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国义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雪堂是苏轼贬谪黄州时期的居所之一,建于元丰五年(1082)正月大雪中。与定惠院、临皋亭不同,雪堂是苏轼自己营建的,因此更具有标识意义。作为苏轼遗迹,雪堂在历史上屡次圮毁,又不断得到修葺、重建,时至今日,仍是我们纪念苏轼的重要场所。后人向往雪堂,瞻仰雪堂,吟咏雪堂,借此来表达对苏轼的敬仰、怀念之情。经过历代的传播、书写,雪堂已和东坡一样,成为苏轼的标志性符号之一,其符号意义的生成和凝定过程是苏轼接受史的又一典型个案。本文力图对这一过程进行细致的考察,发掘出其中富有意味的细节与环节,从而对该问题有更为清晰的认识,并由此获得对苏轼经典化的一次形象感知。
《雪堂记》又作《雪堂问潘邠老》。此记首先交代了雪堂命名的缘由:“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1]410接下来,文章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展开。客指出苏轼此时处于“欲为散人而未得”的状态,于是他告以“散人之道”、邀以“藩外之游”,并结合眼前之雪堂进行论说,以此来晓谕苏轼,最后苏轼以“适意”的人生观念作为回应。文章形象地展现出了苏轼在贬谪黄州时期的思想矛盾及其自省、消解的过程,对于解读苏轼这一时期的心态有着重要的价值。这一时期的苏轼面对着人生的重大变故,他有意从释道思想中寻求精神的皈依与解脱,这里的客所代表的即是道家“弃智”“无名”的思想,但苏轼没有盲目地沉溺、屈从,进而简单地否定自我,而是以“适意”的人生态度来加以融通,体现出一种独立超拔的精神修为。
雪堂因雪而得名,并且四壁绘雪,对于这种率性而富有诗意的命名方式与行为方式,人们颇为欣赏,故而屡屡称道。时人沈辽所作《题子瞻雪堂即次前韵》即以“眉阳先生齐安客,雪中作堂爱雪白”[2]8202/12起笔,李昭玘《雪堂诗寄子瞻》称扬“堂成不用巧丹涅,却画东坡四山雪”[2]14619/22的奇特。晁补之《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二首》亦津津乐道:“闻在雪堂时,满堂唯画雪。”赵蕃《寄题林宪景思雪巢》热情描述:“雪堂竟向雪中成,四壁纷纷洒雪霙。”[2]30856/49宋陈造《蜚云亭记》云:“昔阳(笔者注:当作‘苫’)越生子,待事而名。东坡作堂,既成而雪,因榜雪堂。”[3]268对这种待事而名的方式很是推崇。明传奇《狮吼记》也将此段编入戏曲中:“外请问此堂何名,小生尚不曾想起,但我大雪中为此,因绘雪于四壁之间,不如即命名为雪堂。”[4]21清宛名济作有《东坡自临皋移居雪堂赋》,该赋“以‘绘雪四壁,因以名堂’为韵”[5]21400。
《雪堂记》开头对雪堂由来的交代仅是引子,后文的论述才是主体。有意思的是,相较于人们对于雪堂之名的热衷,《雪堂记》文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后世少有评说。以至于曾枣庄《苏文汇评》中未收此文,《苏轼全集校注》该文后亦没有集评。对文本语句的化用也较为少见。清翁方纲非常推崇苏轼,其《雪堂图》有云:“澹乎本无物,以受万物藏。然后朗虚白,一室周八荒。皓目着鲜洁,赋象随圆方。丹青弗色眩,凹凸非风扬。神凝一动静,性宇含柔刚。收近以摄远,游息乎中央。珠兮赤水北,人在昆仑旁。所以必象罔,得意乃言忘。茶品桃花栽,竹亚梅花香。岂其轩必啸,而其州必黄。公记托主客,主客亦渺茫。不如我此帧,读记酹公觞。”