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琳 王羽青
(闽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漳州)
《呼啸山庄》是英国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的长篇巨著,在文学史上备受推崇,也是学界广为关注的经典文本。前人针对这部作品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作品主题、叙事特色、人物形象、生态意蕴等方面。小说家在环境刻画、人物形象、主题、意象及情节构造等方面均借鉴了哥特传统(蒲若茜,2002),采用特异叙事方式(高继海,2008;Husain, 2021)将哥特式小说和家庭式小说的叙事模式结合起来(Newman,1990),同时也将女性小说的思想内涵和女性意识融入其中(高万隆,2008),演示了西方父权文化对女性的改造(杨莉馨,2008),呼唤着自然人性的复归,隐含着女作家对于维多利亚时期的父权文化、父权话语的反抗(姜吉林 赵莉萍,2010)。此外,还有学者从生态批评(陈茂林,2007)、语言特色(Stewart,2004)、语篇翻译(Muhaidat,2021)等角度对作品进行分析。由上可知,《呼啸山庄》现有的研究视角多样,成果丰硕。然而,研究者却鲜少探究这部作品中至关重要的教育问题,致使解读的广度与深度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周围存在着包含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环境场、感知外在世界的生理场以及产生丰富情绪情感的心理场。这些场均以力的结构存在,当环境场对人的生理场产生一定的刺激时,心理场所对应的情感力也会随之而生,这三者力的结构相互对应形成异质同构。本文以格式塔心理学视角探讨文学经典作品中的教育问题,延伸《呼啸山庄》的研究视角,深挖人性扭曲背后隐含的多方面教育问题,期待引起当今社会对多方位教育的重视,为青少年的培养和国家教育事业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借鉴。
自然环境对人的行为环境即心理场有重要的教育作用。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自然环境中的各种事物表现出上升或下降、扩张或收缩的力的结构,刺激感官的同时也会对人的内在情感力产生重大影响。《呼啸山庄》中的自然环境是希斯克利夫成长历程中内在心理构建的摇篮。“呼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内地形容词,形容这个地方在风暴的天气里所受的气压骚动……从房屋那头有几棵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瘦削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风吹过的威力了”(勃朗特,2016:2)。简洁的语言却酣畅淋漓地呈现出呼啸山庄所处地理环境的恶劣,年幼的希斯克利夫初到恩萧家庭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被风雪覆盖的枯枝,听到的也是北风呼啸的声响。在小说中,冰冷的石头地板、漏风的窗户和黑暗的墙壁都彷佛在排斥一切温柔和暖意,甚至丧失关心、同情、善良、公正等道德美感,以至于呼啸山庄里的每个人长大后不仅冷漠孤独,心理发育不良乃至畸形(Gregory,2004)。这样的自然环境场呈现出消极悲凉、极具压抑的力的结构,给希斯克利夫带来悲伤的情感,长此以往催生出其抑郁狂躁的性格。希斯克利夫是荒原风暴的产物,精神气质与他所生活的荒原息息相通,性格豪放不羁(张岩王双,2018),在自然的教育作用下生成要冲决一切直至自身灭亡的力。人的全面发展要通过自然环境来保证,是一个在现实自然环境中实践和创造自己本质的自然历史过程。自然环境不仅是希斯克利夫生理发展的基础,更是其精神文化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
