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短篇小说的战争书写

2023-01-05 15:11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人性战争

潘 慧 影

(1.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2.齐齐哈尔大学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作为亲历二战的老兵,冯内古特以曾经的军人身份为荣。他曾在采访中表示希望死的时候最好有军礼厚葬,号手奏乐,国旗盖棺,鸣响礼炮,抬入圣地。这是他一直都很向往的事,因为这些代表了同胞对他的绝对认可[1]。作为现代小说大师,冯内古特写作不拘一格,体裁多样,题材广泛,其中战争是他最擅长的创作主题。他的代表作《五号屠场》的主题就是战争和死亡。冯内古特不仅擅长用长篇小说反映战争,同时也钟情于用更“经济”的形式来进行书写,那就是短篇小说。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最初在冯内古特看来是一桩“特别诱人的生意”,因为在杂志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科利尔杂志》和《星期六晚邮报》每星期都分别需要五篇短篇小说,而他恰恰不缺少写作小说的天分,因而依靠写作短篇小说,冯内古特很快可以辞去通用电气的工作,实现了财富自由。

冯内古特的战争小说不拘于记录战争事件,描绘战场情景。“虽然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德累斯顿的这场战争浩劫,冯内古特却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惨烈场景,而是从一个侧面,即战争给人在战后带来的无法抹掉的阴影和噩梦来表现战争。《五号屠场》《黑夜母亲》《猫的摇篮》和《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这四部作品表现了二战的残酷和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2]在他的十几部战争短篇小说中,除了揭示战争造成的创伤之外,还暴露了战争与人性的激烈冲突,诠释战争的悲剧性,展现平民的遭际命运及其反抗、他们对和平的强烈向往和憧憬,表达了作家对平民、儿童和普通士兵等边缘群体的深切同情。文学或许不具备直接改变社会、消灭战争的功能,但用文学书写战争,以战争为镜,反思历史,拷问人性,将推动人类思考遭遇苦痛灾难的根源,从而探索世界走向和平的路径。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战争一直形影相随,而且与政治密不可分。德国著名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 1780—1831)在《战争论》(TheTheoryOnWar, 1832)中提出:“战争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延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3]在战争中,政客们编织谎言,混淆视听,给战争披上了合理化甚至是神圣化的外衣,蒙蔽剥夺民众理性思考的能力,掩盖了战争的本质。

冯内古特的战争短篇小说《载人导弹》以两位宇航员父亲的通信构思情节,两位本不相识的父亲因为他们的儿子都是航天员而产生了联系。其中,米哈伊尔的儿子斯捷潘·伊万科夫少校是第一个太空人,查尔斯的儿子布莱恩特·阿什兰德上尉是第二个太空人。阿什兰德在拍摄伊万科夫过程中因为距离太近,发生碰撞而导致事故,尽管二人彼此搭救,但最终都死于太空。无论是伊万科夫还是阿什兰德,他们都坚信自己从事的科学工作是为了和平,而非战争。查尔斯在回信中对米哈伊尔倾诉对所谓专家、传媒机构的不满:“我告诉您,伊万科夫先生,我已经受够了专家。要我说,我们俩的孩子是被专家搞死的。你们的专家搞了个什么东西,我们的专家就用一个几亿美元的神气漂亮货回应你们,然后你们的专家再用更神气的东西回应我们,最后就发生了最后发生的事。他们就像一群拿着几十亿美元或几十亿卢布或者其他玩意儿的孩子。”[4]59-60因为战争的需要和不可告人的目的,两个天真、热情,执着于太空探索的年轻人被统治集团利用欺骗,成为战争游戏的牺牲品,留下的是两个伤心绝望的老父亲黯然神伤、互诉衷肠。

