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梁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叶甫盖尼·格尔曼诺维奇·沃多拉兹金(Евгений Германович Водолазкин,1964— )是当代俄罗斯文坛罕见的学者型作家。他出生于乌克兰基辅,1981年考入基辅国立大学语文系俄语学部。1986年沃多拉兹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苏联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普希金之家)攻读古罗斯文学副博士学位,师从俄罗斯文学、文化巨擘利哈乔夫(Дмит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 Лихачёв,1906—1999)院士。1990年获得副博士学位后,沃多拉兹金留在普希金之家古罗斯文学部工作。2000年他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目前沃多拉兹金就职于普希金之家,并兼任《俄罗斯文学》(Русскаялитература)期刊编委、《文本与传统》(Тексти традиция)集刊主编。
沃多拉兹金于2009年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小说《索洛维约夫与拉里奥诺夫》(Соловьёви Ларионов)),这部篇幅不长的作品在当年便获得了安德烈·别雷奖,并于2010年入围大书奖。沃多拉兹金由此在俄罗斯文坛崭露头角。真正给沃多拉兹金带来巨大荣誉,奠定其文坛地位的作品是2012年面世的长篇小说《拉夫尔》(Лавр)。这部小说于2013年斩获大书奖一等奖,荣获亚斯纳亚·波良纳奖,同时还进入了俄罗斯国家畅销书奖和俄罗斯布克奖短名单。2019年因在《拉夫尔》中将“俄罗斯宗教和心理小说传统同崇高的语言文化有机结合在一起”加之“天才的艺术书写风格”,作家被授予了索尔仁尼琴奖(Зайцев,2019)。2020年12月由该作品改编的同名戏剧在莫斯科高尔基模范艺术剧院上演,引起轰动。①АртМосовия. 2020.《Лавр》премьера спектакля по одноименной книге Евгения Водолазкинав МХАТ им. М. Горького[OL].https://artmoskovia.ru/lavr-premera-spektaklya-po-odnoimennoj-knige-evgeniyavodolazkina-v-mhat-im-m-gorkogo.html, accessed 08/03/2021.《拉夫尔》一书不仅在俄罗斯国内广受赞誉,还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芬兰语、罗马尼亚语等三十几种外语而进入国际市场,获得了国外读者的好评。英国卫报(The Guardian)于2017年曾将这部小说列入“关于上帝最好的十部文学作品”名单。②The Guardian.2017.Top 10 novels about God[OL].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7/dec/06/top-10-novelsabout-god, accessed 08/03/2021.
《拉夫尔》这部小说的故事围绕主人公阿尔谢尼(Арсений)展开,全文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作家在小说的序言(Пролегомена)中交代主人公的生平事迹,这与俄罗斯传统圣徒传的写法如出一辙。小说的主体内容由认识卷(Книгапознания)、放弃卷(Книгаотречения)、道路卷(Книга пути)和安宁卷(Книга покоя)四章构成,分别对应主人公的四段人生经历:年少无知、悬壶济世、远方朝圣、重返故乡。