周围自然环境场发生改变时会产生迥异的力的结构,更为显著地影响着人内在心理的教育。“心物场存在于一个实际的有机体之内,该有机体依次又存在于一个地理环境之中”(考夫卡,2010:54)。格式塔心理学家指出整体场力的结构的外在表现随着自然环境场变化而不断改变,人内在情感力的结构变化也紧随其后。希斯克利夫在一次下山玩耍时无意间闯入画眉田庄,看到与呼啸山庄有着天壤之别的自然景观。“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用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许多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它闪闪发光”(勃朗特,2016:37)。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是两个迥然不同的自然环境场:呼啸山庄的自然环境异常荒凉,是粗犷自然的符号,而画眉山庄是自然环境优美,风和日丽的山下农庄,充满欢快和祥和,所代表的是宁静文明。如此温和的画眉山庄培养出的“文明”家族对希斯克利夫是羞辱和嘲讽。宁静温和与风暴交替的自然环境致使希斯克利夫内心发生冲突,内在心理构建体系逐渐被瓦解。在此次自然环境场巨变中,凯瑟琳内心深处被激起的虚伪引导其自身做出利己主义选择,最后沦落为欲望的囚徒,同时直接推动希斯克利夫的悲剧进程。可以说,此次自然环境场的变化给希斯克利夫带来残酷的教育,他再次受到排斥,被迫和凯瑟琳分离,心灵遭受无法治愈的创伤。
在自然环境场面前,人并非只能被动承受其产生的影响,而是具有不同程度的主动选择力和自主接受力。“地理环境的物理场作用于一个物质客体,也就是有机体,并对该有机体内的生理场产生影响;于是生物场的事件发生了,它们改变了地理场,从而改变了生理场”(考夫卡,2010:41)。格式塔心理学强调人的行为有赖于地理环境,同时对自然环境的影响有着调控能力。勃朗特描绘了一个同质甚至乱伦的群体,将故事发生的背景限定在约克郡的荒原,这是个过度封闭的圈子,希斯克利夫的行动空间封闭且有限,然而他的情感丰富且无限。在约克郡的呼啸山庄,全年大部分时间狂风肆虐,所有的植物都会朝着风向倾倒,但同时存在一些具有倔强特性的植物逆风生长。希斯克利夫正如这些顽强的植物一般,在自然环境场的教育下学会隐忍,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情感暴露在世人面前,“他能忍受辛德雷的拳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我掐他,他也只是吸一口气,张大双眼”(勃朗特,2016:29),寄人篱下的他带着沉默而又痛切的遗憾舍弃努力,“随后人的外表也跟着内心的堕落互相呼应了:他学会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他天生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过分不通人情的坏脾气”(勃朗特,2016:54)。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希斯克利夫并没有一直被严酷的自然环境所摆布,鲜少用暴力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教育下调控自身生物场从而改变生理场,主动掌握自身的心理和行为,学会承受外界的欺辱,不断调控自身的认知、情感和言行举止。
自然环境场与社会环境场对人的内在心理教育都有着重要的影响,但社会环境场的作用更为突出。“社会在外表现为行动取向、风俗特征、法律、政治以及程序等,在内则表现为精神原则”(王威,2019: 88),社会环境的内外表现共同作用于人的教育发展。考夫卡(2010)强调社会和人格之间具有紧密关系,认为社会格局对自我人格的形成具有决定性作用,深刻影响着自我的发展。在此格式塔心理学家强调了时代社会场即生活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教育是人内在心理构建的特性。吉普赛是一个天生流浪居无定所的民族,形成无拘无束的群体特性。由于生活技巧贫乏,许多吉普赛人沦为流浪汉、小偷、诈骗犯等不体面的角色,在历史上是名声不好且饱受歧视的群体。电影《卡门》中热爱自由、我行我素的吉普赛人卡门不择手段,蔑视和反抗来自社会和他人的任何束缚(黄俏,2009)。“由于当时吉普赛人的地位低下,19世纪小说中的吉普赛人的形象基本上是按照两种模式构思……第二种模式是一种对归属感的向往”(杏缸,2007:97)。希斯克利夫是吉普赛孤儿,嫉妒地把自己和恩萧的合法子女比较,同时也因被自己不为人知和社会地位低下的基因血统所羞辱,屈服于对身份的寻找,这是一个基于金钱和复仇的自我创造的虚构升华(Panagiotopoulou,2020)。在社会普遍歧视吉普赛群体的情况下,希斯克利夫因身份卑微而屡受磨难,内心对安全感和归属感充满渴望,为谋求生存迫不得已奋起与他人竞争,对残酷的社会发起抗争而又深陷其中无法剥离,导致其内心愈发扭曲畸形。
