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的医学话语与性别政治*

2023-01-05 19:43王韵秋宋晓苏
医学与哲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解剖学器官话语

王韵秋 宋晓苏

福柯[1]前言4曾认为现代医学诞生于18世纪末。这是因为,它脱离了传统医学对实证知识形式的探索,而进入到以病人的主观症状与医生的实证目视(regard)为结合的全新结构之中。疾病及其症状并不是在更为中立的知识中被科学地建构起来的,而是在一个话语背景中获得一种描述。这种描述不比18世纪前的医生所描述的话语更具科学性、有效性与客观性,而是因为话语结构的变化而出现的语言表象的变迁。换言之,科学在其话语维度之中“不排除意识形态”,或者说像临床医学这样的学科“重视意识形态”[1]208。正是从这个维度来看,现代西方医学并不只是关注纯粹对象的客观科学,而是与意识形态勾连的政治话语。也正是从后者的知识-权力维度出发,疾病本身也不再只是一个“本体”,一个被客观观察的对象,而是在医学知识构型出的空间中才能获得其实存的一种“话语”。疾病的意识形态也因为知识的介入而比任何一种本体更具超出科学范围之外的政治治理功能。

然而,福柯的发现只是揭示出西方医学与疾病相叠合的普遍意识形态。在这一逻辑框架中,国家、性别、种族等更为具体的问题则被忽略了。因此,在福柯的研究基础上,对癌症这一身体疾病的话语生产进行“考古”,所揭示的正是西方医学学科话语与身体经验层面的碰撞,呈现的正是疾病、医学与性别的政治关系。更进一步的是,对癌症话语中的性别政治进行社会梯度上的层层剥离,超越了20世纪70年代存在于西方左翼学界的一种泛化的批判意识形态,将批判引至更有梯度的性别层面,也正是在这种“倒金字塔式”的层层剥离之中,西方社会治理术在呈现生命政治转向的同时暴露出其深刻的危机。

1 作为疾病的癌症与作为话语的癌症

1.1 作为疾病的癌症

癌症(cancer)这个词起源于一个古老的拉丁文“蟹”(cancrum),用来形容癌瘤在扩散时,像蟹一样“横行霸道”,侵袭周围健康的组织。现代医学与考古学发现,从古代埃及开始,癌症就不是一种稀有的疾病。当时的名医印和阗(Imhotep,公元前2667年~公元前2648年)曾在莎草纸上描述过:“乳房上鼓起的肿块,又硬又凉,且密实如河曼果,潜伏在皮肤下并蔓延。”[2]从现代医学视角来看,那便是乳腺癌。据存放于德国莱比锡大学的一本古埃及医学手稿《艾伯斯纸草纪事》(EbersPapyrus)(公元前1500年)记载:金字塔时代(即石器时代)的人们将此疾病称之为“血管上的突起物”[3]。而艾德温·史密斯手术纸草则更为详细地记录了8例乳腺癌病例[4]。值得注意的是,与之相对应的相关研究却并没有比其他同一时期的疾病更多,甚至一度沉寂下来。直到公元前450年左右,癌症才被名医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再次置于研究范畴之下。他将癌症分为两类,一种是无危害的肿瘤(karkinoma),一种是恶性肿瘤(karkinos)[5]。至此,癌症随着疾病分类学的发展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在希波克拉底之后,癌症研究再度沉沦,偶见公元2世纪的盖伦(Claudius Galenus,129年~210年)在希波克拉底的分类基础之上,进一步对癌瘤进行了细致的分类。盖伦之后,癌症又再次“神秘地”从科学视界中消失。反复几次之后,癌症在16世纪解剖学的学科背景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归,并一直以一种现代病的姿态持续至今。尽管从医学认识论角度来看,癌症历史断代的形成或多或少与癌症的难以攻克有关,但是,如果将其置于现代背景之下就可以发现,癌症的历史延续并不是作为一种疾病本体而出现的,而是一种话语。

