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晨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中国古代诗歌起源于上古社会,用以抒情言志,历经汉魏六朝乐府诗、唐诗、宋词、元曲发展至今。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诞生于春秋时代(前770—前476),奠定了古诗的优良传统,发扬了“赋、比、兴”的表现手法,可以说,之后的中国古诗受《诗经》影响颇深。尤其是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发展高峰的唐诗,深受《诗经》“赋比兴”的表现手法与其情景交融的景物描写的影响。公元7世纪起,日本不断向唐朝派出遣唐使前来学习中国文化,《诗经》自此开始广泛传播于日本,彼时日本和歌的内容、风格都深受《诗经》影响。同时,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顶峰的唐诗也在日本广为流传,大受追捧。自8世纪中叶到10世纪约150年间,日本深受唐风文化影响,日本文学史称“国风黑暗时代”,彼时唐诗盛行于日本,远压日本传统诗歌——和歌的风头。
和歌是经由古代中国诗歌流传至日本,经本土化发展后演变成为具有日式风格特点的诗歌。由大伴家持(718—785)编纂,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完成于8世纪后半叶,收录了4世纪至8世纪的长短和歌,多数为奈良时期(710—794)的作品。随后,《古今和歌集》(成书于905年)、《新古今和歌集》(成书于1205年)依次诞生,三者并称日本三大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是日本镰仓时代的歌人藤原定家从《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等敕撰和歌集(奉天皇之旨或院宣编纂的和歌集)中,依照年代先后,精心选取了从天智天皇(626)到顺德天皇(1197)期间一百位杰出歌人每人各一首,共计一百首和歌作品,于1235年编撰而成的和歌集,为人代代传诵,为日本民族的审美意识和生活情趣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小仓百人一首》中的和歌从题材上来看,属“恋歌”数目最多,共计四十三首。其次是描绘四季风景的诗歌,共三十二首,其中以秋歌为众,有十六首。这体现了和歌的两大特点,一是多为咏恋,抒发男女之情、闺怨等;二是多为咏景,吟咏四季之景,可见日本人重视自然、热爱自然的特性。日本人的审美意识离不开自然景观,除常见的山、月、气象等,为烘托或表现歌人的情感志趣,植物也多为载体或意象,这样的和歌在《小仓百人一首》中有二十九首。不难发现,其中出现频率高的都是日本人钟爱的植物,如樱花、红叶等,研究这些高频植物意象的学者大有人在,就国内知网而言,据笔者检索查阅,考察《小仓百人一首》中樱花和歌的论文有四篇,论述红叶和歌的文章有八篇之多,但与芦苇相关的和歌却无人问津。
《小仓百人一首》与唐诗皆是中日两国诗歌的代表作品,在各自的文化史上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且对后世诗歌作品有着深远的影响,二者也都被选编入基本的国民文学基础教育读物,经久不衰。作为不同民族的经典诗歌,二者各有特点,代表了各国各色的艺术风格与审美情趣。另外,从历史角度上来看,《小仓百人一首》收录的多数和歌创作于日本唐风盛行的时代,唐诗对其中和歌的影响不可忽视。本文主要分析出现在《小仓百人一首》中仅有的三首芦苇和歌,并重点解读芦苇在这些和歌中的代表意义。其次,逐一分析能大致代表芦苇在中国古诗中主要内涵情怀的六首唐诗,分别解读芦苇在唐诗中的三种意象。最后,比较中日芦苇诗歌中的意象情趣、内容构思以及表现手法之异同,浅析中日诗歌文化之异同。