1440年5月8日,主人公阿尔谢尼出生在鲁金村基里尔修道院附近。出生后不久,村里爆发了瘟疫,他的父母都死了,从此他和爷爷赫里斯托夫尔(Христофор)相依为命。爷爷教阿尔谢尼读书写字,还将医术传给了他。爷爷死后,阿尔谢尼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远近驰名的杏林圣手。一天,身染瘟疫的孤女乌斯京娜(Устина)出现在阿尔谢尼面前。阿尔谢尼对她倾力相助,悉心呵护。朝夕相处间,两人暗生情愫,秘密结为夫妻。不久后,乌斯京娜怀上了阿尔谢尼的孩子。临盆之际,乌斯京娜请求阿尔谢尼去村里找一个产婆,可是阿尔谢尼害怕他们的关系暴露,决定亲自为乌斯京娜接生。结果乌斯京娜难产而死,孩子也随之夭折。妻子和孩子死后,阿尔谢尼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在长老的点拨下,他决定远走他乡,以爱人之名悬壶济世,赎清自己的罪孽。他走遍千山万水,救助了无数身染瘟疫的患者。后期,阿尔谢尼完全放弃了自我,成了一位举止癫狂、富有牺牲精神的圣愚。后来,阿尔谢尼与意大利少年阿姆布罗加(Амброджо)结伴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历经坎坷和波折。从耶路撒冷返回普斯科夫后,瘟疫再次来袭。阿尔谢尼又忙着救治居民。后来,他在基里尔修道院出了家,成为修士。完成苦修戒律后,长老给他取名为拉夫尔(Лавр),寓意永恒的生命。为了潜心修行,阿尔谢尼住进了附近的洞窟。从此,全国各地跑来找阿尔谢尼看病的人便蜂拥而至。一天,未婚先孕的姑娘安娜斯塔西娅(Анастасия)找到阿尔谢尼,请求为她堕胎,但阿尔谢尼劝她生下这个孩子。村民们认为,正是安娜斯塔西娅与恶魔交合才引发了瘟疫。为了躲开村民,安娜斯塔西娅也在这个洞窟里安了家。可是纸包不住火,人们还是发现了她,准备将她烧死。情急之下,安娜斯塔西娅指认阿尔谢尼就是孩子的父亲。为了保住她的性命,阿尔谢尼只能点头承认。最后,年迈的阿尔谢尼为安娜斯塔西娅接生后,怀抱着男婴安详地死去。阿尔谢尼死后,安娜斯塔西娅将事实和盘托出。阿尔谢尼的死讯传遍了全国,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沃多拉兹金在《拉夫尔》中成功塑造了一位中世纪的圣人形象,通过这个形象,作家充分探讨了生命、信仰、成功和永恒等问题。从小说的创作手法来看,其文体形式、语言风格和小说结构均呈现明显的“陌生化”倾向,“陌生化”成了这部作品突出的诗学特征。
俄国形式主义的领袖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目的是把事物变为一种可观可见之物,而非可认可知之物。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陌生化’,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延长感受的时间,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Шкловский,1929:13)。“只有当人们感到某种东西不合常情,异乎寻常,或者偏离了某种仍有效力的典范时,身心便会产生一种性质特殊的激情洋溢的印象”(胡经之,2016:159-160)。
《拉夫尔》一书为何能够赢得读者的青睐?沃多拉兹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方面,许多作家为了迎合读者的需求,为了图书的销量,倾向于创作恐怖小说、爱情小说、侦探小说和其他近似文学作品的读物。但读者们对那些题材的作品已经出现了审美疲劳;另一方面,《拉夫尔》这部作品的体裁比较特别,是非历史小说(неисторическийроман)(Григоренко,2020)。由此可见,《拉夫尔》之所以能在众多作品中异军突起,与其文体的陌生化紧密相关。
《拉夫尔》这部小说的背景设置在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这一混乱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恰逢伊凡三世、瓦西里三世执政,期间发生了金帐汗国瓦解、莫斯科公国崛起、莫斯科公国吞并诺夫哥罗德公国和特维尔公国等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Иванова,2014)。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能在俄罗斯家喻户晓的圣徒传中找到原型。主人公阿尔谢尼的原型之一是16世纪的东正教圣徒瓦尔拉阿姆·克列茨基(Варлаам Керетский)。当年,克列茨基一时情急,失手杀了妻子。他将妻子的尸体安放在小船上,和尸体同乘一艘小船在白海漂荡,直到妻子的尸体完全腐烂。在小说中,阿尔谢尼在妻子乌斯京娜死后,不愿将其埋葬,与尸体待在一起。这个情节的灵感便来自克列茨基的故事。此外,阿尔谢尼放弃自我,以爱人之名救人行善的故事则来源于圣徒克谢尼娅·比杰尔布尔斯卡娅(Ксения Петербургская)的经历。