正如我们从癌症本体的早期历史中看出的那样,癌症一旦无法被表述,就不再被表述。而现代(16世纪之后)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即便到今天,从科学上来说,癌症仍然是一只黑箱,但这却并不阻碍其作为一个可以被知识表述的对象。这其中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癌症本体的任何变化,而是一种认识模态的变化。16世纪后,科学从包罗万象的哲学领域解放出来,形成了关于有限知识的新领域,此时的科学却与传统科学有着很大的区别。传统科学有别于经验判断,是对某种动力因的认识。它以演绎的方式规定着在科学展开任何有效认识之前就已经是被人所知的了。而新的科学则认为正是这种先验性与演绎性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因而主张观察与实验。这就确立了现代科学的一个认识论主体——人。

在以人为主体的认识论模态中,狭义上的西方医学是在18世纪作为一门人类学学科确立的。它有其自身的原则和体系,却又以人的认识论作为科学的雏形。这就正如福柯所见,它继承了16世纪的现代科学传统,即不再从本体论角度或形而上学的角度,专注于疾病或者人体的自然性,而是专注于对大量患病个体的观察。通过主体视野的观察抽象出超出病人历史的普遍经验,并进一步通过“话语描述”来呈现,从而构成了一套基于“说出所见到的东西——用说来展示所见的东西”[1]219之上的新科学话语。在现代医学之中,语言和目视分别代表了以分析与阐释为主要内容的现代知识结构和知识对象的空间呈现方式。而疾病也变得不再是知识的对象,其实质也不再与病人的肉体准确叠合[1]1,而是进入到目视的空间图谱之中。这便意味着在现代医学目视下的疾病“存在于适合它的实体里,这种实体不是病人的身体,而是疾病的真理实体……病人不过是个媒介”[1]65。目视透过了身体,与抽象的疾病联系在一起,而疾病从人身上被剥离开去,却借由图谱性结构与语言发生了更为密切的联系。认识与本质、知识与科学、词语与物、能指与所指也都不再紧密相连。它们每一对之中的前者组成了覆盖于后者之上的意识形态。如此一来,疾病便不再是一个本体,而是一种现象。它既是能指,又是所指,既是本质又是认识,既是科学又是知识。它是被囊括进人的理性思维中的对象。在这种主体中心论之中,它的科学客观性在逐渐消失,而它的话语主观性却在不断增长。

1.2 作为话语的癌症

癌症作为一种疾病也同样是人的主体认识论中的一个对象。18世纪之后,随着现代医学学科的确立,“医学比其他科学更接近支撑着所有科学的人类学框架,执行着超出科学之外的政治功能,并由此衍生了文化隐喻与医学话语不可割断的微妙关系”[1]221。因为科学与学科被统归于人的认识论构架中,癌症就其与主体的关系而被归为医学学科领域中的一个对象,并因为医学的话语特质与政治特质而披上了意识形态的外衣。甚者,它不只是语言上的文化隐喻,更煞有其事地成为话语上的“科学”知识。这种“科学”话语与语言隐喻构成的话语总体在今天依旧发挥着作用。我们既可以看到医学学科内的专业人士将癌症与现代性的文化、生活、社会问题勾连在一起,将其视为一种现代病,亦可以看到当代政治界人物的文化隐喻,将肆虐的恐怖主义活动称之为癌瘤。在苏珊·桑塔格[6]的《疾病的隐喻》中,癌症甚至与道德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卑鄙的”疾病。在大部分的癌症治疗面前,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无论是手术还是化疗、放疗,人的正常组织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和消除。在这种隐蔽的“暴力治疗”之后,回诊便接替了外科手术,成为癌症治疗的最后一个阶段。通常,手术成功的病人需要定期进行体检,以确保癌症没有复发。而这便意味着将这个病人放置在福柯所谓的“全景敞视”制度之中,受到一种健康上的“管治”。医学也在这里借助疾病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政治效应”。正是从这一总体层面出发,当我们回到癌症的前现代断代性与现代延续性这一矛盾上来时,可以发现,癌症回到科学视界之中的时候并不仅仅是作为身体经验出现的,更是作为现代的知识话语出现的。其背后体现的是一种治理术上的生命政治转向。