对于芦苇意象的研究,目前在中国知网可检阅到的有五篇文章。韦琳在《古典诗词中的芦苇意象探究》粗略分析了芦苇在唐诗宋词中的三类意象[1],但篇幅较短,论述较少。魏巍、尚富德于《芦、荻考辨》一文考察分辨了芦和荻的区别,论述了古诗中芦与荻的文学意象、文化意蕴[2],却过于抽象。张媛通过探究《红楼梦》中的芦苇,指出了其中蕴含的“渔隐”思想[3]。李倩结合了大量作品,在其博士论文《中国古代文学芦苇意象和题材研究》中较为完整和系统地梳理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各种作品的芦苇意象[4]。苏文娟的《中国古代文学中芦苇意象和题材研究》主要研究了六种动植物与芦苇意象的搭配模式,总结了芦苇在中国古诗词中所表达的两种思想内涵[5],但全文篇幅较短,且论述单薄。
综上,中国古诗词中的芦苇意象研究目前为止寥寥无几,关于文学作品中的芦苇意象,跨国比较研究也仍处于空缺状态。结合国内无人研究和歌中芦苇意象的现状,故笔者试通过分别探析《小仓百人一首》中的芦苇和歌和芦苇唐诗,归纳总结和歌与唐诗各自的芦苇意象,对比得出同一意象下中日两国诗歌的异同之处。
古今中外,芦苇都有着特别的观赏价值和特殊意义,是文学、诗歌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题材和意象之一,芦苇甚至是最早出现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的植物之一。芦苇,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的诗集《诗经》中,其中含芦苇的作品共有七首。最初是《国风·召南·驺虞》一诗: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但论最有名的,还属《诗经·秦风·蒹葭》一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对中国历朝历代的诗歌都有着深重的影响,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皆在此基础上发展壮大。这首《蒹葭》为中国古代诗词中的芦苇奠定了肃杀、凄凉、悲苦的象征意义。而《蒹葭》一诗,一般被认为是情歌,写为追求思慕之人而不得的苦闷与惆怅之情。
随着时代浪潮的不断推移,诗歌作品逐渐丰富,芦苇的相关题材创作也逐渐繁盛起来,有东汉王逸的“菅蒯兮壄莽,雚苇兮仟眠”;魏晋曹植的“雚葭弥斥土,林木无分重”;南朝齐榭的“汀葭稍靡靡,江菼复依依”;唐朝李白的“衔芦枝,南飞散落天地间,连行接翼往复还”;宋代曹豳的“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元代赵善庆的“傲霜橘柚青,濯雨蒹葭秀,隔沧波隐隐江楼”;清朝王国维的“白鸟悠悠自去,汀洲外、无限蒹葭”等各种芦苇诗词。芦苇意象也越发深刻并逐渐成形,基本确定了几种基调。
在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中,约有五十首左右是咏芦苇之歌,且“多与水鸟或港湾等同咏”[6]。如《万叶集》第一卷第64首:
葦辺行く、鴨の羽交ひに、霜降りて、寒き夕は、大和し思ほゆ。
作者:志貴皇子
译:鸭游芦苇畔,白羽覆繁霜。寒气袭迟暮,大和思故乡。[7]79
如第六卷第919首:
若の浦に、潮満ち来れば、潟をなみ、葦辺をさして、鶴鳴き渡る。
