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实验美学在二十世纪早期中国的引介与实践

2023-01-05 11:02程树盛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宗白华朱光潜蔡元培

程树盛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1)

1 西方近代实验美学的研究方法

西方近代实验美学与实验心理学联系在一起,实验心理学与哲学心理学不同,不依靠思辨、推论和个人感受来研究心理现象,而通过设计实验、收集与分析数据来研究心理活动。实验心理学往往研究一些简单直观的心理活动,如儿童心理、直觉等。如俄国的生理、心理学家巴普洛夫研究条件反射,又如儿童心理学的开创者皮亚杰,通过简单的实验来探讨幼儿认识的发生和发展。皮亚杰有几个著名的实验,如“守恒实验”,首先给儿童呈现两杯等量的水,然后当着儿童的面把这两杯水分别倒入一个高瘦的容器和一个矮胖的容器中,询问儿童哪一杯水多,通过这个实验皮亚杰发现6~7岁的儿童开始拥有守恒的概念,但更小的孩子不能完全理解水的守恒。①

实验心理学有其鲜明的特征,其他的心理学如弗洛伊德心理学擅长讨论无意识、欲望,马斯洛的人本主义讨论需求层次,都尝试将心理学问题变成哲学问题,但实验心理学不归纳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本质问题,而注重讨论最简单和纯粹的认识问题。

实验美学也继承了实验心理学的这一特征,注重对现象和实验结果的分析,如实验美学的创始人费希洛就从形体的数量关系入手,研究人对形体比例的感受。他对340余人进行实验,给出十个面积相同而长短边比例不同的长方形,让受验者选择最美的形状,通过多年的实验和数据整合,他发现得分最高的是34∶21的长方形,恰好接近黄金分割的比例。通过对这个实验结果的分析,一些美学家认为黄金比例所体现的秩序和和谐是美感的重要来源。

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的附录《近代实验美学》中,开篇就讨论了实验美学的两个问题,大体上展现了实验美学的特征:“实验美学在理论上有许多困难,这是我们不容讳言的。第一,美的欣赏是一种完整的经验,而科学方法要知道某特殊现象恰起于某特殊原因,却不得不把这种完整的经验打破,去仔细分析它的成分……第二,实验心理学只能研究某种颜色、某种形体或是某种声音最能引起快感,却不能因而就断定它就是美。”[1]292虽然朱光潜将这两个问题看作实验美学的缺陷,但换一种角度看,实验美学研究的是作为人类的最基本、最普遍的审美心理现象,为讨论其他审美问题提供了可信的知识根基。

2 朱光潜对实验美学的接受与运用

朱光潜对实验美学的接受与运用主要表现在《文艺心理学》及其附录《近代实验美学》中。在附录中,朱光潜集中梳理和讲述了近代实验美学的方法和立场。在朱光潜看来,实验美学并不能引导出可靠的美学结论,但是“能供给一点聊助参考的材料”[1]293,朱光潜对实验美学的接受和运用主要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美学观点和美学立场。

他没有从时间、人物入手来整理近代实验美学,而是通过实验美学的三个对象来勾画出实验美学的大致情况,分别讲述了实验美学对颜色美、形体美和声音美的研究,列举了许多相关的实验以及这些实验得出的结论。从实验方法和实验目的看来,这些实验能够分为两种:简单的直觉类和复杂心理类。

简单直觉类指的是对试验者最简单直觉的研究,这种实验往往给试验者一个简单的对象,询问一些最单纯和直接的问题。如在颜色美的研究中,拉塔教授通过实验,对一个天生的盲人进行手术使其恢复视力,表现出了对红色的天然偏好,以及动物科学家对阿米巴虫和蚯蚓进行趋光性分析,发现阿米巴虫趋向于绿光,而蚯蚓趋向于红光,朱光潜认为这几个实验说明人类在生理方面就有适应颜色的生理组织;又如瓦伦汀教授通过儿童对颜色的注意力实验,证明了儿童一般喜欢明亮的颜色,而随着年龄的增加,青年人会更加偏爱绿色。除了年龄会影响颜色的喜好,地域与传统文化也会影响个人的颜色偏好,寒带的人偏好淡色,热带的人偏好鲜明的颜色,比较原始的文明关注不到蓝色,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才会关注到蓝色。[1]296这些实验都使用单纯的颜色,询问最直观的偏好问题。

