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齐
试论李白对董仲舒思想的积极继承与诗性表达
张思齐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儒学是李白思想的底色,其儒学思想与董仲舒的儒学思想有多方面的联系。李白留下了许多论及儒生的诗篇。在李白嘲讽俗儒的背后潜藏着他对董仲舒这位大儒的倾慕,而这种倾慕来源于李白对董仲舒《春秋繁露》一书的熟读、记忆和运用。李白对董仲舒《春秋繁露》一书在历史发展观、民族进步观、经济振兴观、日常生活观和积极人生观诸方面,都进行了诗性的言说。
李白;董仲舒;《春秋繁露》;思想继承;诗性表达
李白(701-762年)是盛唐时期的伟大诗人。他的思想是盛唐时代的一面镜子,反映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唐代是道儒释三教并举的时代。在李白的思想中,既有儒学思想、道学思想、佛学思想,甚至还有一部分纵横家的思想。毫无疑问,李白信奉儒学。尽管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已有的研究尚不充分,许多李白研究者对李白的儒学思想仅仅是提及而已,缺少系统深入的论述。笔者认为,儒学是李白思想的底色。更有趣的是,李白的儒学思想还与董仲舒(前179-前104年)的儒学思想有多方面的联系。
李白留下了千余首诗和六十余篇文章。诗歌是李白文学创作的主体部分。对于诗歌的理解,历来有“诗无达诂”一说,此说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第五》。所谓“诗无达诂”并非指一切的诗歌,而是特指《诗经》中的诗篇。之所以有“诗无达诂”一说,乃是因为在战国时期人们在交际场合有断章取义地引用《诗经》的习惯。“诗无达诂”,究其实质,乃是由于读诗人所处的具体环境不同而产生的理解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具有个性特征。《诗》诚然无达诂,任何其他文本亦无达诂。所谓一千个人阅读《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形象,此非虚言。尽管如此,诗有定值,这也是我们必须注意的。诗有定值,这是由诗歌本身的内容所决定的诗篇存在与流传的客观价值,这种定值是评价各种个性化理解差异的最终标准。综合以上种种考量,我们提倡从多种角度来阅读李白的诗歌,尤其注重李白诗篇中的具体内容。
在历史发展观上,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观点。《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
《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见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闻也,僖、闵、庄、桓、隐,君子之所传闻也。所见六十一年,所闻八十五年,所传闻九十六年。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1]10
三世说本来是公羊学家为了论证大一统的合理性而创立的学说。董仲舒发展了三世说,并进而提出了他自己的主张——三统说。三统说,其要义是每个朝代都有一统,它受之于天。旧王朝违背历史潮流而被抛弃,新王朝承应天命以替代旧王朝。以三代为例,夏代以寅月(农历正月)朔日的平旦时分为岁首,叫建寅,以黑色为上色,称为黑统,或曰人统。商代以丑月(农历十二月)的朔日鸡鸣时分为岁首,叫建丑,以白色为上色,称为白统,或曰地统。周代以子月(农历十一月)的朔日夜半时分为岁首,叫建子,以赤色为上色,称为赤统,或曰天统。
三统说,又名三正说。三正说的“正”,有两种读音:其一,“正”读平声,即“正月”的“正”。正月,农历一年的第一个月。正日,农历的正月初一。正旦,即正日。正朔,一年之始,即一年的第一天。三正,即夏正、殷(商)正、周正的合称。正月是每年农历的头一个月,一元更始,万象更新,新的取代旧的。在以上用例中,“正”都念平声。其二,“正”读去声,即“正确”的“正”。这是因为,三正昭示了天、地、人的正道、正轨,正常的法度,正常的途径。周以后至百世,必须用夏正(以农历正月为岁首),大体上仍然按照这个顺序循环往复,但是需要因时制宜,在制度上做出适当的改革。在清朝末年,康有为发挥了三统说,把它作为变法维新的理论依据之一。
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历史观,《李太白集注》卷二《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
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扰扰季叶人,鸡鸣趋四关。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白首死罗绮,笑歌无休闲。绿酒哂丹液,青娥凋素颜。大儒挥金椎,琢之诗礼间。苍苍三株树,冥目焉能攀?[2]50
此诗是李白感时忧世之作。他认为,上古时期那淳朴的风气虽然美好,但是社会毕竟在发展变化。大儒应该挥动手中的金椎,敦促人们口吐金玉良言,而不要含珠不语,庶几在诗歌和礼俗上有所建树。对于此诗,从前的理解多以“大儒”为讥讽的对象,本人于兹提出新说,以备一格。
