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简帛重文例新释三则*

2023-01-05 01:45暨慧琳
出土文献 2022年4期
关键词:堂堂帛书马王堆

暨慧琳

厦门大学中文系

带重文号的句子,帛书整理小组、凌襄、魏启鹏等皆读为“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主。伪会不可□主矣,则贱不事贵”,魏启鹏并谓阙字可补为“当”或“欺”。(2)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 《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30页;凌襄: 《试论马王堆汉墓帛书〈伊尹·九主〉》,《文物》1974年第11期;魏启鹏: 《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笺证》,北京: 中华书局,2004年,第259、262页。《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根据郭永秉之说将阙字补为“得”,并把重文部分读为“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得主。伪会不可得主矣,则贱不事贵”。(3)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 《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第98、103页。

从残文笔画来看,阙字补为“得”可从。(4)帛书中的“得”字形可参看刘钊主编,郑健飞、李霜洁、程少轩协编: 《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全编》,北京: 中华书局,2020年,第226—230页。但关于整句的释读,本文认为,带重文号的文句当依“重文跳读”法读为“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得主矣。伪会不可得主,则贱不事贵”。

所谓“重文跳读”,即不按照重文符号顺读,而根据文义、文例、语气等因素对重文部分文字进行跳读。

出土文献中的重文跳读现象最早由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指出。帛书《五行》第84/253行有:

信其体而后能相亲=也而筑之爱也

帛书整理小组在注释中指出:“‘亲’字下重文号所重‘亲’字,似应跳过‘也’字与‘而筑之’连读,即读为‘而后能相亲也。亲而筑之……’。”(5)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 《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26页。整理小组指出同样的用法还有帛书《五行》第88/257行:

正行之直=也而遂之迣也

此句当跳读为“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迣也”。(6)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 《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26页。该句属于《五行》之“说”,与此对应的帛书《五行》“经”正作“中心辨焉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逐〈遂〉【之】,迣也”,郭店本《五行》简33—34作“中心辨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也”。简本文句与帛书“经”文基本相同,只是个别用字不同。因此帛书整理小组的读法是可信的。

刘信芳将这类例证归纳为“重文符跳读例”,(7)刘信芳: 《简帛五行解诂》,台北: 艺文印书馆,2000年,第105页。并指出马王堆帛书中还存在多处“重文跳读例”。如帛书《五行》第89/258行有:

又如帛书《五行》第57/226行:

差池者言不=在=嗺=绖=也然后能【至】哀

重文部分原释文读为“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9)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 《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9页。池田知久指出此句应读为“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也。不在衰绖,然后能至哀”。(10)池田知久: 《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192、195页。

以上这些都是马王堆帛书《五行》中的“重文跳读例”。除《五行》篇诸例之外,帛书《缪和》有:

妇德一人之为【不】可以又=它=矣凶【必】产焉

此句应读为“妇德,一人之为,【不】可以有它矣。有它,凶【必】产(生)焉”,(11)参拙文《先秦两汉典籍类出土文献特殊文例整理与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21年,第278—280页;又拙作《简帛所见重文符特殊用法解读三则》,《中国典籍与文化》,待刊。也属于“重文跳读例”。

我们曾总结过,“重文跳读”一般发生在重文部分夹有“也”“矣”等虚词的情况下,重文顺读还是跳读,必须结合文义、文例以及虚词的语法位置来判断。(12)参拙文《先秦两汉典籍类出土文献特殊文例整理与研究》,第280页。《九主》此例与《五行》《缪和》诸例情况相同,“矣”也应是上句句末语气词。故《九主》“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得=主=矣,则贱不事贵”应当读为“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得主矣。伪会不可得主,则贱不事贵”。与此类似的句式如上博简《颜渊问于孔子》简10“孔子曰: 德成则名至矣,名至必卑身”,(13)“卑身”释读据复旦吉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联合读书会: 《〈上博八·颜渊问于孔子〉校读》,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11年7月17日。《慎子·民杂》“不择其下,则易为下矣。易为下,则莫不容”,《说苑·敬慎》“此非忘之甚者也,忘之甚者忘其身”,皆可参证。

湖北云梦睡虎地77号西汉墓出土了一批汉代简牍,包括质日简册、官府文书、私人簿籍、律典、算术、日书、书籍简等,其中部分书籍简可与传世文献对读。(14)熊北生、陈伟、蔡丹: 《湖北云梦睡虎地77号西汉墓出土简牍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