作者:山部赤人
译:若浦冬潮满,浅滩没水中。无处觅食饵,群鹤下苇丛。[7]188
又如第十四卷第3570首:
葦の葉に、夕霧立ちて、鴨が音の、寒き夕し、汝をば偲はむ。
作者:不詳
译:苇叶笼苍霭,鸭声入耳喧。旅途悲独寝,相思怨夜寒。[7]276
类似以上的芦苇和歌在《万叶集》中共计有四十七首,其中大多为咏景,带有感情色彩的和歌则是以相思、别离、思乡为主旨。
从诞生时期与历史地位上来看,《万叶集》于日本而言,相当于《诗经》在中国。《古今和歌集》和《新古今和歌集》可以说是《万叶集》的传承与发展,那么从《古今集》与《新古今集》中精选而编撰成书的《小仓百人一首》之中的芦苇意象也可以说是起源于《万叶集》。而深受《诗经》影响的唐诗中的芦苇意象,也受其芦苇代表作《蒹葭》之影响,多有悲凉消极之色。
《小仓百人一首》中共有三首和歌提及了芦苇,分别是第十九、七十一、八十八首。这三首和歌的内容和风格各异,芦苇在其中的意义也各不相同。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引用的三首芦苇和歌及其翻译均出自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刘德润编著的《小仓百人一首——日本古典和歌赏析》一书。
在日本,除了樱花,芦苇也是春天的代表性植物之一。芦苇是禾本科植物,生长于江河湖泽、池塘沟渠、海湾沿岸等水边区域,繁殖迅速,能形成连片的芦苇群落。春天的芦苇刚刚开始发芽生长,根根笔直挺立,郁郁葱葱,此时的芦苇呈节状,有如新竹,节间距短,会长出叶片。
難波潟短き葦の ふしの間も 逢はでこの世を 過ぐしてよとや
伊勢
短短芦苇节,难波满海滩。相逢无片刻,只叹命将残。
伊势(刘德润译)[8]60-61
这首和歌是三十六歌仙之一的美女歌人伊势所作,为《小仓百人一首》第十九首。伊势最初作为女官侍奉宇多天皇的中宫温子,与温子的哥哥藤原仲平相爱,但所托非人,对方很快变心;恋情失败后又被宇多天皇宠幸,生下一位皇子,因此升为女御(妃子),皇子却早夭;再次出宫的伊势与皇子敦庆亲王结婚生女,可惜晚年不遇,最终在摄津国的庵中隐居。有推测说此和歌作于藤原仲平主动与伊势分手之后。
和歌的第一句「難波潟」(有的和歌中又称「難波江」)指大阪湾海湾附近的浅滩,具体位于淀川河河口一带,由于难波滩上芦苇丛生,曾是观赏芦苇的名地,自古以来在和歌中便是「葦」(芦苇)的歌枕(指在和歌中吟咏的具有特定意象的名胜古迹)。「難波潟」或「難波江」作为歌枕,起到使人产生联想的作用,其后往往引导着芦苇或海相关的词汇。
「短き葦の」意指(生长在难波滩上的)短短的芦苇节。从这首和歌描写的短芦苇节可见,此歌大约作于春季。这首和歌中的短短芦苇包含丰富的意蕴。在日本的文化中,长芦苇常被寄予相思之情,相思情长,有如长长的芦苇;短芦苇往往暗喻人生短暂或良宵苦短,在此处兼具良宵、恋情、人生苦短之意。「ふしの間」指竹子或芦苇等植物节与节之间,歌人表面感叹芦苇节之短,其实一语双关,又用以比喻美好的时光短暂,是一个“掛語”(掛词,同音双关语,常与枕词、缘语、序词搭配使用)。除此以外,芦苇节间之短也是暗指作者与恋人空间距离近,反衬二人心灵的距离已相隔甚远。歌人还想继续恋情,然而对方却希望不要再见。
「逢はで」是动词「逢う」(相遇;相会)接续表示否定的助词「で」,意为不得相会。「てよ」是完了助动词「つ」的命令形;「と」表引用,前文的内容是指某人说的话;「や」是表示疑问或感叹的系助词。此处接上文表示时光之短暂,既指与恋人相逢相爱相会、共度良宵的时间转瞬即逝,也感慨于生命犹如昙花一现,美好的岁月都已流逝,眼看着自己的生命即将这样草草消逝。整首和歌的意思大致是:“你是说我们的恋情像难波湾里繁茂的芦苇节和节之间那样短,哪怕只一点点的时间,哪怕我们之间的距离再近,我也不能再见你,让我就这样度过在这个世上的余生吗?”