复杂心理类的实验主要是布洛的颜色心理实验,他不研究人对颜色的偏好,而注重询问人为什么会喜欢或者讨厌某一种颜色,他将人对色彩的态度分为四种,第一种是理智客观的,他们认为鲜明、纯粹和饱和的颜色就是好的颜色,也就是在看色彩之前就有了预先的标准,第二种是依据生理影响来看待颜色,关注颜色对生理的刺激,如红色对眼睛的刺激较强,而青色对眼睛来说是平和温柔的,他们根据自己的生理感觉来确定自己的喜好。第三种是联想类的,他们看到颜色首先联想到相关的东西,这与生活经历有关,将对色彩的感受与相关的东西联系起来。第四种是性格类,这类人看颜色时能够看出某一种颜色的性格,觉得颜色自身能表达情感。最后一类人在布洛看来是最能以美感的态度欣赏颜色的,他们对颜色的性格的解释来源于移情作用,将颜色对人的生理作用还原到颜色本身上去,将这种物理的性质解释为心理的性格,形成一种物我同一的状态,将自身的情绪与颜色的姿态融为一体,是一种比较纯粹的美感经验。[1]300

就简单实验而言,实验方法和数据都是较客观和量化的,换言之这些实验获得的是相对可信的数据,从这些实验中得到的结论也是较客观、简洁的。而复杂心理类的实验则不同,这两个实验的主观性都较强,并不能得出何种客观坚实的实验结果,布洛和马尧斯也是根据自身的理论判断对其下了结论,使这两个实验的结论成为了移情理论的补充。这两种研究方式的不同根源于实验者的目标不同,简单实验都是放弃理论预期,以自然科学的方式来研究美学问题的,但是复杂心理类的实验者往往以及接受了一定的美学主张,而将实验美学作为自身美学的佐证材料来进行实验,这就导致了实验方法的不同以及对结论的不同态度。

朱光潜对西方近代美学的引介的目的近于后者,就如他在《附录》的开头所说,实验美学并不能引导出可靠的美学结论,只是“能供给一点聊助参考的材料”,他并没有完全接受实验美学的观点,而是将实验美学转化利用以证明自己的观点。例如朱光潜坚持审美的纯粹和无功利,将快感和美感严格区分,赞同布洛、马尧斯和浮龙李的观点,认为联想并不能产生纯粹的审美感受,只有通过移情达到的物我同一才是审美的真正状态。因此朱光潜在讲解近代实验美学时是有自身的基本立场的,在这个立场上对所有的实验美学进行整合批判和利用。

另一方面,朱光潜讲解近代实验有现实目的,就是解决当时表现派和形式派的纷争,在附录的最后朱光潜讨论了表现派和形式派的争论,音乐的美究竟是在于其中蕴含的情感以及能够引起情感的能力,还是单纯由于其形式的和谐,朱光潜认为通过对实验美学的分析很难偏袒其中某一派,认为音乐并不能离开情感而专谈形式,也不能离开形式而只表现情感,音乐并不表现固定的情感,而只表现情感的原型,也就是大致的情感氛围,这又与音乐的形式是密切关联的。[1]333朱光潜在这里通过对近代实验美学的解说,尝试折衷调和表现派和形式派的分歧,将两者的理论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整体的审美观念。因此朱光潜对实验美学的接受和运用是他美学观念的延伸和补充说明。

3 蔡元培对实验美学的运用与发展

蔡元培对实验美学也有过特别的关注,与朱光潜一样,蔡元培也关注到了实验美学对当时各个美学派别的论争的借鉴意义,在《美学的趋向》一文中,他列举了自然派、表现派、形式派和幻想论、移情说的理论,并将美学的研究方法概括为实验美学的几种方法。[2]105在蔡元培看来,实验美学是传统美学发展的必然路径,可以通过实验美学的方法来寻找传统美学问题的答案。但是对于蔡元培来说,实验美学意义不仅仅在于其理论价值,更重要的是其实践属性,也就是其对于美育实践的价值。

蔡元培在《美学的进化》一文中对西方美学进行了从古至今的梳理,其中特别提到了实验美学的创立和发展:“从鲍姆加通到哈脱门,都是哲学的美学,都是用演绎法的,哈式的《美的哲学》,在一八八七年出版。前十七即一八七一年,希奈特发布一本小书,叫作《实验美学》,及一八七六年又发布一书,叫作《美学的预科》,他是主张用归纳法治美学,建设科学的美学,这是美学上的第二新纪元。”[2]20蔡元培认为中国和西方都有美学的萌芽,但是并不能说明有美学,真正的美学应该从德国的鲍姆加通开始,康德、席勒和黑格尔等人都是美学第一纪元的代表人物,而美学的第二纪元则是实验美学,足以看出蔡元培对实验美学的重视。蔡元培认为从哲学美学到实验美学是一种美学的进化,也就是美学发展的当然路径。

