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媖娴
(华东政法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1620)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便有学者初步探讨了体育与人类学之间的关系,并对新的体育人类学学科分支进行了展望[1],但这一展望在当时并未引起人类学和体育学界的足够重视。1990年,时任日本体育人类学研究会秘书长的寒川恒夫在华发表了《体育人类学》[2]一文,对体育人类学的学科问题进行了概述。文章指出:体育人类学在学科属性上,是从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的角度研究体育以及与其相类的文化的学科领域,它在人类学和体育科学中各占一席;在研究对象上,则以保留人类旧有生活方式的自然民族(或曰原始民族)和文明地带代代传承的传统文化为主;而所谓“体育”,也不单指运动比赛,而泛指各种游戏形式以及身体文化。此外,该文还结合经典研究成果介绍了历时性研究和实地调查等典型的体育人类学研究方法。同年,寒川恒夫受邀前往上海体育学院讲学,体育人类学开始正式进入我国体育学界的视野,并迅速生根发芽。
纵观中国体育人类学30年来的研究历程,不难看出,以下两方面成绩显著。
面对体育人类学这样一门源自西方、转自日本的外来新兴学科,国内以体育学界为绝对主力的研究队伍从一开始便高度关注学科建设的问题,从宏观视野对此进行综合阐述的各类成果大量出现。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些直接冠以“体育人类学”之名的教材和相关论文,有效推动了体育人类学的学科建设与普及。而其中贡献尤为突出的,或当属胡小明教授。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胡小明教授针对体育人类学学科建设的相关问题,开始陆续发表相关论文[3-11]。1999年其出版的国内首部《体育人类学》专著[12],指出了体育人类学作为人类学分支学科的学科属性及其应用人类学范畴,另就体育人类学的兴起、研究对象(体育原理、民族体育、竞技人类学、人类体育发展轨迹)、研究方法(“野外考察”与“人体测量与观察”)及相关主题进行了介绍。不少学者对此书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该书“奠定了中国体育人类学研究的基础”[13],“不仅填补了我国体育人类学学科建设的空白,而且其独特的理论视角和研究方式也对中国体育社会科学的现行模式构成了一定的冲击”[14]。此后,胡小明教授(及其合作者)陆续出版或修改了以“体育人类学”命名的教材与专著[15-17],其对体育人类学相关问题的阐述也不断完善。
在此期间,国内亦有两本较有影响力的《体育人类学》教材问世,一为锦州医学院院长席焕久教授主编[18],一为云南大学饶远教授等主编[19]。尤其后一本教材,实现了国内体育学和人类学学者的首次跨学科合作,进一步强化了体育人类学的人类学特色,并拓展了体育人类学的研究范围。除此之外,也有部分论文[20-25]或教材、著作中的章节[26],围绕人类学与体育研究的关系等体育人类学学科建设的相关问题发表了见解。
此后,随着体育人类学学科建设的日趋成熟及学术队伍的日渐壮大。近年来,不少学者则围绕如何持续、深入推动体育人类学的学术研究等问题展开了进一步的讨论[27-31],对国外尤其是西方体育人类学成果的引介和述评也屡见不鲜[32-36]。
这些偏于思辨的研究成果体现了体育学界借西方理论深化本学科研究的积极探索,或奠定或推进了中国体育人类学的学科建设和研究旨向,明确了中国体育人类学涉及的基本问题,助力中国体育人类学的学科体系实现了从无到有的飞跃并不断走向成熟。
中国体育学界一直以来在民族体育、传统体育的研究优势,加之寒川恒夫对于体育人类学研究对象的界定,使得体育人类学及人类学在进入我国体育学界的视野后,便迅即与民族传统体育的研究关联起来,结出了累累硕果。这些围绕民族传统体育开展的体育人类学研究大致呈现出两条主线。