李白不仅在诗歌中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历史观,而且还在文章中直接言及“三正”,《李太白集注》卷二九《比干碑》云:
太宗文皇帝既一海内,明君臣之义。贞观十九年征岛夷,师次殷墟,乃诏赠少师比干为太师,谥曰忠烈公。遣大臣持节吊祭,申命郡县封墓、葺祠、置守冢,以少牢时享,著于甲令,刻于金石。故比干之忠益彰,臣子得述其志。昔商王受毒痡于四海,悖于三正,肆厥淫虐,下罔敢诤。于是微子去之,箕子囚之,而公独死之。[2]522
这是李白追忆历史大事件而撰写的一篇碑文。曾经有人怀疑《比干碑》的作者是李翰,现在刊行的多种李白诗文集之编者仍然认为这篇文章作者是李白。《纲鉴易知录》卷四四唐纪太宗:“乙巳,十九年(645年),春正月,帝发洛阳。封比干墓(封,聚土也。比干墓,或说在今河南汲县城北)。诏谥殷太师比干曰忠烈,命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羊曰少牢),给五户洒扫。”[3]唐太宗于贞观十九年(645年)东征岛夷,获胜后班师回朝路过殷墟时,曾在那里休整部队。岛夷,泛指东海和南海一带的岛屿居民。岛夷人即台湾土著先民。比干为千古忠臣。唐太宗为了匡正人心,特地下诏,追赠比干为太师。比干,又称王子比干、干叔。比干是商纣王的诸父,担任少师。商纣王淫乱暴虐,微子启和箕子屡屡进谏,但是商纣王不听。后来,微子启逃亡,箕子装疯为奴。比干再度直言进谏,被商纣王剖心而死。商朝灭亡,究其根本原因,乃是商纣王违背了三正,破坏了天地人的正统。“三正说”是董仲舒“三统说”的直接来源,故而不少学人将董仲舒的历史观称为“三统三正说”。
在民族观上,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观点。《春秋繁露·竹林第三》:
《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夫庄王之舍郑,有可贵之美,晋人不知其善,而欲击之,所救已解,如挑与之战,此无善善之心,而轻救民之意也,是以贱之,而不使得与贤者为礼。[1]47
有人问:按照《春秋》的书法亦即历史著作撰写法,通常不给予夷狄礼遇,而只给中原的华夏族礼遇,不过,到记载邲之战时,却反过来了,这是为什么呢?董仲舒回答说:《春秋》没有固定不变的措辞,书法根据需要而变化。邲之战,晋国的行为与夷狄一样无耻,相比之下,楚国的做法却像彬彬有礼的君子,所以《春秋》的作者孔子就改变了措辞来记载这件事情。楚庄王放弃占领郑国,他有可贵的美德。晋国不懂得其美善,居然想去攻打楚国。郑国已经解围了,晋国却要去挑战楚国。这就违背了以善待善的本意了。因此,《春秋》轻视晋国,不让它与贤者一样受到礼遇。夷狄,统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四方各族。所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统称夷狄。邲,地名,在今河南郑州东。鲁宣公十二年(前597年),楚军与晋军会战于邲,晋军大败,楚军大胜,从此楚庄王成为霸主。《春秋》记载此事如下:“夏,六月,乙卯。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4]荀林父,春秋时晋国正卿,姓荀,名林父,字伯,卒谥桓。荀林父,又作荀伯、中行桓子、中行伯,以上均为尊称。晋景公三年(前597年,即鲁宣公十二年),楚庄王围郑,三月后,郑请降。荀林父率领三军救郑,当他们来到黄河边的时候,听说郑已降楚,本欲还军。然而其中军不听令,并率先渡河。荀林父无奈,只好率领全军渡河,他们行军到邲,与楚军会战。晋军惨败而往回逃,这些败兵争抢船只渡河,自相残杀,船中手指可掬。《春秋》记载此事时,言及荀林父没有使用尊称,而是直呼其名,这意味着不给予他礼遇。董仲舒《竹林篇》主张“从变而移”,这是一种进步的民族观。夷狄中的某一国进步了,就给予礼遇,对之如华夏一般,彬彬有礼;中原的某一诸侯国退步了,就不再给予它礼遇,而鄙视之如同夷狄。
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民族观,并对之做了诗意的表达,《李太白集注》卷三《行行且游猎篇》: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将游猎夸轻趫。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迸落连飞髇。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2]73