[6]548此诗明显是就苏轼《雪堂记》而发,多有化用《雪堂记》语句处,如“凹凸非风扬”即用《雪堂记》:“客又举杖而指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杂下也,均矣,厉风过焉,则凹者留而凸者散。’”另“一室周八荒”“收近以摄远”即用《雪堂记》:“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不过,细玩诗意,他对《雪堂记》的理解亦非原旨。另清叶观国《翁覃溪学士令人画苏端明游迹四图索题为赋》之《雪堂》云:“作堂以雪名,适也从所值。难客果谁欤,聊用文为戏。”[7]176简要直接地抓住了《雪堂记》的主旨。清和瑛《雪台》:“东坡绘雪堂,藩外藏身固。”[8]734化用《雪堂记》:“苏子曰:‘予之于此,自以为藩外久矣。’”除以上诗文,较难检索到其他的文献。上举宛名济《东坡自临皋移居雪堂赋》,虽然为赋体,篇幅较大,也无对《雪堂记》文本的化用。另清弘昼《稽古斋全集》卷四有《拟苏子瞻雪堂记》,以苏轼口吻讲述雪堂之名的由来,其所取乃是瑞雪祥兆之意,与《雪堂记》无涉。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盖有如下几点原因:
首先,《雪堂记》的篇幅与写作手法不便于流布传播。陈祥耀曾指出:“子瞻诸记,最为刻意者,莫如《雪堂记》……设为主客对答之辞,篇幅长,层次多,说理幽微,读者转因难入而罕所讽诵。”[9]257我们试以《前赤壁赋》与《雪堂记》相比较,或可进一步说明此问题。《前赤壁赋》所蕴含的思想与《雪堂记》相类。可以说是《雪堂记》“适意”观的一个体现。《前赤壁赋》全文536字,而《雪堂记》则多达1492字,接近三倍。两文都采用了主客问答的形式,《前赤壁赋》针对客“哀吾生之须臾”的感慨加以开解,一惑一答,清晰明白。而《雪堂记》的主客论难多达三轮,而且步步深入,论难更为复杂,逻辑更为精深。《前赤壁赋》是将人生哲思融入到泛舟赤壁的情景之中,语言优美,巧用比喻,所引曹操赤壁故事亦是为人熟知,整体形象性强。而《雪堂记》中虽然局部也有比喻,但整体议论色彩十分浓重,且文中多处运用道家典故,不免给阅读造成障碍。
其次,如上所述,以雪名堂是一种率性而诗意的做法,这颇为符合坡仙的形象,无疑会成为人们关注的重心,人们对雪堂感知的热情多会集中在此处。而与之相对,对于“取雪之意”的具体的辨析阐述过程则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次,《雪堂记》虽然论辩精微,鞭辟入里,但是其结论所谓“适意”的人生旨趣,在其同时期所作的《东坡》《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前赤壁赋》等作品中已有充分的展现,不待此记而发明之,所以,此文对于理解黄州期间苏轼思想的深层转变固然意义重大,而对于人们认知苏轼精神状貌与个人形象则影响不大。
从《雪堂记》文本的被忽视中我们可以看出,后人对雪堂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诗意的命名,以及这种命名所代表的洒脱率性的风神气度,人们在雪堂上附加的是对苏轼整体精神风貌的认知。
苏轼黄州时期标志性的作品便是题咏赤壁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这三篇作品得到了人们的大力推崇,并成为书法、绘画等的重要题材,传播方式多样,范围广泛,影响极大。在自身成为经典的同时,它们也使得赤鼻矶这“人道是”的赤壁,成为了文人题咏的热点。雪堂与赤壁位置邻近,同为苏轼遗迹,所以经常共同出现在文人的视野里。正如宋王以宁《满庭芳·重午登霞楼》所云:“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10]1380后人在吟诵赤壁或《赤壁图》等相关题材时自然会提及雪堂,如辛弃疾《霜天晓角·赤壁》:“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10]2548元王沂《赤壁图》:“玉堂仙人雪堂客,夜泛扁舟游赤壁。”[11]425明袁宏道《赤壁怀子瞻》云:“过客争浇赤壁酒,几人曾和雪堂诗。”[12]857这无疑有助于提升人们对雪堂的认知度。