通过赏析这首和歌,不难想象,一位愁容满面的美女站在难波滩旁,哀怨地看着春天里生机勃勃的芦苇丛,但她的心被忧郁笼罩,只注意到新长的芦苇节与节之间短短的距离,犹如她曾经与恋人共度的时光一般短。并且,她所剩的青春韶华也不多了。这首和歌字里行间洋溢着歌人对抽身而去的恋人的怨与恨,以及错付真情、只能在单相思中了却残生的绝望感。该和歌所营造的氛围与蕴含的感情色彩,与《诗经·秦风·蒹葭》十分相似,秋水伊人,求爱不得,一片痴心化作空幻虚妄。
大纳言经信曾被认为是他所在时代的第一歌人,他善于客观写景,歌风在当时独具一格。一次,贵族们被邀请到源师贤的梅津(现京都市右京区梅津)的山庄游玩时,以田家秋风为主题举办了一场和歌比赛,大纳言经信作出的以下和歌中提到了芦苇:
夕されば 門田の稲葉 おとづれて 葦のまろやに 秋風ぞ吹く
大納言経信
暮色门前降,满田何朦胧。摇摇鸣稻叶,芦舍临秋风。
大纳言经信(刘德润译)[8]220-221
暮色苍茫的时刻降临,无边的稻田在秋风轻拂下瑟瑟作响,声音犹如凉爽的秋风般清脆,秋风掠过田野,由远及近地吹进了以芦苇葺顶的农舍中。芦苇屋顶需用秋季成熟的芦苇,金黄的芦苇屋顶与秋季一望无际的随着秋风翻起金波的稻田交相辉映,虽然在暮色下一片朦胧,但也减少了几分刺眼,增添了几分柔和。
这是一首美丽的写景歌。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颜色也达到了完美的和谐一致,这样纯粹的写景使人更能感受到自然之美。田舍稻穗成熟的景象虽然是现代人的憧憬,平安时代的贵族们也乐于建造别墅,在美丽的田园风景中游玩,是他们的一时之趣吧。在这首和歌诞生的平安时代中期,贵族们都在乡下建造别墅作为度假地。大纳言经信吟咏这首和歌所处的梅津山庄,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田园趣味的地方。
在《小仓百人一首》中,还有一首和歌与第十九首伊势所作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是由崇德天皇的皇后身边的女官皇嘉门院别当写出的,被选编为《小仓百人一首》第八十八首的和歌:
難波江の 葦のかりねの ひとよゆゑ みをつくしてや 恋ひわたるべき
皇嘉門院別当
难波苇节短,一夜虽尽欢。但愿情长久,委身无怨言。
皇嘉门院别当(刘德润译)[8]273-274
本和歌作于右大臣藤原兼实举办的和歌比赛上,比赛的主题是「旅宿逢恋といへる心を詠める」(咏旅宿相逢之恋的心情)。「旅宿逢恋」指在旅途中萍水相逢,一夜情后分手的风流韵事。虽然是为比赛咏作的和歌,但歌中运用了许多“掛語”“縁語”(缘语,将两个以上意思或发音相关联的词前后照应使用,常与掛词同时使用),可见歌人水平高超。
在这首和歌中出现了和伊势的第十九首类似的修辞技巧,如「難波江」(难波滩)引出「葦」(芦苇),此处「難波江」是「葦」的缘语,同时也是「みをつくし」(水中的航标)和「わたる」(持续)的缘语;「葦」的缘语有「かりね」和「よ」。除此以外,「かりね」是掛词,同音词是“仮寝”(在旅馆睡觉,暗示和初遇之人的情事)和「かりね」(割掉草木剩下的根部,这里特指割芦苇后剩下的短根);「ひとよ」也是掛词,同音词是“一節”(一节,这里特指被割剩的一节芦苇根)和“一夜”(一晚);「みをつくし」是掛词,同音词是“澪標”(水路上的航标)和“身を尽くし”(献出生命,义无反顾)。
水库安装橡胶坝后,蓄水能力增强,可增加库容447万m3,年弃水量相应减小,径流利用率为60%,利用率仍然不高。水库下游原设有一座高6 m、长86 m的溢流坝。将此溢流坝改建加高,仍采用开敞溢流型式,结构简单、管理方便。如此既可增加水资源利用率,解决水库库容减小的问题,还可以起到缓洪、滞洪作用,减轻河道负担。