当权者的欺骗和蒙蔽在小说Thanasphere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戒备森严的空军实验站发生了爆炸,而真相却被空军涉外情报局和北美观测站的天文学家隐瞒了。他们要掩盖美国有飞船在天上秘密检测导弹的事实,这个秘密的埋葬以牺牲航天员赖斯为代价,在这个过程中科学家格罗辛格意识到“科学给了人类足以毁灭地球的力量,政治则给了人类一个公平的保证,就是武力必将被使用”[4]78。从而点明了战争的本质,即任何战争都是政治的产物,都是为政治服务的,都是在政治领导下进行的。战争是手段,政治才是战争的真正目的。为了实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统治集团不择手段,致民众生命利益于不顾,不达目的不罢休。

《石化了的蚂蚁》中的领导者波格洛夫利用蚂蚁学家彼特和哥哥约瑟夫研究蚂蚁化石来寻找制造武器的铀和铜矿。而兄弟俩则在研究蚂蚁的进化过程中意识到蚂蚁曾有过和人类一样丰富灿烂的文化,但如今“发生在那些蚂蚁身上的事正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注定要成群结队地忙碌和争斗,仅靠本能生活,使一座又黑又湿的蚁丘扬名于世,甚至都没有智力想为什么!”[4]264人类与蚂蚁一样曾经和谐共处,但统治集团为了争夺不断挑起战争,在争斗中葬送了曾经灿烂辉煌的文明。波格洛夫在利用完兄弟俩完成研究报告后,把化石扔回深不可测的洞里,并把约瑟夫和彼特遣送到了西伯利亚,悄无声息地埋葬了这个政治秘密。

冯内古特通过这些战争短篇小说揭发统治集团的种种阴谋,戳穿战争背后的黑暗内幕,暴露统治集团大量耸人听闻的罪行。他们为了实现政治利益最大化彼此勾连,沆瀣一气,操纵控制战争,欺骗利用民众,葬送无数平民的生活和生命,共同制造人类历史上一幕幕惨剧,从而使人们认识到战争欺骗、暴力、控制的真相,战争的本质就是一种罪恶的“阴谋”。

战争是人类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与人性、道德、伦理等概念密切相关。脱离了对人性思考的战争文学是没有生命的作品。战争是冰冷的,是对人类最残酷、无情的践踏和蹂躏。战争屠戮之下,人性中的善良、美好不可遏制地遭到压抑、扭曲,而向善的天性又促使人类不断努力复归、修整被异化的人性。于是人性的善恶两极相互牵引、撕扯,周而复始,自始至终。冯内古特在战争短篇小说中聚焦战争环境下纯洁美好人性的麻木和异化,由此展示战争的荒诞和破坏性。

《国王的人马》构思了一个以生命为赌注的国际象棋游戏,这场对弈就是人性的比拼。美国的凯里上校一行人员因飞机失事落到游击队长皮英的地盘上。为了娱乐和证明自己,皮英与凯里约定下一盘棋,赌注是凯里一行16个俘虏的性命。此番博弈,皮英执木头棋子,而凯里一方的棋子却是活生生的人,其中包括他挚爱的妻子和孪生儿子。凯里想保全每个人,但根本无法实现,起初他仓皇失措,喉头发紧,后来逐渐冷静下来,此时的凯里已经不再是丈夫、父亲、长官,而异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他采取牺牲儿子的策略,迷惑了皮英,在皮英和东方姑娘死了之后,巴尔佐夫接替皮英继续棋局,但他也没抵挡住这种情绪的诱惑,凯里始终保持冷静,不敢暴露自己的计划和情绪,经过多番博弈,最终取得了胜利。此时,“凯里发觉,自己眼看家人面对死亡竟没什么感觉,不禁感到困惑。等在黑暗监牢里时的那种恐惧已经消失了。现在,他认出了这种怪异的平静——战争的老朋友。这种平静之下,唯有才智和官能的冰冷机械还在运作。这是将领的麻醉剂。这是战争的本质。”[4]2对于皮英来说,16条美国人命贱如草芥,而凯里为了最终的胜利,只能选择做一个冷漠的战争机器。此时对弈比较的已经不是棋艺,而是人性。谁能做到更加冷血,更加狠心,谁能弃绝人性,才有可能苟活。小说由此揭示出战争对生命价值的践踏以及对人性的扭曲。

