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老田披着外衣一脚踏出大门,顺着水泥硬化路出了巷道,硬化路有些破损,一些地方裸露出豆子大小的石子,这条硬化路有七八年光景,真是不经造啊!小巷七八十米长,路两边四五户人家,如今牲畜没有了,手扶拖拉机也就三四辆,一年农忙时出出进进只有那么几天,路怎么就坏了呢?主要是这天气,都过立夏了,早晚还这么冷。尤其是每年霜降过后,路上积了水,晚上结冰,白天消融,一冻一消间,硬化路可就受不了,水泥路面开始脱落,一层一层,形成洼地,昨天还下过一阵雨夹雪,今晨洼地里积满了水。
出了巷道口是官道,称官道是因为这是一座古城堡内连接南门和北门的主干道,也是这个村庄的中轴线。官道宽约十米,长二百多米,全是错落有致的花岗岩条石铺就,一块块仿人工錾刻而成,泛着青里透红的质感,给人一种敦实之感。
一座城就是一个村。
官道两旁,是今年刚刚修建完成的木质门面房,共有四十多间,每间门面都安装着镶嵌玻璃的仿古木格门窗,三四间门面房之间有一合高顶硬山式两出水雕花木门,门两边镶嵌着圆、方装饰砖雕青砖围墙,有一种古香古色的感觉,不光这条官道,还有不远处斑驳陆离的老城墙。
老田大名田吉祥,属马,今年78岁,这条路都走了七八十年,从土路到砂石路,再到水泥硬化路,把光屁股小孩走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以前的记忆模模糊糊,连不成电影,一节一节断片,一段一段又仿佛浸透了水分,分不清那一段到底是哪一段。只是近三十多年的记忆分外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老田背剪着双手,在官道中央站定,随意向南看一眼,宽阔的官道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村庄还在沉睡当中,几只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在路边蹦跳觅食,官道和村委会前的广场昨天已经打扫干净了。家家户户的门前庭院,一会儿也会打扫干净,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这是黑城村民多年来的习惯。
一阵风吹来,老田感到一阵凉意,抬头望望天空,天空呈靛紫色,那是包容了太多的蓝。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今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他紧了紧衣领,转身向左边走去,目之所及是北城门,说是城门,城门楼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断开的两堵高墙无言地立在那儿,听说城门楼要复原的消息,都不知道是第几波了。官道两边整齐的门面房在晨曦中肃穆着。门面房每隔一段都有一条与官道垂直的巷道向路两旁辐射过去,极像一个汉字的“非”字,老田家的巷道是其中的一条。门面房后面每家的院落里几乎都盖了二层小楼房,最里边的院落紧挨着老城墙,从官道掠过人家屋顶能清楚地看到苍黑的墙头,好似前边站了几排矮个子人,最后大个的额头直逼你的眼睛,那是黑城的老城墙。
自从黑城村被住建部确定为“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全国第一批试点村以来,这个古城内的村庄发生了一些变化,来村里观光、寻古、寻找创作灵感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从南城墙根的小巷道拐进去,村委在这儿辟出一片空地,建了几所院落,每所院落都是三间平房,用木头篱笆围着,篱笆墙上有半掩的简易木门,房前的小路两旁,是翻开待播的菜畦。从外及里,第一所院落的房子为本地青杨木材建成,单梁单扣,木门木格窗子,土块泥巴墙,这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农村房屋的样式,里面是锅灶连炕的格局,配套陈设了一些老旧生活日用品。第二所院落为东北红松雕花起脊大房,代表了农村改革开放以来兴起的仿古雕花大房样式,是农村第二代房屋样式,里面配套了相应的高背弹簧沙发,又窄又长的喷漆条几,还摆设了原木大衣柜、高低柜、角柜,取暖的大头铁皮火炉等生活日用品。第三所院落是近二十年的农村房屋样式,砖混结构盖板房,“玻璃窗子玻璃门,里头坐的城里人”,屋内格局按城市楼房结构设置,分出了专门的空间,客厅、卧室、餐厅、厨房、卫生间和储物间样样俱全,里面的陈设也多出了新式海绵布艺沙发、餐桌、电视柜,配备了液晶电视,卧室安置了席梦思……第四所院落有院无房,最能代表农村第四代住房的房子样式是什么呢?是现在村里家家户户盖的二层小楼房吗?还是模具现浇小别墅呢?就让大家展开想象的翅膀去飞翔吧!
这儿是黑城村的民俗馆。经过一年多的修建终于完工,就在今天,这里要迎接民俗馆的第一批客人了,听说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作家艺术家,正好给民俗馆“开光”了。
老田转身向北走去,沿着官道走出北城门,老习惯,每天都要按逆时针方向,沿着黑古城外面的环城小路走半圈或一圈,被乡亲们称作老田巡城。老田巡城一般要看這天的身体状况或天气情况,身体没的说,主要是天气,比如下雨下雪,刮风打雷,老田都要酌情而定,心情基本不影响老田的巡城。
这座老城,基本呈四方四正,叫黑古城。黑古城里面是一个行政村,叫黑城村,村名正如脚下的黑麻土一样,没有半点修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些村庄流行改名,啥上游、红星、卫星等等的,黑城这土里土气的名字竟然没有改动,也算是个奇迹。也许是那些好事者看到这座黑魆魆的古城墙,胸中那点可怜的墨水实在撑不起给一座老城冠名,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高深的名字能和老城搭上一点点关系,只好作罢,黑城就黑城吧!
黑古城坐落在西宁大南川上游较开阔的加牙滩,北距西宁城区五六十里,南面十里处为连绵的祁连山支脉拉脊山,层层叠叠的拉脊山如一道道屏障横亘在前面,正南有大、小马鸡沟峡和贵德峡,东南有王沟尔峡,西南面有静房滩、石塘门水榨,都是西宁通往青南地区和环湖地区的重要交通孔道。在这样一个战略要地修筑黑古城,意义重大。
这些知识是老田的四儿子田璜讲的,在清代大名士杨应琚编撰的《西宁府新志》中也有记载,老田没有看到这部古书,就是看到了,估计也看不明白,但他从文化馆的几次培训、外来人员的闲聊中知道了黑古城以前是西宁城南部的重要军事防御要塞。昔日戒备森严的前沿阵地,今天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家园,作为城中一员,老田和村民们闲谈时总有一股自豪之情从胸中涌起。
黑古城墙基高出环城小路两三米,老田一边往前走,一边仰头扫一眼老墙,老墙高约七米,墙外栽着很多青杨,枝丫恣意乱长,庞大的树冠呈黑褐色,比城墙头还要高,虽然树枝发芽还得几天,从远处看去,已经有一层淡淡的绿意了。
东边天际的颜色越来越亮,已经出现鱼肚白,拉脊山隐藏在雾气中,看不清全身,只有一些地方露出苍黑一角。西南边弟兄山三个山峰紧紧偎依着,肩并肩,不离不弃,阻挡住了寒流的先锋,雪线不再向这边浸淫。
老田有四个儿女,老大是女儿,叫田青,出嫁到邻村新城村,如今外甥都有了孩子。老二田二顺、老三田三顺,老四田璜。二顺腿有残疾,在上游镇“水井巷”开铺子。三顺在餐饮行业一创就是半辈子,如今也有自己开的农家院,生意挺好。田璜初中毕业考入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山后的群加乡教过三年书,调到区第一中学教学,后娶妻生子,在县城买了商品房居住。田璜爱好文学,省作协会员,曾在省内报刊发表了一些描写家乡风土人情的散文作品,被黑城村的乡亲们誉为“写家”。
几个孩子虽然不是人伙里的尖子,都已成家立业,托共产党的福,小日子过得都不错,老田操心最多的是二顺。
二
说起二顺,这孩子脾性犟得很,认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自小就是这样。二顺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他跟刚子、山神保和才郎三个小伙伴爬到城墙顶上玩耍,有人建议,看远处能叫上名字的山像什么,从北方看起,按顺时针方向旋转,孤山尔像牛心,方台像一张桌,阿姆吉利山像火焰、尖石山像剑、弟兄山像三兄弟、拉摩勒像魔爪、南佛山像佛……看完远山,再看近处,城墙不远是边墙,那条偎依在黑古城西侧的边墙又像什么呢?几个人又开始议论起来。
二顺说,是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龙。
山神保搔搔后脑勺说,断断续续更像一个大大的省略号!
钢子说,哪呀,肯定是哪家的城墙呀,可比我们黑城大多了。
二顺说,就是,这个大城里有多少人家呀?
山神保说,人家肯定比我们黑城的多,你看前面山坡上,那些有树的地方,都有庄廓院子,有很多人家。
我们黑城的人家也不少啊!才郎白了山神保一眼说,不如我们数一数黑城里到底有多少个庄廓。
这个建议好!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开始边走边数城墙下面的庄廓院子。城墙顶上有的地方比较宽,可容一辆架子车通行,有的地方窄一些,也有一些地方的一侧垮塌下去了,墙头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四个小孩为了显示自己数得准确,遇到这样的墙头,照样骑着墙头挪到前面去。
孩子们的喊叫声惊动了下面院子里的人,都抬起头瞅着他们,开始有人不断地喊起来,快回去,快回去,危险啊!
