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贝 江苏师范大学
大卫·波德维尔在《电影诗学》中提到现实主义电影,将其特征定性为“展现真实的场景以及真实的问题”。中国早期优秀现实题材作品,注重塑造典型的艺术形象,凸显尖锐的社会问题,反映社会文化历史和伦理体系,象征性、寓意性的场景和对白占主导,在外来大片的冲击下关注度和票房都相对惨淡。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各种社会问题的日益凸显,国产现实题材电影在数量日益上涨的情况下开辟出类型化创作的趋势,在商业化背景下阐发新的社会现实和社会哲思。从“非类型化”到“类型化”的现实题材电影创作最重要的一点是导演“个人风格”的淡化。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国现实主义电影都带有严格的“非类型化”标签,但在时代发展和消费主义推动下,一直在主流边缘游离的冗长缓慢、赤裸裸展现社会现实的电影带着强烈的商业性重回主流,很多作品在迎合市场的同时却缺乏了最重要的人文关怀。但其中也不乏在现实主义基础上通过类型化创作手法实现双赢的影片。
2019年上映的《我不是药神》产生现象级景观,以类型片的叙事模式将边缘病患群体推向主流视野并推动医疗改革。随后以病患为题材的现实主义作品也都展现出了不俗的实力。《送我上青云》《小伟》《送你一朵小红花》等影片都以直击人心的洞察力将众多社会现实与病患的生存状态、心理挣扎呈现出来。票房口碑两面开花的众多现实题材影片,无一不是在商业化趋势下将现实题材作品创作手法进行新的转向。《送你一朵小红花》在这一众影片中以口碑、票房双赢的姿态脱颖而出。这也足以说明现实题材电影类型创作的成功。
《送你一朵小红花》是导演韩延在继《滚蛋吧!肿瘤君》之后的又一力作。虽然两者都是以病患为主角,以现实社会为底色,但《滚蛋吧!肿瘤君》直白夸张的叙事风格和主流的商业化特征与《送你一朵小红花》有着明显的差异。《送你一朵小红花》以“癌症”为线索,串联起两个抗癌家庭的喜怒哀乐和癌症群体的生活状态。镜头平实有力,自然真实的生活场景、不完美的普通人形象、强烈的边缘群体关怀、商业类型元素的设置……这些都以一种高度凝练现实并通过加以修饰的影像风格达成了导演与观众之间价值观的联结,也代表着中国现实题材电影的不断革新与突变。
《送你一朵小红花》在“病患现实题材”的外壳下包裹着青春电影的内核,并与伦理情感碰撞融合产生新的火花。青春片往往代表着以年轻人为核心,以浪漫或是悲伤的爱情情节为要素,以与家庭、他人的冲突为自我蜕变途径的一种影片。有别于传统青春片的场景构建和人物形象塑造,《送你一朵小红花》的青春故事脱离了校园课堂、同窗苦读、梦想奋斗等一系列青春片的同类型元素,转而与成人世界的困苦责任有了强制联系。即它的青春“疼痛”与“残酷”脱离了表层的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而是通过“癌症”与社会现实勾连。疾病、爱情、家庭共同勾勒出《送你一朵小红花》的特殊青春景观。
因为“癌症”的介入让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不得不辗转于医院和家庭之间,校园对于他们陌生而熟悉。相比于其他青春片中家庭破裂的伤害,失恋的苦闷……《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呈现的从生命本身出发的易碎感更令人动容。影片选择正处于人生中最灿烂青春期且身患癌症的韦一航、马小远作为叙事对象,更让观众感受到疾病的残酷和对美好易逝事物的惋惜。
抛开“癌症患者”的身份,主人公韦一航与其他青春期男主并没有本质不同。他们同样敏感迷茫并永远在孤独地思考。但韦一航的丧系青春期在遇到乐观向上的马小远之后产生变化。与之有同样患病遭遇的马小远让韦一航在内心深处有着“同类”的信任感。两人相识于一场cosplay葬礼。绚丽的“奇装异服”和韦一航与妈妈通话造成的乌龙事件等喜剧元素的加入让这场病友追思会并不悲伤,也为韦一航、马小远欢喜冤家相处模式的青春片套路助添了轻松愉悦的氛围。