为了体现作品的古朴风格,在给每个小节进行标注时,作家没有使用依照惯例使用阿拉伯数字或者罗马数字,而使用了古斯拉夫语字母。从叙事语言来看,小说在现代俄语的基础上夹杂了教会斯拉夫语和古俄语。因此,《拉夫尔》给读者的总体印象就是古色古香,富含历史意蕴。可是沃多拉兹金却一再强调这部作品是“非历史小说”,甚至将“非历史小说”的字样直接印在了书的封面上。法国文论家热奈特认为,封面属于一种副文本。副文本环绕并扩展了正文本,为了呈现正文本,……确保正文本在世界的“在场”(presence),使得其以书的形式得以接受和消费(Genette,1997:1)。作家将“非历史小说”的字样印在作品的封面上,显然是为了强调小说文体的特殊性。作家之所以如此强调这部小说的文体特征,是因为他认为历史小说这个体裁不太严肃,属于当代流行的类型文学之一,与侦探小说、爱情小说和玄幻小说如出一辙(刘淼文,2019)。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并非通俗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他用笔展现的不是真实的历史场景,而是心灵的故事。为了消解小说的历史感,作家故意在中世纪的书写中混入许多现代元素。
首先,故事中出现了许多与历史背景不相符的物品。例如,在《安宁卷》中,当阿尔谢尼从耶路撒冷朝圣归来后,在基里尔修道院出家,改名为阿姆夫洛希(Амвросий)。他在修道院接管了修士们都不愿意干的厨房的活儿。由此,小说开始书写许多与修道院膳食相关的内容。其中有一处细节详细描述了修士们的膳食情况:
阿姆夫洛希在大大的瓦罐里煮汤。他把白菜放进罐里——有些是新鲜的,有些是腌制过的,有时也放一些甜菜或野生的酸模。加上一些葱和蒜,再倒一些麻油。他又用豌豆、燕麦和荞麦煮了一些粥。在可以吃荤的日子,每个修士的汤里还会加入两个鸡蛋。还会煎一些修士们从湖里捞上来鱼,或者用鱼煮汤。在圣母斋期,修士们只能吃黄瓜,再配上一些蜂蜜。在大斋期的周一到周五,可以吃一些油拌白菜、萝卜块儿、蜜拌越橘;周六和周日就只能吃黑鱼子酱配葱或者红鱼子酱配辣椒了……①本文出现的所有《拉夫尔》中文引文均为笔者自译。(Водолазкин,2019:378)
这个片段中详细描述了修道院里修士们的膳食安排,这些食物中不乏富含浓郁俄罗斯特色的菜肴,如酸模、越橘等。但是这里出现的辣椒与历史不符。辣椒原产于美洲大陆,哥伦布发现美洲后才将辣椒带到了欧洲,直到16世纪末辣椒才传入俄罗斯。而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则发生在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出现辣椒显然与历史相悖。当然,出现辣椒可能是作家一时疏忽所致,毕竟辣椒在俄罗斯出现的时间与故事中描述的时间只相差了不到百年。但是,作品的其他地方还出现了一些明显有悖史实的物品。例如,在《认识卷》中,当乌斯京娜怀孕后与阿尔谢尼在树林中漫步时,出现了以下场景:
四月中旬,雪开始融化。白雪皑皑的森林开始褪去颜色,渐渐变回老样子。风雨交加。皮大衣乌斯京娜已经不想要了。她仔细看着脚下解冻的路,深一脚浅一脚,从一个小坑走向另一个小坑。雪下面藏着林子里所有不整洁的东西——那是去年飘落的树叶,原本抹布一样的颜色如今也愈发暗淡了,还有一些失去光泽的塑料瓶……(Водолазкин,2019:82)
美国化学家贝克兰在1905年做实验时才意外合成了塑料,而小说描述的场景是15世纪。显然,作品中出现塑料瓶这个细节并非作家笔误,而是有意为之。当读者沉浸在作品中构建的中世纪的环境里时,突然出现的辣椒、塑料瓶等物品不禁使读者产生迷惑,使读者对小说历史背景的真实性产生一定的质疑。
其次,为了消解作品的历史感,作家还在叙事人语层和人物语层突破了时间限制,设置了许多先知性的叙述,描述未来的场景。这些内容使得作品的历史年代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例如,小说开篇介绍阿尔谢尼的爷爷赫里斯托夫尔决定搬到坟地旁边的一所房子独居时,出现了以下内容:
据说,当时他已经清楚地预见了这个地方未来的命运。他好像知道了在不久后的1495年,就在他所住的房子的那块地上将会建起一座墓地教堂……