见上面的小孩没反应,还在一个劲儿的往前挪,从地上捡了土坷垃,抬起手佯装要甩上去,二顺几个人害怕了,调转过身开始撤。在挖了脚窝登上城墙的地方,四个人围在一起开始对数,田二顺说有四十九个庄廓小院,而其余三人说是四十八个庄廓小院,说来说去达不成一致,不知道谁对谁错,相互争执起来,二顺急了,想后退一步再挺过去争辩一下,没想到这一退,自己一个跟头从墙上摔了下来。
幸好这段小孩爬上爬下的墙头不是太高,摔伤了腿,治好后左腿留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
二顺在黑城村读完小学三年級,到上游学校读四五年级,每天来回走三四公里,也不算远,等到读初中的时候,初中部从上游学校分出来,在距离黑城村不远的宁贵公路旁边征用黑城村的土地,选址建校,随后上游乡的机关单位都迁到公路两旁,一律是崭新的红砖瓦房。黑城村一些头脑活泛的人家见缝插针建起了小房子,开了几家代销店。只几年工夫,小旅社、小饭馆,百货小卖店在公路两旁开起来,逐渐形成了一条两百米长的小街。
二顺由于腿的原因,在学校里常常被同学们排挤,虽然学习不错,终究没有念完初中,辍学回家。包产到户了,家里种的地多,缺少劳力,二顺又干不了地里的重活,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真是给老田两口添了不少烦恼,那段日子,老田还在黑城村办小学当民办老师,每天只要一放学,就赶紧往地里跑,忙到天黑,才往家里走,周末学生放假了,老田又开始忙地里的活儿,回到家里又开始发愁二顺的事。
有一天,老田突然想到,如果也在上游街上开一个小铺子,让二顺去守铺子,免得整天不着家,跟着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也能挣几个钱,老田一有空儿,常常琢磨这个事。
在通往上游村的马路边有人盖了几间铺面,老田瞅准了这里的位置,要是在这里盖两间房子,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他知道路边有几分是刚子家的地,刚子家里没人手,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把这块地兑过来。如果人家意识到这块地有这么好的地理位置和发展前景,人家肯定留着自己用。老田琢磨透了,立马动身带着一包老茯茶,一包冰糖和一包桂圆去刚子家,好说歹说,用自己多出一分的地兑换过来,盖了两间门面房,代销起了食品百货,二顺成了店主。
经过几年的经营,代销点成了小卖店,加上二顺头脑不赖,虽是小本生意,小店天天有起色,年年有变化,商品的种类也由当初的几十种增加到数百种,小街逐渐发展成为上游公社最繁华的地方。
大约1983年左右,上游公社改为乡建制称为上游乡人民政府,小街的规模也扩大了许多,近200米的大路两旁一间接一间盖满了铺面,因小街很窄,铺面密集,和西宁的水井巷相似,被上游人称之为“水井巷”,这个名字一直沿用了几十年。
新千年伊始,上游乡和毗邻的马场乡撤乡合并为上游镇,这条小街在美丽乡村和小城镇建设中,蜕变为一条商铺林立、宽敞整洁的小街,因水井巷紧邻南川河,南川河古时也叫麒麟河,改建后的小街被区民政局地名办公室命名为麟河路,黑城村村口那条路及延伸段,被命名为黑城路,路两边树立标识牌。麟河路这个名字并没有因为树立标识牌而被大家接受,人们还叫“水井巷”。黑城路被大家接受了,不是才接受,以前人们就叫黑城路,从黑城出来的路,不叫黑城路叫什么?
在院子里盖房子是二顺后来的打算。当初老田从村委审批宅基地,在城内自家自留地里打了一副庄廓院,把老院的三间东房拆给了二顺,再凑了一些木料,盖了四间房,一间堂屋,堂屋左右各一间卧室,一间主卧,是二顺两口子的,一间次卧,是孩子的卧室兼客房。另外一间是厨房兼储藏室。小院里房子坐北朝南,院子中心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正中栽着一丛干柴牡丹,周围栽满了芍药、荷包牡丹及龙爪、金丝莲等花卉,这个花园在院子正中,是有深意的。此方位在院子中宫位置,栽种的干柴牡丹,据说具有辟邪镇宅作用。因庄廓左右都是别人家的庄廓院墙,院门只能开成南门,南门从风水学上讲是最好的朝向,只是前面是巷道口,为防止家财外露,后来在门口用土块砌了一个照壁。
院子收拾起来后,二顺一家没怎么住,为了吃住方便,就搬到上游水井巷的铺子里去了。开始还三天两头回来一次,后来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直接个把月回来一次,或春耕秋忙的时候回来,干完活又回去了,老田常常在背地里骂二顺,挣钱上瘾了,都忘记黑城里还有个家啊!
突然有一天,二顺找老田说一件事,说要拉倒家里的青杨木房子,要盖一面松木大房。
二顺的想法直接把老田吓着了,说二顺啊,房子能住就行了,尕牛犊跟着大牛屙屎,别撑坏了自己。
二顺说,爸,您看咱村里有本事的人都跑出去了,出去几年回来,首先要翻新房子,人家这几年流行松木大房,雕花的,宽敞气派,有一股松香味儿,虫子也不来骚情,多好!
老田嘴上没说,心里说这孩子有见识,只是担心现在一方松木七八百块钱,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一面松木房子要花一万多块,這可是笔大数目,再说家里也没有多少存款啊!大房可不是用嘴皮子说出来的。
二顺说,您老就放个话呗,钱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好了。
老田想,这娃口气还不小,想办法,你就惦记着你姐田青家的那点钱吧?人家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借!
果然,二顺搔搔后脑勺,说,这几年我姐家买栽毛褥子,应该有点钱吧?我们铺子里可以挪出来一点,再向别人借点,不就够了吗?
二顺始终没问家里有没有钱,只是怯生生地看着老田。
老田猜透了二顺的心思,说,你想让家里也拿出一点钱,家里没多少钱,家里的钱还有用场。
二顺终于把老田给绕进去了,赶紧说,钱放着也是放着,我又不是不还,到时候我会连利息一并还上。
老田没再说话,看来不拿出一点钱是不行了,老田想。
几天后,二顺家的旧房子拆除,除了几根柱子、大梁外,一些椽子、随梁等木料已被木虫吃空了,好像再过一半年,房子就会倒塌掉。
拆下来的木料靠南墙立了,一些折断的、残损的小件随意堆放在南墙根里,场地刚收拾好,新木料便拉过来了。真的是红松木料,老田看着六七个人费力地抬着一根六米长的大梁料歪歪斜斜地进了大门,心中无限感慨,是啊,娃娃们长大了,出息了,娃娃们不甘落后,在往人前头奔啊,眼眶竟有些湿润,转过脸趁擦汗的时候抹了一下眼睛。
匠人是陈家滩村的,陈家滩出木匠。据说很早以前,陈家滩的木匠就参与塔尔寺的扩建和维修工程,在青海、四川、西藏、甘肃等牧区很有名,他们常年奔波在牧区,修建维修寺院,村里的男劳力几乎都会木匠活儿,尤其是花草雕刻,是他们的绝活,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周围盖房打家具这样的小活儿,他们一般是不接的。
不知二顺是怎样请到陈家滩匠人的,还请到了比较有名气的老掌尺史木匠。木料是史木匠带着俩徒弟去西宁东货场木材市场挑选的,按木质的大小和用途,在木材打头的截面上用粉笔编上号,从1到100多号,这些泛着铁锈红颜色的东北红松,在匠人眼里是柱子,是大梁,是椽子,五间房子的木料,不多一根,不少一截。还特意挑选了几根樟子松小料,是专门用来雕刻花草的。
经过师徒仨一个月的忙活,红松木料变成了五间房屋上的不同构件,一类一类摆放在一起,榫卯都已开好,在木构件的隐秘处用木工笔标记着上、中、下,左、右,1、2、3等字样。
上宝梁前一天,木匠师傅和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把五间房的金柱立起来,套上檩条,像垒积木一样。地上的木构件逐渐减少,屋子的框架显现出来,最后只剩下宝梁和椽子。史掌尺亲自在宝梁正中开了一个长方形暗槽。
一切准备就绪,按掌尺史木匠安排,装宝瓶用的东西早已准备齐全。一小团酵面,一小把五色粮食,若干金、银等贵重金属碎屑,一尺红棉布,四枚硬币,半盆糖果、核桃、枣和一把硬币。一副对联:周公选定吉祥日;鲁班造就幸福屋。横额是上梁大吉。另外,还准备了几条“狮王在此”“立木大吉”“凶煞远遁”等竖额。酵面是二顺托弟弟田璜从一中学生大灶偷偷要过来的,装宝瓶的酵面是有讲究的,酵面也叫发面,一般要从政府机关、学校等大单位食堂偷出来的为最好,有发财、发达等寓意。
第二天早上五时,大家开始最后的准备,史掌尺把五色粮食及金银细软用红布包裹,装进暗槽,用酵面封口,再用红棉布把装有宝瓶的暗格呈菱形包裹起来,在四角里按木纹钉上四枚硬币,在大梁正中挂了一条鲜艳的红被面。这时候鲜红的对联已经在前檐柱上贴好,在堂屋的正墙上贴上了“狮王在此”等竖额。上宝梁仪式开始,骑在上面的人开始拉拴着宝梁的绳子,下面的人用力举着,最后用木棍、方头铁锹在下面往上顶,等宝梁拉上去,静等七时,吉时一到,史掌尺和上面的几个人快速将宝梁两端楔入母榫,下面一串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史木匠嘴里念念有词,一把一把抛撒糖果硬币,下面的男女老少一片欢呼,随着纷纷而下的糖果,忽左忽右疯抢起来。
这是一面五间红松双梁双扣雕花大房,上面有五层花草,雕凿有梅兰竹菊“岁寒四友”,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以及富贵牡丹,祥云等传统吉祥图案,整体看起来大气而宽敞,加上前面宽大的北京式双层木格玻璃窗,按史掌尺的话说,这样的房子比以前的老大房做了很多改进,木格窗换成了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去掉了繁复的柱口牙子,雕花层数也不多不少,这几项改进使房屋的采光面积大大增加了。
二顺家的新房一时间成为黑城里人们议论的话题,几年时间,有力撑的人家都纷纷拆倒土担梁旧房子,改建成这种砖木结构的红松雕花大房。
三
老田和老伴慧敏跟老三田三顺一起住。三顺头脑灵泛,老城圈不住三顺的心,在外跑了几年,如今在黑古城外东南角开了一家农家院,生意还算不错。几个孩子大方向还可以,没有老田特别揪心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上还是放不下心,父母亲嘛,总是这样。