短篇小说《就咱俩,山姆》开篇即让人感到惊悚:“这是一个关于士兵的故事,但不完全是战争故事。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因此我觉得这就成了一个谋杀故事。没有悬念,就是谋杀。”[4]195受众人冷落,善用手腕的纳粹分子乔治为了占有杰里的手表出卖了他,接着不断用“咱们俩,山姆,我们两人同甘共苦”,“你和我两个”“两个人正好”“我喜欢跟你作伴”“咱们两个,山姆”“红头发的人就应该同舟共济”来迷惑“我”,企图换取“我”的身份借以逃脱战后对纳粹分子的审判。《纪念品》中金发为了逃避美军的逮捕,企图用希特勒赠送的名贵金表交换埃迪和巴泽的身份。乔治和金发都将金钱凌驾于他人生命之上,将自我的生命凌驾于他人生命之上,人性的扭曲让人触目惊心。

在《海盗旗的巡游》中,内森·杜兰特被战争规训成了工具人、空心人。17年的军队生活使杜兰特“想到打底就是地形,想到山和谷就是纵射和遮障,想到地平线就是一个人绝不可以让自己的身形呈现出来的地方,想到房屋及树林跟灌木丛就是掩体。这样的生活很好,想厌了战争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找一个姑娘和一个酒瓶,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准备好再多想想战争了”[4]95。杜兰特后来躲过炮弹轰炸,侥幸逃生,但退役后的和平岁月于他来说仍然是陌生而可怖的。远离战争的生活让他无法适应,周遭的人们也与他格格不入,他深深感到“他谁都不是,什么也不是。火花熄灭了”。本来对新生活抱有期待的杜兰特回到海盗旗上觉得“无论哪儿都没有任何东西在等我”[4]103,“我对任何人都一文不值”[4]103。“战争是恐怖和深刻的悲剧,但其罪恶和悲剧不只是在生理方面进行肉体的强暴和戕害……在更深的层次上,存在着精神的暴力和精神的杀戮。”[5]在冯内古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战争不仅伤害了人们身体健康,更摧毁了人类的精神意志,给人类造成了无法弥合的双重创伤。军队的生活将杜兰特与世事隔绝,离开军队,让他找不到归属,他已经被战争、被军队生活规训成了工具人,他的个人身份和个体价值已经被战争所吞噬。同时,人们对于战争及为战争付出生命的军人的忘却,让他感到生活全无价值和意义,变成了空心人。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总是以生命的逝去、财物的掠夺、文明的毁灭、人性的沦落与灭失为代价,在人们心中留下难以言说的痛苦记忆。二战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场噩梦,更是人类难以治愈的历史创伤。关于这段历史,冯内古特的创作不同于传统战争小说的宏大书写,而是通过挖掘战争背景下人性的善与恶、正与邪、是与非之间的冲突及其转化,流露出对个体生命的怜悯与关怀,从而展现战争的悲剧性,揭露战争的罪恶。无论是《国王的人马》中的凯里面对亲人、战友被迫的机械冷漠,皮英游戏他人生命,还是《纪念品》中金发和古德里将军将自己的生命凌驾于他人生命之上,抑或杜兰特被战争异化成了空心人,陷入绝望和恐惧的深渊,《战利品》中战胜国对战败国百姓烧杀抢掠,无不让人深切体会到战争之下人性的残酷无情。冯氏的战争书写尽管很少敌我之间面对面地血腥对决、互相残杀,但人与人之间最和谐美好的亲情、友情、爱情,纯真美好的天性都被战争践踏得体无完肤,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巨大悲哀。