熊北生在《出土文献研究》第9辑上公布了一些与伍子胥有关的书籍简以及部分简(J095—J102)的彩色图版,其中简文有如下一段内容:

《越绝书·荆平王内传》有类似内容作:

使者还报荆平王。王知子胥不入也,杀子奢而并杀子尚。子胥闻之,即从横岭上大山,北望齐晋,谓其舍人曰:“去此邦堂堂,被山带河,其民重移。”于是乃南奔吴。至江上,见渔者,曰:“来,渡我。”

蔡伟最早将睡虎地汉简简文与《越绝书》对读,并指出根据汉简文字可知《越绝书》“此邦”二字下误脱重文号,《越绝书》原文当作:

去此=邦=(此邦,此邦)堂堂,被山带河,其民重移。(17)蔡伟: 《误字、衍文与用字习惯——出土简帛古书与传世古书校勘的几个专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5年,第64页;又见于其同名论著,新北: 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9年,第66页。

其说可从。《越绝书》原脱重文号,故不易读通,今所见各校注本多句读为“去,此邦堂堂,被山带河……”,但对该句具体字词如何解释均无说法。(18)参看袁康、吴平辑录,乐祖谋点校: 《越绝书》,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页;张仲清校注: 《越绝书校注》,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24页;李步嘉校释: 《越绝书校释》,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18页。以睡虎地汉简与《越绝书》对读,可见两段故事重合度较高,一方面可以根据汉简将《越绝书》补全重文号后校正为“去此邦,此邦堂堂”,另一方面可以根据《越绝书》将简文残缺部分拟补为“堂堂”(或是音近、义近之字),即简文补写后可能是“去此=国=者【堂堂】”。

再将简文与《越绝书》对比可知,除去“邦”“国”用字不同之外,简文仍多一“者”字,根据文义来看,当以有“者”字为佳,“者”在此表示“……的原因”。睡虎地汉简的“去此=国=者【堂堂】”句,若依重文号常规用法读为“去此国,此国者【堂堂】”,文辞颇不顺畅。本文认为此句当依“重文跳读例”读为“去此国者,此国堂堂”,意即“离开这个国家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国家气势盛大”。以下对这些问题试加分析。

出土文献数见遇重文号而跳读之例,这是重文符号使用、阅读的一种特殊方法,前文举证已详。由于睡虎地77号墓墓主去世时间约在文帝后元七年(前157),(19)蔡丹、陈伟、熊北生: 《睡虎地汉简中的质日简册》,《文物》2018年第3期。故这些简牍的写成时间应当在汉初甚至更早。也就是说,这批汉简很可能与马王堆帛书的时代相近,这个时期的出土文献里多次出现“重文跳读例”,应当不是偶然。

汉简“去此=国=者【堂堂】”句若以“重文跳读”的方式读为“去此国者,此国【堂堂】”,前句“去此国者”意为“离开这个国家的原因”,后句“此国【堂堂】”则是伍子胥所述的具体原因。古代汉语中,“者”有一类用法是用在复句的前一分句句末以提示某一事实,后句则申说缘由。(20)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编: 《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24页。如《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韩非子·说林》:“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战国策·齐策一》:“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诸例的句式以及“者”字的用法皆与“去此国者,此国【堂堂】”相同。

《越绝书》及简文的这段文字,讲述的是伍子胥在楚王杀其父兄之后逃亡、辗转而至吴国的事。《吕氏春秋·异宝》也有相关记载:

五员亡,荆急求之。登太行而望郑曰:“盖是国也,地险而民多知。其主,俗主也,不足与举。”去郑而之许,见许公而问所之。许公不应,东南向而唾。五员载拜受赐,曰:“知所之矣。”因如吴。过于荆,至江上,欲涉,见一丈人,刺小船,方将渔,从而请焉。