青杨树还没有发芽,经过一个冬天、一个春天,正在蓄势待发,这里的气候是“长冬无夏,春秋相连”,这不,都过立夏了,还看不到春天的影子。老墙根外面十幾米的地方都是耕地,耕地低下去二三米,因为常年犁地,地越犁越低,以致黑古城城墙像悬在高处,走在老田这个位置看老城墙,就得抬头仰望。
老田走到老城拐角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老城西、北两面城墙,一座比较完整的古城出现在老田面前,这个方位也是老田最愿意多看两眼的地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区文化馆工作人员到黑城村调研,高馆长说这是一座清代驻军的古城堡,其历史年限或许还要早得多,有关专家正在论证,大家要好好保护四周的老城墙。在召开群众大会的时候,高馆长特意邀请黑城村民办教师老田坐在主席台上,因为他们提前向老田了解了一些关于黑古城的历史和传说,馆长觉得老田挺有知识,就说老田你就是黑古城的义务护管员,平时对老城墙多多关注一些,对胡乱挖土垫圈的行为进行阻止,对墙体出现的一些状况、变化也要时时关注,及时上报文化局,老田从那天起,心里多了一份责任。
后来,老田应邀参加过省上在西宁宾馆举办的一期有关文物保护的培训会。那天,老田看到了很多衣着光鲜、皮鞋擦得锃亮的人,也看到了和他一样穿着黑条纹老布鞋的农民兼业余文物护管员。那天培训的内容老田没记住多少,一些专用名词也听不懂,只记得一位专家说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能在我们手上毁掉,那就是在犯罪!这句话深深地烙在老田的心里,至今难忘。还有那天的午餐是一张长方形大盘子里的一荤两素三菜一汤外加一个鸡蛋,这顿午餐给老田也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以致后来在没有人给他发补助的情况下,他一如既往地护管着老城墙,因为他知道,他是黑古城的一名兼职护管员,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老田沿着城墙外的小路一边走,一边查看,看城墙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一层层黄土夯筑时的痕迹,一个个风刀雨剑剥蚀后留下的豁口。
他停下来,眼睛不由向北面望去,眼前是比较开阔的加牙滩。加牙,在青海河湟地区有一定的知名度,加牙也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的场景。
青海“花儿”里有一句关于加牙的“花儿”是这样传唱的:
加牙和申中连着哩,
孤山尔隔河着哩;
姑娘嫁到加牙哩,
不捻线者做啥哩。
离黑古城向北两公里的地方,有座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小山叫孤山尔,山体不大,垂直高度不超过两百米,像一座随意丢弃的土堆,又像是一颗牛的心脏,也叫“牛心堆”,很出名的一座地标性小山,在青海历史古籍里有记载,古代在这里也发生过很多次战争。后面的话是老四儿子田璜说的,在老田眼里,就是一座无限放大了的土堆而已。
有一个传说,说当年洪荒时候鲁班造山,有一天,鲁班用扁担担着两座山,山是用毛线挂在扁担上的,他小心翼翼地由东向西,准备去西部昆仑山,没想到到了今天的西宁大南川加牙滩地界,遇着横堵在西南部的弟兄山三兄弟,心里一犹豫,到底是强行通过还是绕开弟兄山,正在这时候,一边的毛线断了,一座山掉下来墩在加牙滩,就是现在的孤山尔。有人不甘心地问,另外一座山去了哪里,加牙人说,另一座小山被丢在了甘河滩,就是现在的甘河滩园山尔,园山尔比南川孤山尔略小一些,但形状极其相似。
孤山尔南高北低,东、南两面近似峭壁,西、北是漫坡,长满树木。南边最高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烽火台,烽火台旁边人们堆叠了一堆石头,在石堆上插了很多用木棍削成的刀、剑,还有木箭,这些木头兵器足有一丈多长,常年裸露在外,加上日晒雨淋,木质渐渐变成灰褐色的,从远处看就像石头上长出的枯枝一样,只是每年都有新鲜的红绸子缠上去,层层叠叠,外面的晒白了,总有新的包裹上去。这是加牙和新城的山神,几条弯弯曲曲的羊场小道从山神栅子辐射出去,直达两个村庄的不同巷口。
加牙和新城就坐落在孤山尔西边脚下,两个村子紧挨着,据说中间以新城唯一留下来的一道城墙为界,南为新城,北为加牙,其实也未必,人们打庄廓时只要能兑换出可以做宅基地的地方,考虑到门前出路宽敞,出行便利,至于具体地点那倒是其次。那段城墙为新城北城墙,其余三面城墙早已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被人们拆毁拉到田地里做了肥料,新城因比毗邻的黑古城晚一些而叫新城,如今城虽不在,其名犹存。老田大女儿田青就嫁在新城村老城墙下一家苏姓人家。
老田把女儿嫁到新城村是有原因的。
新城村与加牙村虽然是两个行政村,却是一个自然村,除了村民自己和村干部清楚谁是新城的,谁是加牙的,外面的人搞不清楚。两村共同供养一座娘娘庙,共有一个火神会,共享一座戏台,每年春节唱秦腔演大戏,两村的人都要摊份子钱;正月十二出灯官演社火,每家每户都会收到请柬,按老辈流传下来的角色排练、出演,谁都没有意见,谁也不会说这个村的角儿重要,那个村的角儿次要,没有,从几十辈子前就是这样的演法。每年农历四月初八,都要在娘娘庙举行“青苗会”,会场上大多是加牙、新城的村民在设摊布点,售卖日用品,邀请戏班子或“花儿”歌手前来演唱助兴。主要神事活动还有法师“跳梆梆”,敲打羊皮鼓,相互戏说,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加牙人有一手祖传的手艺,也是安多地区的绝活。改革开放后,此项被冷落的绝活被激活,迅速蔓延到周边的村庄。这项绝活就是加牙人会栽毛手艺,会做栽毛褥子。栽毛褥子是一个较宽泛的叫法,包括很多种类,如栽毛地毯、栽毛坐垫、寺院的栽毛龙包柱、栽毛马鞍毯等多种栽毛物品。
新城和加牙村包产到户是1982年春天,加牙滩平整的水浇地被一块块分割成条块状,分到了各家各户,在务劳好自家田地的同时,加牙村的栽毛匠也大大方方地开始制作栽毛褥子,他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家剁褥子,一个月能做成一片褥子,做成后卷成筒捆住,由家里的老人背着,天没亮走出家门,翻过加牙阳坡,再翻过红崖沟,背到鲁沙尔镇塔尔寺,在寺坡摆摊等待顾客,不出中午,褥子就会卖出去。他们看看天,舍不得吃一碗五毛钱的炒面片,颜料是要买一点,娃娃们的学习用品不能不买,赶着太阳落山前踏进家门。
眼看着加牙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新城人是最先感受到的,他们便托親戚熟人帮助自家安置栽毛设备,起架梁、捻线、染线、剁褥子,几年工夫,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赶制栽毛褥子。
孤山尔对面的加牙阳坡半山腰上,人来人往,每天都有去塔尔寺买褥子的人。
一时间,一度销声匿迹的加牙栽毛褥子又在塔尔寺藏货市场有了一席之地。加牙村又在方圆数百里名噪一时。加牙村里的老光棍据说都娶上了媳妇,大姑娘不想再嫁到外村,都在加牙和新城里转,寻找合适的婆家。小伙子更是不得了,开始挑三拣四起来,说话办事理直气壮,说话的声音不自觉高了三分。
黑城村的田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嫁到新城老城墙根里的。老田年轻时被村里推荐,到海西一个国营钾肥厂工作,那时工人没有现在工人的优越性,干了几年,太想家,偷偷地跑回来,在家种地。后来村里需要一名民办教师,村干部考虑到老田是高小毕业,又在外面的国营大厂里干过,就把这差事交给了老田,小学堂在黑古城北城门门楼上,学生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也就十几个,教学采用三级复式教学,教完三年级的教二年级,教完二年级再教一年级。那时候教师的政治学习抓得紧,还要不定期进行教研活动,和学区其他学校的教师进行交流互动。新城村的苏万仓老师就是老田那时候常常交流的伙伴,彼此知根知底,有了这层关系,由苏老师介绍,田青嫁给了苏老师一个远方侄子苏寿山。
苏家人老几辈子都会做栽毛褥子。
据说一百年前,距离加牙十五里的塔尔寺,有个白头喇嘛爷,是塔尔寺的某经堂的一个小管家,被提拔负责大经堂里的卡垫及龙包柱的更换工作。那年有一个神秘施主布施了几千两白银和几十斤黄金,进行大经堂改扩建,要新增36根柱子,这意味着诵经的大经堂面积要扩大许多,这是百年难遇的大喜事,塔尔寺上上下下都洋溢在如遇节日的快乐当中,每天吉时都会举行诵经活动,举行祈祷法会,经堂扩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领过更换经堂坐垫和龙包柱任务的白头喇嘛带着相关文牒,在几个徒弟的陪伴下马不停蹄,出入青海玉树、果洛,四川康巴,西藏,甘肃甘南等地,拜访老客户,查勘栽毛褥子制作村落,也到安多地区寻访老客户,根据各部落或村庄的特点、特长以及制作风格、流派,分别下派任务,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相应的数量,先预付订金若干两白银,还制订了严厉的奖惩措施。一单3000平尺的坐垫任务落到老客户加牙村杨太保头上,订金100两白银,期限10个月,花式图案为传统藏八宝为主,可以加入梅兰竹菊,琴棋书画等元素。
喜从天降,这笔来自塔尔寺的大单生意把杨头人惊掉了下巴,日也盼夜也盼的货路一瞬间从天上掉下来了,加牙村的栽毛手艺活儿终于遇上了大用场。但这是一笔惊天的数量,就凭加牙村百十户栽毛匠,即使什么农活也不干,不吃不喝白天黑夜往前赶,一年时间也未必赶制出来,毕竟栽毛活儿是慢工活呀!
杨头人自从见了白头喇嘛,召集家族老者商量此事,大家都被巨大的订单吓坏了,加牙村世代做栽毛褥子,栽毛匠不下百人,打下手的、堪称半半匠的也不下二三百人,能捻线的,大人小孩几乎人人都会,但这批货数量巨大,时间紧迫,就凭加牙村一村的力量,订单还是无法完成。
杨头人三天没吃好饭,三夜没睡好觉。这批活儿看着光鲜闻着香甜啃起来难,说不定还会崩掉大牙,退回去,会伤了跟塔尔寺多年的交情,更会丢了加牙老杨家百年的声名。
白头喇嘛说了,加牙的栽毛褥子自古就有良好的口碑,和塔尔寺的合作也不是一次二次,每次都让塔尔寺满意,这次如果完不成任务或拖延了工期,以后就无法合作了,况且,在宝贝佛爷那儿也不好交代啊!