在很多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中,作家关注更多的是大历史,包括塑造叱咤风云、英勇无畏的将领、战争勇士,书写描绘惨烈壮阔的战争场面。而在冯内古特关于战争的短篇小说里,几乎看不到传统战争小说中宏大叙事建构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战争场景。他以黑色幽默抑或荒诞的内容形式将宏大的战争命题轻松驾驭于股掌之间,将战争中的“小历史”机智地表现出来。虽然采取的是间接处理战争的方式,读者却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给人们尤其是平民带来的灾难性伤害。在这些战争短篇小说中,冯内古特不着意于打造英雄形象,他关注更多的是小人物,将目光投射到被迫卷入战争的儿童、俘虏、普通士兵、妇女、贫民的身上,并用戏剧化的手法将其苦痛遭遇放大,反映平民普遍受难的不幸命运,让人们深切感受到被迫卷入战争的人们是如何在水深火热中奋力挣扎,从而揭示战争带来的巨大创伤,表达对和平的强烈渴望,效果振聋发聩。

《流离失所的人》中有81个战争孤儿,其中乔强烈渴望亲情。尽管彼得已经告诉他,爸爸是美国兵,战争结束后走掉了,乔的妈妈是德国人,把乔给了修女也走掉了。但乔听了木匠的玩笑话,坚信爸爸就在镇里。乔跑出孤儿院后遇到一群正在挖工事的士兵,认定其中的中士就是爸爸,坚持要和中士在一起。虽然中士一再解释,众人给了乔够吃20年的巧克力,甚至将昂贵的手表、小刀也送给了乔,劝导乔松开中士,返回修道院,但是乔眼泪汪汪地说:“我不想回去。我要和爸爸在一起。”[4]50众人表示:“如果可以我们会回来的,乔。士兵永远不知道第二天要去哪儿。”乔是战争弃儿,因为战争,他的爸爸来到这里,认识了他的妈妈,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了乔。队伍开拔,乔父亲的死活尚不得而知,妈妈也弃他而去。儿童时期是最需要父母呵护关爱的,但是战争夺去了这一切。尽管修道院里有细心呵护他的修女,有朝夕陪伴的80个小伙伴,但这些都无法弥补乔对爸爸的思念,对亲情的追寻。感谢那队挖工事的士兵,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却用善意的谎言给予乔一份安慰和希望。

《战利品》中的小男孩在劫掠者离开后,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以拐杖能够行走的最快速度走向仓房。他消失在仓房里,在里面待的时间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保罗听到他微弱的惊呼声,看到他走到门口,手里拿着柔软的白色毛皮。他把毛皮贴在脸颊上,然后在门槛上坐下,把脸埋在毛皮中不断伤心地抽泣”[4]194-195。小男孩双腿残疾,出行不便,父母照顾他已经负担沉重,自然无法带着他的伙伴小白兔一起逃走。战后村庄被洗劫一空,可爱的小兔子也成了美军的盘中之物。战争环境下,人们四处奔逃保命,兔子是小男孩儿唯一的朋友,带给他无限的心灵慰藉,但仅有的快乐和陪伴如今也被无情地剥夺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平民是战争最直接也是最深重的受害者。人类文明发展过程的一个重要侧面是与其他生命的关系。能否尊重生命,能否对他人和生命都怀有一定的恻隐之心,被视作现代文明进步的一个标志。尽管保罗对自己的掠夺行为十分愧疚,从此再未抢劫,但战争中还是出现了太多屠戮无辜生命的惨剧。

普通士兵也是冯氏战争短篇小说中重要的观照对象。《残暴的故事》中的“我们”是最后一批在位于勒阿弗尔附近的“好彩军营”中转的被解救的美国战俘。“我们”当中的一个士兵斯蒂夫因为从地窖出来带了半瓶子刀豆,以劫掠罪被处死。因为没有律师,也不会一句德语,斯蒂夫很难说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说结尾的一句话反映出残暴的现实:“是啊……他们会为这事把那靶场周围方圆五十英里之内的所有人都吊起来杀了。”[4]272在战争中,生命被弃之如敝履,随意加以处置,斯蒂夫之流根本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保护自己的生命,只能是案板上的刀俎,任人宰割。