其中,《后赤壁赋》对雪堂的传播意义较为明显。《后赤壁赋》开篇即提及雪堂:“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1]8随着《后赤壁赋》的广泛流传,雪堂也自然为人所知晓。同时,《后赤壁赋》叙事性较强,“步自雪堂”既是赋文的起点,也是故事的开端,所以后世以《后赤壁赋》为素材的作品,往往都会把雪堂融入其中。如后世有隐括《后赤壁赋》的词作,这类词往往为慢词,可以运用铺叙手法,于是多以雪堂开篇,如林正大《括酹江月》:“雪堂闲步,过临皋,霜净晚林木落。”[10]3137无名氏《贺新郎隐括东坡后赤壁赋》:“步自雪堂去。望临皋、将归二客,从余遵路。”[10]4748元刘将孙《沁园春隐括后赤壁赋》:“十月雪堂,将归临皋。”[13]72
以《后赤壁赋》为题材的长卷绘画则以形象直观的形式将这一情形展现了出来。长卷这一构图形式,使其可以全面展现赋文的内容,作为《后赤壁赋》开端的雪堂,自然也出现在画卷的前部。以故宫博物院所藏《缂丝仇英后赤壁赋图卷》为例,雪堂位于卷首,是一座简单的屋宇,为山石竹林所包围。堂前左右各一棵松树,屋宇正面敞开,其中摆放有放有蒲团的三把椅子,暗合“二客”之数。里侧有一桌几,上面放有书,显示堂主人的文人身份。整体而言,图卷所绘并非雪堂的真实场景,有类山房、书斋,突出其为读书交游之所,与图中所绘居所临皋亭形成对比。当然,此堂仅是赋文内容展开的引子,而非核心,所以不必深究,而且这样的构图与后面的画面搭配得自然和谐。赵雅杰《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研究》中列有8种长卷《后赤壁赋图》,都包含有雪堂。[14]98元张昱《题前赤壁赋图》曾云:“二客从游雪堂夜,舟青犹与昔时同。”[15]582可见,《赤壁赋图》有助于雪堂的传播。
此外,雪堂也时常出现在其他化用《后赤壁赋》的语境中,如清李玉《眉山秀》第十七出“后游”搬演游赤壁,其唱词为:“老向东坡埋岁月,雪堂闲步返临皋。”刘辰翁《八声甘州·和邓中甫中秋》亦云:“叹年年、吹箫有约,又一番、鹤梦雪堂舟。”[10]4081当然,人们在题咏雪堂时,也会提及赤壁,化用苏轼的赤壁之作。如宋自逊《贺新郎·题雪堂》:“周郎英发人间少。谩依然、乌鹊南飞,山高月小。”[10]3422所用即是苏轼吟咏赤壁的文字。洪迈《容斋四笔》卷五“黄庭换鹅”条:东坡雪堂既毁,绍兴初,黄州一道士自捐钱粟再营建。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一联云:“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16]79化用的即是《后赤壁赋》中的典故。