这首和歌中出现的芦苇是刚刚被割掉的、只剩下短短的根部的芦苇,由于这样的芦苇短根用日语表达为“刈り根”,与日语中的“仮寝”同音,因此也暗喻与旅途中初遇的男子一夜交欢之事,巧妙地表达了女子叹息美好的时光飞逝,对于一夜情稍纵即逝,对于即将分别的男子的依依不舍之情。
这首和歌直译为“难波芦苇节虽短,犹如这一夜欢爱,但愿我们的爱情长久,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了无遗憾吧”。整首和歌表达了一位女子与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男子共度良宵后,愿意为爱付出一切,从一而终的精神。一夜温存的时间转瞬即逝,短暂得如同难波滩上刚刚被割掉的芦苇仅剩的短根,而女子却愿意铭记这一晚的恩爱,对一夜情的对象忠贞不渝,即便天明就分别,与对方再也不见,仍然毫无怨言,永不相忘。这也暗喻着女子对恋人坚贞的感情,就好比生命力顽强的芦苇一般,即便今日被割断,明年依旧繁盛。
尽管如此,推敲这首和歌在细节上的用词,可以看出也隐含着女子的忧心和烦恼。和歌的最后使用了推量助动词“べき”,在此处意思是“一定……吧”或“……吧”,或许可以理解为,女子在心中询问着自己:“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会永远爱着你吧。”可见女子也只是希望彼此能永不相忘,誓死不渝,实际上二人的恋情将会如何发展她也无法确定,甚至抱有怀疑态度。这离不开和歌产生的时代背景——在平安时代,贵族男性大多是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哪怕深爱着他的女子忠贞不二,男性也不可能对她从一而终。女性一心一意付出身心,也只能落得一个痴心错付甚至被抛弃的下场,这就是当时女性的宿命,无论身份贵贱。因此,这其中也暗含着女子,抑或是作者自身对于未来命运的担忧。
在日本的古典和歌中,芦苇的意象是无可替代的,在不同的情境下与不同的事物搭配,有着不同的表达效果和独特意义。在《小仓百人一首》的这三首和歌中,浅层次而无深意的是借芦苇咏景,含义颇深的则用芦苇寓情,且皆与男女恋情相关,或是叹息浮生一梦,华亭鹤唳;或是感慨良宵苦短,盛事难逢。这体现了日本人的情感在植物上的影射,感情的物化形成了和歌中绚丽多彩的植物意象,也展现了日本人细腻幽雅、以悲为美的审美观念。这三首芦苇和歌,印证了奈良至平安时代和歌的一大特点:才子佳人叹红颜薄命,物哀幽玄观世态炎凉。
在我国,以芦苇为题材的诗歌首现于春秋时期,此后,由“蒹葭苍苍”不断发展丰富,直至现代仍有作品描写或咏叹芦苇。唐诗数万首中有众多描写芦苇的作品,如杜甫的《蒹葭》、王贞白的《芦苇》、雍裕之的《芦花》等,随着托物言志这一手法不断发扬,芦苇独特的情感内涵和象征意义也逐渐形成,唐诗可以说是芦苇诗歌成熟的一大标志。纵观芦苇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大致代表以下三种情怀:悲秋伤怀、漂泊无依、闲情隐逸。
古有成语“叶落知秋”,人们眼见着往日青翠的植物在历经秋风后变得苍黄衰颓,肃杀的秋天带来的直观感受就是悲凉。因此,悲秋历来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主题之一。芦苇在夏末秋初抽穗开花,最佳的观赏时期正是深秋时节,茫茫芦苇丛与清冷的秋风最易使人感到落寞和冷寂,秋光满目、草木凋零之时唯有芦苇孤傲地挺立着,可用以表示悲秋伤怀的心情。以下两首诗都是秋日之作,秋光满目之下,诗人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表达了怀才不遇的心情。
《蒹葭》
唐·杜甫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
