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符号学在电影理论与批评的运用突出呈现在20世纪60年代,这要归结于克里斯蒂安·麦茨和罗兰·巴特的理论研究,至此,电影理论由传统转入现代。“在经典叙事和现代叙事的对立成为当今主流电影理论的今天,电影精神分析学的引入显得至关重要”[1]。心理恐怖电影具有人文主义关怀,它聚焦人类的精神世界,探索人性的原初、可能性,并且观照现代社会对人类的异化、人类的精神世界的影响。《闪灵》源自美国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小说,经由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的改编搬上大荧幕,成为心理恐怖电影的经典。影片讲述了男主角杰克·托兰斯为了摆脱作家职业上的不如意,担任饭店冬季看守员职务,携妻子温蒂和儿子丹尼,在这个距离市区遥远、被风雪阻隔而不得不停业的饭店里生活。随着时间流逝,杰克内心聚积的写作压力逐渐超出负荷,隔绝和封闭使他不断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沿,受到饭店中“闪灵”的影响,看到了各种逼真的幻象,像中邪了一样疯狂地追杀自己的妻儿,最终冻死于饭店外的迷宫里。作为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心理恐怖电影,《闪灵》中最令人深感恐怖的地方在于导演巧妙且善于制造的恐怖元素,以此营造恐怖的气氛,将恐怖电影从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怪物形象,转移到了日常的元素,从简单直接的“吓人一跳”,转为对人类精神世界中的本能、无意识、潜意识等层面进行挖掘。同时也是用电影精神分析学解读其中的恐怖元素的 范例。
心理恐怖电影通常围绕着主要人物的“不正常”展开,如精神问题,其中经常出现的场景便是做梦或者是出现幻觉,它们都是违背常规逻辑的、超现实的、甚至是视觉形象恐怖的,更让人恐怖的是在这些场景中反映出的人类的无意识状态。《闪灵》通过聚焦于主人公逐渐成为一个癫狂的失去自我的“幽灵”的过程,对人类个体本能的、无法自控的最底面进行放大,堪称荧幕上的经典。这都来自于弗洛伊德的理论成果,他关注人类深不可测的甚至是令人恐怖的无意识领域,主要致力于揭示人类的潜意识、性本能、梦的运作机制等,去挖掘人性的可能,揭开人类丰富的精神世界的奥秘。“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经过合乎道义的伪装后的产物”[2]。同时,弗洛伊德提出了本我、自我、超我三层递进人格心理结构,潜意识、前意识、意识则是与之对应的意识层面。他认为,由于本我的受到压制,会使这三种心理结构难以保持均衡,在《闪灵》中,由于作家杰克精神状态的不稳定,他时而恍惚看到一些如现实般存在的虚幻人物,即“闪灵”,如237房间里的女人、酒吧侍者、格雷迪……
在弗洛伊德看来,被称作“投影”的保护机制会在心理状态不正常的人中无意识地呈现,使得他们通常会扭曲现实。即《闪灵》中,杰克把自己的真实人格和无法接受的投射到他人身上:“237 房间的女人是杰克无意识性本能欲望的投影;格雷迪对杰克说要驯服他的妻子和孩子,这是杰克在无意识层面认为自己的地位权威还受到妻儿的挑战,并不敢面对自己的无能,而格雷迪的出现使他自己的一切残道行为都得到合理化(格雷迪也杀害了妻子和孩子)”[3]。杰克被压制着的无意识(潜意识)的一部分就是杀害妻儿的格雷迪,两人出现在同一合影中也暗示了这一点。杰克每日坚持、专注的所谓的写作工作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在纸上反反复复呈现的“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让观众察觉到这人彻底出问题了。杰克的一系列病态的举动,也让观众心理压抑着,既恐惧又无处释放。