1.2.1 民族传统体育研究中人类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上世纪90年代初期,胡小明曾重点论述体育人类学对于推进我国民族体育、传统体育研究所具有的方法论意义[37,38]。此后,又有大量学者论及在民族体育、传统体育的研究中引入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和方法的重要意义[39-44]。有些学者从人类学(及其分支领域)的理论、视角出发,重新思考了民族传统体育的本体属性[45-47]、功能特点[48]、传承与开发[49]等相关问题;还有些学者围绕人类学的两大主干——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及其分支领域)的问题意识和具体方法,探讨了拓展民族传统体育研究的新路径,比如历史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50,51]、阐释人类学的个案法[52]、跨文化比较[53]、身体动作分析[54,55]、体育民族志[56,57]。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学者围绕田野调查方法在体育研究中的运用展开了具体、深入的反思[58-61]。尤其在后一种对于民族传统体育研究路径的积极探索中,不少对西方人类学及体育人类学更为了解的青年学者异军突起,极大推进并提升了国内体育学界对于民族传统体育的研究。
1.2.2 采用人类学理论、视角和方法开展的传统体育文化的个案研究。这类研究主要以少数民族及农村地区传统体育的具体形式为对象,采取了田野调查的方法。其中,有的研究注重从人类学的两大分支——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展开综合研究,比如,胡小明团队对黔东南地区的“独木龙舟”竞技运动的田野考察[62-66],谭广鑫等围绕南部侗族的“抬官人”项目的综合分析[67],杨长明、寒川恒夫对朝鲜族摔跤运动变迁的考察[68]。更多研究则基于文化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和方法,围绕具体的田野个案展开论述,形成了具有鲜明人类学特色和问题意识的体育民族志成果。这类成果的田野点几乎均位于西南少数民族或汉族农村地区,研究对象均为传统的民族、民俗体育形式,但主题有所殊异。若大致划分,其中较为集中的主题有:文化生态变迁[69-78],身体实践[79-85],历史、人文价值[86-88]以及地域社会(村落、族群)视野[89-101]。
这些在微观层面展开的研究,以其精细化、专题化、个案化的特点,丰富了体育学和人类学研究的视角和成果,也借个案之力充实、深化了体育学界开展人类学研究的实践经验。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成果充分体现了将西方学说与中国本土实际相结合的取向,既讲述了中国故事,又与国外学术界展开了一定的对话。
回顾30年来中国体育人类学的研究历程,在肯定以上从无到有、不断开拓进取的成就之余,仍需进一步思索如何立足当下、继往开来。在这一点上,笔者引入西方体育人类学研究的“他山之石”,在比较视野下进行探讨。
作为一门研究体育现象的人类学分支学科,中国体育人类学研究者的学科背景基本局限于体育学界内部,成果(论文)也集中发表在各大体育院校学报及体育科学的期刊上,加上人类学等社会科学学科的缺位,我国的体育人类学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体育学科内部自说自话的状态,而未能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进行充分对话,不利于体育学学科地位的提升。
相较于我国体育人类学所呈现出的“体育的人类学研究”不同,西方体育人类学则呈现出“人类学的体育研究”之特点。与国内情况不同,西方体育人类学的发展脉络并非缘起体育学对人类学有意识的引入,而是在人类学学科发展之初学界内部便自发涌现出的对于各种“体育”现象的关注。19世纪晚期因西方国家的殖民进程应运而生的人类学学科,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将眼光聚焦于非西方文化尤其是殖民地的土著文化,围绕这些西方社会的“他者”形成了一系列的经典理论(及理论流派)和民族志作品,也建构起一整套完备的学科体系。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不少学者将眼光聚焦或“顺带”开展了对非西方的游戏及传统体育文化的搜集和整理,比如:库林(Culin)对多地富有传统特色的游戏展开了广泛搜集和整理,弗思(Firth)对迪科皮亚人的原始标枪运动与其社会组织、民族个性、经济、宗教等的关系从功能论角度进行了阐述[102],莱赛(Lesser)对波尼人的鬼舞手游戏展开了研究[103]……