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
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
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蒹葭”是芦苇的别称,这首以“蒹葭”为题的诗全文充斥着诗人对芦苇的惋惜同情以及对秋风的愤懑不平之情。首联从秋季芦苇着笔,刻画了秋风对芦苇的摧残。诗人于全诗运用了拟人的手法,“不自受”“若何”表达了芦苇面对瑟瑟秋风的无可奈何,短暂地开完如雪般白净的芦花后,也只能“叶沉波”,无法逃脱凋零残败的结局。即便如此,芦苇哪怕衰败后也仍然担心着自己蹉跎了岁月。
杜甫一生心怀天下,克己奉公,但官场不得志,怀才不遇。这首诗表面写芦苇,实则为诗人托物言志。诗人同情芦苇,愤恨秋风,感慨时光荏苒,言外之意是对自己年老无力、壮志难酬的叹惜,对现实与朝廷的不满和愤慨;即便现状如此,自己仍然担心过去的岁月是否虚度,凡事是否已尽力而为。愈不得志,便愈发顽强,像芦苇般一身傲骨地面对各种打击,此诗寄情抒志,可见诗人的品格高尚。
《晚泊牛渚》
唐·刘禹锡
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
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
戍鼓音响绝,渔家灯火明。
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
本诗首联便提及芦苇,“晚风”“秋江”为全诗奠定了凄清萧瑟的基调。深秋晚风吹得芦苇摇摆不止,这种凉意也是诗人内心深处的反映,自身好比芦苇,在这凛冽的晚风中不得安宁。“鼓音响绝”与“灯火明”更加反衬出诗人孤身一人的寂寥。尾联用典,借袁宏因咏史而得谢尚提携的事迹,抒发诗人自身虽有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的落寞伤感。全诗借景抒情,情景结合,借秋之江景,渲染了寂寥愁闷的情感基调,表达了诗人怀才不遇的忧思。最后一句“独自月中行”,也流露出诗人自愿孤身前进的坚定信念。
刘禹锡自二十一岁(793年)进士及第便不断升迁,在朝廷为官八年,参与“永贞革新”(805年)后接连被贬,贬谪生涯长达二十余年。根据诗题“晚泊牛渚”可以推测,此诗作于刘禹锡(824年)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之时。宦旅之际正逢清秋冷夜,所见所闻令人不禁感慨,除了叹息无人赏识,也含蓄地批判了当时社会排斥、打压贤才的残酷现实。
古人尤其讲究安土重迁,背井离乡的游人往往迫于生计或身不由己,只得远走他乡,他们的内心总是弥漫着孤独、思乡、迷茫的情绪。芦苇往往随风摇曳,芦花常被秋风吹落卷走,异乡漂泊的文人墨客有如芦苇一般,孤苦无依,自唐朝开始,芦苇常被借以表达诗人的思乡离愁之情。以下两首诗皆是诗人羁旅途中,望芦苇而心生苦闷,不由得发出感慨。
《风雨晚泊》
唐·白居易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
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
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
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
此诗是白居易得罪权贵,被贬江州时创作,借景抒情,抒发了诗人深感人生无常的苦闷心情。首联中苦竹缭绕,芦苇丛生,在这茫茫江上,停船所见令诗人不由得思绪万千。“苦”字一语双关,既表现出竹林被接连不断的春雨淹埋之惨相,也预示诗人自身仕途艰险,内心愁苦。尾联诗人将自己比喻成“一缕鸿毛”,时而被吹起,时而被打落,犹如在官场仕途的风雨交加中起起伏伏,宦海无常,而今漂泊在外,远走他乡,前途未卜,更是倍感孤独辛酸。
