涩为难的模样。
现如今若再想与之相守好似只剩一条路,我孑然一身固然不怕,但尤逝不同。这是他的母国,并且每当他对我道出他故土之时眸中所绽放的光彩是无法说谎的。
他深切的爱着这片土地,若想逃离,便是让他舍弃这片土地的所有。
我实在无法恬不知耻的开口令他带走我。
时间愈长,他眸中的犹疑就更加明显,我实在不愿令他为难。我来到这里,就是做好放弃自我一切的打算,是他用他所有的温柔为我筑了一个梦,才令我有了得寸进尺的想法。
现如今,该醒来了。
“尤逝。”
“花梨。”
我们同时开口唤了对方的姓名,我们皆滞愣片刻而后浅笑出声。
此前的所有踌躇沉重好像在瞬间消弭。
我心知我要说的话,不过是接受命运的安排。他还有尚好的未来,不值得为了我这般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人放弃光明。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他要说的话。
我朝他走近两步,抬首对上他的眼睛,他每次望向我时,里面总是布满了缱绻情意。
“你说,我听。”
我灼热的眸子过于热烈,他招架不住,稍稍避开了我的目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遂然瞪大了双眸,唇边的笑意霎时凝固,半晌才反问出声:“你疯了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追问道:“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位置你都不要了?”
他许是不曾见过我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茫然的双眼许久才逐渐清明,我又看见了他如往常一般的温柔笑意:“虚名罢了我本就不在乎。从前我一直很迷茫,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能令我有想要得到想要抓住的想法。而今,有了。”
他眸中的诚挚将我刺伤,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流泪的情绪,依然为他可惜。
但我心中已经彻底将所有残存的理智抛弃,我直面自己唯一真实所愿,那就是——我想和他在一起。
千言万语想与他说,但所有繁琐的言语在此刻都是多余。
我将所有文字幻化成一个拥抱直击他怀,而他也在瞬间回拥住我。
我以为从此刻起,我们必将一路同行,无论遇到任何困难与阻碍,他将是我所有勇气的来源。
我以为。
忽然我的脑子被一阵黑暗侵袭,突如其来,毫无招架之力。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但又渐渐回归熟悉。
当我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有景象在我脑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漆黑厚重的城门,红色砖瓦铸的城楼,旗帜飘扬在城墙一角,而城门正上方悬挂的,是脸色苍白已然没了气息的尤逝。
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无意识的从尤逝怀中退开,同时我也意识到一件事情。我真的具有探知未来的能力,但这项能力仅限于在我情感凝聚极深的人身上。
“怎么了?”
关于我的传言尤逝不知,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
他见我不说话,又试探着向我靠近两步,我再次退开与他保持距离。
眼下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但至少那令我触目惊心的画面,我不愿再一次看到,哪怕我知晓还未发生。
“抱歉,我有些累了。”
我目睹他的眸子里乍现欲言又止的担忧,我只装看不见。
“那你先好好休息,待你休息好了我再来看你。”
我头也不回的朝内室走去,这个动作终于将他所有的话逼回喉中,转身离去。
听到门阖上的那一刻,我靠意志强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霎时委顿在地,早已徘徊在眼眶的泪水也如泉涌,我好似置身深渊入口,所有的光明都弃我而去,只剩无尽黑暗。
我该怎么才能避开这个结局?
冷静下来的我瘫坐在床榻上思考这个问题。
我将所有无关情绪摒弃努力回忆起当时自己心中所作的决定。
我确认,是想与他一起逃。
是被追兵捕杀了吗?还是密谋的过程中有人告密?
不过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个结果。
我几乎是在瞬间做了决定,也是唯一的生机。
一夜无眠。
我眼睁睁看着娇媚的日光渐渐隐于云端,清冷的月挂至星辰旁,而后又交迭替换出日暮微光。
我知道我现在推开门,尤逝一定就在门外,我不想也不愿面对他,我的冷漠曾浇灭过他所有的灼热,那时的我甚觉快慰,但如今心境早已不似当初。
“你……”
我推开门,尤逝快速转过身来,眸子里盛着的除了担忧之外我好似还看到了一丝惶恐。
想必是昨日我过于激烈的反应令他不安,但我此刻再没有别的选择。
“我想见岑染。”
我克制住自己所有想将他一切负面情绪抚平的欲望,直击重心。
“这是何故?”