循着福柯的批判逻辑,可见作为一种话语的癌症是在认识-知识的历史转型中产生的。科学本身对知识话语的依赖将本来只是作为隐喻话语的癌症转变为作为知识话语的癌症。一旦进入知识的话语结构之中,科学便变得不再只有自然科学的那种实在性与对象性,而是具有了社会性与文化性,疾病与主体的关系也不再只是一种生物性上的关联,而是社会性上的关联。

2 癌症的生理医学话语与性别政治

2.1 解剖学的话语特征

如果说福柯的理论远见暗示了癌症这一疾病背后普遍的话语意识形态,那么可以说在这种普遍意识形态的背后仍然暗藏着未被揭露的梯度式生命政治。这一梯度建立在生理的差异之上,又因为生理医学,如解剖学、外科学等学科知识的发展与介入构成了一个知识-权力总体,施力于已然成形的社会结构的边缘化群体。这就是癌症的独特意识形态话语——性别。

学科(discipline)最初专指医学、法律这样的高等部门,但在知识型的转变中,它开始与另一个意思——规训产生了联系。因此,作为一门学科的医学就不仅是指与自然科学、形而上学相关的整体医学研究,还指与教育相关的医学机构、与医院相关的国家机构及相应的权力配置。因此,当我们回到普遍医学的学科史之上,也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变化,癌症的性别政治也产生于其中。

正如朱丽·汤普森·克莱恩(Julie Thompson Klein)[7]对学科的认识所示:在现代科学知识体系中,学科性与专业性成为构成科学的一切基石。作为现代科学的原子动能之一,医学也在经历着一种专业梯度上的剥离:生理解剖学、精神医学、心理学纷纷生成了其自身的学科历史。根据现代的历史区分,公元1500年左右,是现代性的萌芽时期[8],是我们将现代与前现代区分开的重要时期。沿着这一历史观念,更为宏观与普遍的现代医学也以此时期为萌芽。彼时,正处于由神到人、由本体论到认识论转型的重要时期,学科的专业化与深化虽然解决了前现代遗留下来的神学制度问题,但是却因此而进入到一种社会梯度的划分之中。从这一方面来看,可以说最早使得癌症产生性别这一社会梯度的学科是注重器官研究的解剖学。

当启蒙精神催促着瓦尔萨尔瓦与莫尔加尼冒着被教会处以极刑的风险掘开了坟墓,在他们切开尸体的那一刹那,一个整体医学的时代就结束了。映入眼帘的是各个组织,各个部分。人们发现,哪些组织是构成器官的要素,又是哪些器官因这些组织而被串联起来,构成了更为宏大的人体系统。但是,这种对器官组织的专业化研究开始走向了极端精细。伽利略的朋友桑托里奥发明了一台专门用来测量脉搏频率的钟摆。弗里德希·伍尔夫开始研究人的生殖器官。范·海尔蒙特主攻消化器官。笛卡尔[9]在《谈谈方法》中,阐述了心脏和动脉之间的关系,以解剖学和力学的视角研究了心脏的运动以及血液的运动。虽然不能说笛卡尔对心脏的解剖学研究就一定是服务于其唯心主义的理论建设,但是心脏中心的发现无疑从侧面确认了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这一情况同样出现在哈维身上,而在他那里,心脏的地理学则与政治地理学联系在了一起,以一种隐喻的形式加深了器官的政治效果。在《心血运动论》的开篇中,哈维[10]并没有直接进入自然科学应该讨论的范畴,而是提到:“动物的心脏是动物生命的基础,是动物体内的国王。是动物体内小宇宙的太阳,体内和其他部分都依赖心脏而生长,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心脏。同样,国王是其王国的基础,是其周围世界的太阳,是共和国的心脏,是一切力量和一切恩典涌畅的源泉。”从《心血运动论》中国家意识与科学研究的接驳来看,器官的意义不再局限于其医学的生物学与形而上学内部,而是产生了一种与国家权力相关的社会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哈维的例子并不是说器官的知识话语一头扎进了象征性的语言之中,而是说其背后体现的是更加深层次的问题。借助福柯的观点,解剖学真正的意义在于:它将人类对表面的关注转移至其深层结构之中,最终确立了器官在存在上的功能性结构[11],并通过对人体器官的空间性划分展露出了一个秩序的世界[1]145。简言之,对某些器官着重关注,认为它们是生命之源;对某些器官不予以重视,认为它们在构成整体生命时没那么重要。某些器官具有特殊作用,某些器官则可有可无,这无形中把某种器官上的疾病与某种秩序话语联系在了一起。