白头喇嘛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怎么办呢?考虑再三,杨头人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打破加牙栽毛手艺传男不传女、手艺不出村的传统,让新城村的人也可以加入到这次塔尔寺坐垫编织的行列中。
苏寿山老先祖给杨头人磕过头,拜过师,也得到了杨家匠人的真传。从搭架子、绷经纬线等前期活儿到选毛、撕毛、捻线、染色、缠线、剁线栽毛、修剪、平毯、整理等几十道工序,在师父的点拨下,一边学习一边摸索,不长时间就能上手,掌握得比较到位,凭着天生的敏感和对杨头人的感激之情,他的栽毛手艺越来越娴熟。在他的带领下,苏氏家族几十号人从杨家认领到栽毛褥子的数目,废寝忘食,按节点完成了任务。加牙村的这单栽毛活儿前后持续了三年才彻底完工。
四
自从加牙和新城有了那次生死时速般的经历后,两村的关系更加密切,两村因栽毛手艺联姻的也不在少数。栽毛匠人不断将手艺往下传,又回到加牙的老传统,手艺只传给儿子和儿媳,也有姑娘自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出嫁到别的村庄后,也会搭起栽毛架梁,小打小闹做栽毛褥子。苏寿山上小学前,已经学会了捻线,刚学习捻线的时候,比线杆也高不了多少。
田青嫁到新城村是1983年腊月,常言说忙腊月,闲正月,腊月一转眼就从田青的指缝里溜过去了。正月里小两口背着锅盔馍馍认本家,认亲戚,稍微有点闲暇,田青嚷嚷着叫苏寿山教栽毛手艺,有时三更半夜的,在十五瓦灯泡昏暗的光线下,田青还在笨拙地学习栽毛手艺,公公和婆婆轮流在窗外咳嗽了几遍,新女婿苏寿山也催了好几次,说日子多得像树叶一样,赶紧睡觉吧,明天再学也不迟!对公公婆婆的暗示田青是心知肚明,故意装作听不见。对苏寿山,他要么不吭声,要么说你先去睡,苏寿山哪里舍得自己先睡,无奈又是跺脚,又是在屁股大的空间里转来转去。
两年工夫,田青就可以单独编花,单独完成一系列的栽毛步骤,也完成了平生第一件作品。这是一块正方形靠背椅坐垫,用靛蓝色做背景,基调深沉,中间是花中之王的“对头牡丹”,间有枝叶陪衬,边框是传统“万字不断头”吉祥图案,象征花开富贵,源远流长。
这是田青自己设计自己编织的栽毛作品,尽管还存在很多缺陷和不足,田青已经很满足了,放在屋里唯一的方凳上,平时都舍不得坐上去。
这段时间是加牙藏毯的又一个黄金时期,塔尔寺开放后,成千上万的牧民信徒从牧区赶来,到塔尔寺朝拜,看到编织精美的安多藏毯,都会带一两块回去,这段时间加牙新城的栽毛褥子供不应求。
田青两口子,还有公婆、两个孩子都没闲着。虽然架梁只有一副,田青、寿山轮流栽毛,不让架梁闲着,公公负责售卖,婆婆负责一日三餐,夜深了还要加一顿腰食,两个孩子上学回来,写完作业后就拿起线杆开始捻线,捻线是最基本的活儿,谁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得捻一会儿。有时几个人聚在村头聊天,手里的线杆还是飞速地转动着。捻线杆旋走了许多光阴,深夜里从昏暗的屋子里传出的“砰砰”声给家里带来了种庄稼以外的收入。
几年工夫,加牙栽毛手艺也传到了黑城等邻近村庄。老田在课余闲暇也在西房堂屋支起了架梁,买上羊毛开始捻线,在田青的指导下学着做起了栽毛褥子,最先毯面不平整,背后更是疙里疙瘩。虽然花型图案简单,线条还是不流畅,该直的不直,该弯的不弯。老田没有气馁,做多了,慢慢像模像样了。老田白天到教学点上课,放学回来,换上旧衣服先干一阵零碎活儿,只有吃了晚饭,才会坐在架梁前安心地剁两刀。
每年春上,天气转暖,村里的年轻人种上庄稼,都出门去寻光阴,像老田一样出不了远门的,或是年老、长年有病的人家,都羡慕起栽毛手艺了。通过各种关系,黑城村有好几户人家支起架梁,开始做栽毛褥子,原来秘而不宣的加牙栽毛手艺只十年工夫,就在周边十几个村庄落地开花,虽然制作的图样是加牙老图样上模仿而来,只要能卖出去,多少能换到钱,这是最终目的。加牙杨家、新城苏家的栽毛褥子更是精品迭出、声名远播,在青海、西藏、四川、甘肃有不错的口碑。有的还远销到尼泊尔、印度等地。
在塔尔寺市场上,来挑选的人首先要鉴别是不是真正的加牙货,一架加牙栽毛褥子的价格比一般来历不清的栽毛褥子贵一倍的价钱。尽管这样,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大家合计着这样不出几年,家里的收入定会增加不少。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黑古城东边的上游村,村里有个能人叫齐百里,齐百里原是上游公社的党支部书记,1959年犯冒进主义错误,和省委杨书记一起被免职,在海西某监狱劳动改造七年,后平反出狱,组织上决定官复原职,齐百里经过反复考虑,觉得自己政治觉悟不高,思想不敏锐,知识有限,难以管理一个公社,婉拒公社书记一职,在上游村担任大队书记。几年后,齐书记偶然听到一个消息,说省属华光藏毯厂因经营不善倒闭,一些大型织毯钢架梁等设备要当做废品處理,齐书记听到这个信息,真是喜出望外,想如今人们的生活大有改善,人们的消费观念正在一步步提高,加牙的栽毛褥子卖得这么好,市场需求量一定不少,要是在村里办一个栽毛毯加工厂,岂不是更好?可以提高庄户人的实际收入,还可以解决闲散劳力问题,好事好事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上游村办企业——上游藏毯厂正式成立,藏毯厂在开始的几年,摸着石头过河,组建中高层领导班子,盖厂房,安装钢架梁,培训技术人员,招收编织工人,购买生产原料,联系客户。半年后,藏毯厂投入生产,当年就收到了较好的效益,成为省内第一个营利的藏毯厂。一些省市级国有地毯企业纷纷宣布破产,其设备都廉价进了上游藏毯厂,一些技术员和产业工人也纷纷投奔过来,这些都为藏毯厂增加了巨大的能量。到第二年,上游藏毯厂的产品在省外贸局的推介下出口东南亚,换来外汇,上游藏毯厂一时间声名大振。
田青的家庭作坊式栽毛褥子生产遇到了几年来的低谷,栽毛褥子的成本越来越高,一斤西宁“大白毛”价格四块多,澳大利亚羊毛更是高得出奇,问都不敢问。还有颜料、棉线等原料每天都在涨价,而栽毛褥子的售价却没有涨,做的人家多,市场没有扩大,栽毛褥子人群拥有量在不断饱和,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一些邻居早已放下手中的活计,把目光瞄准了上游藏毯厂,每天都有人去藏毯厂应聘,每天都有孩子辍学进藏毯厂,这些熟练工源源不断涌进来,藏毯厂如鱼得水,生产规模不断扩大。
这可把田青急坏了,怎么办呢?一家老小看着田青,自家的栽毛褥子生产是停是继续,都听田青一句话。
田青想,平心而论,钱谁不想多挣,都是挣几个辛苦钱,哪里挣钱多去哪里,这是天经地义的,但自家的情况和别人家还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呢?田青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经过多次的思想斗争,田青想明白了,把孩子的学习抓好,不让孩子因挣钱荒废了学业,这是正经。公公婆婆老了,在家里抓点零活,自己和寿山在种好庄稼的同时,抽时间剁两刀,一年能做几架就做几架吧,咱们大钱挣不了,小钱可丢不得!
五
黑城村的老田一家也不再做栽毛褥子了。
东房的堂屋地上,栽毛架梁上落满了灰尘,线团、剁刀、铁叉子胡乱地摆放在一边。一次田青回娘家,走进西房,被地上乱扔的工具吓了一跳,赶紧躬身收拾起来,一边自言自语,这些都是有功之臣啊,不用了就胡乱扔,这怎么能行啊!这些工具大多还是自己从新城婆婆家带过来的,为了帮娘家增加点收入,田青可没少费心思,明里暗里将一些栽毛工具带回娘家来,再以工具不好使或其他借口让公公再置办几件,公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田青心知肚明,表面上也不好意思说。如今看到这些东西,田青心生感慨,一种复杂的心情油然而生。田青想对父亲说几句,可又不知怎么说,自己家里每月还能卖掉一两架栽毛褥子,生活质量可能要好一点,公公手里也捏着一点存款。
上游藏毯厂引进的藏毯制作工艺和加牙传统栽毛工艺相似,做起来更加简单快捷,在能够容纳上百人的织毯车间里,几十架织毯架梁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个架梁都有三米长,一个架梁下常常有二至三个人同时编织,编织出来的藏毯尺幅宽可达到3米,长可达到6米多,编织出来的地毯拿到清洗车间,洗去油脂,烘干运到后整理车间,经过平毯,剪花等工序,再通过验货、挂牌,运到仓库存放,才算完成。
上游藏毯厂经过两年的发展,迅速在西北地区崛起,产品远销东南亚及欧美,一年创外汇八十万美元,员工数量达到两千多人,在一些较大的村子里利用旧学校、闲置房屋设立藏毯加工点,加工点一度增加到六十多个,人们不出村就可以挣到钱,每个加工点都有上游藏毯总厂派出的技术员驻点指导,这样的业绩引起了省政府的注意,连续几年被授予“年度优秀乡镇企业”。藏毯厂吸引很多外乡镇的男女青年到上游藏毯厂织毯打工,上游藏毯厂成为省内各大银行积极扶持的集体企业,规模越来越大,藏毯一度成为省上乡镇企业的龙头产品。齐百里书记被选为中国共产党十五大代表,光荣地到首都北京出席党代会。同年,上游藏毯厂顺利取得了外贸权,就是说藏毯厂可以直接和外商洽谈生意,一个地处脑山的乡镇企业,能够取得这样的资质,在省内实属罕见,但事实确实如此。
几年后,村办集体企业上游藏毯厂改制为上游藏毯股份有限公司,但好景不长,公司几年前和一名姓海的老板合作,据说海老板给藏毯厂投资一百多万元,海老板也有了一个“海百万”的称呼。不知内幕怎样,两年后,海百万顺利拿到了上游藏毯股份有限公司的外贸经营权。也许是早有准备,海百万从天津引进一套机织地毯生产流水线,在西宁南滩建厂,没出几年,上游村村办企业上游藏毯股份有限公司的手工地毯在市场上受挫,物美价廉的机织毯在市场竞争中铺天盖地呼啸而出,将耗时耗工、成本高昂的上游藏毯打击得体无完肤。
散落在上游村周边的几十个藏毯加工点逐渐沉寂下来,上游藏毯总公司十几个生产车间昼夜通明的灯火逐渐熄灭,几个藏毯储存大库房里,各种各样的藏毯堆积如山。工人们又去种地或干别的事情了,唯有几十名外村女青年因嫁到本村还留在周边的十几个村子里。几十年后,老人们点着头说,上游藏毯厂还有一个功劳就是让这穷山僻壤的年轻人娶上了二十公里以外的媳妇儿,真是换了一代人啊!
上游藏毯在辉煌二十年后,因为资不抵债,公司里住进了破产清算小组,几个月后,上游藏毯股份有限公司宣布破产。厂房被退出公司资产,仍归上游村所有,积压的价值几千万的藏毯存货估价后被几个经理和厂长收购,在原公司地址租赁门面房,挂牌“上游藏毯公司藏毯销售部”,对外售卖。上游藏毯虽遭遇颠覆性打击,但余威犹在,还有人大老远跑过来买藏毯。
这段时间里,田青舍不得丢弃的加牙栽毛褥子虽然没有赶上时代的脚步,家庭作坊式生产规模也没有撼动上游藏毯这棵迅速成长的大树,仍然如原野上的一棵小草一样,任尔刮风下雨,我自生长不灭,到了冬季,小草隐匿起来积蓄养分,只待春风吹来,小草定会苏醒过来,依然葳蕤成一片绿色。
田青家的手工栽毛褥子这几年也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为了降低成本,加牙和新城的栽毛匠人都在想办法,以最少的成本赢得价值的最大化,他们成功了,又失败了!