“与你无关,你只需安排便是。”
言罢我便快速退后两步阖上房门,将尤逝所有的欲言又止隔绝开来。
不出半刻我便又听见叩门声。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再次见到他,他的眸子里已然染上一丝悲戚。
“岑染说他晚上会来见你。”
我微微颔首,我的手始终握着门锁,只为了能快一刻阖上房门。
“请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然而语言的传播速度远远超出了手中的动作,再一次的冷漠竟然也没有换来他对我的丝毫怨恨,反之令他怀疑自己。
我的心随着这句话生生被剜掉了一块,我庆幸自己此刻手握门锁,所有的力气都有宣泄的出口,不至于泄露真正的情绪。
我也明白,这样下去只会令他陷入无尽自责,这并非我所愿,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我侧身令他入内,他眸中闪过一霎期冀的光。
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只好背过身去,这份期待即将被我亲手湮灭了。
“我昨夜想了许久,实在是不愿过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人生。虽为妾室但至少也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思来想去,这份荣华富贵怎么都想要抓住,从前不曾体会的,而今也该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终于将彻底斩断我们情意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为了避嫌,我们日后不要再见面,大婚之前我不愿节外生枝。”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内尤为明显,我将自己刻画得如此虚荣如此贪图富贵只为令他能早些割舍对我的情意。
我不值得。
眼前的琉璃灯饰红桌木椅逐渐模糊,我紧咬下唇佯装无事,就在我以为我们的对话将在这里终结之时我听见他道:“我明白了。”
随之便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而我也终于可以抬手抚摸已然满是泪痕的自己。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终于真切的结束了。
岑染叩门之时我才意识到已然辰星遍布。
“何事?”
我身心俱疲无心与他周旋:“无论你有什么计划我都不打算参与了。而且我并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强大的能力,我根本无法为你所用。”
我隐去了能探知情感凝聚对象未来这一块,解释起来过于冗长,他只需知晓我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即可。
岑染没有说话,他的眸子晦暗不明,但我也已没有心思与他斗智斗勇。
“我决定嫁与楚踌,至于其他的,就与我没有关系了。”
岑染沉默片刻,脸上终于有了神情,与我预想的不同,略有些严肃:“我在他身侧十几载,他向来不将女子放在心上,你不会幸福。”
我虽是惊愕于他竟然会关心我的人生但依然不愿多想,我做这个选择从一开始就是做好准备放弃自己全部人生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现在,你可以走了。”
说着我便走至门边替他启开了门,逐客令明显至极。
岑染一动不动,他目光如薄雪,望着我之时令我不自觉遍生寒意。
但尤逝是我所有勇气的来源,我知道我不能退缩。
良久之后我终于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而后向我走来。就在我以为他会离开之时他忽然关了房门。
我不解他的举动抬眼朝他望去,却发现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此前冷若冰霜的不善早已丝毫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笑意。
“你或许不记得我,但我认识你。”
我下意识蹙起双眉,脑中疯狂搜寻他存在与我记忆中的画面,但无果。
或许我的神情过于明显,岑染忽而浅笑一声:“别想了,当时的我年纪甚小,与你也不过片刻相见,你不可能记得我。”
“你究竟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问询出声。
岑染朝我靠近两步,眸中布满怀念的温柔:“此前坠楼而亡的,是我的姐姐。”
我静静听岑染将往事一一道出。原来从开始他将我换至这里就是他的计策,他知晓我留在母国日后也不过跟他姐姐一样的下场便借此机会将我接了过来。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谋权篡位?”