《大日子》中的主人公“俺”是时间屏部队一员,顶头上司波利兹基对“俺”的称呼就是“当兵的”。他委派“俺”当第一排第一班第一个冲锋的。对于长官的所有要求,“俺”惟命是从:“不管当官的跟你说啥,你都必须信,再荒唐也得信。当官的呢,他们必须信科学家说的。”[4]135“当兵的都在小小的浅沟里,头上没遮没盖的。命令一下,他们就得从壕沟往外跑。这样的命令下起个没完。”[4]131在战争中,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如果上级的意志违背了良知,将为了个人理想或国家利益而战的普通士兵的生命视为草芥,无情剥夺士兵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价值和人生诉求,那么被迫卷入战争的普通士兵就将被历史吞没,沦为战争的牺牲品。

在冯内古特的战争短篇小说中,可怜的战争弃儿、失去伙伴儿的残疾儿童、被随意处置的战俘及战场上面对死亡绝对服从的士兵是千百万受害平民的代表和缩影。他们在炮火纷飞中失去父母、亲人、朋友,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在战争的铁蹄下,普通人根本无法把控自身的无常命运,他们的尊严被践踏,生命被剥夺,希望被摧毁,彻底沦为战争的殉难者。冯内古特的战争短篇小说正是通过对战争中平民遭际命运的关注,表达了对战争背景下平民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将冯氏的人道主义精神展露无遗。

除此之外,冯内古特在战争短篇小说中还塑造了另一系列卑微渺小的人物形象,例如《独角兽陷阱》中的樵夫艾尔默,《司令的办公桌》中的木工厂主,他们是一群战争背景下苟活于社会底层,对黑暗现实极度不满,个人能力十分有限而难以逃脱命运操控的普通人。但他们在战火的洗礼中不断成长,逐渐克服身上的懦弱,意识到反抗的重要性和可能性,并在行动上以自己的方式对暴力和强权进行抗争,成长为战争中的觉醒者。

《独角兽陷阱》开头就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公元1067年,在英格兰的丘陵缘,十八个死人悬挂在村子绞刑架的十八个拱门上左摆右旋。他们是被征服者威廉的朋友恐怖罗伯特处死的。他们的眼睛怪模怪样,打着圈子回到原处:向北,向东,向南,再向北。好人、穷人和心善人都感到没有一点希望。”[4]173恐怖罗伯特就是强权的代表。樵夫艾尔默一向安于现状、与世无争,却被迫要成为恐怖罗伯特贪欲的代表人,否则就要被残忍地处死。面对恐怖罗伯特的残暴,艾尔默极度不满但又不敢反抗,怯懦让他感到羞愧难当。艾尔默最终决定不当收税人,即使被绞死也在所不惜。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夜,艾尔默去找寻检查陷阱的儿子。出乎意料的是,艾尔默的儿子竟然用简单的陷阱捕到一头鹿,这唤起了艾尔默对生活的希望和反抗的斗志。艾尔默和儿子的梦想就是逮住一头独角兽,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如果上帝连一个小樵夫和他儿子的祈祷也都能听到”,“世界怎么会没有希望?”[4]186接下来,艾尔默杀掉了恐怖罗伯特,全家饱餐了一顿鹿肉。继而清除了恐怖罗伯特和鹿的痕迹,随着诺曼斗士在他们家门前呼啸而过,恐怖的生活暂时消失了。

《司令的办公桌》中的“我”是一个小家具工厂主,在战争背景下,妻子死于难得的正常死亡。1916年,“我”在奥地利参军时失去了左腿,带了一只精致的橡木假肢。女婿战死后,女儿玛塔与我相依为命。德军失败撤退后,美军军官想用工厂里的家具,伊文斯少校看中了“我”给苏联司令特制的办公桌,但需要把桌子上的徽标改动为美国之鹰。刻好了徽标的办公桌被抬走后,“我”写信告知少校办公桌的秘密,原来我之前把炸弹置于办公桌中,设置了机关,苏联司令一旦启用这张办公桌就会被炸死。尽管我只是势单力薄的一介平民,却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战斗。面对强大的侵略者“我”也曾感到失落、压抑、孤独和无助,期盼美国人的拯救,但我从没有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怯懦脆弱,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的方式进行斗争,表现出了平民孤胆英雄强大的反抗力量:“我想告诉他我如何抵抗哈布斯堡王朝和纳粹,然后是捷克共产党,然后是苏联人——用我自己个人的方式同他们斗争。我从来没有一次站在独裁者一边,我也永远不会站在他们一边。”[4]229