历史地来看,这种器官话语秩序同样显现在同一时期的其他领域。文艺复兴开始,在艺术上,被中世纪认为傲慢和不端的肖像绘画逐渐兴盛起来。细致地雕琢器官的美或身体美是这一时期艺术家们的兴趣,而请求他们为自己绘制肖像是那些贵族大众的兴趣。在达·芬奇的作品中,处处可见器官细节的美学思想。《怪异的头颅》是让他名声大噪的经典佳作,而《蒙娜丽莎的微笑》也以肖像的形式突出了嘴与面部表情。在文学上,《堂吉诃德》《巨人传》等作品开始描绘四分五裂的身体。桑丘的大腹便便、高康大饕餮的嘴、庞大固埃夸张的身体无不表现出器官的碎片化形式。正如巴赫金[12]所发现的那样,文艺复兴开始,人体不再是“封闭的、完成的、现成的,它超越自身、超出自身的界限……张开的嘴巴、阴户、乳房、阳具、大肚子、鼻子……”这些器官都是作家们描绘的对象,而对它们的突出描写不仅仅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的身体解放,更反映出解放身体的非历史性与碎片性。到了17世纪~18世纪,欧洲在刑法上也更加注重与身体分割开的器官。福柯曾在《规训与惩罚》中描述:在对一位叫做莫锁拉的犯人进行公开行刑时,这位犯人被切割开肚子、掏出了心、肝、肺和脾,以供展览,这便进一步说明了器官与身体不再是私人的、整体的、属神的,而是公共的、破裂的、政府的。也恰如福柯[13]所说:“可能有一种关于肉体的‘知识’,但不完全是关于肉体功能运作的科学;可能有对肉体力量的驾驭,但又不仅仅是征服它们的能力;这种知识和这种驾驭构成了某种可以称为肉体的政治技术学。”

2.2 癌症的外科学话语与性别政治

19世纪开始,器官的社会梯度欲加显现出来。1830年左右兴起了一股以女性肉体为美的文化潮流。具有性特征的器官也随之得到了重视。当丰乳细腰被认为是身体美学潮流的时候,乳腺等性器官逐渐与其他器官产生了分离,具有了一种深层次的特殊性。乳房的对称与否,乳头的挺立与否都是美丽女性的象征[14]。而与此同时,那些反对差异的女性主义者们也视自己的乳房为抵抗男权制度的武器,焚烧胸罩运动、袒胸露乳的政治抗议屡见不鲜。可以说,女性的乳腺对女性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附属器官,更是一个“展示自己身份的器官”[15]。

乳腺之于女性就像心脏之于国王,它的丰盛与袒露有着超出器官本身的文化隐喻性,而这背后所体现的也正是器官与知识体系构成的那副自上到下、从中心到边缘的秩序图谱。继解剖学的器官秩序以后,外科学将一种实施在肉体上的暴力按照生命秩序化约在科学正当性之中。在此之前,外科学地位一直次于内科学。外科医生的主要工作是拔牙、放血或者修补。这些鲜血淋淋的行为时常让他们被视为屠夫或者虐待狂[16]139。然而,毕竟外科学与解剖学不一样,如果说解剖学的对象是死尸,那么外科学的对象则是活体。柳叶刀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解剖学上对待死尸的那种暴力破坏如今却被用在了活体之上。当普遍的知识告诉我们从文艺复兴开始,个体的生命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时,这种被人文精神驱散至死亡领域的暴力规训悄悄地借助学科话语构建始终与我们并行不悖。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从死到生的转变过程中,变化的不仅仅是暴力的形式,而且还是暴力实施的对象。1810年,外科医生拉里(Dominigue Larrey)为法国女作家柏丽(Fanng Burney)实施了一次成功的乳腺癌手术。随后,更有了“经会阴正中切开取石术”。据记载,1872年,在病理解剖学的激励之下,巴蒂(Robert Batty)在女性身上普及了一种手术——“正常卵巢切除术”。据他研究所述,切除正常卵巢可以缓解某些女性的文化层面疾病,如慕男狂症状或者癔症[16]147。女性与女性器官在19世纪成为首当其冲的研究对象,而对女性的精神文化控制也开始通过外科学来实现。通过解剖学,女性的性器官被第一次以空间地理的划分形式远远地抛在所有器官的边缘。而通过外科学,性别暴力的合法性问题被生命政治掩盖了起来。

