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潇然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
动画片在国产电影类型之中一直算是冷门种类。直到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横空出世,以50.03亿的票房荣登当年票房第一,将动画片带入大众视线。《姜子牙》作为《哪吒》的接力之作,封神宇宙的第二部作品,出世之前就包含着光线传媒的极大野心和广大观众的热情期待。这同时意味着市场的高压力和观众的高预期标准。豆瓣开分7.5,逐渐掉至6.6,首日票房3.6亿,放映一个月后的累积票房只有15.93亿。这些数据,显而易见的说明了《姜子牙》并没有达到观众预期。根据豆瓣网的评论,口碑两极分化明显。三星评分最多,占比39.6%。打高分者多论主题立意高,敢于讲。打低分者多评剧情差,人物扁。这些口碑评价其实正说明了本文论点:故事没有承载起这个主题。对观众来说,《姜子牙》主题的传递是无效的。那么,为什么《姜子牙》没有做出有效传递呢?
首先来拆解传递的过程。从诠释学的角度来说,诠释有三种立场考量:作者、文本、读者。将其应用在电影中,也就是作者首先拥有想要传递的某个思想,接着他使用电影媒介制作出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承载了他的思想。观众观看之后,跟随故事的走向,重新解读文本,凝练出对思想的理解。因此,一部电影至少可以产生三种意义。一是作者本身想表达的内容。二是文本被构建之后具有的内容。三是观众加工后获得的新内容。由此可见,作者表达到观众接受之间至少会有两个阶段:作者将自己的思想整合制作,放入作品中。观众将自己的思想加于作品,产生观后感受。只有在这两个传递过程中都不缺失有效信息,才能将某种想法从作者有效的传递到观众。而这两个传递阶段是有先后顺序的,作者表达与观众感受虽然不是绝对的因果链接,却有直接的相关关系。
在这里我们引入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以及达扬的缝合性系统。文本是编码,观看相当于是在意识形态层面进行解码。然而解码是有文化预制和文本限制的。按照经典电影的缝合性系统来说,观众感受到的,其实早已在影片制作时被预制,自己能够增添的内容有限。那么,可以得出初步结论,观众的感受、判断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文本之上的。当一部电影口碑两极分化严重,如《姜子牙》,那么问题更可能出现在作者构建文本阶段,也就是作者的表达阶段。
首先要肯定《姜子牙》的动画制作水准。从视觉效果上看,《姜子牙》绝对是达到顶级水准的。流畅的人物动作,融合东方美学的3D视觉效果,光影的设计和运用,与3D动画界的顶流皮克斯和梦工厂相比也不遑多让,甚至表达出来了某种寂寥混合浓厚的东方美感。动画制作与审美高度应当不是造成《姜子牙》无效传递的原因。
《姜子牙》的问题在更基础的层面。在作为一部动画电影之前,它是一部电影。作为一部故事片,最基础的部分就是故事本身。《姜子牙》的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最基础的故事没有讲清楚,于是,无论画面有多精美,它无法通过故事本身传达给我们预设的主题,这就是无效传递。
《姜子牙》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封神大战的胜利最后一步是杀掉惑乱众生的九尾妖狐。姜子牙因为看到人类小女孩,动了善念反抗师尊命令,导致九尾狐逃走。被贬下凡的姜子牙再遇小女孩,在与九尾的拉扯之中逐渐揭开小女孩身世之谜与师尊的另一面。抛开主题,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抵抗各方势力,揭开谜底”的故事套路。但是,在套路之外,《姜子牙》有自己想表达的主题,而主题的无效表达正是造成整个故事混乱的原因。
《姜子牙》的主要主题,是对一个伦理学中的经典问题:电车难题的探讨。“一人与苍生,应该如何选择。”对于这个问题,导演给出了自己的明确答案“不救一人,何以救苍生”。