在后天的学习生活场中,家庭整体场力是教育的起点和基石,最先影响人的内在心理教育且持续时间最长久。在家庭环境场中所感受的知觉直接反应在孩子头脑中,对其认知以及行为产生重大的影响。孩子的成长发展深受养育环境和父母言行举止的影响,他们从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习得经验,潜移默化中形成自身的行为技能。《呼啸山庄》将家庭和谐与情感暴力的形象并列在一起,反映人类生命历史阶段的深层分裂,含蓄地呼吁形成一种儿童健康成长的人类生活史模式(Carroll,2008)。希斯克利夫是一个弃儿,不知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幼年时期在社会流浪,也就是说在其成长的最重要时刻缺失父母的陪伴,“一个肮脏的、穿得破破烂烂的黑头发孩子,挺大了……他只会四下呆望,叽里咕噜地尽重复一些没有人能懂的话”(勃朗特,2016:28)。父爱、母爱和原生家庭教育的缺失严重阻碍希斯克利夫身心动作和语言的发展。希斯克利夫被收养后本应过着无忧无虑的舒适生活,但是他依然未感受到家庭温暖。作为家庭最主要的教育者之一,养母一开始就不欢迎希斯克利夫,根本不可能为其提供良好的家庭教育。面对家庭内部矛盾时,身为家长的恩萧先生并未采取合理的方式处理,而是使用暴力解决问题,当凯瑟琳发泄脾气时“换来了他父亲一记很响的耳光,这是教训她以后要规矩些……有两三回,辛德雷当着他父亲的面,表现出瞧不起那个孩子的神气,使他老人家大为光火,他抓住手杖要打辛德雷”(勃朗特,2016:29-32)。从这些处理方式可以看出,恩萧先生不懂得正确的教育方式,面对子女问题时缺乏应有的耐心,暴躁的脾气和粗暴的打骂在子女的脑海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希斯克利夫亲眼看见恩萧先生的多次暴力行为,使他知觉上认为暴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是其扭曲性格的成因之一。
周围的学习环境场也是影响人内在心理的关键力量。格式塔心理学家引用现代物理学中有关场的理论和概念来解释心理现象及其机制问题。恩萧家庭是希斯克利夫后天得到教育的主要环境场,家庭成员的反应和行为是学习环境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环境场所得到的意识经验在其脑海中挥之不去。恩萧先生并未表明希斯克利夫在家庭中的地位,没有正式收养这个男孩,没有给予他的姓氏或其他姓氏,也没有在法律上或情感上给他一个安全的地方。相反,他把希斯克利夫变成梦幻般的替代品,代替了他以前喜欢的但失去的儿子,无形中也给希斯克利夫造成伤害(Dellamora,2007)。在恩萧家庭中,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的厌恶更是显而易见的,将希斯克利夫当作篡夺情感和特权的人,经常殴打、欺辱他。恩萧先生一味地偏爱加深辛德雷的恨意,以至于恩萧先生去世后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的虐待更加肆无忌惮,剥夺他的受教育权并将其奴隶般对待,致使希斯克利夫曾经接受过的教育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连续不断的苦工,早起晚睡,已经扑灭了他在追求知识方面一度有过的好奇心以及对书本或学问的喜爱。他童年时由于老恩萧先生的宠爱而注入到他心里的优越感,这时已经消失了”(勃朗特,2016:54),他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人性在强大压力下是得不到正常发展的,压抑环境造就了希斯克利夫暴戾、冷酷、孤僻、自私、痴情的偏执型性格”(王春晖,2012:125)。希斯克利夫所处的学习环境场与其感知的心物场存在差异,加剧其内心的偏执,促使他后期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用复仇来满足自身的欲望。
自我环境场的教育与人格的形成和发展密切相关。主体心理场与外在环境场在相互冲击和作用下形成心物场,核心要素是自我。“当我们谈论人格时,我们通常考虑它的文化中的自我,也就是由它的社会格局决定的自我……自我与环境之间的动力交流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自我本身性质”(考夫卡,2010:554-556)。人们需求和心理活动的差异是导致人格多样性和复杂性的重要因素,也因此使个体具有特异性。马斯洛(2012)提出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需要由低级到高级依次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以及自我实现需要,强调人的活动产生的内在动机是需要。希斯克利夫的原生家庭并未提供需求的帮助,而到呼啸山庄中,恩萧家庭为他提供了生理上的帮助。当生理需求得到满足后,下一个需求就更为突出。“在恩萧家里,希斯克里夫开始有了自我认同、被他人认同即安全、自尊、爱的心理渴求”(韩霞,2009:212)。然而多人的排斥让希斯克利夫寄人篱下的生活毫无安全感且找不到归属,凯瑟琳的背叛让其爱的需求顿时土崩瓦解。辛德雷长期的压迫下,希斯克利夫并没有体验到被尊重的感觉,受教育权被剥夺导致其求知欲烟消云散,无法达到自我实现。希斯克利夫自我内心的敌意变得无比尖锐,渐渐形成过度自恋和侵略性的自我认同,他极端暴力行为正是自我环境场外在投射的结果。不完全教育中多个需求的缺失使其处在紧张的状态,为实现自我价值奋起反抗,这也是其复杂且扭曲人格形成的原因之一。