天宝十一载(752年),李白在北上途中游览了广平郡的邯郸、临洺、清漳等地。同年十月,李白抵达幽州,他产生了立功边疆的思想,于是在边地练习骑马射箭。李白十分好学,当他目睹边城健儿骑射的时候,心中颇多感慨,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这一年李白52岁,壮心未泯,报国心切。就在这一年,当他发现安禄山的野心之后,曾经登上黄金台(又称金台、燕台,位于今河北易县境内易水岸上)大哭一场。隋朝末年李白的祖先迁居西域,李白在西域的碎叶城出生。碎叶城位于中亚细亚巴尔喀什湖的南岸,故址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附近。碎叶在当时属于唐帝国安西都护府,属于唐朝的边疆地区。安西都护府的居民,大部分是胡人,李白在他们中间长大,自然了解他们。大约在李白5岁的时候,他家从西域迁回内地,在绵州昌隆县(今四川省江油市)定居下来。四川有许多少数民族,李白对他们有很深的了解。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大家庭,李白对于少数民族十分敬重,李白《行行且游猎篇》就是一篇颂扬少数民族的诗歌。在李白心目中,夷狄并不落后,而是十分优秀,令他肃然起敬。李白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这两句诗表现了李白的理想,他不想做一介无用的书生,他觉得终生皓首穷经没有多大的意思。他想身着戎装,骑马杀敌,驰骋疆场,报效祖国。
民族进步观,这是董仲舒最重要的思想之一。《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也论述了董仲舒的民族进步观,其要义如下:华夏和夷狄的区分,应当以经济文化的发展程度为标准,而不是以居住的地域为标准,更不能以种族上的人类体质学方面差异为标准。韩愈《原道》:“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5]孔子作《春秋》寓有深意:诸侯如实行夷狄的礼俗,那么是夷狄;如实行中国的礼俗,那么就视之为中国人。韩愈的话较好地概括了董仲舒的民族进步观。《宋文鉴》卷一一四孙复《答张洞书》:“至于终始仁义,不叛不杂者,惟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而已。”[6]孙复(992-1057年),字明复,号富春,晋州平阳人,居泰山聚徒讲学,世称泰山先生。孙复认为,在孔子和孟子之后,只有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才算得上建构道统的人物。韩愈著《原道》以阐明儒学的根本精神,韩愈对董仲舒民族进步观的归纳切中肯綮。
董仲舒进步的民族观在李白诗歌中多次得到回应。民族进步的反面是民族倒退,而民族倒退的极致是民族分裂。李白热爱祖国,他坚决反对民族分裂。《李太白集注》卷十一《赠武十七谔并序》:
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木沉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2]216
此诗作于至德元载(756年)春,李白时年56岁。当时安史之乱已经爆发,李白因躲避战乱而来到东南,他的儿子伯禽却仍然留在沦陷区东鲁。武谔是李白的门人,他决心冒险去接回伯禽。李白感动,作此诗相赠。李白在《赠武十七谔并序》中,赞扬了武谔的勇敢,谴责了少数民族中的民族分裂主义者。“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李白用“狄犬”来指称安史乱军,说他们在洛水一带狂吠,竟然把内地的天津桥变成了边关的城墙。从这里可以看出,李白具有反对民族分裂、维护国家统一的鲜明立场。
在经济方面,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观点。董仲舒《春秋繁露·度制第二十七》:
凡衣裳之生也,为盖形暖身也。然而染五采、饰文章者,非以为益肌肤血气之情也,将以贵贵尊贤,而明别上下之伦,使教亟行,使化易成,为治为之也。若去其度制,使人人从其欲,快其意,以逐无穷,是大乱人伦而靡斯财用也。失文采所遂生之意矣。上下之伦不别,其势不能相治,故苦乱也;嗜欲之物无限,其数不能相足,故苦贫也。今欲以乱为治,以贫为富,非反之制度不可。古者天子衣文,诸侯不以燕,大夫衣褖,士不以燕,庶人衣缦,此其大略也。[1]290
以上引文仅是《度制篇》的末段。这里谈到了服饰制度。或许有人不解,在一篇专门论述经济思想的文章中,为何董仲舒要大谈特谈服饰问题呢?原来董仲舒深层次的经济思想正好隐含在《度制篇》的特殊结构之中。《度制篇》包含四段。“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是世之所以难治也”,这是第一段,论述贫富悬殊的根源。“孔子曰君子不尽利以遗民……乃天理也”,这是第二段,论述官员与民争利的危害。“凡百乱之源……此之谓也”,这是第三段,论述等级制度的必要性。第四段即末段,讲服饰问题。
《度制篇》一本作《调均篇》,从表面看董仲舒用了3/4的篇幅来论述调均的重要性,指出调均的途径是,建立一套制度来限制“君子”将利益捞取净尽,以便给老百姓留下一些活下去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董仲舒《度制篇》以论述服饰问题结尾。这是为什么呢?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抑或画蛇添足?当然都不是的,董仲舒善著文章,他字斟句酌,惜墨如金。这是因为,服饰体现的是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而这种社会秩序是以生产力的发展为保障的。一般说来,生产力越发达,服饰越丰富。《度制篇》的特殊结构表明,董仲舒的经济思想,其核心是振兴经济以维持社会的稳定。《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来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7]563董仲舒所期望的不仅是稳定的社会秩序,他还期望汉帝国的经济得到振兴。