伍子胥“去郑而之许”至“因如吴”这段内容,睡虎地汉简简文和《越绝书》均未记载。除此之外,三种文献关于登太行而发感慨、欲涉江而遇渔者的记载基本相合。《越绝书》讲伍子胥离开齐晋的原因是“此邦堂堂,被山带河,其民重移”,《越绝书全译》引张宗祥《校注》认为这几句“盖言齐晋大国,其民难动,不能借以报仇之”,(21)袁康、吴平辑录,俞纪东译注: 《越绝书全译》,贵阳: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页。大致可从。《吕氏春秋》更明确讲述了伍子胥离开郑国的原因是“地险而民多知”以及“其主俗主,不足与举”,这与《越绝书》的“此邦堂堂,被山带河,其民重移”基本一致,区别只在于“此国”或“是国”所指为郑国还是齐晋。《吕氏春秋》引出话题的句子“盖是国也”,也可以和简文的“去此国者”、《越绝书》的“去此邦”对应。

合而观之,简文重文部分跳读为“去此国者,此国【堂堂】”比较合理。

反之,若按照重文顺序将简文顺读为“去此国,此国者【堂堂】”,“者”则是位于名词性成分之后的语助词,虽无实义但整句话连读不好解释。此外,文献多见“×国堂堂”或“堂堂×国”例,(22)如“以楚国堂堂之大”(《史记·滑稽列传》)、“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史记·孔子世家》)、“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韩非子·外储说上》),等等。目前仅见一例“×国者堂堂”或“堂堂×国者”,即《晏子春秋·景公置酒泰山四望而泣晏子谏》“寡人将去此堂堂国者而死乎”,似可与“此国者堂堂”合观。但《晏子春秋》此句在《文选》卷十三《秋兴赋》注中引作“奈何去此堂堂之国而死乎”,《太平御览》卷三九一、卷四九一作“寡人将去此堂堂国(而)死耶”,皆无“者”字。(23)萧统编,李善注: 《文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87页;李昉等: 《太平御览》卷三九一、四九一,北京: 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1809、2247页。黄以周认为《晏子春秋》“此堂堂国者”之“者”字衍,钱熙祚等辑《指海》本《晏子春秋》亦据《御览》删去“者”字。(24)参看吴则虞编著,吴受琚、俞震校补: 《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40页。从异文及文意来看,“寡人将去此堂堂国者而死乎”句的确应无“者”字。

综上,结合《越绝书》异文并根据出土文献中多见的“重文跳读例”,睡虎地77号西汉墓出土的伍子胥故事简J100的“以登泰行之山而顾谓其舍人曰去此=国=者……”可拟补为“以登泰行之山,而顾谓其舍人曰: 去此=国=者【堂堂】……”,并依“重文跳读”法读为“以登泰行之山,而顾谓其舍人曰: 去此国者,此国【堂堂】……”。

《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35号木牍为一封“侈致督邮某书信”,整理者释文作:

客贱子侈顿首再拜

督邮侍前: 别亭易迈忽尔,令缧磨年朔,

不复相见。勤领众职,起居官舍,遵贵皆迷。

(正面)

之念,欲相从谈读(?)。客处空贫,无缘自前,言不有惭。

财自空祀,将命冀见,乃得公々(匆匆)。贱子习逸幺。惶恐顿首。

(背面)(25)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文物研究所编: 《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释文第88页。

材料公布后众多学者对该木牍释文作了新的断句、释读,主要成果有:“亭”字改释为“鬲”,读为“隔”;“令”改释为“今”;“缧”改释为“”,读为“由”;(26)“鬲”“今”“”改释参看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研读班: 《〈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释文校订稿》,《简帛研究 二○○五》,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2—153页;马怡: 《读东牌楼汉简〈侈与督邮书〉》,《简帛研究 二○○五》,第173—186页。此二文将“”读为“轴”,下引伊强及苏建洲文读为“由”。“磨”为“磿”之讹字;(27)伊强: 《读〈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札记》,《简帛》第6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02—403页;苏建洲: 《利用清华简(一)字形考释楚简疑难字》,《楚文字论集》,台北: 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433—437页。“迷”改释为“悉”;(28)杨芬: 《出土秦汉书信汇校集注》,博士学位论文,武汉大学,2010年,第102页;伊强: 《读〈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札记》,《简帛》第6辑,第404页。“”改释为“面”;(29)刘玉环: 《〈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释文商榷》,《简帛》第9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8—289页。“言不”改释为“言之”;“祀”改释为“(乏)”;“幺”改释为“公”,(30)“之”“”“公”改释从上文所引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研读班及马怡之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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