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那年秋末,地處海北的一家机织毛毯厂倒闭,一名新城村的工人将一货车毛毯边角废料拉回来,废料中夹杂着被剪裁过的成片的毛毯。这些废料就堆放在他老家的大门口,主人家优先拣走了大块的可以利用的毛毯碎片后,叫邻居们也来拣走自己需要的,打算把用不上的拉到荒滩上点燃销毁。
这期间有心人从中发现了商机,这些纯羊毛边角废料可以拆出很多毛线,毛线按不同的颜色缠成线团,各种颜色的都有,或根据需要对毛线再次染色,能基本满足这些家庭作坊式加牙栽毛褥子的生产需求。这些发现直接催生了加牙和新城村专门收购倒腾机织毛毯边角废料的一帮生意人。他们把全省各个毛毯生产企业的毛毯废料都运到了加牙和新城村,有专门的人再把这些边角料拆解成不同颜色的毛线,变废为宝后,加牙褥子的编织直接用现成的毛线,更省心的是连栽毛褥子的经、纬线都用拆下来的棉线,生产成本大大降低,人们的收益明显增加。
这下,人们在村头巷口看到许多老头老太太在家门口阳洼里拆解毛毯的情景又成为村里一景,以前那种人人手里拿着捻线杆的人很少见了。
田青心里明白,这种廉价原材料编织出来的栽毛褥子的质量一定会大打折扣,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你想用原来的价格卖给顾客,那不就是欺骗吗?等人们明白过来,找到你,还不丢脸?那不是自毁加牙栽毛褥子的声誉吗?不行,即使少卖钱,我家也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再说了,我家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加牙老杨家的真传,如果就这样放弃,走捷径,也对不起老杨家。
田青坚持用传统的工序完成栽毛褥子的编织,耳边不断传来讽刺挖苦声,田青只当充耳不闻。但是家里人的抱怨声田青实在受不了,几次想跟着大家走捷径,几次都想,这是何苦啊?钱对你田青有仇啊?没有啊,钱是好东西,人人离不开钱,人没有钱不行!没人的时候,田青想使劲说服自己,答应家人,开源节流,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冥冥之中,田青还是坚持用老办法。田青坚持的时间长了,家里再也没人提及这件事了。
2006年初,区文化馆干部下村调查加牙栽毛褥子的制作工艺和发展历史,寻找加牙栽毛褥子传承人。田青才知道了加牙栽毛褥子有着悠久的历史。
相传清嘉庆年间,宁夏地毯工匠大、小马师来湟中加牙村,村民马、杨两家拜其为师,学习栽毛技艺。后马、杨两家的栽毛技艺世代相传,至今已有二百多年了。
原来加牙栽毛褥子技艺是安多藏毯的发祥地,在这漫长的二百年多年中,民间工匠一点一滴的小创造丰富了加牙人生生不息的栽毛技艺,而近在咫尺的塔尔寺屡次扩建需求,还有来此朝拜的藏民族信徒的需求直接成就了加牙栽毛褥子的极佳声誉。
这年3月底,区文化馆正式命名加牙栽毛褥子制作技艺为:“加牙藏族织毯技艺”,并向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管理中心呈报了《关于呈报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加牙藏族织毯技艺的报告》及《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加牙藏族织毯技艺传承人推荐表》。5月份,加牙藏族织毯技艺被认证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项目,加牙村杨氏第七代传人杨永良被认证为加牙藏族织毯技艺国家级传承人。
又过了几个月,新城村田青被认证为加牙藏族织毯技艺省级传承人。拿到省级传承人大红认证证书的那个下午,田青哭了。
有一天,田青去贵德黄河边看梨花回来,路过上游镇,在政府街道一侧,看到了一家专营藏毯的铺面,门头正面墙上赫然喷绘着两行大字:加牙藏族织毯技艺传习基地——上游藏毯股份有限公司。
田青的眼睛湿润了。
六
老田注视着老城,老城墙苍黑色的墙体没有什么变化,古城南城门瓮城遗址处,老田看到“上山虎”稳稳地蹲踞在城墙上,这是一块开裂的墙体,高约1.5米,开裂面上端向外倾斜,摇摇欲坠,有头有身躯,像一只“上山虎”,不知道在这里蹲了多少年。老田每天巡城都要看一下这只“上山虎”,这还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就是那次区上文化馆牵头的黑古城调查,区文化馆的老师们首先看了城内,又在城外围绕转了一圈,进南门时,老馆长首先发现了那块倾斜的墙体,随即问村干部,这块墙体断裂多长时间了,谁也说不上,老馆长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注意这样的墙体,这段墙体暂时还没有问题,不会从主墙上脱落,它就是一块黑古城的测金石,他的位移,或和缝,或剥离都是不正常的,都说明墙体发生了变化,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你们看,这段墙体像什么?是不是像一只上山虎,一只上山虎在回头一望?大家注意到这块土疙瘩还真有点像哩。老馆长说,这块就叫“上山虎”吧,上山虎守望着老城墙,说明老城墙是安全的,如果有一天上山虎变成下山虎,或直接跳下老墙,那就不得了啊!老馆长没有再说下去。
这块“上山虎”成了黑古城人心目中最为关注的对象,随着互联网自媒体的普及,“上山虎”也成了黑古城的“网红”,不只一次出现在黑城人和游人的快手和抖音中,都心情复杂地传递出了同一种心声。
黑古城南门外有两个农家院和三个家庭宾馆,整齐地排列在村口的黑城路两侧。
这里原来都是耕地,从黑古城南门出来,向东三百米处是西久公路,公路两旁是这几年刚刚盖起的楼房,东南一公里多与上游镇政府所在地相望。这几家农家院和家庭宾馆是十年前才有的。
黑古城内的人在城外修筑房屋,在有居民的百年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要从黑古城的一段古城开发事件说起。
二十一世纪初期,乡村文化旅游在全国兴起,一些靠山临水,有些特色的村落紧紧抓住时机,着实火了起来。稍微有点历史渊源的地方还造了很多古城,把一些历史和传说揉在一起吸引人们去旅游。
黑城村的升级改造方案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当时一些外地来的专家在区、镇政府干部的陪同下,整天提着仪器在黑古城出没,他们在村里搞民意调查,收集老城的传说故事,又测量、又规划,折腾好几天后走了。没过一段时间,又来一批专家,重复上面的工作,都来好几批了。直到后来,上面的干部把人带来后,给村干部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去,任由他们跑前跑后,来得多了,村里人不再好奇,也不再跟着他们转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村民得到小道消息,说黑古城是修筑在一座更古老的宋城遗址上的一座清代古城,这消息群众是相信的,比如家在西墙边的才郎家,家里西边的半个土台都是一层一层的黄土夯起来的,十分坚硬,土台中还有一根根枯烂了的木头,老城墙就矗立在土台边缘,有人说土台是更早时候的人们留下来的,这不就是老城的墙基吗?
有关公司斥巨资要把黑古城打造成一座宋城,大力发展旅游业,提高农民收入,推动本地经济发展。相关的规划方案已经成形,并在多级专家论证会上通过,赞助商早已准备好了前期注入资金,只等区政府一级最后表决。真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啊!
打造宋城,全国已有很多样板可以效仿,尤其是江南地区,哪个市县没有一两座宋城,高大的城门,垛堞密布的城墙上旌旗猎猎,城内演武场上刀光剑影,一群身着宋代武士装束的兵丁在即兴操练……
这是我们早已熟悉的场景。但黑城村的人很好奇,都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但打造宋城的规划迟迟没有实施,这让村民们按捺不住,有的人家直接收拾好了东西,只等一声令下,马上搬家走人。
老田心里很矛盾,古城被开发出来,成为旅游区,也许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但问题来了,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城里的人要到哪里去?自己家的土地还要不要耕种,被改头换面的黑古城还是原来的黑古城吗?老田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村里人基本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年轻人为主,一派以老年人为主。年轻人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大家这么多年蜗居在逼仄狭小的城内,简直透不过气来,放着黑古城这只金饭碗,大家还在讨饭吃,发展旅游业,特大好事啊!老年人的想法可就不一样,他们认为老城在这里存在了数百年,古城改造一旦失败,就回不去了,步人家后尘,也是有风险的。再说,这二百多号人搬出老城,就算安置在黑古城附近,那种关在水泥笼子里的感受也不好受吧!
黑古城打造宋城一事来得突然,沸沸扬扬一阵后没有了下文。这次开发黑古城事件给村民在某些方面开了一个口子,但这个口子又快速闭合,等大家反应过来,想要利用这个口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可能了!
黑古城南门外的几个农家院和家庭宾馆就是这次未果的“开发”带来的产物。百年前,黑古城是一座駐军的兵营,称南川营,后来黑古城失去战略防御地位后,成为一座废弃的空城。后有居民落户繁衍,成为村庄,黑古城现有居民260多人,一百年来,除了人死后埋在古城外面的坟地,村民都在城中居住。
村民的生活从黑古城内延伸到城外,这是偶然性中的必然。而老田的老三儿子田三顺,就是这最先延伸出来的几户中的一户。
自从城内居民要搬迁出城的传言像风一样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扫荡一番后,到处是心情激动的人。每个角落里,人们都在议论搬迁的各种好处和搬迁的一些坏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有关部门的默许下,几户人家在城外开办农家院、家庭宾馆的申请得到批复,并根据规划草图圈定了位置,就在古城南门外的黑城路两旁。没上两月,三家家庭宾馆,两家农家院同时建成。
田三顺的农家院叫三鹿大院。
田三顺初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高中,自作主张上了区职业技术学校烹饪班,在区职校掂了三年装了沙子的炒勺,学到了一些烹饪的基础知识。
三顺清楚地记得,那次毕业考试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笔试理论,三顺考得比较轻松。另一部分是实践,分个人创意成绩和协调合作成绩两部分,个人创意根据难易程度给分。规则是每四人一组,由设计食谱、配菜、炒菜和装盘四个环节组成。每组成员通过抓阄决定具体任务。那天三顺抓到的是设计食谱,三顺知道,设计食谱非常重要,设计一个既合理又有点难度,还不能让合作者为难的食谱,确实有点难度。三顺考虑三分钟,他决定选择一个既有本地饮食文化根源,又有群众基础的菜品——青海三烧。
在五分钟的简短表白中,三顺说,青海是一个多民族省份,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生活着汉族、藏族、回族、蒙古族和撒拉族等二十多个民族的群众,而汉民族的历史源远流长,这里食材没有四川、广东等地那么丰富,但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人们逐渐发明了具有本地特点的饮食文化。今天我们小组的食谱是“青海三烧”,青海三烧是青海宴席经典名菜之一,也是青海老八盘的第二道菜,它由土豆、里脊丸子和羊蹄筋为主材,以蒜苗、青红辣椒等辅料为配料的,通过煎、炒、炸等多道工序制作,是一道色泽鲜艳、微辣鲜香、老少皆宜的人间美食。菜谱设计完成,下面请配菜同学准备配菜环节,谢谢大家!