不仅是梦或幻觉,心理恐怖电影里人物的“不正常”都可以在弗洛伊德这里找到理论依据,如影片中丹尼与虚构的拇指伙伴托尼对话,日后托尼是否完全代替丹尼呢?种种现象都是表明丹尼心理也有不可忽略的问题,以及在丹尼身上表现出了弗洛伊德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等。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应用到电影解读中,如三层人格结构(对应三层意识)理论和梦理论,可以看到心理恐怖电影的制作,经过巧妙构思,视觉形象上呈现出不符合人类精神结构意识和超我的元素,实质上这些都是无意识(潜意识)和本我的伪装。
另一位突出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用结构语言学的理论和分析方式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基础上展开了新的探讨和评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主要以人类心理结构、生物机制来解释人类,力图发掘人类本能和人性最深处的被掩盖的真实性),建立自己的精神分析学。拉康主要关注的是一个变化过程:人类从误认自我到逐渐失去真实自我。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人类对自我的认知从婴儿开始就有“误解”,真实的“自我”永远无法被知晓,经历了镜像阶段的儿童,“一个真实的自我便不再存在,人类本身其实只是一个被‘他者’侵占和控制的傀儡”[4]。
如何真正理解拉康的“镜子”?“任何‘转换性的’情境——个人在其中混淆了想象与现实——都能构成‘镜像’体现”[5]。“镜子”在心理恐怖电影中的很多场景里都有出现,绝大部分具有重要的隐喻作用,在《闪灵》中,它尤其见证男主角杰克精神异化的过程。第一次场景是他们在眺望饭店的第一天,此时他心情愉悦,准备在写作上大展拳脚,镜像中反射出的夫妻二人分工明确,和谐相处。但下一个镜中像则暗示着裂痕,呈现的是杰克的隐忍与怒气。宴会厅的吧台则是镜中像的再次呈现,杰克发着牢骚,疲惫地揉眼睛,而后宴会厅显得金碧辉煌,杰克熟稔地与酒吧侍者攀谈,神采飞扬,充满生气,可是妻子打断了这自得的场景,瞬间虚无,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杰克一人,杰克绝望着,愤怒了,现实和虚幻使他分裂、迷失。接下来的镜中像体现了杰克的迷失,他与237浴室的美女拥抱亲吻起来,他沉浸在这美妙情境中,一抬头,镜中美女突变老妇,身体正在慢慢腐蚀糜烂,他大惊失色。这些出现镜子的场景使得杰克在现实和“闪灵”之间已经混乱、困顿,也做出了选择。他开始释放另一个被压制的自己,一个极端、癫狂、充满暴力的自己。最后出现的镜中像暗示了杰克的疯狂,他与格雷迪攀谈,身旁折射的镜中像是格雷迪的身体与杰克交叉、重叠,给人“合二为一”的感觉,两人的身份已经置换了,最终,他确认自己就是格雷迪,重复着其杀害妻儿的行为。
“拉康将电影研究的焦点转向了银幕和作为欲望主体的观众,认为电影的元心理会激发和调节观众释放欲望的方式”[6]。在观影过程中,观众的感官功能和想象功能被银幕所混淆,使其左右摇摆在现实与电影中,混杂在真实与虚构中。“麦茨认为电影影像只是‘想象的能指’、‘在场的缺席’”[7]。观众知觉到的不是真实的物体,即在场,而是物体的影子或者说是一种复制品,即缺席。但是,银幕效果(光与影、声与电等),通过作用于人的心理机制,却在观众内心造就了一种无比奇妙的“现实幻象”,强烈地作用于观众的精神世界。
“观影主体在观影活动中便存在双重认同:第一层面认同于影像中的世界;第二层面认同于被放置于先验主体的位置的摄影机”[8]。心理恐怖电影的导演尤其善于为观众制造认同的技巧,在《闪灵》中,导演库布里克通过对封闭空间的塑造、采用巧妙的拍摄技法、贴合着音乐,不仅在银幕上展现了人性的压制、变异、崩溃,更是突破了观众的心理防线,制造出诡异恐怖的效果。
封闭空间构造出的密闭环境(如荒野、孤岛、独栋建筑物等),视野被实体空间遮挡,为剧中人物营造出孤孑、抑郁、迷乱的心理状态,并且致力于将这种氛围传染给观众,“使人的心理和意识产生具有一种压抑、悲愤的视觉感受和艺术效应”[9]。人性的压制与变异,与人类所处的环境有着必然的深刻的内在关系:小到个人内在关系和家庭关系的维系、大到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对个体与群体的影响、还包括科技、未知等对人类的威胁……在库布里克看来,这些是人性异化的诱因,呈现在他的影片中。
