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小小的蜡烛在草莓蛋糕上燃起短短的一圈光晕,她把心愿珍重地笼在手心里许下,再睁开眼时,程为把一束红玫瑰送到她面前。
看着撑满手机屏幕的60 秒语音条,周映只有一个想法——这工作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周映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堆积了三天的快递盒一鼓作气搬到楼下垃圾回收站。回收站值班的阿姨在两米开外看见她时就已笑逐颜开,紧走了两步一把接过层层叠叠的纸壳子:“谢谢啊!”
周映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用被甲方摧残了数日的脑子思考出得体的回应,嘴皮子就秃噜出一句:“不客气阿姨,指不定哪天我把工作一辞,咱俩还能做同事呢!”
垃圾回收站的空气在这一瞬凝滞,以话音的传播距离为半径,周映站在尴尬氛围的圆心,接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目光,恨不得把自己囫囵塞进旁边半人高的垃圾桶。而当她好不容易厚起脸皮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周映!”
这声音太过熟悉,因此倒显得她的辨认过于迟疑:“程为?”好在她又很快笑起来:“好久不见!”
虽然笑得有些假,虽然她在几年前说过再也不要和他见面。
程为在中学生数学竞赛上认识周映。竞赛题很难,他抓耳挠腮写满三张草稿纸后,抬头却看见有位女生提前一个小时交了卷,随后甩着高马尾潇洒离开考场。
一个小时后,程为在考点门口遇到了斜靠在墙上发呆的周映。作为校内数一数二的数学尖子,他诚恳地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外校女生讨教解题方法,但对方知晓他的来意后眨了眨眼,竟回答得无比坦荡:“题?我不会做啊!”
程为愣在原地,周映耸耸肩:“因为全都不会做,所以只好先交卷了。不过我今天出门急,忘记带手机了,联系不上我爸,在这儿等得腿都麻了——这位同学,能借下你的手机吗?”
程为懵懵懂懂,把手机交出去,又在两分钟后接回来,没过多久就目送周映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轮呼啸过他身侧时,周映落下车窗向他大力挥手:“谢谢你啊!”
程为一开始觉得自己被不肯授人以渔的学霸忽悠了,但等几天后决赛名单出炉,确实没有周映的名字。程为半信半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捧得亚军的奖杯。授奖仪式上他再次看到作为参赛选手受邀出席的周映,交谈之下终于解开疑惑:数学竞赛的参赛名额采用学校推荐制,周映所在的高中没人愿意参加,万般无奈之下,班主任只好推了她这个文科生来救急。
周映的两颊染上可疑的绯红:“其实我读初中时数学还挺好的,没想到高中竞赛题这么难……”
程为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奖杯藏到身后,心想其实也没有很难,假如周映这时向他请教,他一定不遗余力地把解题原理说得清清楚楚。但周映只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白兔递到他面前:“给你,抵上次的话费!”
他顺从地收下了。一直到很久以后,久到他们已经分开,周映才知道程为从来不吃奶糖。
周映给自己点了杯美式咖啡,程为的鼻腔嗅到满萃咖啡液的酸涩,没忍住出声问她:“不怕苦吗?要不要加点奶?或者糖?”
周映结结实实地灌下一大口:“没我的命苦。”
一句话逗得程为笑起来。周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揩去眼角一点笑出来的泪意,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问:“你怎么从国外回来了?”
程为低头啜一口红茶,答案像是藏在云里雾里:“想回来了,就回来了。”
在他们决定分开的那天晚上,周映把织了一半的围巾狠狠摔在他面前。程为把围巾捡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却找不到一丝上前追回她的勇气——虽然,明明当初是他先动的心。
在授奖仪式结束后,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偶尔也约着一起去图书馆,一个翻看小说,一个埋头刷题。程为不善言辞,却很快习惯听周映叽叽喳喳地说话。日光翩跹落于夏日葳蕤的枝叶,疏影摇晃,他们坐在长椅上,分享两根来自同一个MP3 的耳机线,是某位正当潮流的歌手在唱:“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周映在这一瞬间产生疑惑:“麻雀不会触电吗?”
程为正想着一道几何题的解法,随口糊弄她:“电线杆是绝缘的。”
“不对。”周映正襟危坐,严肃道:“下雨的时候,电线杆会漏电。”
程为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纰漏,可望着周映亮晶晶的眼睛,莫名出现的自尊心使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电线杆在晴天是绝缘的。”
这下漏洞更大了,任谁都听得出这句话无凭无据,牵强无比。但周映翘起嘴角,轻轻放过了他:“我们等会儿去吃什么?”
后来他们去吃了歌词里提到的秋刀鱼和草莓,因为揣着满怀的心事,滋味并没有想象中好。而程为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懂得,承认自己的过错,远比所谓“自尊”来得更重要。
周映把自己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先走了。”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程为霍然站起:“周映,之前是我的错……”他的思绪很混乱,脑海里满是纠缠不清的往事,像老旧电线杆上错综复杂的电线,唯有一句话清晰无比且亟需对方的确认:“我们还有可能重新开始吗?”
周映一开始想:你说复合就复合,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可是从咖啡店慌不择路逃回家算起,到现在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这期间她翻出程为以前送给她的书籍、玩偶、香水……和半捆弥留的毛线——自然,上面落满了灰尘——竟然狠不下心去拒绝。
程为把表白选在她十九岁生日那天。小小的蜡烛在草莓蛋糕上燃起短短的一圈光晕,她把心愿珍重地拢在手心里许下,再睁开眼时,程为把一束红玫瑰送到她面前。
不多不少,正好十九枝。
程为嘴笨,小心翼翼的表白也说得不够动人:“周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很难用约定成俗的常理去解释。比如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周映没收到巧克力和花,但收到了一整套朝思暮想的绝版古籍;比如正在攻读理科硕士的程为信誓旦旦能够计算出娃娃机的抓取率,却还是赔尽江山只为她换回一个粗劣的玩偶;比如程为硕士毕业后得到去海外读博的机会,但彼时的周映固执地认为是对自己的背叛……
还比如,电线杆只在晴天绝缘。
周映把玩偶和书籍,香水和毛线都统统塞回去,又给了自己24 个小时处理乱麻似的工作,最后她拨通了程为数年未变的电话:“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程为在电话另一头顺从地答应,这一次周映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于是毫不客气地问:“为什么电线杆在晴天是绝缘的?”
对方沉默一阵,最终缴械投降:“……我说错了。”
周映笑得促狭无比。恰逢雀声叽喳,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