一席话,说得评委频频点头,其他几个合作者终于放下心来。就在刚才,他们担心心绪高傲的田三顺为表现自己的才华,有可能设计一道高大上的菜谱,那后面的几人就无法顺利完成任务。听到是青海传统名菜“青海三烧”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四个组员配合默契,各自操作成绩也不错,这组实践操作成绩列全班第二名,田三顺的个人总成绩全班第一名。
田三顺毕业后,在西宁几家餐馆打工,从勤杂工干起,做过配菜师、炒匠,后厨负责人,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脚印,前后拜了几位师父,厨艺有所长进,对餐厅里的各种事务了如指掌。
那次三顺回家听父亲说黑城村要发展旅游业,心里就痒痒的,这次终于有机会了,三顺也顺利抓住了。
三鹿大院占地两亩多,主要由一个四合院和外面的一片停车场组成。出黑古城,黑城路南有一道用带皮松椽做成的简易山门,门额上赫然悬挂着“三鹿大院”匾额,停车场是平展的水泥地坪,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停车场靠东的中心位置,是一座高大的仿古雕花木门,门额上同样悬挂着“三鹿大院”横匾,门厅里面是一道照壁,照壁上绘有一幅黄山迎客松。左右两面有圆形拱门,进入拱门,豁然开朗,东面、北面的二层木楼是餐厅,西面一排平房是操作区,南面有一侧门,穿过侧门是一片烧烤区,烧烤区旁边是田地,远处拉脊山悠悠在望。院子上面棚着阳光板,正中有一块长条形巨石,这是一块高达两米多的巨大画面石,青色的石面上有三组天然形成的白色石筋鹿形图案,粗陋笔直的线条组成多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三角形又恰到好处地布局在合适的位置,是三只奔驰的梅花鹿简笔图案,笔简意赅,粗放抽象。
三顺早几年在拉脊山小马脊沟河谷发现这块石头时,惊讶不已,心想这真是大自然神奇的造化,观赏良久,小心翼翼地用碎石块掩盖画面石,记住了位置。后来曾几次去看过,看是否还在,自己也不知道这块画面石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也幻想着有朝一日,如果自己开餐厅或农家院,这块画面石可做镇院之宝。他为着自己美好的幻想笑了。没想到机会来得很快,几年后,这块散发着灵气的画面石矗立在自己的农家大院里。
七
三顺在设计农家院的时候,和父亲老田商量,餐厅盖成砖混结构二层小楼房,这样成本可以节省一些,修建时间也会短一些,但令人纠结的是在这样一座老城边上,建一座有着现代化气息的酒店式农家院,总有那么一点不伦不类,与周围环境也不太协调。三顺知道,现在黑城村里的几十户人家又推倒十几年前的红松雕花大房,盖起了砖混结构盖板房,其优点是宽敞明亮,和城市的住宅一样,内部结构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自行设计,冬天不用扫雪,夏天不用上房泥,也不用天天提防虫害。而自己经营的菜系是青海老八盘,是地方特色名菜,让一些即将消失的青海菜品重新回到人们的餐桌前,这是三顺多年来的梦想。那究竟打造成怎样的环境,具体到吃饭的房子怎样才算更协调、更合理呢?三顺确实动了一些心思。最后在师父师兄弟的建议下,决定盖成木质二层小楼房。
三鹿大院试营业期间,接待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那是春末的一天早上,村主任打来电话,接到上游镇政府一名干部通知,说区委宣传部安排,中央电视台节目采访组一行五人来区里拍摄青海长城湟中段,估计中午的行程正好在上游镇,在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安排一顿中午饭,就你们三鹿大院了。
三顺说,想来就来吧,不就是一顿中午饭吗?村主任提醒三顺,听说是中央电视台的,是专门来报道咱青海的,可不能给咱丢人,拿出你的真本事啊!
没问题,我心里有数,三顺说。
这天三鹿大院的订桌不多,三顺把二楼最好的一个包间留出来,等到下午三点多,早过了午饭时间,也没见北京的客人到来,不禁纳闷,说好的咋不见来?到底是北京來的!
约莫四点钟,两辆车身花花绿绿的越野车风尘仆仆驶进三鹿大院停车场,引擎盖和车身贴着“CCTV4·远方的家·长城内外”宣传图片,知道他们要等的客人来了。
下了车,区文化馆带队的老师一边邀请客人们到里面就餐,一边给大家简要介绍黑古城的历史和现在的情况。在青海这样边远的地方,也能随处见到历史留下的痕迹,一山一石、一段墙、一座城都隐藏着不少的故事,客人们不禁感慨。
大家相互谦让一番,很快发现雕花大门上面的匾额,其中一个戴长檐遮阳帽的中年人说,这儿还有个三鹿大院,三鹿,好名字,只可惜叫三鹿奶粉给糟贱了!
文化馆的老师赶忙说,今天大家都饿坏了吧,咱们进大院看看。
三顺得到消息,早已迎出门来,连声说欢迎欢迎!
大家进了院子,几个人早发现了那块画面石,遮阳帽中年人走近一些,再退后几步,左看右瞧,不住地点头并自言自语,好画面,好画面,真是好山好水好造化呀!
又一个留马尾辫的小伙子说,是啊,这块画面石个头足够,图像生动,大写意,大境界,如果整个石头再稍加人工干预,拿到北京潘家园,没准能卖个好价钱呢!
三顺心中暗想,就是给多少钱,三鹿画面石也不卖。
三顺安排客人到包间坐定,亲自给大家倒了茶,到厨房忙活去了。服务生端上来一小碟葵花籽和一小碟大板瓜子。文化馆老师到吧台点菜。
这是中央电视台CCTV4“远方的家·长城内外”摄制组的一个小分队,从辽宁省丹东虎山长城开始拍摄,历时一年多,行程数万里,拍摄近两百集,前几天在邻县大通拍摄,大通有青海高原保存最完整的明长城,摄制组拍得很顺利,他们先后拍摄了大通明长城遗址公园、被誉为青海八达岭的大通明长城,徒步攀登娘娘山北麓明长城遗迹,两天的拍摄愉快而收获满满,大家期盼着下一站湟中明长城的拍摄也能顺利进行。
摄制组一行当天晚上抵达湟中,下榻莲花湖畔的香巴林卡大酒店,宣传部设宴接风,安排文化馆老师陪同讲解,政府办调派公务车完成拍摄任务。第二天早上,摄制组要在首车粘贴“远方的家·长城内外”的LOGO图标,司机不愿意了,引起争执,这种图标一旦粘贴上去,不易清理。摄制组认为在拍摄外景时,只有贴着“远方的家·长城内外”LOGO的车子行进在寻找明长城山路上的镜头,才能更真实地记录一段长城在一个地方的真实存在。在摄制组的坚持下,司机极不情愿地答应了,这件事像乌云一样蒙在每个人的心上,早上的拍摄气氛很沉闷。
摄制组在酒店交流互动的时候,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2008年,中国长城大普查,在青海围拱西宁三边的“边墙”被认定为明长城,青海明长城全长有363公里,主线分布在湟中、大通、互助和乐都,辅线延伸到了互助、民和、化隆和贵德。这些长城由墙体、壕堑、山险、河险、烽火台等构成,成为冷兵器时代战略防御的重要军事设施。
青海明长城调查队在上游镇拉脊山脚下做田野调查。一天中午,队员们在一段壕堑的尽头修整,一名队员到石崖下小便,一抬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距离脚下约1.9米的石崖凹进去的崖壁上,似乎有一些用毛笔写的文字一样的东西,队员感到很奇怪,在这荒山野岭上哪来的毛笔字?队员赶紧爬上去想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果真是毛笔字,除了最上面的一个字写得有艺术气之外,其余字体大开大合,随性而为。更重要的是,这个队员的一次小便揭开了青海地区修筑长城情况的冰山一角。
也就是这个传奇性的发现勾起了摄制组的兴趣,比原计划增加了一个拍摄点。
摄制组首先拍摄了班沙尔明长城大闇门,这是青海明长城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闇门,成了他们的兴奋点。又驱车到上游镇加牙滩拍摄明长城,这段明长城是湟中明长城保存较完整的一段,虽然没有看到拉摩磊山下早已炸毁的石塘门水榨,但也看到了湟中明长城不一样的身姿。站在加牙滩,文化馆的老师指着不远处的孤山尔(牛心堆),讲到了著名的“湟中三捷”,生动的讲解,又一次将大家带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
为赶时间,摄制组顾不上吃中午饭,直接驱车赶往上游镇小马脊沟峡,拍摄了长蛇一样蜿蜒盘旋在山脊的壕堑遗迹,也拍摄到了传说中青海明长城最南端贵德峡口峭壁上四百多年前珍贵的“长城督工题记”。
几个人早上的郁闷心情云开雾散。
在贵德峡口小石门东侧390米处的崖壁上,一丛丛高山灌木丛像刀剑一样直立着,金露梅、银露梅干枯的枝丫上缠绕着一缕缕羊毛随风摇曳。稍微凹进去的崖壁上显出枯涩而残破的文字墨迹,分三层,第一层是一个残存的墨笔繁体草书“寿”字,四厘米见方;第二层竖排三行文字,从右至左,第一行残存墨书:“贾尔吉五丈尔加四丈五丈”;最下层为竖排:“共十八丈”。后来经专家鉴定,这是修筑这段明长城时的记事文字,也叫“督工题记”,是青海迄今发现的有关明长城的唯一“题记”,对研究青海明长城修筑具有重要作用。摄制组拍摄“督工题记”时兴奋异常,认为这是青海明长城拍摄中最具有拍摄意义的一集。
文化馆的老师点了四菜一汤,说,这是中午饭,只是错过了饭点儿,大家先墊点东西,早点回酒店休息,明天根据安排还要到多巴镇拍摄本地饮食文化专题片。有人已经和多巴西街“湟水人家”餐厅约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天,三顺觉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首先看到了央视幕后工作人员的真身,知道了身边这些司空见惯的边墙还是值得向全国推出去的东西。难怪父亲每天都要绕黑城转一圈,像查看自己身体上的伤疤一样查看老城墙,呵护着老城墙。每当这个时候,也不忘看一眼不远处时断时续的明长城。
今天最让他心动的,还是节目组筹划制作一期有关青海饮食文化的节目,说到青海的传统饮食大餐,可说道的太多了,三顺有些兴奋,上头榜的非“青海老八盘”莫属,对青海老八盘的研究和制作不就是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拿手好戏吗?