以往的恐怖电影极力夸大、刺激观众的生理恐怖感知,库布里克毫不犹豫地摒弃了这些传统,通过层层压缩物理空间,以对应人物心理空间的压制,转而逼进人类不可测的心理深处。人物所处的物理空间变化与心理空间状态息息相关,《闪灵》的空间层次感、节奏感体现为一步步被压缩的过程,以及伴随物理空间的压制,相关人物心理状态逐步变形的过程。影片开场,辽阔的远景航拍镜头在银幕上呈现出画面空间的开阔,之后,镜头切换为相对较为空旷的酒店场景,人物生存的空间环境可见地缩小。饭店迎来了大雪,将室内空间与外界分割开来,空间进一步被压缩。最终被阻断的通信设备暗示着网络空间的断开,不仅在形式上与外界割裂,心理上也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出口,那些不存在的“闪灵”其实是杰克心理封闭的外化形式,他所处的空间此时所剩无几,封闭的物理与心理空间步调一致地将杰克推向疯狂的悬崖,他终于崩溃了、爆发了。画面的视觉空间、角色的内心状态、观众的心理感知,三者紧密地关联在了一起,也将人类的本能与外部的对抗、挣扎、最终失败的无奈表现出来,影片压抑到无法呼吸的氛围就此弥散开来。
运用风格化、个性化拍摄手段的心理恐怖片导演,擅长塑造一个不安全空间,直接展示出“不正常”的人物所受制的环境。《闪灵》的开场一直是壮阔的航拍镜头,空镜头引入剧情,在运动中故意倾斜,造成不平衡的危险感。俯拍镜头直接聚集到一条穿插在繁密树丛中极其狭窄的小路,周围重复的场景突出着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这种构图给人以压抑和无力感。“画面中的阳光越来越少,色彩开始变暗,色调变冷,最终画面变成至冷的白色……从暖色调到冷色调的变化,可以看出导演暗含在其中的深意:他们步入危险,正在走向恐怖与灾难”[10]。
长镜头是为了掌握影片循序渐进的步调,那么运动镜头则时刻关联着角色与周围的环境。《闪灵》中,最突出的是以第三者视角出现,就像是观众自始至终关注着杰克的命运。在丹尼的拍摄上,导演利用斯坦尼康跟随着他的视线在建筑物有限的空间内穿荡,不让丹尼跑出视线范围,除了地面和四周的墙壁,其他空间都被收缩,童车碾过地板的嘈杂,未知前路,极其压抑。在捉迷藏的片段中,跟拍使得观众猜测着,紧张着,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导演巧妙地运用了蒙太奇,将影片的恐怖气氛提升到极致。镜头在窗外的迷宫与杰克脸部特写之前来回切换,杰克以上帝视角俯瞰母子俩嬉戏,空气中弥漫着诡谲。
在《闪灵》中,改编于古典音乐的主题曲《The Shining》,加入了刺耳的多变的电子音和低沉的人声,克里斯托夫的《The Awakening Of Jacob》则适宜地在杰克惊醒时响起,管弦乐绵长幽暗,其中夹杂刺耳的提琴声,交织着梦境与真实、欲望与压抑。影片的声画总是蕴含丰富的表现力,饱含强烈的冲突和对立,让人不可忽视。在这诡谲迷雾中,音乐像穿梭的幽灵,给人以毫无防备的惊悚感,它使电影变得立体多维,具有了空间感,也具有恐怖效果。
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的《闪灵》利用了人类最无力的恐惧——孤独、幽闭、疯狂,银幕上的画面(声光特效、画面布景、剪辑手法等)直接刺激观众的感官,刺激观众每一根恐怖的神经。在每一个心理恐怖片的背后,“我们都能找出人类个体和社会面临的各种危机,这其中包括自然灾难和社会建构过程中人们面临的饥饿、疾病、死亡、孤独,还有社会中人们所有的孤独、迷失、甚至是死亡”[11]。而这些与人类的精神分析具有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人类本能在时间推移中,被历史进步、被社会环境所裹挟,逐渐异化,但又在文明的外衣下不得不被自我克制地隐藏起来,于是努力挣扎、最终无可奈何,仍由自己化为行尸走肉。
“电影精神分析学挖掘出了隐埋在电影本文深处的主体意识体系,它使电影理论从对影片表层结构的阐释进入对构成影片‘特殊结构’的内在框架的研读。精神分析学对于电影研究所起的重要意义是无可置疑的”[12]。事实上,精神分析学并不仅仅作为电影制作中蕴含着的“恐怖元素”,将现实和超现实世界联系起来,而是可以作为一种电影理论,观照人的精神状态、探寻潜藏着的未曾意识到的本能。观众紧跟着影片中的角色一同感知着、恐惧与战栗的同时,也在对自我进行审视,也对人类生存进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