尤为重要的是,西方体育人类学的研究一直不乏享誉全球的知名人类学者的参与,比如:被称为“人类学之父”的英国人类学家泰勒(Tylor)讨论了中美洲十字戏(patolli-pachisi)的传播[104],功能论代表人物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曾论及儿童游戏之教育功能[105],文化人格学派代表人物玛格丽特·米德(Margret Mead)曾发表过题为“作为‘文化指标’的儿童游戏观”[106]的演讲,其早期各大民族志作品[107-109](尤其是被称为“来自南海三部曲”)中也有对当地儿童游戏的大量直接、详细描述,晚近人类学大家阿帕杜莱(Appadurai)也曾结合现代性理论视角对印度板球运动进行过讨论[110]。这些知名人类学者对体育现象的关注,极大提升了体育研究在人类学界的重要地位,也奠定了来自不同分支领域的人类学者共同关注体育现象的学术传统。
而与之相对,纵观30年来中国体育人类学的发展,涉足该领域的人类学家及其产出十分有限。其中,较早就此进行阐述的人类学家或当属郝时远,他于1997年发表的《体育运动的人类学启示》一文,论述了“体能文化”的概念,并提示了进行体育人类学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111];本世纪初,陈华则首创了海外的体育人类学调查,通过对北极因纽特人传统体育的田野调查,讨论了传统体育在提高因纽特人对严寒的生存环境的适应性方面的作用[112]。近年来,也有几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类学家也涉足了体育人类学研究。庄孔韶着眼于人类学的足球研究,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2017立项)“中国足球振兴的文化策略研究”;他对中德足球实践进行了跨文化比较,进而指出发展中国足球运动的研讨需从单纯技术层面扩展到制度、哲学与组织特征的文化观察层面[113];此外,借2018年足球世界杯赛探讨了“男子汉”的精神与特质的得来,以及如何培养与转化中国“男子汉”精神特质的问题[114]。而范可则聚焦于体育人类学学科体系的构建,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019年立项)“体育人类学学科体系与基础理论研究”,新近成果对体育人类学作为社会文化人类学学科分支领域之可行性与必要性进行了论证[30]。潘天舒则通过解读人类学民族志中的典型案例论述了竞技体育在社会语境和文化实践过程中的功能和意义,以及竞技体育如何在地方转型与全球化进程中得以重构[115]。这三位国内著名人类学家的加入,为中国的体育人类学研究点亮了新的星星之火,但是否能够逐渐实现体育学与人类学两个学科的合作共筑仍待观望。
中国体育人类学,虽成因于体育学对国外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的主动采借,但对于人类学这一他山之石的引入,仍基本局限于人类学的传统议题、经典理论和方法,相对缺少对当代人类学前沿成果和方法的借鉴。
就西方体育人类学的发展情况来看,二战之后,建基于人类学经典传统的雄厚基础之上的西方体育人类学研究,不断寻求对经典理论和方法的修正、提升,呈现出继往开来且渐趋转向的特征:一方面,继续延续和推进人类学的研究传统——关注异文化中的传统体育形式,采用田野调查方法,比如著名的阐释人类学派代表人物格尔兹(Geertz)对巴厘岛斗鸡游戏所做的个案深描[116],便由此开启了阐释学方法在体育文化研究领域的异军突起;另一方面,研究对象的范围迅速扩大,逐渐囊括了传统与现代、异文化与本文化、乡村与都市、群体与个体等在内的各种体育现象,研究视线向现代生活和西方本土文化转移的趋势十分明显。与此同时,借传统理论和方法“老树开新芽”展开的针对现代体育现象的论述也蔚然成风,比如麦克阿龙(MacAloon)在针对现代奥运会的研究中对仪式理论[117]和民族志方法[118]的再运用及其对当时西方新兴攀岩运动的研究中对格尔兹“深描”法的使用[119]。
在体育人类学进入中国并蓬勃发展的近30年中,西方体育人类学研究在三方面又有了明显推进:一是主要议题及相关理论日趋多元且紧贴现实,比如性别研究、性与身体、民族主义及国家认同理论、阶层与等级、身份与认同、种族主义、全球化理论、仪式理论等,无论在以“体育人类学”命名的著作、教材[120,121],还是一些学者的专题研究中,都被大量提及;二是研究方法不断推进与创新,比如自我民族志[122]及网络民族志[123]的使用。总的看来,西方“体育人类学的发展离不开整体社会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发展。有些课题则是现在社会文化人类学中并非涉及体育的课题中出现(如身体、实践、生命政治等等),而被体育人类学家所采纳而成为体育人类学研究中的核心概念”[115],这些特点对国内体育人类学的进一步发展都具有启发意义。