在苏轼之前,另一位贬谪黄州的名臣是宋初诗人王禹偁。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咸平二年(999)至咸平四年(1001)被贬黄州,人称王黄州。苏轼对王禹偁称颂有加。知徐州时所作《王元之画像赞》即称赞王禹偁“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咸平以来,独为名臣。一时之屈,万世之信”。王禹偁贬谪于黄州时曾建有竹楼,其《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云:“西北隅雉堞圯毁,榛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17]166王苏二人相同的命运遭际、贬谪地域与相似的士林声望,使得竹楼、雪堂经常并列出现在文人的视野里。楼钥《黄州贡院记》云:“王苏二翰林,一以州驰名,一以坡自命,皆千载杰特之伟人。竹楼、雪堂,既坏复葺。”[18]11同时,竹楼、雪堂,同为建筑之名,且竹与雪对举恰切自然,于是在诗歌中常以对举的形式出现,如吕本中《寄题曾黄州重修睡足斋》:“ 竹楼月波不寂寞,雪堂东坡复共住。”[2]18208/28范成大《题黄州临皋亭》:“夏口风帆赤壁矶,雪堂酾酒竹楼棋。”[19]742王十朋《望黄州》:“怀人望雪堂,读记思竹楼。”[10]22850元王沂《次韵陈希道和答鄙句》:“高怀自竹楼,清梦犹雪堂。”[11]405
明清时期雪堂、竹楼并提或与其空间位置的毗邻有着一定的关系。竹楼本在城西北隅,而雪堂在黄州城东,明弘治十年(1497),黄州地方长官将雪堂改建在府治边,罗玘《复苏公旧迹记》云:“弘治丁已(1497)……迁雪堂于府治之东,与竹楼配,使丽于公所,可恒存也。”[20]168清宋荦于康熙八年(1669)重修洗墨池时,也将二者重建于一处,他在《黄州洗墨池记》中讲到:“乃建堂池东,祠子瞻,以张文潜、秦少游配,两先生固尝游黄,又苏门士也,仍其名曰雪堂。堂成,有余材,建楼池西,祠元之,仍其名曰竹楼。墨池因故址,雪堂、竹楼非其地而仍之者,从名也,合之为宋贤祠”[21]296,空间位置的毗邻为文人题咏提供了便利。钱澄之《洗墨池宋别驾牧仲营甃池前后构雪堂竹楼》云:“更喜竹楼堪听雨,雪堂壁上少题诗。”[22]4406王柏心《雪堂燕集四十韵》云:“旧记临皋侧,坡公有雪堂。何年移郡阁,此地足欢场。”[23]195清张云璈《倚楼图为门人桂菖题》云:“黄冈竹楼邻雪堂”[24]237当皆是基于这样的空间关系。
当然,从作品存留情况而言,题咏雪堂的诗文数量要大于竹楼,这在宋朝时就已如此。宋洪迈《夷坚志》“齐安百咏”条云:“黄州赤壁、竹楼、雪堂诸胜境,以周公瑾、王元之、苏公遗迹之故,名闻四海。绍兴戊午,郡守韩之美、通判时衍之各赋《齐安百咏》,欲刊之郡斋。韩梦两君子,自言为杜牧之及元之。云:‘二君所赋,多是苏子瞻故实,如吾昔临郡时,可纪固不少,何为不得预幸?”[25]690这则材料亦形象地说明当时对竹楼吟咏数量相对较少。
雪堂除了屡屡出现在长卷《后赤壁赋图》中以外,也是纪念苏轼的独立绘画题材,这在南宋绍兴时期即已出现,周紫芝即有《题齐安新刻雪堂图》:“名驹汗血久不闻,天遣两苏空马群。当时二十出西蜀,已说贾生能过秦……迩来不知谁好事,尽写公诗画图里。”[2]17317/26
雪堂作为苏轼具有代表性的景致有时出现在组图之中,如明李流芳曾为友人绘有一组十幅的图,其《题画册为同年陈维立》云:“夫人所不得而有之,即谓世外之景其可乎?俯仰古今,思其人因及其地,或目之所经而意之所可,设是可以画。画凡十帧,如渊眀之柴桑、无功之东皋、六逸之竹溪、贺监之鉴湖、摩诘之辋川、次山之浯溪、乐天之庐山、子瞻之雪堂、君复之孤山,所谓今之人不得而有之者也。”[26]405其集中亦有《为陈维立题画》组诗十首,分咏各图。从这组图所并举的题材即可看出画家对雪堂的认知。清翁方纲藏有罗聘所绘《东坡游迹图》,这组图包括黄楼、雪堂、白鹤峰、载酒堂四幅,所选的是苏轼在徐州、黄州、惠州、儋州时期的标志性建筑。这组图除翁方纲本人有诗作外,吴锡麒、叶观国、张埙等皆有组诗,蒋士铨有四题八首词。