自我教育是个人成长和人格形成的重要内在因素。格式塔心理学认为人的内在心理结构是由内在心理需要刺激产生的,当视听等感知器官受到环境场里的事物刺激时,内在的心理结构被激活并在心物场的基础上形成异质同构。青少年成长不能依靠机械呆板的教条式教育,而是要教会他们在思想冲突中进行自主选择,在生活经历中逐步认识社会、认清自我,实现人性意识的觉醒和自我的成长。面对家庭成员的欺负特别是辛德雷的百般虐待,希斯克利夫一开始只是默不作声,独自承受,并没有进行正确的自我教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隐忍换来辛德雷变本加厉的欺辱,得到的是凯瑟琳对他们爱情的背叛。凯瑟琳为虚荣和物质要嫁给林惇这一强大刺激促使希斯克利夫内在的反抗力被唤起,他认识到要用自己的行动对抗这个充满不公与歧视的社会,此时他进行自我教育,毅然决然选择不告而别。然而这次的自我教育是过激且充满暴戾的,三年后他容光焕发地回来,一步步实施他疯狂的复仇计划。例如引诱伊莎贝拉嫁给他后却不断地虐待她从而报复林惇,伊莎贝拉曾在信中质疑道:“希斯克利夫是人吗?如果是,他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他是一个魔鬼吗?”(勃朗特,2016:119)。希斯克利夫为维护自身的地位实施报仇,在伊莎贝尔身上看到一种出于对他自恋的先入为主的认同感,觉察到她对他的欲望包含受虐的自欺(Garofalo,2008),因此他把曾经林惇家庭对他的轻蔑转移到林惇家的女儿身上,从而达到报复的目的,希望获得心灵上的快感。希斯克利夫过激的自我教育在报复辛德雷上体现得更加明显。他利用辛德雷嗜赌的脾性,设计抢占呼啸山庄,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百般折磨辛德雷。
在自我环境场教育方面,当人感知到外部事物的刺激后,神经系统的稳定状态将会被外部作用力打乱,推动生理力与心理力产生对应的反抗刺激力,从而使内在心理实现方向性的力的动态平衡统一,期待获得感官上的愉快。正如勒温(1997)用其人格理论对儿童人格发展的整体性状态和动力关系进行研究,指出只要人内部存在心理的需求,就会处于紧张状态。在希斯克利夫成长的这一格式塔整体中,自我环境场教育不完善的情况下内在心理倾向于充满张力的平衡再现,张力和平衡是其心理场的总组织原则。希斯克利夫精神上的暴力根植于不愉快的童年经历,尤其是在他回到吉默吞之后(Tytler,2021)。面对原生家庭教育的缺失、社会教育的不完整,希斯克利夫自我教育采取暴力复仇是内心张力的驱使,想要获得心灵上的平衡,结果如同希斯克利夫自己所说,“我太快乐了;可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没有满足它本身”(勃朗特,2016:283)。希斯克利夫自我教育失衡导致内心充满矛盾,他曾对耐莉说道:“我没有怜悯!我没有怜悯!虫子越扭动,我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出牙;它越是痛,我就越要使劲磨”(勃朗特,2016:127)。这也体现出希斯克利夫自我环境场教育下内心张力与平衡的矛盾与斗争。他不仅没有获得精神上的愉快,反而是一步步将自己推向魔鬼般的生活,并造成两个山庄两代人的悲剧。
本文从格式塔心理学的自然环境场、社会环境场、自我环境场维度研究《呼啸山庄》中教育问题,揭示出希斯克利夫暴力扭曲的性格及不完整的人格与自然环境教育、社会教育和自我教育之间的内在关系。希斯克利夫的出生及生长环境孕育了他粗犷暴躁的性格,其孤儿身份也昭示着原生家庭教育缺失;收养家庭中养父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养母则对其冷眼相待;其青少年时代自我教育过于消极,导致其人格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及自我教育过激,从而酿成悲剧。研究认为,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以及自我教育在个体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影响着个体的内在心理构建、人格形成以及人生轨迹。从格式塔心理学视角出发研究经典文学作品中隐藏的教育问题,既可以丰富文学研究视角,也可以吸引社会各界关注青少年教育问题,从而形成合力以开展多维协同教育,全方位助推青少年教育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