如果战争文学作品不关注战争中普通人所遭受的巨大伤害,就无法真正揭示战争的悲剧性;如果战争文学不关注战争中普通人的反抗,那么就无法真正感受战争中人性的尊严和力量[6]。冯内古特在一系列战争短篇小说中不着意书写塑造英雄人物,而是以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观照身陷战争泥沼的“非英雄”人物,关注他们在战争中的苦难遭遇,透视他们不甘屈服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的智慧与反抗。尽管这群人地位卑微,力量弱小,是名副其实的“无名之辈”,但是在大的战争背景之下,他们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强权的反抗,使他们的形象放射出耀眼的光辉,展露出人性的力量,也让人们看到了和平的希望和曙光。

战争,非人类所愿;和平,才是永恒主题。战争的毁灭性打击,人们战后漂泊离乱的生活及精神的崩溃扭曲,促使冯内古特在批判揭露的同时,不露声色地书写出对和平生活的期冀和向往,这一主题贯穿于《生日快乐,1951》《载人导弹》等作品中。《生日快乐,1951》塑造了一位充满爱心、爱好和平的老人,还有一个不知战争为何物,对战争充满好奇的孩子。老人和男孩相依为命,因为生活困窘,孩子六岁了没有庆祝过生日,今年老人决定给孩子过个生日。老人准备的生日礼物既不是孩子期盼的蛋糕,也不是老人想过的手推车,而是“明天我要带着你离开战争”[4]160。于是老人带着孩子到了密林深处,坐在一块岩石台上共享生日午餐。孩子对这样安静的环境却不适应,感觉“这里太安静了”,“我更喜欢城里,有士兵还有——”老人却说“本该这样才好”,“那才叫美。”[4]163老人在小憩醒来后找不见男孩,却看到男孩恶作剧般从坦克的塔台上探出头来,一副胜利的姿态[4]164。从一老一小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在孩子的眼里,战争就像游戏一般,你打我一拳,我回击你一下,他根本不清楚战争的恐怖,而老人对此却是知之甚深,和平才是最珍贵美好的礼物。

结 语

战争是“对峙双方为了一定的政治、经济需要而采取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暴力行为”[7]。只要是战争,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采取什么样的方式,都要不同程度使用暴力手段。因此战争就是相互谋杀,是对人性的极端考验。冯内古特曾经亲历二战,在战争中目睹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惨况。对于冯内古特来说,战争是最野蛮凶恶、反自然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一切人性丑恶与政治阴暗潜滋暗长的基床。以黑色幽默的手法揭示战争的本质,表现混乱悖谬的现实,引发历史性的反思是冯内古特应对这个疯狂世界的独特书写方式。

纵观冯内古特的战争短篇小说,几乎不涉及战争本身,对于战争的缘起、过程及后果也不做详细完整的叙述,而是将视角投注于战争“大历史”背景下普通人的命运和遭际,即“小历史”。从多维视角反映暴力战争带给人类的沉重苦难,表达对平民、儿童和普通士兵等边缘群体的深切同情,诠释战争的悲剧性,以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抒发对战争的厌恶、对生命的怜悯、对人性的思考以及对世界和平的憧憬。冯内古特在《大日子》中曾描述了他理想中的新世界的模样:没有战争,人们参军不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和平,全世界只剩下了一个军队就是世界军,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能和谐相处。戴夫·艾格斯在《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前言中提到冯内古特曾拓下石碑上的墓志铭“该死,你得善良”送给他,使得艾格斯意识到“人得善良。别伤害。关心你的家庭。别发动战争”[4]3。理想世界的愿景加上这短短四句话,道出了几乎接近了真理的冯内古特哲学:要和平,不要战争!而这恰是冯氏在战争短篇小说中一以贯之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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