李白的经济思想流露在他的不少诗篇中,比如《李太白集注》卷六《少年行》: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蕙兰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2]139
这首《少年行》,结构特殊。其特殊之处在于语句的多寡,与所欲表达的思想,在比例上很不均衡。李白青年时期曾经游历淮南,其间写了三首《少年行》,具体作年不详,《文苑英华》卷一九四将它们编在一起,此为第一首。全诗共30句,前面22句为第一部分,描写游侠少年的豪爽。游侠少年的最大特点是不惜黄金,他们挥金如土,为的是满足自己的心意。李白《少年行》第一部分以两个设问句结束,问的是:男儿百年究竟应当怎样度过?后面8句为第二部分,表达自己的态度:愿做战士,不做穷儒。穷儒、酸儒、迂儒、腐儒、陋儒、寒儒……这一连串的语词,都带有讽刺性。李白不是穷、酸、迂、腐、陋、寒之儒生,他是一位一往无前的征战士,有一套振兴自己家庭经济的办法。李白的一生过得潇洒。
在日常生活观方面,李白继承和发展了董仲舒的观点。《春秋繁露·身之养重于义第三十一》:
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奚以知之?今人大有义而甚无利,虽贫与贱,尚荣其行以自好,而乐生,原宪、曾、闵之属是也。人甚有利而大无义,虽甚富,则羞辱大恶,恶深,祸患重,非立死其罪者,即旋伤殃忧尔,莫能以乐生而终其身,刑戮夭折之民是也。夫人有义者,虽贫能自乐也;而大无义者,虽富莫能自存。吾以此实义之养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财也。[1]330
董仲舒《身之养重于义》篇论述义与利的关系。义与利二者不可或缺。利是用来供给身体所需、使身体长大成长的,义是用来滋养人心、使之平静和顺的。董仲舒说: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在这里,“其”是所有格代词,指“人的”。泛称的“人”即人类、人的全体。董仲舒对义利关系的看法适用于全人类,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今日我们常说的三观,指的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世界观是人们对世界的总的根本的看法。由于人们的社会地位不同,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因而形成了不同的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而人生观决定价值观。在三观之中,世界观主要通过理论学习来确立,同时它也接受日常生活的检验。人生观和价值观主要通过日常生活来树立,同时它们也离不开理论的指导。概言之,正确的三观都离不开日常生活这样一个实践环节。人们对日常生活的认识和看法就是日常生活观。人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各种利益,而各种利益是否值得去经营和追求,最终还得看它们是否公正合宜。公正合宜,在董仲舒的语汇中称为“义”。“利”和“义”构成一组对偶范畴。
那么,应当如何对待义利的关系呢?对此,董仲舒提出了一个命题:明道正谊不计功利。这一命题的出处是《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其中有云:“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7]570明道正谊不计功利,这是董仲舒对孔子义利观的发展。在董仲舒生活的那个时代,汉帝国经济发达,城市繁荣,国势富强。大致上说,在经济发展的时候,谋利的机会也比较多,人们容易受到利益的吸引。《春秋繁露·天道施第八十二》:“利者,盗之本也。”[1]654意志薄弱者往往以非法的手段谋取利益,其行径如同强盗。一个人的意志究竟是强固还是薄弱,这取决于他心中“义”的观念是否牢固。《春秋繁露·玉英第四》:“凡人之性,莫不善义,然而不能义者,利败之也。”[1]75董仲舒是一位伟大的教化家,他认为人本慕义。以此之故,董仲舒提倡培养人的羞耻心。
在现实生活中,唯有坚持心中的义,方可从容应对利害交织、纷纭迷乱的一切。董仲舒的义利观在李白的诗歌中有所反映。《李太白集注》卷十九《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折杨》《黄花》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2]352