蔡元培在1921年的几次演讲中对实验美学的研究方法推崇备至,在《美学的进化》、《美学的趋向》、《美学的研究法》和《美学与科学的关系》几篇文章中颇为详备地介绍了西方近代实验美学的理论与方法,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美学研究和美育工作中去。1921年蔡元培撰写了《美学通论》的第一章《美学的对象》,其中讲述的对色彩与比例的研究,大多使用了实验美学的立场和方法,如在讲色彩的调和时引用了现代心理学的实验,用以说明艺术品的不应用相差很多的颜色,“相对色的合用,能起快感的很少”;在讨论比例的协调时,引用费希纳的实验,证明黄金比例对于人来说是普遍而广泛的美。此后,蔡元培将实验美学作为重要的研究方法来宣讲,如1930年在中国科学社年会上提出“审美之研究,近代亦趋向于用科学方法,作实验的研究”,认为简单的审美心理“皆可以用测定方法审定之”。

蔡元培推崇的实验美学并不是无差别、无立场的研究,而是要将美学实验与教育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他在题为《美术与科学的关系》的演讲中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推崇实验美学的研究方法也就是推崇人的全面发展,“知识与感情不好偏枯,就是科学与美术,不可偏废”[2]32。他认为美学和科学的研究是不能分开的,若是分开,“机械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不但对于自己竟毫无生趣,对于社会毫无爱情,就是对于所治的科学,也不过依样画葫芦,绝没有创造的精神”,而美育与科学教育兼修就是蔡元培给出的解决方案:“防这种流弊,就要求知识以外,建养感情,就是治科学以外,兼治美术。有了美术的兴趣,不但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就是治科学的时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泼的精神。”[2]34在蔡元培看来,美学的研究依赖于科学,而科学的发展也同样依赖于美育的实行,科学和美学在新时代不可分割。

蔡元培对实验美学的最终转化和发展就是其美育思想,“蔡元培美学思想与美育实践,是以实验美学为核心,实验的方法也是美学研究的方法,美育的实施也可以认为是一种教育实验。”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以人的完善为目标,人的完善需要科学与美育的调和完善,相互协作。蔡元培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中详细论述了美育实施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三个路径,在这份实施方法中也能看到实验美学对蔡元培的影响。他在讨论学校的美育时说:“美育的范围,并不限于这几个科目(音乐、图画等),凡是学校所有的课程,都没有与美育无关的。例如数学,仿佛是枯燥不过的了;但是美术上的比例、节奏,全是数的关系,截金术是最显的例。数学的游戏,可以引起滑稽的美感。几何的形式,是图案术所应用的。……动物的毛羽与声音,在科学上作为保护生命的作用,或雌雄淘汰的结果,在美术、文学上都为美观的材料。地理学上云霞风雪的变态,山岳河海的名胜,文学家美学家的遗迹;历史上文学美术的进化,文学家美术家的轶事,也都是美育的资料。”[2]211

蔡元培对实验美学的研究使他意识到美育不仅仅是美学内部的问题,要塑造一个完整的人,仅仅靠科学教育或者仅仅靠美学教育是不能成功的,美育不能仅仅进行一些纯粹的美感教育,绘画、音乐以及文学的纯粹美感教育是重要的,但是不应将美与生活、美与科学分割开来,相反,美育应该将美的感受渗透到生活、社会与学术的方方面面。

4 宗白华对实验美学的接受和运用

宗白华在《美学》中将实验美学作为一种美学方法进行了简要的介绍:“十九世纪讲美学者,多以数个名词合起来讲,至Vischer②则渐从事于实验方面,所谓speculative aesthetics③之美遂稍衰,Fechner④出,谓当先从具体的形体默想入手,谓自己的美学,系从下往上升的,他人的体系则从上往下来的”[3]444。宗白华认为实验美学最大的贡献在于对联想学说的研究,人在审美中精神摇荡于幻想于破坏幻想之间,由此产生美感。此外,他还在《哲学杂述》中讨论了实证主义哲学,“(实证主义哲学)谓一切学术基于实验,实验之所未至者,不能执定谓有”讨论了实验美学的理论基础。