1609年那座教堂会被波兰人损毁。这片坟地将会荒废,长出松树林……1817年商人科兹洛夫将买下这片森林,用来生产木板。两年后在这片土地上又将建起一座医院给穷人看病。再过了整整一百年后,县城的紧急情况委员会将进驻医院大楼……1942年德国飞行员海因里希·冯·爱兹德将精确地炸毁这座大楼。1947年这个地方将变成军用靶场,并交付伏罗希洛夫第七红旗坦克旅使用。1991年这块土地归属“白夜”花场。花场的员工在这块地上挖土豆时,还挖出了许多白骨和炮弹……(Водолазкин,2019:14-15)
作家如此细致地描述赫里斯托夫尔对这块土地未来命运的预感,一方面说明这个人物本身存在超自然力量,另一方面也消解了小说的历史感,为作品平添了几分玄幻色彩。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此外,主人公阿尔谢尼与他人对话时一会儿使用古斯拉夫语,一会儿使用现代俄语也略显突兀。“混淆的语言,错乱的时间,作家正是以这种刻意的‘知识性错误’来提示读者小说的虚构性、非历史小说性”(刘淼文,2019:16)。
2019年索尔仁尼琴奖评审委员会在给沃多拉兹金的颁奖辞中写道,他将“俄罗斯宗教和心理小说传统同崇高的语言文化有机结合在一起”。弘扬“崇高的语言文化”指的就是作家继承传统,挖掘俄语的魅力,用语言展现俄罗斯悠久的民族文化。沃多拉兹金将教会斯拉夫语、古俄语与现代俄语进行有机融合,运用杂糅的语言进行文学创作,使作品产生了一种戏剧般的“间离效果”。
作为古罗斯文学专家,沃多拉兹金拥有得天独厚的语言优势,可以在古俄语和现代俄语中自由切换。在《拉夫尔》中,主要的叙事语言是现代俄语,人物进行祷告、与神交流,神职人员之间相互交谈,主人公阿尔谢尼与病人们、爷爷赫里斯托夫尔以及死去的妻子乌斯京娜交流时则多用古俄语。因此,在叙述人语层向人物语层转换过程中往往会出现语言杂糅的现象。例如:鲁金村暴发瘟疫后,阿尔谢尼的父母都死了,他由爷爷赫里斯托夫尔抚养。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赫里斯托夫尔给小阿尔谢尼讲起了上帝创世的故事:
起初,上帝创造了天地。神创造天地的目的是避免人类误认为天地没有起源。神分开了光与暗。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①下划线为笔者所加,划线的语句在俄文原著中为教会斯拉夫语或古俄语。
小草轻轻地摩挲着他们的腿,一颗颗流星从他们头顶的星空划过。阿尔谢尼的后脑勺感受到赫里斯托夫尔手掌的温暖。
然后神造了太阳照亮白昼,造了月亮和星星照亮黑夜。
这些光体大吗,小男孩问道。
嗯,总体说来……赫里斯托夫尔皱起眉头。月亮的周长是十二万斯塔迪亚②古希腊长度单位,希腊语为στδιον,俄语为стадия,1斯塔迪亚约等于170~210米。,而太阳的周长,大概是,三百万斯塔迪亚。这还是最开始它们的大小,现在它们的尺寸已经大到难以想象了……(Водолазкин,2019:29)以上短短几行对话展现了作家深厚的语言功底。赫里斯托夫尔第一句话的主要内容出自《圣经·创世记》,使用的是古俄语。这句话中创造(сотвори)、认为(менли)、人类(человеци)、分开(разлучи)、夜(нощи)等词属于古俄语和现代俄语的共有词,虽然它们在词形上与现代俄语存在一定差别,但读者丝毫不觉晦涩,完全能够读懂。著名语言学家洪堡特(2009:72)认为:“每一语言里都包含一种独特的价值观”。显然,古俄语和现代俄语也承载着古人与今人不同的世界观。就《拉夫尔》中的这个片段而言,爷爷用古俄语给阿尔谢尼讲神创世的故事,以此歌颂神的伟大,他的叙述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展现了中世纪人的世界观,但阿尔谢尼向爷爷询问这些光体的尺寸,爷爷用现代俄语回答“月亮的周长是十二万斯塔迪亚,而太阳的周长,大概是,三百万斯塔迪亚……”,爷爷的回答又透露出现代科学的世界观。古人和今人的两种世界观就这样在古俄语和现代俄语的转换中悄然相遇,迭合交映,共同开拓出一种古今共感的历史纵深。
古俄语和现代俄语杂糅的现象在《拉夫尔》中十分常见。阿尔谢尼从耶路撒冷朝圣回到俄罗斯后,立刻前往普斯科夫拜访加夫里尔(Гавриил)长官,并在长官家小住。逗留了七日后,普斯科夫发生了瘟疫。阿尔谢尼投身到抗疫的行列中,人们相信“阿尔谢尼是唯一能帮他们脱离灾难的人”(Водолазкин,2019:358)。一天夜里,阿尔谢尼梦见了自己在耶路撒冷朝圣时面对圣墓的场景,想起了自己曾经对神说过的话:
