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唐布拉的际遇源于青春的一个梦想。那时我还是一个白衣少年,学校班级有位从新疆伊犁州来的同学,他宽宽的肩膀,高高的额头,说话结束语总喜欢用“的”字。我喜欢听他讲话,不仅仅是他讲普通话,而是他的言谈中,美丽的草原会次第展开——清澈的湖泊,羊群环绕毡房,白云依恋蓝天……
当然,最终凝聚我目光的,是他画的一幅画。朗朗苍穹,柔柔浮云,巍巍青山,苍鹰翱翔,巨大的岩石间隙青松耸立,明月高悬,白鹤悠步。多么美好又魅力无限的地方啊!同学告诉我们,这是伊犁州尼勒克县唐布拉大草原。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地理课本,寻找向往的新疆伊犁的位置,并且借助书本了解到的独特的高山植被,为我导航色彩斑斓的神秘远方。
多年后,我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耕耘者。这里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故乡成为他乡。常吟诵余光中的诗句,排遣剪不断的乡愁。
那时我生活在尼勒克县一个叫科克浩特浩尔蒙古族乡,简称科蒙乡,蒙古语为“绿色的洼地”。顾名思义,尼勒克蒙古语意为“希望、新生命”,科蒙乡也可理解为蒙古人居住在希望的绿色乡村。蜿蜒的乡道时有骑着马匹来往的蒙古族牧人,他们吆喝着羊群,甩羊鞭高扬起一个个张力十足的弧度,当然,飞扬而起的,还有羊群经过后的尘土如烟,牧歌响彻,而最终飞腾的尘埃有序落定。我喜欢远远地看群山青绿环绕,看他们奋力卷起来自生活的尘烟,关系一日三餐和家的圆满和安稳。
春日里,天山顶峰的冰雪融化,河坝的水涨起来了,河道两岸小草新绿,欣然为河床加固春的绿罗裙。一株株向阳而生的草,唤醒塞外被严寒尘封的春季,激活绿洲的细胞,描摹春天的欣欣向荣。东风似剪刀,吹拂科蒙松软的土地。蒲公英舞动金黄的花冠,邀约如黛青山为迟到的春天加冕。
是的,桃李芳菲,春色满园,这是春天的模样。春天里,更多呈现关于故乡的篇章。春播和春麦萌芽,成为固守节气里的春日盛世;拖拉机,播种机,翻开封冻的田土,然后从刚刚解冻的河渠引水。等不到春林初茂,对于土地的守望,已成为农人手持的圣卷。春山可望,麦田里的守望者,有了更加明确的希望。于是,我春水千里的乡愁,在东风浩荡中若隐若离。
尼勒克虽位居偏远地区,但交通便利,且这里并非未开垦的园子。农人地里种的有小麦,玉米,胡麻,油菜,甜菜,洋葱,胡萝卜。只有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才能够理解农人和泥土打交道的种种,烈日当空,是汗滴禾下土的课堂书声的真实写照。
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手工业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力和石油时代,信息时代,智能时代。我们行走在人类文明演变的更高级层次,智能时代意味着有可能伴随巨大痛苦。城市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而恰好我现在是一个“城市人”。在疏离了乡村生活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而唯一不变的读书学习和写作,一直是我墨守成规的坚持。这期间我实现了少年时期的文学梦。
而又可能,有时候我们生活在别处。楼房把我们高高地托起,身与心都不着地气。钢筋和水泥遮蔽了我们辽阔的视野,我们距离大自然遥不可及。在离开那一片绿色洼地的同时,我的青春也把根抛在身后,渐行渐远。再回首,青山遮不住时光,生活是一个继续走、继续失去和拥有的里程碑。成长的代价,欢乐和悲伤,没有谁能置身事外,我们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
六月,我终于来到唐布拉草原,与其说是采风,不如说是圆梦,我从年少时就怀揣的一个梦想。青葱岁月的一段记忆,仿佛时光机闪亮登場。我知道,我的心开始飞翔,着陆山涧,那青山不老,芳草萋萋,在我的记忆深处旖旎……
此刻,我是行走大地的信徒。车在宽阔的国道畅行,路两旁青山夹道,连绵起伏,满眼的葱绿,一棵棵青松参天耸立,构成独特的塞外风景,湛蓝的天空伸展延长,仿佛一望无垠的大海,一朵一朵可爱的云朵,扬起白帆,变幻笑脸,引领无限的想象空间,广袤山野用浓烈的绿意,迎接天涯海角的旅人。
就这样穿行在青青山林,对于美,任何修辞都是空白而多余的。你只需静静地睁大眼睛,享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接受自然界的馈赠,这一种美的内涵,胜过一切的表达方式。