尽管姜子牙的设置是在电影开端就救了人,但,毕竟之后的剧情设置,也是一直在救小九,让姜子牙在小九与天下之间选择。《姜子牙》的整体故事走向,仍然是传统的电车难题设置。故事没有成功表达这个主题。这个主题的潜在含义是:一人与苍生孰轻孰重。既然想要探讨孰轻孰重,就应该将二者展开讨论,然后放在内心的天平上去称量,最后在纠结之下才能得出结论。那么,使用故事载体来承载这个思想,就应该要多着笔墨刻画这天平两端,才能将观众代入情绪。观众对这两侧分别的认同感越高,在高潮处需要二选一时就会越加纠结,这样才能将剧情推向高潮,经典的剧作系统就被完全的建立起来了。可惜《姜子牙》并没有这样做。
它的问题一,是故事本身没有对小九进行深刻挖掘,她只是作为需要被拯救的一人而符号化的出现。故事的开端,昏迷中的小九看起来是惹人怜爱的柔弱。为了做反差,给在真实世界中的小九安装了一个凶狠且调皮的性格。尽管有两个场景看似给了她“深度挖掘”:她因为兽耳被人类追赶,她想要寻找父亲。但是这两个剧情的程式化作用太严重了,导致出戏严重,可以立刻预判小女孩接下来的行动,她在观众眼里也就变成了一个程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无法产生共情。问题二,是更没有对苍生有任何描写,甚至全片没有任何普通人类的群像戏出现,唯一的类群像戏还是一群妖族在酒吧彼此打架欺负小女孩和姜子牙,而这些妖族似乎也不在“苍生”的核心范围之内。叙述某个人或物的重要性有很多种方法,无论使用哪一种都需要一定篇幅描写,进而引起主人公的情绪状态行为变动,改变越强烈意味着越重要。《姜子牙》没有任何的正面描写。在整个寻父的过程中,途中一片苍凉。倘若它打算描写大战之后的民不聊生来反衬苍生之重要,应该把描写重点放在民生悲苦。于是,苍凉就会变成大战之后由人类世界的惨状引出的内心苍凉,而非现在由绝美的画风描述的风景引出的表面苍凉。在这部电影之中,苍生只是一个苍白的词语而已。天平的两端都没有进行深入描写,因此观众无法带入,更无法与姜子牙共情,没有产生应当如何选择的纠结感受。
其实,这个主题本身是难以回答的。电车难题是两条铁轨上分别绑着一个人和五个人,而你手中有更改火车进行路线的按钮,问你此时应该如何选择。这是一个伦理学中的经典问题。在这个既置规则下,多年的讨论都没有给出所谓的“正确解答”。这道题本身有很多的思考角度,可以是对道德结果论、功利主义的批判,也可以是对生命如何衡量的疑问。有很多电影曾经尝试探讨这个主题,但他们普遍的做法都是避重就轻,绕过直接答案。比如说《天气之子》,天秤两端是女孩的生命与全东京人的生活,生命与生活相比,选择生命是可以理解的。《釜山行》《天空之眼》都是让不同人物做出他们的不同选择,如此一来就将电车难题的主题回避,而升华至人性的讨论。可以说,电影难题本身的价值就是提出质疑。只要这个主题被提出,在观众心里得到摇摆的回响,就已经成功达成了主题传递。并且这也是一种比较讨巧的做法。
但是,《姜子牙》试图直接给予回应“不救一人,何以救苍生”。然而这只是理想主义者的妄想。姜子牙并没有因他的选择承担任何后果,一人和苍生,都是师尊口中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况且姜子牙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解决问题,这部电影的天下太平,是由九尾狐自己走下来、抹黑师尊解决的,跟姜子牙、姜子牙的选择都并无多大关系。如果九尾狐被放出,生灵涂炭,姜子牙看到这些景象还会坚持当时的选择吗?救了一人就可以救苍生吗?这个电影给出结果的两全其美的做法,令人无法相信这个结论。
我们以《天空之眼》为例,对比电车难题的探讨。首先是被放在天平上的小女孩。女孩在电影之初就出现,以转呼啦圈来表达天真,也描写了与父母之间亲密的亲情关系。而且在选择出现之前,就让打击手看到了小女孩转呼啦圈的举动作为铺垫。因为在被放在天平之前,观众已经对小女孩产生怜爱,在打击手受到电车难题的考量之时,观众可以马上与打击手共情,产生难以抉择的感受。而这种感受,正是讨论“电车难题”所需要的核心感受——“难以衡量”。其次是被放在天平上的另外80个人。实际上这部电影也没有对这八十个人进行描写,但是它描写了其他的人,那个地区的孩子、间谍、女孩的父母以及恐怖分子的善心。还描写了远处军备指挥官们的政治博弈。《天空之眼》并没有直接回答电车难题。实际上它换了个角度,描写的是人性做选择时体现出的复杂。这个主题表达是更接近于生活真相的,也更易于观众代入感情。
本片的另外一个主题,是对强权的反抗,是怀疑精神的表达。可惜,笔者认为这个主题也表达的并不成功。首先对主题拆分。表达对强权的反抗时,强权不一定是真理。如果从一开始就将强权塑造成反派,这样的反抗精神的内核是勇敢。例如《雪国列车》《饥饿游戏》。如果一开始的强权是正统,通过一些事件勾起主人公内心的怀疑,进行反抗,这样的反抗精神才是怀疑精神。强权越强,正确性建立的越高,仍然敢于反抗才能够更加的突出“怀疑精神”。