三顺边想边走进包间,笑盈盈地给客人们添过茶,一拱手说,各位老师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在下不才,要说青海的传统饮食文化,本人一直认为还要数咱们的“青海老八盘”,今日老师们点的是四菜一汤,如果愿意,我再给老师们做两道咱们青海老八盘里的“酸辣里脊”和“青海三烧”,老师们一定要尝一尝,今天遇到老师们,是我们的缘分,这两道菜算我敬大家的,还望多多指教!文化馆的老师赶忙说,不麻烦老板,我们有工作餐经费。三顺笑一下,不再说什么,向大家拱了拱手,转身去了后厨。
今天下午只做一件事,将青海老八盘最精髓的东西展示给央视的老师们。
老师们点的菜上齐后,三顺送的两盘菜随后端上来,三顺知道,老师们外出是有规定的,送多了肯定不接受,能够传达出自己的信息,恰到好处就好。既要表达出不期而遇、相见恨晚的自然,又不能显出讨好巴结的态度;既要显出穷乡僻壤人们的善良质朴,又不能丧失掉农村人的自尊心。
一名男服务生用大红木盘端着一只敞口大盆,里面盛着金黄色的油炸里脊,放在圆桌的转盘上,后面一名女服务生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酸辣汤汁,将滚烫的汤汁浇在里脊上,顿时雾气弥漫,盆里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女服务生用标准的普通话报上菜名,酸辣里脊,请慢用。
在座的老师们都惊诧不已,没想到这道菜从视觉、听觉和味觉给人以不同的体验,他们相互一笑,开始品尝。
随后,三顺亲自端上一盘“青海三烧”,说,各位老师,这两道菜是咱们“青海老八盘”里的第一道和第二道菜,请各位老师们品尝一下,你们见多识广,多提宝贵意见!
马尾辫老师说,我们在青海也品尝过这道酸辣里脊,只是现场浇汁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较新鲜,这有什么说道吗?三顺说,这道菜叫酸辣里脊,取材于牛、羊和猪脊柱旁的肌肉,无筋膜,易咀嚼,油炸后金黄香脆,汤汁酸辣可口,浇早了,里脊就少了脆劲儿。当然,现场浇汁也增加了此道菜品的现场感,这也是这几年才改进并流行的做法。
三顺的热情周到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拿捏,把央视摄制组的老师们吸引到了黑古城。第二天一早,摄制组离开香巴林卡酒店,直奔三鹿大院,并在三鹿大院的后厨拍摄到了“青海老八盘”完整的制作过程。在古香古色的包间里,老师们一边品尝一边倾听青海高原传统美食的故事,并将黑古城田三顺“青海老八盘”的故事讲给了全国人民。
八
黑古城开发为宋城的消息再也没有了音讯。
老田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尽管几个儿子都感到非常惋惜。儿子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首先大院宅基地能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金,在城外开阔的地方还要修建新村,告别昔日狭小单调的城内生活,住进整齐划一的小洋楼里过城市人的生活,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客厅、卧室一应俱全,虽然小了许多,但紧凑时尚,二顺曾经无数次憧憬过这样的生活。
老田的想法比较简单,他和老伴始终觉得还是留在黑古城里好,毕竟祖辈几代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看惯了日头从东墙头升起,白天背着太阳转一天,日头再从西墙头沉下去,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是2016年夏末的一天,据说是国家住建部的领导来黑城村视察,村干部通知老田等几位老人,在村广场等候,并嘱咐大家,今天来的是国家级大干部,说话千万要谨慎,不可随便乱说,更不可说一些私下发牢骚的话,也少说家雀吃大豆嘴里不来的话,要注意黑城村的形象。
临近中午,三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从南门开进来,整齐地停在广场的东墙边,车里下来好几个人,老田从人缝里瞅着,怎么也看不出国家级大干部的模样,几个都是年轻人,没有多少大架子。有几个人老田是见过的,有镇上的领导,也有区上的领导。
在村干部的带领下,领导们先参观了村子里几户条件较差的住户,查看了村庄四周的老城墙,村干部还特意转弯抹角领着客人看了几处墙体毁坏严重的地方,一边走一边介绍这段墙体是什么时候塌陷的,那段墙体是哪次下暴雨时崩塌的,也特意介绍了南门靠右边那块开裂的“上山虎”。
老田告诉大家,这块开裂的墙体像一只凝固了的“上山虎”,在这里静止了数十年,村里的老老少少每天都在关注着它的动静,如果“上山虎”一旦有所动作,就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村里,再一层一层报告区文物主管部门,老田看看部里的领导,又看看区里的干部,不紧不慢地说道。
一位领导说,村里老少关注一块开裂的墙体,根据这块墙体的变化预测城墙的变化,这种方法有可取之处,这也充分说明我们的群众已经参与了文物的保护,及时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只有提高群众保护意识,百十双眼睛盯着老城,时刻关注老城、保护老城,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文物才不會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
又一位干部看到来广场的群众越来越多了,接过话题说,乡亲们,通过大家对自己家园的保护,我们可以看出,黑城村的干部群众上下一条心,干部心系群众,群众拥护干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样,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正如黑古城四周的老城墙,为什么屹立数百年而不倒:第一,基础扎实;第二,有我们这些像爱护自己身体一样爱护城墙的干部群众。
是啊,以前我们不知道城墙的价值,有时还觉着老城墙碍事,总想挖掉它,其实,村里不少人有过这样的念头。一个高个年轻人激动地说。
话虽这样说,咱黑城村的人也只是想想而已,不像隔壁的新城人,好端端一座城堡给挖了,现在不是只剩下一段北墙根吗?老田瞅瞅高个年轻人,向脚底下看了一眼,说道,咱们黑城人都是外来人,一次机缘巧合,拥有了这样一座老城,在土匪横行的年代,是老墙保全了大家,在横风斜雨的日子里,我们安居在黑古城,老城对咱们有恩啊!现在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们又怎么能嫌弃老城呢?老田说到动情处,眼眶有些潮湿。
对,我们黑城人是有情有意的,老城墙现在出现了一些问题,多为天灾,少有人祸,即便是在大跃进时代,黑城人也对老城墙抱有敬畏之心,没有明目张胆地挖墙取土,拉到地里充当肥料。黑城村前任老支书说道。
就是,我们的多少心酸,多少苦水只有老墙见过,也只有老墙不离不弃,总是陪伴在我们身边。老田感叹道。
气氛越来越融洽,大家畅所欲言,前来考察的领导也被大家感染了,一位小伙子挥了一下手,说,非常感谢乡亲们,是你们,是你们把黑城当成了自己家的财产,用心保护,才有了今天的黑城。我们的国家以前财力紧张,能力有限,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以致全国许许多多的古城毁于一旦,我们很痛心啊!好在改革开放后,我们认识到了古人留给我们后人的东西再也糟蹋不起了,我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些东西一旦失去,那就永远没有了!有的地方,我们亲自毁了老城,为发展旅游业,我们再生造一座古城,这能是一回事吗?古城的气韵、古城的沧桑、古城的文化积淀能造出来吗?
不能!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有人首先鼓掌,人群里一片掌声。
领导们似乎对这次考察很满意,离开的时候和在场的村民一一握手,说我们还会再来的,我们下次来可是带着礼物来哦!
住建部工作人员经过几次的考察,感觉到黑城村有一种“气场”特别强烈,那就是干部群众一条心。人心齐,泰山移,挖掘潜力,利用好身边的资源,何愁乡村振兴战略不能实现?
2017年5月,黑城村被住建部确定为“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全国第一批试点村。
几年来,老田感觉黑城村的村容村貌有了一定的改观,这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再次有了较大的转变,积极性提高了,产生了较大的动能,创造的财富也越来越丰富。
村委会前面的广场上,在宣传栏醒目位置张贴着十个彩色魏碑大字:“共谋、共建、共管、共评、共享”。村民对“共同缔造”没有多少概念,但对“五共”有一些认同感。按老田的解释,就是上下团结一条心,共同出谋划策、共同建设家园、共同管理维护、共同评价改进、共同享受幸福生活!
黑城村变了,按照住建部的规划,一个老城,如果没有居民,那将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只有把人留住,老城才有生气。在老城的改造上,也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放眼全国许许多多被开发的老城,除了浓重的商业气外,缺少的正是黑城村这种人间烟火味。
在村“两委”的带领下,村民们用了几个月时间,从山里开采花岗岩石材,雕琢成条石铺筑城内主干道,清理官道及各条巷道两边的堆积物,在路边撒了花种,生活垃圾有了专门的填埋地……
更让乡亲们明白一回的是,他们大致知道了脚下这座古城的来历。
事情还得从住建部“共同缔造”活动有关,村里要修建一座近200平米的村史馆,馆如期建成,村民自愿捐了一些老物件,有快要消失的生产用具和生活用品等等,村民们有一种共识,甭让一些存在过的东西消失在自己手里,把他们交给集体,保存在村史馆,比塞在家里某个角落里强,要有价值得多!
在老物件征集的同时,村史的整理也在同步进行中。整理村史的正是老田的三儿子田璜。那次田璜接到父亲电话,有些小激动,自己走出黑城村多年,虽然经常回去,但还是存在一些陌生感,尤其是这些年,黑城的变化太大了。作为一座历史上残存下来的古城,前半段历史是明晰的,清楚的,一些地方志上有明确记载。现阶段的情况也比较清楚,只要多问,多查、多看、多想,收集资料一定不难。
但中间一段情况就比较模糊,比如,黑古城作为官产,是如何成为居民居住的场所,又是谁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亲历过这段历史,见证了这段历史的曲曲折折,这个人或这些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怎样的胆识?
黑城村里有一些传说,说田、冯、王、赵四姓是黑古城的“占根”户,是最早的居民,村里有一份地契可以作证。但这四姓又是从谁的手中接管黑古城的?