此诗作于天宝八载(749年)冬,李白时年49岁。诗题下原注:再入吴中。由此可知李白当时在今江苏省苏州一带生活。王十二,李白的朋友,他做了一首诗《寒夜独酌有怀》寄赠李白。李白读后心潮澎湃,于是写下此诗作答。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是347言(不含标题和标点)51句的大篇,该诗将错综时空的叙事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全诗可划分为四节:前10句为第一节,李白通过描写雪夜的景色而引发人生的感慨: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第11-19句共9句为第二节,李白通过两次言“君不能”而告诫王十二:斗鸡取宠难,建军功更难。第20-33句共14句为第三节,李白通过两次言“君不见”而描写了自己的困境: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李白遭谤受谗,仕途困顿。第34-51句共18句为第四节,李白通过列举史实而抒发了他对不合理现实的愤慨:孔子生于乱世而不为世用,前秦奸相董荣以佞进幸,韩信功大但结局悲惨,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书裴敦复被奸相李林甫杖杀。尽管如此,李白对生活仍未丧失信心,他与朋友王十二共勉: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论心,他们心中有义。握手,他们手拉手朝前走。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只要心中守望着义,那么就能够坚韧地活下去。讲完这一番话后,李白的心复归于平静。
董仲舒认为,治国之道和治身之道相通,《春秋繁露·通国身第二十二》:
气之清者为精,人之清者为贤。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治国者以积贤为道。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主。精积于其本,则血气相承受;贤积于其主,则上下相制使。血气相承受,则形体无所苦;上下相制使,则百官各得其所。形体无所苦,然后身可得而安也;百官各得其所,然后国可得而守也。夫欲致精者,必虚静其形;欲致贤者,必卑谦其身。形静志虚者,精气之所趣也;谦尊自卑者,仁贤之所事也。故治身者,务执虚静以致精;治国者,务尽卑谦以致贤。能致精,则合明而寿;能致贤,则德泽洽而国太平。[1]220
董仲舒主张“通国身”亦即“国身共治”。董仲舒将“国”放在“身”的前面,这是他与道家的根本区别。在董仲舒看来,治国远比治身更重要。尽管如此,调理一己之身体也并非无关紧要的事。这是因为,治身的方法可以用作治国的参照。我们常说“国家机器”,国家犹如一部庞大的机器,它是可以扪及的。人的身体犹如一部精密的机器,它也是可以扪及的。可扪及性(tangibility)是物质的基本特征。气(material force)是物质性的力量,气是物质存在的一种样态。董仲舒说:气之清者为精,人之清者为贤。莎士比亚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8]董仲舒说: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治国者以积贤为道。道家在治身的时候重视储精,董仲舒和老子都明白为国家储备人才。在“通国身”这个命题中,“身”并不是类比,而是方法论。由此而观之,董仲舒是精通道学并掌握了道法的大儒。
董仲舒的一生是积极有为的一生。董仲舒曾任博士、江都相和胶西王相。他的政治主张为汉武帝采纳,推行全国。《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董仲舒有王佐之才,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7]571董仲舒有大才,并且得以展示其才。这得益于他终生秉持积极人生论。董仲舒年老归乡之后,仍然关心国家大事。每当大臣们在大政方针上争议不决,朝廷就派人去请教他,而他总是以明确的主张和具体的办法来回复朝廷。
主张人生积极有为,在这一点上李白完全继承了董仲舒的观点。《李太白集注》卷七《悲歌行》: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悲来乎,悲来乎!凤凰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2]163
李白《悲歌行》作于其晚年。在这首诗中积聚了诗人的人生体验。治国者以积贤为道。董仲舒这样说,而最高的治国者,亦即封建社会里的皇帝,却未必这样做,或未必能够做得到。贤,贤士,即道德高洁而又有才能的人。李白一生都在努力,他想使自己成为贤士,对社会有益,对国家有用,对自己心安,能够舒展胸臆,实现人生的价值。以积聚贤士为道,这是治国者应有的人才观。然而,应有未必等于实有。实际的情况是贤士往往处于荒诞的处境中。李白在《悲歌行》四次呼喊:悲来乎,悲来乎!这四个“悲来乎”叠句,将全诗划分为四节:第一节中的警句是: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当真正的悲哀袭上心头的时候,一个人是说不尽其中的滋味也笑不出声来的。这是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第二节中警句是: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人生到世界上之后总是要死的,谁都想不朽。想不朽,难。在以上两节诗中李白写自己。