马小远是韦一航接触人群、产生同理心的纽带。同样的成长经历让天生热情的马小远看出韦一航浑身带刺的保护壳背后深刻的孤独和无措,还有韦一航母亲对她的羡慕和求救,所以在短暂的别扭之后马小远率先向韦一航走近。她以请求韦一航帮朋友录制抗癌纪录片为由打开两人相互了解的局面,过程中两人有过争吵分歧,但更多的是青春懵懂朴素动人的感情和互相救赎。这时的韦一航与“癌症患者”剥离,带着普通青春期少年的迷茫困惑和生长本能,“正常”的青春期在马小远的出现后真正开始,更在获得那一朵“小红花”的奖励之后让他开始对原本灰暗的世界产生依恋和向往。
“家庭”在青春片中往往作为除“校园”之外的另一重要情感场域。在众多青春片中,展现“残酷青春”的直接载体就是主角“非正常”的家庭。这种非正常大多体现在父母关系不和和家庭破碎,对处于敏感青春期的孩子侮辱打骂等。但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两个家庭最大的挑战都是“抗癌”,所以在韦一航、马小远共同演绎的青春物语中家庭的介入不是阻挠,而是推动。无论是韦一航的父母还是马小远的父亲老马,无论是努力制作抗癌食谱雕菜花还是沉浸幼稚的游戏,两个家庭都在极力为他们创造一个温暖轻松的氛围。即使在知道两个孩子早恋时,也是第一时间关心他们的身体,并在医生首肯的前提下,帮助他们完成去青海湖的愿望。观众为他们的亲情呵护感动,为他们没有病痛的十七岁快乐,但这份看似顺利的青春期在通往青海湖的火车上,马小远倒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现实的残酷再次集中。自此两人的身份互换,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马小远不再充当救赎者的角色,摆脱怨天尤人丧气的韦一航则成为她弥留的精神支柱。马小远的离开让韦一航再次成长,他拥有健康的身体和正常的校园生活。影片中的大学校园虽然没有重点展现,但“课堂”“同学聊天”等场景元素的出现为角色行为或是心理状态提供了具象的真实场景空间。学校这一社会化机制往往代表着集体和规训,这时的韦一航在“群体”中,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层面他都已经成功地融入社会。曾经的生活成为他的追忆,当他带着希望独自站在青海湖边再次看到“平行时空”的马小远和韦一航时,青春故事有了另一种延续。
类型电影中往往具有“大情节”“小情节”两种剧作结构。大情节意味着主人公与外部世界的冲突和压迫,强调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小情节则由空泛和强大主题的外部转向人物的内心世界,重点表现主人公的缺陷、不安、迷茫和危机。影片内容为了拥有更深层次的阐发意义,往往同时拥有两种情节模式。《送你一朵小红花》在意旨表达层次上更偏重于小情节。从两个抗癌家庭的悲欢离合转向主人公韦一航在周围人、事的鼓励、冲击下由怨天尤人、封闭内心世界对抗生活到逐渐接纳自己、接受患病事实,重新寻找新的生存意义。
小情节的主人公相对被动,角色内心冲突和与他人的冲突往往是表现的重心。《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多处冲突设置也是其商业化类型创作手法的特点。个人内心冲突主要表现为作为癌症病患对待生活以及生命的态度,这种内心冲突贯穿全片,并多处外化为与他人的冲突。片中除了与马小远一些同龄人之间的争吵小插曲外,韦一航与父母的几次冲突将剧情推向高潮。作为普通的癌症病患家庭,冲突无外乎两点,一种是金钱的短缺,一种是对潜在失去亲人风险的抵触。片中每次冲突发生虽两者兼有,但直白表现出来的还是家庭资金的窘迫。每一件小事的累积在韦一航复诊情况不乐观却依然提出想去徒步买装备的时刻爆发。母亲将怒火转移,对乞讨年轻妇人严辞相向,父亲虽然在当时并没有表达出强烈的反对,但在发现韦一航不顾身体,试药赚钱的时刻动手打了他。那一巴掌将家庭内部矛盾和父母痛苦无力的情感推向顶峰。激烈的冲突之后,父亲拿着药向韦一航道歉迎来了父子间的温情和解。此时父子间的温情流露恰逢其时,让观众自然地产生共情。
托马斯·沙茨认为,艺术作品本身就是一个终点,以某种方式脱离了它最初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寻常外观。电影艺术由镜头拼接产生,因此,这些镜头便是现实生活的高度集中,它们将现实生活中的平凡角落和无关紧要的人事,经由镜头的转述再次以汇集的目光重新投入现实中。所以简单直白的传输并不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艺术作品需要戏剧化的呈现,但粗劣的煽情手法也只能引起观众感情断裂和茫然认知。无论是情感的激发还是巧合、悬念的设置,都要合乎情境、合乎情理。