……我和我永世难忘的朋友阿姆布罗加本该给您带来一盏长明灯,以纪念普斯科夫城长官的女儿安娜,她不幸在河里淹死了。可是,现在我功败垂成,两手空空,我没有把灯带给您,我的朋友阿姆布罗加也死了。有一些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也因我的罪过离我而去。在此我要祭奠为自己的朋友牺牲性命的卫兵弗拉西。我曾向弗拉西保证,将替他在您的面前忏悔。现在,他躺在波兰的土地上,期待着复活的那一日。我们的救世主啊,请让您的奴隶与所有虔诚的人一样进入天堂与您同住,使他的灵魂得以安息吧。正如圣经上所记的,请宽恕他无论是否情愿而犯下的罪过,以及他无论是否知情的情况下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我这一生最大的祈求,是关于您的奴隶乌斯京娜。我不是以她丈夫的名义而向您祈求,……而是以一个杀人犯的名义而向您祈求,因为我的罪行与她紧紧地连在了一起。(Водолазкин,2019:361-362)
这段话是阿尔谢尼的独白,其中交替使用了古俄语和俄语。语言的转换除了体现两种世界观的对立,还暗示了阿尔谢尼身份的多重性:当阿尔谢尼以个人的身份向神讲述自己朝圣的经历、为妻子乌斯京娜祈求祝福时,使用的是现代俄语;当他以圣愚的身份替弗拉西向神忏悔,祈求灵魂安息时,使用的则是古俄语。沃多拉兹金认为,一些话题在古俄语的语境中讨论更为简单,用古俄语与上帝交流或许更为直接(Рычкова,2010)。使用杂糅的语言是作家出于创作需要而进行的语言游戏,文本中语言转换与交融使得小说语言忽远忽近,产生了“陌生化”效果。这种“陌生化”的语言一方面与作品的历史主题遥相呼应,与作品的历史意蕴和谐统一,另一方面开拓出一种古今共感的历史纵深,给读者带来感官的冲击和审美的享受,增添了作品的艺术张力。
除了独特的文体和杂糅的语言,《拉夫尔》“陌生化”诗学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便是首尾相合的小说结构。它为作品升华主题,提升思想深度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拉夫尔》的结构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存在相似之处。《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围绕安娜和列文两条线索展开,两条线索具有内在的精神联系:“安娜追求人生幸福、列文追寻人生意义,在共同追寻一条真诚的人生道路这一点上,两条线索融合到了一起。由此,形成了‘双拱形结构’”(林玲王振军,2017:127-128)。《安娜·卡列尼娜》以奥勃朗斯基出轨,妻子多丽争闹不休,安娜从彼得堡赶到莫斯科为其调解开场。当到达莫斯科火车站与沃伦斯基见面时,安娜碰巧看见有人卧轨自杀,她当时便有种不祥的预感。故事的最后,安娜历经波折,对沃伦斯基失望透顶,选择以卧轨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拉夫尔》的主体内容分为四章,每一章均以卷(Книга)命名,这样的设计与《圣经》有一定关系:俄语中“圣经”(Библия)一词在古希腊语中的原意就是书、卷(Книга),且《圣经》中包含四部福音书也与《拉夫尔》的篇章布局相契合。小说浓厚的宗教色彩由此可见一斑。小说的故事围绕主人公阿尔谢尼的成长一条线索展开,在谋篇布局上借鉴了《安娜·卡列尼娜》首尾相合的写法。小说的第一部分《认识卷》开篇讲述的就是阿尔谢尼出生的经过:
他出生在鲁金村的基里尔修道院附近。那是上帝创世的6948年5月8日,以救世主基督耶稣降生计算就是1440年。那天恰好是圣徒阿尔谢尼的生日。7天后,这个孩子取名为阿尔谢尼,接受了洗礼……(Водолазкин,2019:13)
阿尔谢尼出生不久后,他的父母因感染瘟疫离开了人世。从此,他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去世后,阿尔谢尼便独自生活。某年的二月底,在春天即将到来之际,阿尔谢尼在家门口遇到了逃难的乌斯京娜。阿尔谢尼悉心照料乌斯京娜,两人暗生情愫,结为夫妻。婚后,阿尔谢尼的生活充满了爱与恐惧。“爱是对乌斯京娜的,而他恐惧的是乌斯京娜会突然消失,就像她来时那样突然”(Водолазкин,2019:74)。乌斯京娜即将临盆,请求阿尔谢尼去村里找产婆为她接生,可是阿尔谢尼害怕暴露他们的关系而拒绝了这个请求。最后乌斯京娜难产而死,孩子也随之夭折,阿尔谢尼由此开始了漂泊的一生。