宗白华曾大量地讨论实验与审美的问题、技术与艺术的问题,可以从中看出宗白华对实验美学的复杂的态度。总体来说,宗白华肯定科学研究与实验的方法,但是对其后抽象出来的“科学的唯物宇宙观”持怀疑态度。宗白华肯定科学研究与实验的方法,并且认为科学实验的方法代表一种新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新国民的塑造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实验主义”与“科学的生活”》一文中,宗白华称“实验主义的精神与态度真是改救中国人思想的唯一良药”,“科学实验室中的生活是求学理的阐明,新文化的振兴,是在小宇宙中丰富多趣的研究生活”[3]106。宗白华之所以认为实验主义和科学的方法对于民族思想是至关重要的,是因为他考察中国人的思维,认为中国人缺少重视事实、重视实际经验的习惯,在《对于现在学哲学者的希望》中,宗白华认为学哲学首先要学好科学,“就我个人的观察,觉得有许多研究哲学的人还是用着中国旧哲学式的脑筋去研究,往往趋重玄想,离开事实,专重理论,遗弃科学。这种现象我以为是中国研究哲学者前途的危机,不得不提出忠告。”

他总结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现代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因各个哲学家的出发点与观察点不同,所以说者不一。但是他们大致有个共同的倾向,就是都承认哲学的基础必须建筑在科学上,哲学家的思想必须受过科学的教育。”[3]182“科学是哲学的基础,先多多的研究科学,然后再去研究高深的哲学,不要离开科学空谈哲理”[3]183。

宗白华对科学和实验的重视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他关于科学与美学、实验与精神的文章多成文于五四运动前后,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是立足于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原则之上的。新文化运动追寻的重点之一就是科学,在宗白华看来,科学不单是科学技术本身的应用,更是能借科学的思维方式来改造国民热衷玄想的思维方式。

蔡元培从个人的发展的角度看待科学与美育的关系,宗白华则从社会发展的角度讨论科学与哲学、科学与美的关系。科学是哲学的基础,同时科学也必须在哲学的指导之下进行活动,他在《近代技术的精神价值》中发表了这样的看法,哲学的更新需要适应时代的发展,需要关注新兴的技术在人生和社会中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哲学确定人生的理想和价值,技术使他们实现。……技术能服役于人类真正的文化事业,服役于创作的冲动而不服役于占有的冲动,才是人类的幸福而不为人类的灾祸。”“在助成人类理想的实现上技术固有了它的文化价值,然而它本身也具有它的精神价值,近代技术也陶冶了一种近代的人生精神和态度。”[4]168除了将科学技术看作是哲学与美学的基础之外,宗白华也同样认为要给科学技术以美感的变化,在《技术与艺术》的演讲中,宗白华总结说:“技术在人类文化体系中为下层的建筑,艺术则为上层的建筑……我们要给与技术以精神的意义,就是给与美感,如我们古代的工艺——玉器和铜器。”[4]185

宗白华对于系统的科学实验、技术应用及其背后彰显出来的科学精神给予了全面的肯定,他没有仅仅将科学当作是应用的手段,而提倡实验科学的精神,随着时代的思想潮流一起用实验科学的思维强化和改造国民的思维方式。

5 结 语

朱光潜和蔡元培都重视西方近代实验美学的成果,两者的不同点在于,朱光潜更多的是站在理论的立场上对其进行评价,介绍实验美学的理论是为了借以论证自身的美学观点,增加一些可信的实验材料。而蔡元培虽然也重视理论上的纯粹美感的研究,但是他的美育思想扩展了美的概念,融入到生活和学术中去,提倡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待实验美学的方法和成果。

与蔡元培一样,宗白华也是为实践而讨论实验美学和科学的,蔡元培强调在美育在科学教育中的作用,而宗白华强调科学的精神对传统思维的改变。他对实验和科学的认可影响了他对美学、哲学的认识,在实践中更是以科学精神来要求和教育当时的青年。三者的共通之处在于,都看到了实验科学的发展对传统哲学和美学的冲击,都看到了自下而上的另一种美学思路,并在不同的领域进行了尝试和运用。

近代中国对实验美学的引介和实践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尤其是蔡元培和宗白华赋予了实验美学以社会实践的意义,参与和推进了新文化运动,为审美和科学的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径。

注 释:

① 以皮亚杰为代表的行为为心理学家都将心理学实验当作重要的研究方法。

② 指德国美学家费舍尔。

③ 指思辨的美学。

④ 指德国美学家费希纳,实验美学的开创者。

猜你喜欢
宗白华朱光潜蔡元培
挚友可贵
朱光潜三立座右铭
蔡元培美育思想之我见
论诗歌评价的标准:从柏拉图到朱光潜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蔡元培的气度
怕站而不怕慢
我们
蔡元培借衣服
蔡元培借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