用解剖学的器官秩序与外科学的生命暴力来反观癌症,可以发现,癌症的性别政治与两者有着密切的联系。从前者来看,正是因为解剖学对器官的分门别类使得性别器官获得了一定的特殊性。结合后者来看,因为外科切除一直以来是癌症最普遍、有效的治疗方式,因此当罹患癌症的性别器官被切除之后,赋予性别器官之上的性别特殊性也往往被切去了。尽管近年来,乳房再造术获得了一定普及,但是当一把锐利的柳叶刀可以割掉女性的性表现,也可以通过填充一些假体来增加这种性表现时,其背后依旧体现出文化身份与知识权力之间的整体关系。癌症的话语意识形态正是滋生于这二者的罅隙之处。

3 癌症的精神医学话语与性别政治

3.1 心理学的话语特征

从器官解剖再到外科手术,生理医学学科的深化折射出癌症的科学知识、话语结构与权力制度的接驳,以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对性别的生命政治作用。然而,需要更进一步认识到的是,这种生命政治并不止于生理与身体的具象化框架,精神与心理亦是一个关键环节。二者共同构成了当代治理术在生命政治转型中的话语机制。

在前现代,疾病一度被视为一种人的认识对象,具有自然客观性。然而,现代医学的认识论结构并不只是把疾病视为客观对象,而是主体的一个生命过程。作为主体生命过程的疾病就必然包括了身体与心理两个方面。17世纪的笛卡尔[17]在身心二元论的背景下指出:爱、恨、恐惧、惊奇等知觉情感会对人体的机能造成影响,因而开启了广义现代医学去除疾病本体、依照主体的身心机能回看疾病的历史。此后,18世纪的威廉·布臣(William Buchan)则从精神方面探析癌症的起因,把癌症这一无法在自然性上获得澄清的疾病纳入精神心理的范畴内。19世纪末,心理学之父威廉·冯特发表了《生理心理学的原理》(PrinciplesofPhysiologicalPsychology),指出笛卡尔的精神主义者们倾向于把身体和意识分开而谈。他的任务就是要建立生理心理学并重新恢复身心联系。至此,医学发生了一个奇妙的轮回,它先是从整体医学走向了解剖学的分裂模式,又再度试图以分裂的方式回归某种“整体”。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学科的话语背景下,精神医学的独立需要建立起一套自己的科学体系。在这一体系中,社会性的内容要多于生物性的内容。以狭义精神医学为例,当精神病医生认为“语言失调是精神病的主要症状”[18],他实际上指出了这种疾病是以社会功能失调为表现的。非社会与非历史也就与疾病产生了勾连。这一情况在中世纪末、文艺复兴初却并不多见,通常这些人都会乘坐“愚人船”而被放逐,而不是将其纳入到疾病管控中。只有在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诞生之后,非社会性或非历史性才被视为一种独立疾病(而不是像笛卡尔那样将心理疾病作为影响身体疾病的一个参与对象)被纳入医学话语结构之中。这样,对精神疾病的诊断更多的是依靠病人的主观阐述及其行为表现与所谓正常人标准的比较。正因为这种社会性内容,精神疾病的学科对象也就不纯粹是某个器官或组织,而是一个作为包含生物性与社会性的整体的人。从这一层面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心理医学的学科确立背后体现的是一种更为精细的社会梯度。可以进一步说,当患病的肉体在解剖学与外科学中被作为目视对象的时候,器官与身体就已经被梯度化了,而当患病的精神与心灵也被纳入知识谱系的目视之中后,是一个作为整体的人(非理性)被排除在主体性(理性)之外,而不是抽象的肉体或者器官。