白居易甚喜芦苇与竹,二者形态皆是中空外直,柔韧坚强。在《琵琶行》中亦有“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此般搭配,可以猜想白居易从此处江边的苦竹芦苇丛得到灵感用以描写自己身处江州的凄凉寂寞,“黄芦苦竹”便成了身心孤苦的象征。宋朝诗人尤其爱用,如周邦彦在《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中化用了白居易的诗句作“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张炎在《意难忘·风月吴娃》中写道“更叹我,黄芦苦竹,万里天涯”。董嗣杲的《离江城遇雪》有“舟穿苦竹黄芦去,帽任回风急雪飘”。旧词新翻,同样真实地反映了词人的宦情羁思与游子伶仃之感。
除形态特征相似之外,唐代诗人李中在《庭苇》一诗中以“品格清于竹,诗家景最幽”将芦苇与竹相比,可见在古人心中,芦苇和竹子“清幽”之君子品格大同小异。自唐朝开始,在人格的表达上,芦苇也被文人赋予了竹一般高尚的道德情操。
《夜泊永乐有怀》
唐·许浑
莲渚愁红荡碧波,吴娃齐唱采莲歌。
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
本诗是诗人独自漂泊在外,夜宿江头,怀念起吴地的莲叶红荷,湖上童子齐唱采莲歌的美好情景。一个“愁”字牵动了全诗忧愁之感情色彩,表面回忆故里夏日风情,一片风光好,其实暗含如今愁绪。许浑的故乡在江苏省润州丹阳,可以推测此处的“横塘一别已千里”,指的是诗人现已距离他的家乡丹阳横塘千里之远,如今背井离乡漂泊在外,此时此刻身处永乐(现山西省永济市),十分想念江南水乡情调。
最后一句的“芦苇”在萧瑟的风雨中任凭摇曳,可见作者寓情于景,与芦苇颇有同感,在“风雨多”之下,倍感苍凉落寞,身世浮沉,缥缈不定。作者一生仕途坎坷,起伏不定,几次因病被罢免或辞官,又多次任多地的不同职位,“官”无定所,时常变迁,常有怀古伤今之作。这首诗便是寄意于物,写今昔之感,表忧愁孤苦之意。
芦苇的生长环境大多远离繁华俗世,处于乡野水边,肆意生长。因此芦苇也频现于逸士隐者的诗词中,可以体现他们倜傥不羁、安贫乐道、追求自由恬淡生活的精神品质。以下两首唐诗都寄寓了诗人对与芦苇共生的安闲隐逸生活的向往之情。
《芦苇》
唐·王贞白
高士想江湖,湖闲庭植芦。清风时有至,绿竹兴何殊。
嫩喜日光薄,疏忧雨点粗。惊蛙跳得过,斗雀袅如无。
未织巴篱护,几抬邛竹扶。惹烟轻弱柳,蘸水漱清蒲。
溉灌情偏重,琴樽赏不孤。穿花思钓叟,吹叶少羌雏。
寒色暮天映,秋声远籁俱。朗吟应有趣,潇洒十馀株。
本诗题为“芦苇”,描写乡野生活的情趣美以及在芦苇丛中过隐逸生活的恬静闲适。超脱世俗的人若是想过江湖隐士生活,需“植芦”,可见种植芦苇是实现隐逸江湖生活的一种方式。隐士在芦苇丛中生活,不仅“湖闲”,心也“闲”,这种闲情逸致可以让人忘却追名逐利,平定心性,达到安贫乐道、自然无为的精神境界。唐诗中以此诗为代表,芦苇逐渐成为江湖隐士高洁自由的象征之一,种植芦苇,也表达了文人士大夫对水乡渔村无拘无束的恬淡生活的赞美,以及对傍水而居、与芦共生的渴望与向往,对高风亮节的隐士品格的追慕。
《西江上送渔父》
唐·温庭筠
却逐严光向若耶,钓轮菱棹寄年华。
三秋梅雨愁枫叶,一夜篷舟宿苇花。
不见水云应有梦,偶随鸥鹭便成家。
白苹风起楼船暮,江燕双双五两斜。
这首诗描写了渔夫闲适自由的生活。首联提纲掣领,将渔父比作严光(东汉著名隐士,曾隐居富春山,垂钓为生)。颔联和颈联写渔父宿于江边芦苇丛中,随遇而安。尾联写日暮时分,楼船依旧不停歇,随风远航,反衬渔父从容淡泊,潇洒自如的悠闲生活。