现实题材电影作为“揭示真实”的审美途径,不但呈现现实生活的真实,也要传达真实的人伦情感和价值文化。受到社会伦理制约的中国传统伦理情感往往以家庭亲情、友情、爱情等方式呈现。《送你一朵小红花》秉承商业化运作模式,在创作上对于普遍的伦理情感都有所涉及。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观众对类型化内容的期待视野,更让观众在矛盾冲突抑或温暖救赎中获得精神快感。
以温情为底色的伦理情感元素的浸入让《送你一朵小红花》的人物塑造更加立体,个体的精神困境和生存状态亦折射出现实社会的群体性的现状。以韦一航一家为代表的“抗癌生活”,也是众多癌症病患家庭的缩影。导演以他们作为典型代表,探讨伦理情感的认同和回归。
影片对于传统伦理价值的继承体现在众多情节事件中,其中也不乏对新型亲情关系的价值指向。亲人离世后该以一种怎样的状态继续生活?是影片后半部分引发的思考。韦一航询问做相册的母亲自己离开后他们会如何生活,母亲并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而是在之后录下一段生活视频发给了韦一航作出解释。视频中的父母日常生活简单快乐,轻松愉悦的氛围冲散了“癌症”“离别”的悲伤。这与之前韩延导演的《滚蛋吧!肿瘤君》的叙事方式产生了区别。后者镜头呈现了父母的痛苦绝望,前者则充满了生的希望,并向观众传达出一种新的情感指向。亲人离世赋予我们无限悲伤,但活着的人不怨天尤人,带着逝去之人的希望继续感受美好的生活,才是消解痛苦最好的方式。
电影的类型化创作中总是离不开对伦理情感的各种解读,以此来满足观众的窥私欲或是情感认同。但无论是稳定优良的情感关系还是伦理的失位,都在现实题材的呈现和探索上殊途同归,引发伦理共鸣。
电影具有艺术和商业双重属性,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价值界限。设置必要的商业元素并融入艺术性的阐发和思考中,从而达到两者的平衡,以此才能获得市场认可。近几年的现实题材电影在商业化、真实性与戏剧性之间作出了不错的取舍,向市场规律有限妥协的情况下也呈现了叙事严谨、引发思考的影片。
基于商业化考量,《送你一朵小红花》启用了拥有一定粉丝基础的流量明星,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传播影响力和票房购买力,再加上演员与角色人设适配,观众在情感代入上也没有过多障碍。除了利用明星效应外,电影文本的创作也不断加入各种商业类型元素。轻喜剧的氛围、视听语言的合理建构、矛盾冲突的设置等,都在商业的基础上扩大了他的观众覆盖率。而艺术性的情节设置则在商业化的基础上呈现出真实的生活哲理并引发思考。影片以典型人物的典型经历折射出现实的多样形式与畅想思考,并设置了一系列的线索或是意向来像观众传达某些象征意义。贯穿全片的“小红花”作为一种“图像志”,不仅是韦一航与马小远的感情链接,更是韦一航自身冲破桎梏的延伸。“图像志包含了由一个流行故事的不断重复而产生的叙事和视觉编码的过程。例如,西部片中的白帽子或者歌舞片中的高帽子就是有其意义的,因为它在叙事系统中提供特定的象征功能。”同样,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无论是马小远画在韦一航手上的小红花还是影片结尾羊群身上的印花,都在表现韦一航对人群、正常生活和获得肯定的向往,在叙事过程中的累积效果也产生了标志性的象征回响。
虽有不足,但适当的市场妥协与艺术性的兼容,让《送你一朵小红花》在票房口碑上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影像关注边缘群体的困顿生活和悲惨遭遇,也反映他们的心理诉求和存在危机。这不仅仅是“癌症群体”的自白,更是整个社会的镜像折射。现实主义的多样化与商业化都不会破坏他的态度和精神,但也需要更多的作者探索满足市场消费需求的同时兼具社会思想建构的创作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