3.2 癌症的精神分析学话语与性别政治

作为一门学科的心理学的确立使得医学知识话语的结构更为坚固,所涵盖的对象越发广谱,作用梯度更为精细。精神分析是广义心理学学科中的一个典型例子。精神分析诞生于19世纪末,其研究方式却在发展之中比生理心理学、完形心理学等其他流派更显示出阐释学的倾向。与精神病不一样的是,对于神经症的诊断有效性依赖于病人自己的陈述事实和医生话语的历史事实。这也就是说,在病人设置陈述顺序的时候,总有一个可供参考的事件与陈述顺序。对于病人来说,陈述是在时刻校准自己与历史事实的关系,并越来越倾向于社会性,而非生理性。而对于医生来说,需要做出的是话语分析,而并非病理检查。通过病人与社会的自我关系以及社会与医生的历史关系,精神病学与日常生活被联系在了一起。

在这一层面去谈精神分析,其社会效应亦大于疾病效应。从学科角度上说,社会科学的科学性与自然科学的科学性也就在医学本身的学科分化中进行了交叉与互涉。这一结果就是不同领域的疾病话语之别。福柯曾经发现,19世纪开始,精神医学几乎一头扎进了刑罚与伦理的领域。例如,在审判罪犯的时候通常还要附上一纸心理医生的诊断。这种诊断书会对病人的人格进行一番描绘,如犯人从小性格怪异,有暴力倾向,喜好奇异的玩意,曾经与自己的弟兄反目成仇等。司法的范畴是罪与罚。而当精神医学渗透至司法体系之中的时候,精神医学的话语无形中用这一领域中的权威性弥补了其本身缺乏的“科学性”。而当精神医学分化至精神分析学时,之前只是发生在精神病学范畴内的司法话语则开始与日常生活中的神经症产生联系。这使得分类更加精细,梯度更加鲜明。法律所处理与规训的也就不止限于疯人,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人。

日常生活中的人既有种族之别,亦有性别之别。前者不具有解剖学上的特殊性,但是后者却不一样。与身体医学以及其他流派的心理学不一样,精神分析是围绕作为象征意义存在的阳具,即围绕“在场与不在场”这种解剖学上的差异展开的。弗洛伊德认为,女孩以男孩的解剖特征作为基本参考,解剖学上的不同带给女孩的心理感觉是低人一等,而男孩在发现这种解剖学上的差异之后则表现出对阉割后变为女孩的恐惧。这样一来,器官在这里并不具有普遍在场的秩序,而是有与没有、高与低、中心与边缘的象征秩序。这就等同于将实在之物与象征之物混淆起来,诚如德勒兹[19]对精神分析的批判:“用过度想象的相似物指代它们(马=我的爹爹)或过度象征关系的类比(顶撞=做爱)……这几乎就是剥夺了真实表达的全部条件。” 性别的生理性与社会性也就跟着混淆起来,性别的象征意义也就大过其实在性。这一点到了拉康那里更为甚之。拉康尝试着回到弗洛伊德,即以阳具为能指,探寻其与所指——世界的关系与构成。在他看来,阳具既是能指又是所指,既是象征又是事物本身,人的主体性便诞生于阳具自身不断生产意义的过程之中。然而,真正具有阳具的并不是每一个男性,而是原始的父亲。因此,其他男性的阉割焦虑来自于这个原始父亲,而这种阉割焦虑构成了男性身份与文化的基本。至于女性,尽管拉康认为女性由于没有阳具,所以不受阉割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于父权结构之中,因而女性是自由的。但是这种推演却只能从哲学角度给予女性对其自有身份的理解,却并不能解决解剖学上的性别差异之本,亦不能解决解剖学这个学科发展所决定的社会话语秩序。