岑染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间:“能成为王的人他所拥有的特质非常人可比。策略计谋永远都是赶在所有人之前,奠定的江山基础远比你想象得稳固。抱歉开始骗了你。在这种状态下你一定对我国的所有人皆抱有敌意,我怕一开始对你袒露心声你不相信我会适得其反。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楚踌对你已经不作政略之想,其他的,皆好办。”
曾是我心灵寄托的那位姐姐在离别之际特许见过亲人,岑染就是当时见到我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真心想要留住她,一个是他,一个是我。
他也亲口听到我说过她的未来,所以当这件事真切发生时,他便明了了我的能力。
他姐姐死后他便怀着对我们母国的怨恨背井离乡,阴差阳错来到了现在的王上身侧,他一面竭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替姐姐报仇,一面想尽办法想救我出来,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我曾救过王上一命,他信任我,且给了我一个特权。有朝一日若我有什么愿望,便可以用此特权来换。不涉及江山百姓他将不计代价满足我。所以。”
他轻轻抚过我的青丝:“我曾以为你心仪尤逝,而今看来,你似乎只是想要一个安宁。若是如此,我可请求王上将你许配与我。他向来不看重女子,一定会答应。”
没有任何深切的告白,我却看到他眼中款款情意,如此缱绻美丽。
但只可惜,我的心早已容不下其他人。
我对他报以真心一笑:“谢谢。”
我是由衷的感谢他,我人生的所有光明都是因为他的步步为营为我赢来的。离开将我当做工具献祭的母国,让我遇到我毕生所爱尤逝。
我好似怎么付出自己都不为过,但我不想骗他,也许这只是我为自己的自私找的借口,但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
我将自己是如何看到与尤逝逃跑后的未来以及我能力的来源说与他听,当然还有放弃挣扎嫁与楚踌的原因。
岑染只是静静听着,神情并未有任何变化:“所以,你的愿望依然是与尤逝相守吗?”
我用力的点点头。
岑染唇边泛起一个苦涩的笑意,但又很快消逝:“那我明白了。让你得到幸福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我来晚了。楚踌交给我就好,你只用完成你心中所想。请你一定要获得幸福,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到此刻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理所应当的接受尤逝对我的照顾,而今到了我要找寻他的时候,我竟然连他的住所都不知晓。
即使岑染详细的告知了我我依然跌跌撞撞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这里。
灯是灭的,房门从外面落了锁。
岑染分明说过,他今夜无事。已经过了子时。
夏末的风已然微微有了凉意,我来得匆忙不曾披上外纱,约摸已然过了一个时辰,但尤逝依然未归。
我一面拂过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一面来回踱步来借此增添暖意,我要等的人终于在此时出现。
我有满腔满腹的话语想要与他一诉衷肠,但他却只是停留在了离我半步开外的位置,甚至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的脸上连一丝意外都无。
我想朝他狂奔而去,但刚刚挪动脚步就见他向我恭敬疏离的行了一个礼,已在喉中的万语千言生生的被逼回了腹中,我也被定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未语泪先流是何滋味。
我紧咬下唇背过身去,暖流不间断的从我眼中泄出,好似要灼伤经过的所有肌肤。
忽然我感到浑身一阵暖意袭来,那是带着体温的舒适感。
“抱歉。”随之一句浅语落在我耳畔。
“你在等我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去找你了。但我到的时候房内只剩岑染一人。”
我所有的感官霎时模糊,唯有被他外衣包裹着的温暖与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被裹在他半开的外衣里,身后紧贴着的,是他灼热的体温以及有力的心跳。
“他将一切都告知了我,我打算惩罚一下你,所以故作生疏。原本想再多装模作样一下,但看到你如此悲伤的样子,我的心霎时便沦陷,顷刻就舍不得了。”
我回首对上他的眸子,里面的缱绻温柔又再次浮现。
“惩罚我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的唇离我耳畔更近了,气息吐出之时很是酥麻:“惩罚你竟想牺牲自己来为我挣得活下去的可能。”
我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藏都藏不住:“那我欠你的还了,你害我伤心难过我是不是也该惩罚你?”
他浅笑一声,语气愈发温柔:“都依你。”
我终于回身拥住了他,就在我手指触及他的那一刻,又有破碎的画面涌入我的脑中,而后渐渐拼凑成一整幅画。
而这次我看见的。
是他身着华丽的婚服,缓缓向我走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