清代另一幅得到广泛题咏的雪堂题材绘画是邓瑶的《雪堂听雨图》。邓瑶(1811—1866),字伯昭,又字小芸,湖南新化人,乃邓显鹃之子、邓显鹤之侄。黄彭年所作《邓伯昭先生行状》云:“其于昆弟之间,亦如耘渠、湘皋之相师友。两先生尝画《听雨》《耦耕》两图,一时名流题咏殆遍。君之在黄州也,亦作《雪堂听雨图》,以寓己意。”[27]524题咏此图的诗作有邓显鹤《雪堂听雨图为兄子瑶作》、郭昆焘《邓小芸广文雪堂听雨图》、何绍基《题邓小耘雪堂听雨图君将由湘赴皖即以赠别》、李星沅《题邓小耘雪堂听雨图》、罗汝怀《长沙喜晤邓伯昭同秊别后有作即题其雪堂听雨册子》、王柏心《雪堂听雨图为邓小耘同年题》五首、孙依言《题邓伯昭同年瑶雪堂图时伯昭将入蜀》,杨岘《邓伯昭瑶雪堂听雨图即送入蜀二首》等。
此图今或已不存,所绘内容画题似已标示明白。不过,上引《行状》在交代该图作于黄州的同时,又指出其中寓有兄弟友爱之意,这不免让人疑惑:听雨与兄弟之情如何关联?翻检上述诗作,我们即可发现答案。孙衣言诗云:“东坡昔年思子由,风雨联床夜萧瑟。今君何为《雪堂图》,令我愁亿彭城夕。”[28]306李星沅诗云:“萧瑟横江梦有无,雪堂小住忆髯苏。”“为傍小窗种梧竹,安排听雨对床眠。”[29]544王柏心诗云:“追随倏已远,独客来黄州。翩翩典书记,乃是元瑜俦。雪堂峙山堞,下瞰沧江流。江风吹暮雨,复似彭城秋。宾燕信云美,未若偕子由。安居忽至乐,在远多离忧。回首对床夕,嗟今何滞留。”[23]230这几首诗都提及二苏情谊与夜雨对床的典故。所谓夜雨对床,是展现苏轼、苏辙兄弟手足情深的著名典故,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诗句有云:“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30]158二人对此诗、此约念念不忘,屡见于诗文之中。雪堂建成后,苏轼《初秋寄子由》亦有云:“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31]1169于是,雪堂便也和夜雨对床产生了关联,后人在吟咏雪堂时,会化用此典故,如清吴锡麒《雪堂》:“蜡烛高烧风雨夜,对床兄弟话团栾。”[32]45日本三益永因汉诗《坡仙雪堂图》云:“平生惯听对床雨,今夜疏疏耳不酸。”[33]420在使用此典故时,有时也将其与雪堂联系起来。如清祁寯藻《六弟行有日矣吾乡诸君子移尊观斋拳拳相饯即席赋谢二首幷属吾弟和之》:“记取对床风雨处,雪堂应合借苏斋。”[34]190卢震《九日》:“此际雪堂昆季好,连床夜雨漏听催。”[35]810同时,“由于二苏夜雨对床的流行,听雨更被赋予了兄弟亲情的深意。”[36]103对此,笔者在《二苏“夜雨对床”考述》中有相应论述。由上可以推断,《雪堂听雨图》是以雪堂为背景、以二苏夜雨对床为主题的绘画。正如王柏心诗所讲:“当年忆听雨,曾假丹靑为。继世两坡颍,丹穴多奇姿。”[23]230因而包含有兄弟友爱之意。邓显鹤诗序云:“七侄伯昭之官麻阳,临行,出其客黄州时《雪堂听雨图》请题,为书四诗于后。时云渠兄下世已十年矣!念山房对榻之情,感彭城风雨之约,俯仰今昔,为之泫然。”[37]402可见,邓显鹤亦从此图中领会到这层深意。
对苏轼本人而言,雪堂是其黄州生活的最后一站,因此有着特殊的代表意义。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离开黄州时曾作有《满庭芳》词,其序中便云:“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并表示“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10]358大有日后归来之意。其《初贬英州过杞赠马梦得》云:“万古仇池穴,归心负雪堂。”雪堂俨然代表着其对归隐生活的向往,有着一定的指称意义。韩淲《涧泉日记》卷下云:“苏子瞻自雪堂后,文字殊无制科气象。”