从具有解剖学意义的器官到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器官的过渡无疑构架起从生物自然到社会文化的科学知识变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开始,除了医学内部的学科史发展,学科的交叉亦犹如雨后春笋,成为学科发展的一个趋势。虽然对于某一种器质性疾病的研究从心理学诞生起,就不仅仅是身体医学领域的,却也正如福柯[20]所见:“在心理领域和生理领域中使用相同方法和概念的一个统一病理学在今天只是一个空想,尽管身体与精神的统一是现实。”这里的问题在于心理学想获得的“科学性”只是就其领域内部而言的,一旦真正跨越至生理医学就可能成为一种意识形态。

以癌症为例,属于生理病理学的研究难题也被转嫁到了属于精神层面的心理学研究范畴内。在精神分析兴起之时,赫伯特·斯诺(Herbert Snow)通过对140个妇女的取样调查得出焦虑与心理疾病是罹患乳腺癌的一大原因;20世纪有更为“科学”的研究所示:某种性格与癌症有一定的联系[21]。性格上的抑郁能够降低机体免疫系统,从而发生自身免疫问题,导致癌症[22]。而某些学术研究更倾向于指出:“与男性相比,女性更容易抑郁与焦虑。”[23]可以说,这种神秘的勾连背后体现的是社会规训体制的梯度性与治理术的性别政治。而从科学上来讲,这种“跨学科”产生的问题就恰如科林伍德[24]所批判的那样:科学研究者更多的是蜻蜓点水地涉及自己并不了解的知识,而不是关心自己的事务。此后,科学“不是断言实际上的真理,而是断言如果作为推测而被规定的某个东西是真的,那么什么内容都可能会是真的”。话语构成的知识结构使得所有科学偏离了客观事实与真理而走向了认识论上的同一。科学真理的“话语知识化”无疑为生命从自然性与生物性转向社会性与政治性奠定了基础。

4 展望

随着现代性的深入,现代西方医学也成为全球现代性的一个部分遍及全球。然而,在西方医学获得全球化之时,不应忽视其中的生命政治以及知识权力问题。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已经认识到这一问题。马伦·克拉维特的《乳腺癌的生物政治:改变疾病文化和行动主义》通过重写美国乳腺癌行动主义的故事,挑战了女权主义医学分析中占主导地位的叙事;苏珊·贝尔的《女儿:具体化的知识和妇女健康政治的转变》要求读者重新思考关于医学、医疗化和妇女健康行动主义的女权主义叙事;劳拉·弗雷登费尔德的《现代:二十世纪美国的月经》要求读者重新思考关于女性、医学和医疗化之间关系的假设,特别注意身体新技术的引入。更为近期的研究认为西方对女性的治理超越了性别范畴而与种族范畴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双重压迫。这在美国尤为严重,最近的一项研究以加拿大和美国公共卫生和癌症护理为对象,探讨了性和性别如何成为癌症健康知识的复杂生物政治映射,并指出族裔女性、变性人等性别边缘人士在癌症知识获取和治疗上的窘境[25]。这进一步说明:“美国的政治治理术通过种族、性别、物种和动物等级的逻辑将其帝国关系和治理体系归化。”[26]性别与种族之间的权力关系隐藏在西方“文明”的外表背后[27]。

据此可见,通过对癌症在医学学科中的性别话语分析,癌症作为一种生理疾病在医学学科制度、知识话语的共同参与下具有性别政治的社会性维度。癌症的性别政治背后不仅呈现了西方治理术从“让人死”到“让人活”的转型[28],更体现了这种生命政治隐藏着的“软暴力”问题。自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后,西方治理术的生命政治再一次有了新的发展。这是因为,在市场与自由主义的参与下,生命政治逐渐与经济合流,形成了一种建立在疾病基础上的“后人类” (posthuman)政治经济学[29]。从这种内在的交叉性上来看,对疾病、性别以及话语之间关系的揭露既能回应当下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作为一个文化事件而产生的意识形态问题,又同时折射出西方医学学科在现代性展开的历史进程中存在着在性别、族裔等生命问题上的梯度性。在以主体(人)为最终目的、以身心二元论为视域、以广义人类学为基本框架的现代西方医学之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从认识论上重新思考人、疾病、政治的历史关系,观照超出西医认识论的其他学科(如中医、草药学等)与科学形式,从多元认识论视野中剥离医学与疾病的政治因素,重新确立人的伦理学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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