田璜手头现存的一点资料,似乎中间缺少几个环节。这也是田璜多年来存在疑惑的地方。
田璜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多跑跑,多问问,把黑古城中间这段历史搞清楚,把一些缺失的环节补起来,对黑城村有个交代,也对自己一个交代。
田璜根据史料很快理出了黑古城的历史脉络。
唃厮啰政权在今拉脊山北麓上新庄地区初建溪兰宗堡,宋更名清平寨,到清乾隆年间在清平寨基础上筑黑古城,到南川营,再到黑城村,翻阅史料,引经据典,一路写来,发现黑古城大有来头。黑城原来是建筑在一座老城的墙基上,也就是说,在古老的历史上,黑古城现址上最少存在过三座古城。田璜明白了,住在城墙边上的人家院里,城墙墙基下面,还有更厚更宽的一段明显人工夯筑过的土崖,原来就是更古老古城的墙基所在。父亲老田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对黑古城有点研究的田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村子里的这份地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带走收藏了,后来寄回四张地契的黑白照片,只可惜照相技术不好,一半内容模糊不清,从另一半可以看出这份地契签订于民国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田盛奎、冯遇吉、汪启□(后一字不详)、赵芝珠四姓人家用510两白银,通过中间人咸余轩辗转从一个叫丁星桥的手中买到了黑古城居住权以及八十四亩三分三厘的城外耕地,并在城内定居下来……
老田一直想亲眼看一眼这份地契,多次到区博物馆查过这件地契原件,但遗憾的是,由于时间较长,当初接受地契原件的人早已退休,工作人员没有在现有文物目录中查出这份地契,也没有在已展出实物中找到这份原件。老田不死心,跑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老田感觉地契原件就藏在博物馆的某个角落里,只是还没到出世的那一天。
九
田璜干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加上平时喜欢文史,尤其是有关家乡的历史、野史,抑或风物传说都非常喜欢,这次撰写村史就派上了大用场。
田璜的《黑城村史》有了眉目。先列出纲目,开始收集资料,编成卡片,再编写资料长编,最后整理成文稿。这里选编几则田璜的资料卡片,也许对读者理清黑古城的历史有所裨益。
卡片01:城堡是我国古代城邑周围用以防御的墙垣,出现于原始社会末期,一般与战争、防御相关联。
卡片10:西宁大南川黑古城东南有小南川王沟尔峡,正南有捏耳朵峡(贵德峡),西南有门担峡和磨石沟峡,皆为直通青海湖地区及玉树、果洛、海西等牧区的重要交通孔道。该地距离西宁五十六里,为西宁南门户。
卡片22:唐代道宣《释迦方志》记载,南北朝至隋唐时,从今西宁地区赴青海湖,进而西去海西,由于南川道少峡谷地段,道路相对宽阔易行,人们往往选取南川道,翻越承风岭(今拉脊山),过赤岭(今日月山)垭豁再到环湖地区。大、小马脊沟峡中,来往商贾僧侣终日不绝。
卡片23:南川道在历史上曾经是河湟地区通往青海湖地区的重要通道,由于地理位置特殊,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卡片24:北宋时期,为了保障南川道安宁,进而控制门担峡大道,当时统治青海东部的唃厮啰政权在马脊沟峡与门担峡两峡入口处(今上新庄)选址修筑了一座城堡——溪蘭宗堡。
卡片25:溪兰宗堡呈正方形,边长300米,墙为“夯土筑,北向门”。
卡片30:《续资治通鉴》卷八载:北宋崇宁三年(1104年),后任威州团练使王厚进军河湟,攻取青唐城(今西宁),青唐王子溪赊罗撒带领长妻逃入溪兰宗山中,再从溪兰宗山退至青海湖。期间,王厚“乘胜围溪兰宗堡”,发生过激烈的战斗。部将苗履、姚雄、高永年等“领劲骑”,经反复争夺,歼敌2000多人,收复溪兰宗堡。
卡片32:北宋王朝改青唐城为西宁州的同时,溪兰宗堡改为清平寨,设知寨、兵马监押、主簿各1名,管辖西宁州南部马脊沟口、门担峡口,成为卫护西宁州的军事前沿要地。
卡片35:清乾隆元年(1736),曾任西宁道按察司佥事的杨应琚,再任西宁道佥事,三年后,“杨应琚以贵德所改隶郡治。所由磨石沟一带,素为生番出没之地,议请移南川都司一员,把总一员,驻扎于此防范。筑土城一座,女墙用砖,设南、北二门,周回计长二百三十二丈八尺,高二丈二尺,根厚一丈八尺,顶厚九尺……于乾隆四年四月十五日始,至五年九月二十六日竣工。”在原清平寨旧城址上修筑而成,名黑古城。
卡片40:黑古城筑成后,遂奏移原驻伏羌堡(今徐家寨)的南川都司衙门(南川营)于此,置都司、把总各1员,领兵防守,有马、步、守额兵198名,驻守磨石沟、大小班沙尔、红山嘴、蛤蟆台和石塘门水栅。
卡片41:光绪四年(1878年),黑古城实有马兵4名,马战兵32名,步战兵5名,守兵16名,加上其他共计104名。
卡片45:辛亥革命后,古城再无一兵驻守,遂荒芜。
……
田璜手头准备的资料越来越完善,但他纠结的是,黑古城“官有”或“国营”如何成为“民用”,这个环节的资料始终没有找到,前后逻辑关系衔接不上,田璜的写作进程逐渐慢下来。
那天,田璜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再次来到莲花湖畔的河湟文化博物馆。走进博物馆,一楼展厅正在展出区里一位书画家的书画展览,田璜转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田璜发现了一幅《古城春晓》的油画立轴,这不就是黑古城吗?在苍茫的原野上一座古城迎风屹立,苍黑色的土城墙掩映在翠绿的青杨中,虽古旧却透出一股人间烟火气,远处雪山直入天际,近处片片田畴透着绿意。在苍茫天地间,古城显得单薄而弱小,似乎一阵狂风就可以把它刮掉,但他却实实在在坐落在敦厚的大地上,屹立数百年。
田璜这次没有直接上三楼的文物展厅,而是敲响了博物馆工作人员办公室,接待他的是文物研究员周森老师,说明来意后,周老师说,这几年,有多人查找南川黑古城地契的下落,你們说的黑白照片的事,我也问过已退居二线的老馆长,说有这么回事,只是博物馆从和平路迁到新馆,展柜有限,库房里还存放着数百箱各类文物。件件文物都要登记造册,此项工作已进行3年,现已接近尾声,也许这件地契原件很快会重见天日。
那好,谢谢周老师,田璜表示了谢意,想再次到三四楼展厅看一下。这时走进一位女工作人员,听到地契之类的话,就问,周老师,最近在库房整理出一件南川营黑古城的“财政部执照”,要不要去看一下?
田璜喜出望外,说,好好,就是这份南川营黑古城地契。田璜想,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三楼展厅后面的一个库房里,工作人员找出了一个木质镜框,镜框的玻璃有一道斜口子,里面装的果然是民国时期的“财政部执照”,那几个朱红方正篆刻印章十分醒目。田璜赶忙掏出纸巾擦拭玻璃上的灰尘,一件略呈淡黄色半新不旧的“财政部执照”出现在大家眼前。此照橫28厘米,纵49厘米,毛边纸石印,墨笔填写,内容如下:
财政部执照
财政部为给照执业事:今据甘肃省财政厅详报西宁县人丁冰清承买坐落南川加牙庄地方官有南川营古城内外地贰拾贰叚,下籽贰石五斗三升,除由该县登记承买官产簿第册第 页,并将该官产四至丈尺(间 亩)数暨应缴价值分欵开列外合行给发执照须至执照者。
计开
四至:东至官路,西至官路,南至本地畔,北至官路。面积东西 丈 尺,南北 丈 尺,共 顷八十四亩叁分叁厘(间),每亩价贰两叁钱伍分玖厘柒毫,共价银壹百玖拾玖两,带收照册经费陆两伍钱贰分柒厘,合并遵照。
右给承买人 丁冰清 准此。
中华民国十年九月 日
田璜看了看内容,再看这份“财政部执照”,真是喜出望外,这份并不是村中保留的照片上的那份,而是一份更早时期的地契。中华民国十月九日,一个叫丁冰清的西宁人从当地政府手中购得南川营黑古城,立此“执照”。
田璜估计,这份“执照”中提及的丁冰清和黑城村存留地契照片中提到的丁星桥为同族人,也许就是父子关系。丁冰清社会关系不明,估计大有来头,他从当时的政府手中购得南川营黑古城,六年后,经咸余轩担保,由丁星桥再卖给田、冯、汪、赵四姓,赚取中间差价。丁冰清或许是一个商人,或许亦官亦商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田璜想,那段黑古城由“国营”变为“民用”的事实清楚明了。从“执照”的完好程度可以看出,这份地契可能保存得比较私密,估计很少示人,或者直接遗忘在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后,捐献给湟中区博物馆收藏。由于品相完好,在博物馆也受到了优待,装了镜框,作为谱牒文书的典型代表,很荣耀地在某个展柜进行过展览,直到有一天,可能由于意外,玻璃被碰了一道口子,才被工作人员收起来,不再展出。
周老师给田璜复印了两张彩色复印件后,把原件小心地收了起来。走出河湟文化博物馆,田璜的脚步轻了许多,连日来困扰在心头的问题解开了,黑古城的历史又清晰了一步。
田璜掏出手机,第一个给父亲打电话,告诉这个意外的收获。
十
老田“巡城”一圈,进了北门,一阵阵流行音乐传入耳膜,官道上已有一些行人,广场上早有“黑城村夕阳红舞蹈队”的人在翩翩起舞。老田回到家,匆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把一顶草帽顺手戴在头上,又觉得不好,进屋将挂在柱子上的一个塑料袋拿下来,从里面取出一顶崭新的褐色窄沿呢子礼帽,这顶礼帽是七八年前田青孝敬的,老田一直没舍得戴,今天在黑城也算是个好日子,就戴上吧。
几天前村主任说今天黑城村民俗馆要迎来第一批重要客人,要老田通知老四儿子田璜也到村里来,给客人们讲一下黑古城的历史,讲一下黑城村这几年的变化。老田当天就嘱咐田璜了,几天里每天都要叮嘱一番,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耽搁了,这是关系到整个黑古城,整个黑城村信誉及荣耀的大事。儿子说,这个我知道,您都打过好几个电话了,区上到黑城村,还不是一脚油门的事儿吗?耽误不了!
今天来黑城村的客人是专门来采风体验生活的文学艺术家,是市文学艺术家联合会组织的,人员包括作家、戏剧家、书法家、画家、舞蹈家等,他们要进村入户住下来,进行长达一星期的采风活动。老田可高兴了,都是一些满腹经纶的学问家,黑城的历史、过往故事,前世今生,模糊的、还不清楚的,都可以向他们请教,学习。黑城村的前景,以后的发展趋势,都可以和老师们聊聊。
今天的黑古城又要热闹了!
这几年,黑城村有好几件事儿登上青海热榜,2018年,黑城村被选为全国第一批“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示范村”试点。2019年,黑城村被评为全国第五批传统古村落。2020年1月21日,国家总理李克强视察黑城村,即兴演讲,“湟中是个好地方、老地方、老地名,黑城是个古村落,一定要保护好、利用好!”
想起这些,老田又激动起来,拨弄着手机再次准备给儿子田璜打电话,想再次叮嘱儿子可别耽误了今天的大事儿。老伴见了,赶过来说,儿子刚来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叫父亲不要着急。
老田听了,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骂一声这怂儿子,换了一身新衣服,走出了家门。
【作者简介】郭成良,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区人,高级教师,青海省作协会员,西宁市作协副主席,作品入选《青海文学十年精品》《青海美文双年选》等文集,曾获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散文优秀奖。著有《青海民风乡俗及工艺》 《千户营高台》 《高台》,皆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