[38]29以雪堂来指代苏轼黄州时期,王庭珪《次韵李昌龄以诗督景贤堂诗》:“欲医诗病了无方,怅望黄州旧雪堂。”[2]16831/25则径以雪堂指代苏轼。后世更是直接以雪堂系列称谓来指称苏轼,如雪堂、雪堂先生、雪堂老、雪堂翁、雪堂仙、雪堂老人、雪堂老仙等。这一现象从南宋孝宗时即已开始出现,如王质《八声甘州·读周公瑾传》:“雪堂老、千年一瞬,再击空明。”[10]2129楼钥《次韵东坡武昌西山诗》:“雪堂先生万人敌,议论磊落心崔嵬。”[2]29393/47王阮《和陶诗六首》序:“雪堂先生始出新意,尽赓渊明诗。彼诚有感云尔。隆兴二年余浮家东吴,僦居日籴,大水入室,无所容其躯,妻孥嗷嗷,至绝烟火,羇旅憔悴如雪堂之在岭外、而渊明之弃彭泽也。”[39]543-544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以“雪堂”标识苏轼,与西湖处士、邵康节、半山老人并举。吴泳《读黄子实诗卷》序云:“雪堂老仙读孟东野诗,只爱铜斗歌为近古。”[40]24苏轼有《读孟郊诗二首》其二:“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31]796元贡奎《次袁伯长食河鲀诗韵》其二:“直死端为知味者,平生珍重雪堂翁。”[41]658元王恽《东坡海南醉归圗》:“当时何有雪堂翁,一斥南荒无复比。”[42]108元陆文圭《宾月亭记》:“后又与雪堂老人游于赤壁矶下,闻吹洞箫声,相与举孟德乌鹊南飞之诗。”[43]627元陆文圭《史药房寿与东坡同日》:“日月同生岂偶然,声名不减雪堂仙。”[43]775雪堂系列称谓或可补孔凡礼《苏轼年谱》之阙。
需要注意的是,东坡而后,以雪名堂、以雪堂为号者不乏其人,其中有些人是仰慕东坡,如元释大欣《集庆路江宁崇因寺记》记载该寺“慕苏公之贤作雪堂”[44]592,有些则是另有深意,汝明祝允明《雪堂记》:“堂以雪名何?进人而天也。”[45]749取雪之清阳以况君子之意。情况复杂,读者当自辨之。
最后附带说明的一点是,苏轼虽然在诗文中多次提及雪堂,但却没有一首专写雪堂的诗歌,故而清吴嵩梁《东坡雪堂图诗》序云:“集中有《雪堂记》、留别雪堂《满庭芳》词,独无此诗。道光七年丁亥十二月十九日,京师大雪,置酒九里梅花村舍为公称寿,补作东坡雪堂诗,属张茶农解元绘图,以纪同人和之。”[46]294从中可以看出后世对雪堂、对东坡的重视。而从接受的角度而言,这种缺憾对于雪堂的影响非这一次补亡所能弥补的。追和前人诗作是后人表达敬意的一个重要方式,古人追和苏轼的热情颇高,咏雪堂诗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后人对雪堂的吟咏数量。
在苏轼经典形象的确立中,黄州时期的东坡和赤壁无疑十分重要。相对于二者而言,雪堂有其特殊性,作为建筑物,它为人们提供了真实可感的纪念场所,并可摆放与苏轼相关的物品,如陆游《入蜀记》卷四记载:“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笻杖,是为雪堂。”[47]195雪堂中摆放有苏轼绘像。元胡助《寄题雪堂重建》即云:“安得登临拜公像,江波浩荡白鸥驯。”[48]611清陈沆亦有《雪堂拜东坡笠屐像》。同时,人们也可在这里举行纪念苏轼的活动。如清张维屏《雪堂歌》序云:“雪堂在黄州府署。今秋,朴园太守有雪堂拜坡公之约,余九月过赤壁,太守散赈未归,比太守归雪堂,而余已抵荆州。十二月十九日坡公生日,太守设祀于雪堂,余在松滋,因为《雪堂歌》奉寄。”[49]384雪堂与东坡、赤壁在现实空间和书写空间上彼此关联,共同构成一个后世追慕苏轼的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