在故事的最后,阿尔谢尼回到鲁金村,搬到基里尔修道院附近的洞窟里苦修。未婚先孕的姑娘安娜斯塔西娅前来找他,请求为她堕胎。阿尔谢尼于心不忍,劝她生下这个孩子。安娜斯塔西娅分娩之时也出现了难产的症状,但是这一次在阿尔谢尼的帮助下,母子平安。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清晨,阿尔谢尼安详地离世了。
一大早安娜斯塔西娅便被冻醒了。火堆里的木头燃尽了。拉夫尔半坐着,背靠在一棵松树上。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孩子平静地呼吸着。在拉夫尔的怀里,这个孩子感到非常温暖。安娜斯塔西娅从拉夫尔的手中接过孩子,开始给他喂奶。孩子醒了,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小嘴吧嗒吧嗒作响。
拉夫尔的眼睛紧闭着。清早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晨雾照射在他的脸颊上。树上的松针闪闪发光。树影伸得很长。空气有些污浊,因为树林刚刚醒来,沉睡的气息还未消退。……安娜斯塔西娅跪在拉夫尔面前,凝视了他许久。她用嘴唇吻了吻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发凉,但还没有凉透。安娜斯塔西娅坐在拉夫尔身旁。紧贴着他。安娜斯塔西娅知道,拉夫尔死了……(Водолазкин,2019:435)
阿尔谢尼认为自己害死了妻子乌斯京娜,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孽、救赎乌斯京娜的灵魂,他改名乌斯京(Устин),以爱人之名流浪四方,悬壶济世。历经波折回到故乡后,阿尔谢尼竭尽全力帮助安娜斯塔西娅平安生产,纠正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实现了自身的救赎。孩子顺利出生后,阿尔谢尼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拉夫尔》前后相合的小说结构体现了作家对于生死和永恒的思考,折射出作家的伦理精神。阿尔谢尼出生在鲁金村,这里是他生命的起点。他一生漂泊,从这里出发,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足迹遍布普斯科夫、奥尔沙、基辅、奥斯维辛村、阿尔卑斯山、威尼斯、塞浦路斯、耶路撒冷。最后他回到了普斯科夫,回到了鲁金村。阿尔谢尼的行走轨迹如同一个闭合的圆圈,鲁金村既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生命的终点。阿尔谢尼为妻子接生导致了悲剧,最后为安娜斯塔西娅接生实现了自身的救赎,从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阿尔谢尼最后的法号“拉夫尔”的意思就是四季常青的月桂树,象征着永恒的生命。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人终有一死。“生命总是时间的生命,存在于空间的生命,它无法挣破时间的藩篱和空间的囚笼”(颜翔林,2014:15)。而作家采用精巧的设计迫使死亡在文学中隐遁,从而带来生命的永恒狂欢。《拉夫尔》中故事情节的重复是为了战胜时间,使人得到拯救。这样的情节安排烘托了作品的主题思想:“真爱超越时间,大爱亘古不朽”(孙婷,2014:23)。在真爱面前,人的生死都是渺小的。“生命的肉体形式虽然可以消解,但精神存在可以获得审美信仰的永恒,逾越医学、生物学、死亡学的科学限定达到美学的生死循环”(颜翔林,2014:11)。
沃多拉兹金在《拉夫尔》中借助文体、语言和结构的“陌生化”,使文本产生了戏剧般的“间离效果”,提高了作品的“文学性”,拓展了作品的美学深度,给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同时,作品中展现的苦难意识、宗教意识、自由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也与俄罗斯文学的精神基础和精神传统一脉相承。正是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使得《拉夫尔》成了一部思想深邃、意义深远、价值巨大的文学作品,受到万千读者的肯定和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