无论是人类学学科自身在整个学科发展的过程中对相对原始、简单的“他者”的高度关注,还是对中国体育人类学产生较大影响的寒川恒夫的研究取向[1],都使得中国体育人类学自发展之初便与中国民族传统体育紧密结合起来。然而,恰如胡小明教授早就指出的:“如果不对体育人类学进行整体拓展,可能造成误解,让人以为这就是一门研究民族体育的学科”[12]。
而反观西方体育人类学的发展,不难看出,二战后期,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和学科自身的发展,大量人类学者开始转向对本文化的反思,都市人类学、应用人类学等大量新分支领域不断涌现、完善,新的理论和方法也随社会文化的变迁而不断与时俱进。作为人类学分支学科的体育人类学,也紧随体育文化的现实变化不断更新研究热点和问题意识,充分动用人类学自身的学科优势及开放传统,充分融入学科内部各分支领域(如旅游、视觉、医学人类学等人类学新兴分支领域)以及传播学、心理学等邻近学科的前沿成果;与此同时,研究之应用价值受到日益重视,比如在打击违禁药物滥用、伸张残疾人的体育参与权等方面都多有涉足。而与之相较,新时代的中国体育人类学虽也不断力求理论和方法上的更新,但主流研究领域仍基本局限于少数民族和农村地区的传统体育形式,而未能对当代城市中层出不穷的新兴体育现象做出充分回应。
总而言之,西方体育人类学研究在源远流长的学科传统基础之上,渐趋对现实生活和社会问题的高度关注,不断与时俱进衍生出各种新的议题;集结了不同专业领域的学术力量、博采众长,研究具有更为广阔且深厚的理论支撑和鲜明的问题意识,能够与其他学科开展广泛而深入的对话。而与之相较,国内体育人类学研究则呈现出重“传统”轻“现代”、重“村寨”轻“都市”以及“体育学”有余而“人类学”不足的特点。不过,也应该看到,西方体育人类学的成就及其学界前沿地位的奠定,与其学科传统、学术氛围、社会文化背景等西方特色直接相关。因此,在探索新时代中国体育人类学发展道路时,并不能简单照搬西方体育人类学的发展模式,而应立足国内现实,扬长避短,构建富于中国特色的新时代体育人类学学术体系。
2017年10月18日,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主席郑重宣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24]。这一“关系全局的历史性变化”,对国家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学术研究亦不例外。在这样的新时代背景下,中国体育人类学也应相时而动,在既有的基础与特色之上,充分扎根新时代的社会现实,实现新的突破。对于既有硕果之外的这种“新的突破”,依笔者浅见,或可从以下三方面着力:
一是,强化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体育研究的学术意识,拓展或深化既有的研究领域和问题意识,进一步推进新时代中国体育人类学研究的知识创新、理论创新和方法创新。在此过程中,要注重全面梳理与深度把握国外体育人类学的前沿成果,助力研究水平的提升及与国外学界平等、深入的交流对话,拓宽研究的理论视域和国际视野;立基于中国体育的传统和现实特点,融通国内外学术成果,构建真正富于“中国特色”而非简单引介和复制自西方的体育人类学学术话语体系。
二是,进一步打破中国体育文化研究的学科壁垒,尤其是基本局限于体育学单一学科的局面,以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博采包含国内外都市人类学、应用人类学等在内的人类学各分支学科以及社会学、传播学、心理学、文化研究等学科的理论视野和问题意识,扩大体育人类学在学界的对话空间和影响力。
三是,与时俱进,进一步提升体育人类学研究对当下国人生活的介入性,加大对都市体育现象的关注与探讨,确立都市体育人类学的新增长点;提升研究之应用价值的发展取向,促进研究成果的现实转化,为促进都市体育产业、都市体育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健康发展贡献力量。
注释
①除上文提及的寒川恒夫对体育人类学相关问题的具体界定外,他在由其翻译出版的日本第一部以“体育人类学”命名的译著——《体育人类学入门》(原作者Blanchard & Cheska)中删去了原著关于现代体育的部分,也鲜明折射出其本人以及彼时日本体育人类学“以史为重”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