第三节描写前代贤士的悲惨遭遇:贤臣微子被逐,贤臣箕子不得已装疯,战功赫赫的李广终生得不到爵位,屈原因忠贞而遭流放。第四节继续描写前代贤士的悲惨遭遇:秦国丞相李斯被夷三族,范蠡辅助越王勾践成就霸业后不得不离开越国而泛舟五湖。不过,李白找到了两个榜样:一是惠施,他有经国之才,但是不肯受王权;一是卜式,他不习文章,但是努力报效国家。最后,李白告诫年轻人:要趁年轻当大官展大才,莫做一辈子白头书生。天宝十四载(755年),李白55岁。那年十一月,安史之乱(755-763年)爆发了。皇帝宠爱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发动了叛乱。这是李白亲身经历的最为荒诞的事情。安史之乱以后,唐帝国盛极而衰。李白卒于宝应元年(762年)十一月。那时,安史之乱尚未彻底平定。除了早年风光过一阵子之外,李白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重用。李白身处悲凉之境,却大谈人生事业,主张积极有为,在荒诞的世界中做自己的孤胆英雄!
总之,董仲舒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他实现了自己的社会理想。由于时代环境和个人性格的局限,李白没有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尽管如此,李白对董仲舒还是有继承、有发展的,而且李白还对董仲舒的思想做出了绝妙的富有诗意的表达。李白在申说董仲舒的主张时,采用的是间接性的、具象性的言说方式。尽管李白的董子言说是诗性的、婉曲的,然而却是本质的、切中肯綮的。
[1] 董仲舒.春秋繁露[M].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2] 李白.李太白集注[M].王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 吴承权.纲鉴易知录:四[M].施意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1177.
[4] 中华书局编辑部.汉魏古注十三经: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8:196.
[5] 韩愈.韩愈全集[M].钱仲联,马茂元,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1.
[6] 吕祖谦.宋文鉴:第二册[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539.
[7]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 人民文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9.
Li Bai’s Positive Inheritance and Poetic Expression of Dong Zhongshu’s Thought
ZHANG Si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Confucianism is the basis of Li Bai’s thought,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at of Dong Zhongshu in many aspects. Li Bai (a great romantic poet of the Tang Dynasty) had written quite a few poems dealing with Confucian scholars, and what is hidden behind the fact that Li Bai laughs at vulgar Confucian scholars is his ardent love to Dong Zhongshu, which stems from his proficient reading, good memory and appropriate application of Dong Zhongshu’s. In a poetic manner Li Bai expounds the book in terms of its historical development, national progress, economic revitalization, daily life management and positive outlook on life.
Li Bai; Dong Zhongshu;; ideological inheritance; poetic expression
10.3969/j.issn.1673-2065.2022.03.016
张思齐(1950-),男,重庆南川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I207.62; B234.5
A
1673-2065(2022)03-0113-07
2021-06-18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