倘若《姜子牙》想要表达怀疑精神,首先,它应该要建立师尊所代表的势力的正统性。本片已经更改了封神演义的故事,是属于自定世界观,就更应该用一段剧情讲述出天庭是如何出世、如何作为最公义的存在的。作为观众,我们或许可以不需要前置剧情就可以脑补出一名律师、法官是如何看待公检法机构以及其所代表的国家意志和对公义的判定的。但我们无法脑补出一个由导演和编剧自己构建的众神之长姜子牙,是如何看待人间统治者如何管理人间苍生,而他又是如何看待仙界上级机构的。在合理合法合情都没有建立起来的情况下,怀疑变成一种自然而然会出现的行为。而这种感受,与“怀疑精神”所突出的理性意志、思辨自由、不畏强权大相径庭。其次,它应该要表现姜子牙逐渐发现真实正确的过程。但他从开端起就做出了选择、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已经开始了怀疑。而在全篇后段由九尾说出师尊的伪善故事也没能说得清楚到底师尊是做了什么值得姜子牙产生怀疑的。事实上,笔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姜子牙的怀疑精神,只能将其默认为姜子牙的个人特质,而无法认同姜子牙觉醒了“怀疑精神”。
本片试图表达的第三个主题,是导演之一程腾在访谈当中表述的:“中年危机、认知失调,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社畜,是一个经典人物的现代演绎。”简单的说,导演给姜子牙设置的身份,是一个在怀疑中反抗的普通人。他用姜子牙这个人物表达了现代社会社畜所感知到的中年危机和认知失调。但是,这个问题真的有被表达吗?
倘若要表达认知失调,起码要做的是先建立认知,然后在怀疑中失调。那么,故事的整体走向就不应该以怀疑开篇。观众没有对“正确”进行认同的过程,也就不会与人物共情,有对“怀疑”进行认同的过程。于是没有对姜子牙认知正确时候的共情,当然也就不会有对他认知失调时候产生的共情,以及生出怜悯。如果非要让姜子牙是一个普通社畜,是可以如此进行人物建构的。但是普通人有缺陷、会愤怒、会劳累、会动摇。而姜子牙明显是一个完美的落魄英雄的形象,他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是正确的,错的只是时代与强权。甚至还有个被他所救宁愿为了他牺牲的申公豹和四不像。这是明显的神化人物设置,与普通人的人物表达相距甚远。另外,中年危机更是无处可寻。年龄达到顶峰产生了身体、精神、智力状况下降,社会从功利角度出发开始辞掉中年人,由此而发生了中年危机。而这样的中年危机真的在神仙当中是存在的吗?既然是神仙,其潜藏设定就是接近无限的寿元。年龄对他们来说真的重要吗?作为众弟子之长的、赢得了大战胜利的、即将受封于众神之长的姜子牙,怎么看都是成功的既得利益者,很难认同他有任何潜藏的中年危机。
一部电影并不一定只有一个主题,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不过,主题之间需要有联系,递进、因果均可。例如《天空之眼》人性复杂就是在电车难题之上的递推。但是,《姜子牙》的这几个主题似乎是矛盾的。首先,电车难题的重点在于难,难以抉择,因为两方都非常重要。这个主题的预置条件,就是天平两端都重要,选择哪方都正确。然而,怀疑精神的重点在于对某种强权的反对,因为发现它所代表的是错误的。在《姜子牙》中,开篇描述的是一人与苍生,都重要。但是,师尊一方的选择是苍生。在影片结尾处反抗师尊,认为他错,很有可能产生的感受就是他所代表的“苍生”是错的。而这种感受其实又是错位的。姜子牙尽管做出的选择看似是“两个我全都要”,实际上以他的实际做法来说,他的确只是选择了“一人”而已。于是“苍生”的重要性就被否定了,电车主题的逻辑因此就被瓦解了。而能以一己之力改变苍生的命运,抗住了师尊的天命,这并不可能是一个小人物在努力之后能获得的成果。在这种剧情设置和表达下,这三个主题其实是矛盾关系,并没有产生递进和升华的作用。后两个附加主题,豆瓣上的口碑评价也很少有人提到,足以看出他们没有被有效传递。
总而言之,《姜子牙》全篇的审美技术在线,但故事本身存在硬伤。抛开人物的扁平化,主题之间也有很大的底层逻辑矛盾。而每一个主题在单独表达时又没能表达清楚,没有进行正确的前提设置和层级表达,于是造成了编码混乱。倘若文本在被制作时就是混乱的,观众也不可能从中获取到明确信息,最终的结果就是无效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