最早在《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二诗中,“渔父”便被赋予了飘逸洒脱、超然物外的人格特征,可以说是“渔隐”的源头。“渔隐”是古代隐居生活的一种方式,临水而居,靠打鱼为生,芦苇也依水而生,从而阐发了芦苇与隐士的关系。整日与芦苇丛相伴的渔父穿梭于芦苇丛中,在江上过着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芦苇丛让人远离世俗,忘却烦恼。因此,芦苇也升华成了隐士的精神标志之一,是用以表达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重要意象。
在中国的唐诗中,芦苇可以是一种独立存在的意象,由于其各种特征而具备不同的情感内涵,还可以是两种意象的组合,如深秋与芦苇、苦竹与芦苇等,其包含的感情色彩也各不相同,但主要都是带有浓郁悲剧或悲壮的人生色彩的象征。秋风芦苇起,诗人悲秋伤怀,借芦苇表怀才不遇之意;异乡宿江流,诗人漂泊无依,凭芦苇叹人生无常之愁。芦苇的意象也并非不可替代,文人既可借梅、兰、竹、菊、松等常见植物意象来颂扬不慕名利、清高脱俗的隐士品格,亦可种植芦苇以追求闲情隐逸之江湖生活,与芦苇丛共生而远离世俗,忘却尘世烦恼,因此,芦苇也象征着随遇而安、枕石漱流的隐士精神。
第一种和第二种芦苇唐诗,体现了中国古诗一大特点——诗以言志,惊天地泣鬼神。此外,这六首唐诗都反映了中国古代诗人的一大共性,正如刘克庄在《跋刘叔安感秋八词》中所言,“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
综上所述,通过《小仓百人一首》中芦苇和歌与唐诗中芦苇诗歌的分析,二者在内容构思以及表现手法上确有相似之处,如借景抒情,寄意于物等。但就深意上来说,同样是寄情于芦苇,中国诗人在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层次与风骨气质要更胜日本歌人一筹。《小仓百人一首》中的三首芦苇和歌,两首出自女性之手,其芦苇意象带有浓厚的感性、悲恋之色,题材限制于男欢女爱、别易会难,这或许是受限于女性歌人的身份特征;唯一一首男性的作品也仅是描写自然景观。反观本文选取的六首芦苇唐诗,或叹胸怀大志无处施展,或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或言高风亮节遗世独立,有以小见大者,有富于哲理者,亦有超凡脱俗者。二者所表现出来的审美情趣与思想内涵截然不同,前者称之唯美,后者可谓不凡,这或许可追溯至彼时中日两国文化与思想的差异。
以选取的三首《小仓百人一首》中的芦苇和歌为代表可见,奈良至平安时期的部分和歌风格偏向悲情美学,表达了日本人对生活、生命乃至自然的感性思考。歌人对芦苇细致入微的观察,丰富多彩的联想以及与现实的结合,真情流露于和歌作品,体现出日本人“幽玄”“物哀”的审美意识。相较于日本歌人,唐朝诗人的感情更加生动饱满、气象万千。文中列举的芦苇唐诗中,如杜甫诗沉郁顿挫、境界高远,白居易诗雄浑铿然、富于哲理,皆有现实主义精神风格;温庭筠与王贞白的隐逸芦苇诗,语言平淡自然,风格恬静雅致,志趣尽显高尚。唐诗所展现的风貌,是自由奔放、畅快淋漓、直抒胸臆的,表达的是唐朝诗人们的价值取向、人生追求、崇高理想。
文艺作品是人们心灵与思想的产物,古典诗歌中的意象是人们情感物化的一种凝华。挖掘和比较同一意象下中日两国诗歌的异同,找到中日文化的共同之处和各自不同的特点,是一个长久的课题,督促着作者继续深入研究。期望本文能为进一步研究和歌与汉诗中的植物意象研究提供思路,为两国文化交流作出些许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