老子的思想核心是道。道的本性即是自然。此刻,穿越时空隧道,庄子向我走来。我微笑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拱手飘然归于山林。王维悠悠念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轻轻附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我是欣喜的,徜徉在唐布拉草原,不为悟道,只感受唯美,百里画廊,老庄问道,唐诗宋词华丽迎面,我陶醉其间。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我与青山相逢,与诗词相遇,走近美丽的唐布拉草原,成为自然中的自然,风景中的风景。
而一路上,还有可爱的蜜蜂引路,而且是唐布拉独一无二的黑蜂。蜜蜂小镇,是我们停留最多的地方,观摩黑蜂科技馆,见识了小小蜜蜂对人类的重要性。一切并非天方夜谭,是生命的逻辑。如果自然界失去勤劳的蜜蜂采花酿蜜时的授粉,人类将面临巨大的灾难,食物链中断,没有果实和粮食。
为谁辛苦为谁甜?小蜜蜂掌管着自然界的生命之源,一生都在进行着甜蜜事业。蜂王,工蜂,雄蜂,哪一个不是映照人类进化史的空间索引和生存常态的缩影?作为人,自然界的高级生物,我为蜜蜂世界的生存法则和恪守责任,辛劳付出和勇气可嘉而感动感叹。
可是,更让我感动的,让我肃然起敬,让我心情变得沉重,让我思想逐渐通透的,是在乔尔玛烈士陵园的所见所闻。
天山独库公路烈士纪念碑位于S315线唐布拉百里风景区零公里处,独库公路历时9年修筑,贯通天山南北,全长561公里,穿越深川峡谷,连接了众多少数民族聚居区。这里群山环绕,青松静默,花朵摇曳,168位年轻的生命在此安睡。蓝天为深情大幕,高高的白色大理石纪念碑魏然矗立,托举英雄的万古长青,陈列曾经的沧海桑田。我没有去后院瞻仰,我怕打扰英雄的忠魂,更怕自己忍不住泪水滚动,我围着前院轻轻走一圈,和院中的花语默默相对,丈量着红尘的距离,追寻光阴里的丰碑往事,询问关于青春的誓言。
筑路战士是英雄,更是勇士。海纳百川,他们来自祖国的五湖四海。曾经承欢父母膝下的宝贝,背负青春盟誓,千里迢迢,来到偏远高寒的山区地域,与天斗,与自然灾害斗,在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达阪,常年冰雪簇拥,时刻面临塌方,山体滑坡,泥石流,洪水,甚至缺水断粮,单单就面对刺骨的严寒,冷凛风吹,生存现状都是举步维艰。我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勇气和担当,让他们坚守岗位,创造奇迹。他们中最年轻的战士16岁,单薄的肩膀承受着不仅是重力,更多是意志的考验、人格的历练。真正的铁骨脊梁,不是画出来的,而是面对磨难,风雨荆棘中的挺身而出,坚持坚守。我不知道,是怎样的超凡的宏大勇气和不朽的信念,才能超越艰难险阻,纵贯天山脊梁,筑建一条通达的人间天路,景观大道。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问青山,青山不语,浓墨的绿色丰富我的眼睛,我明白了,那是火热青春的色彩。天堑变通途,荒原成绿洲。东方欲晓,君行早。我们伟岸的修路战士,才是真正行走大地的信徒啊。
巧合的是,在乔尔玛烈士陵园,我见到一对从广东来看唐布拉草原的夫妻。纪念碑前,他们手挽手庄重地深鞠躬,在小华山景区,我又偶遇他们在山脚花海间开心地舞蹈拍照。因为姐姐一家是广东人,我和他们自然而然的开始交谈。他们说在新疆伊犁,看到了唐布拉大草原,感受到人间大美。感谢那些修路战士,奉献青春和热血,贯通天山南北,使大江南北的国人看到传奇的唐布拉草原。
而更让我铭记的,是成群结队到来的各民族同胞。他们是蒙古族,哈萨克族,回族,维吾尔族等。因为高原自然地理环境制約,独库公路每年六月初旬才开始通车,经历了漫长的冰雪寒冬,就格外懂得珍惜姗姗迟来的春夏时光,他们慕名而来,面对高高的大理石纪念碑深深三鞠躬,双手合十祷告。生逢盛世,国泰民安,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游牧民族,也是独库公路的最大受益者。他们对修路战士的敬仰和感谢是最大化的真心实意。那么,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英勇的修路战士们,当年顶风冒雪,负重而行,承载的是庄严的国家大任和民族大义。
面对浩瀚的宇宙,面对神奇的大自然,面对巍巍青山,面对无畏无惧年轻勇士的铁骨脊梁,我的青春梦想显得苍白渺小,找遍词典,我竟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诠释心中的敬仰。
站在草原的边际,与牛羊为伴,仰望寂静的山林,天地一色。褪却浮华的小我思维,我终于找到具象的答案。青春和使命,奋斗和奉献,家国和担当,伫立和坚守,信念和勇气。
青山如是,我们只是过客。
【作者简介】焦元玲,笔名风铃。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伊犁州作家协会会员。钟情缪斯,以文字取暖。一位唯美主义者。常常沉浸在自己构筑的精神乌托邦里……已发表散文诗歌若干,出版诗集《365……爱情诗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