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咏老庄诗歌主题嬗变

2023-01-04 18:08黑金福
华中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子庄子

黑金福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明朝从太祖洪武元年到明英宗天顺八年的90余年间,国内局势安定,科举取士以宋儒朱熹的经注为标准,明代文学处于正统化时期,士人在吟咏老庄的过程中出现了褒贬不一的现象。明宪宗成化元年到明武宗正德十六年,正统文学开始发生裂变,陈献章、王阳明开创了“心学”,意在把个人的思想从圣贤经书中解放出来,摆脱传统的束缚。这一时期,士人在吟咏老、庄方面维度单一,范围狭窄,表现出了变革时期的内敛发展特点。从明世宗嘉靖元年到明思宗崇祯十七年的100多年里,是明代文学多元化发展的时期[1]。士人吟咏老、庄的诗歌也逐渐丰富起来,不仅扩大了吟咏的范围,而且出现了一大批注解《老》《庄》的著作。本文将如上三个时段分为明前、中、后三个时期,分别讨论每个时期士人在诗歌中吟咏老、庄的具体情况。

一、明前期:褒贬不一

以老、庄为吟咏对象来言志抒怀的诗作基本上历代皆有,有明一代也不例外。但是,检视有明一代吟咏老、庄诗歌,在明代前期(洪武到成化)吟咏老、庄诗歌中,出现了褒贬不一的现象。就其贬抑的态度来看,主要是就老、庄的空谈误国和诋毁圣贤孔子等加以批驳。如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1310—1381),在其《杂体五十首》(其三十四)云:

大道已将裂,伯阳骋荒辞。谆谆五千言,清静学无为。漆园有傲吏,投袂起从之。玄谈杂天人,变化不可羁。末流丧绳检,举世尚清虚。家国遂陵迟,此咎将尤谁。[2]

宋濂讥刺老子言辞荒诞,崇尚清静无为,然而无裨于“大道”。这种清静无为的“荒辞”,于“大道”而言,毫无济世之用。又言庄子为“傲吏”,师从老子而玄谈,荒诞不羁,推崇清虚,使家国丧失法度,没有了章法规矩,遗祸无穷,罪责难逃。宋濂是站在治世安邦的立场来审视老、庄的清静无为。关于他为何如此排老抑庄,在其《诸子辨·庄子辨》中有所言及:

其书本老子,其学无所不窥。其文辞汪洋凌厉,……然所见过高,虽圣帝经天纬地之大业,曾不满其一哂、盖仿佛所谓古之狂者。惜其与孟轲氏同时,不一见而闻孔子之大道。苟闻之,则其损过就中,岂在轲之下哉。呜呼!周不足语此也。孔子百代之标准,周何人,敢掊击之,又从而狎侮之?……不幸其书盛传,世之乐放肆而惮拘检者,莫不指周以藉口,遂至礼义凌迟,彝伦斁败,卒踣人之家国,不亦悲夫![3]

如上之文与宋濂在诗歌中的态度一致,讥刺老、庄之说高谈阔论、祸患无穷。与此同时,言明对庄子诋毁孔圣之辞极为不满。作为万世师表的孔子,历来受人尊崇,庄子之辞不但没有表示尊崇,反而对孔子之言多有微词,这种行为在伸张儒学大旗的宋濂那里是万万行不通的,所以宋濂对其思想予以猛烈抨击,说其思想起到“礼义凌迟,彝伦斁败,卒踣人之家国”的作用。不难看出,在宋濂眼里,老、庄学说贻害无穷,罪莫大焉。这种观点亦被同一时期的袁凯(1310—1424)所表达,其《古意二十首(其九)》云:

庄周善著书,汪洋不可禁。时时诋仲尼,何况赐与参。南金铸刍狗,隋珠弹微禽。自昔多横议,言高罪弥深。[4]

袁凯吟咏庄周比宋濂更为直接,但是他俩的宗旨是一致的,那就是抨击庄周言辞汪洋恣意和对孔子及其门生的诋毁和不敬。除此之外,对庄子崇尚的“无用”也有所讥讽,如明初诗人凌云翰(1312—1373)的《画》其五:

长松落落千丈,大厦渠渠万间。应笑樗材拥肿,等闲空老深山。[5]

《庄子·逍遥游》篇通过庄子与惠子关于大樗树的论辩,意欲说明大樗的“无用”是对其自身的保护。正因为大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6],所以才能“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庄子崇尚的“无用”,是免于戕害、保全性命、享尽天年的生存之道。但在凌氏这里,因为樗之不具有构造大厦的使用价值,所以成为被嘲讽的对象。有类似观点的还有明初诗人钱子义,在其《函关》一诗中反讽老子求名:

函谷山高凌紫虚,青牛曾此度轻车。至人得道身将隐,不为求名更著书。[7]

《老子》三十二章云:“‘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8]这里所说的是“道”无名,而非指称老子本人。钱氏的指摘,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这种排老抑庄的文学现象已成为事实。

明代前期,贬抑老、庄玄谈,崇尚儒家进取已经成为风尚。但是依然有人通过诗歌对老、庄有所接受。如明代开国功勋刘基(1311—1375),在其《题赵学士色竹图》吟咏《庄子》中的意象来言志:

竹性本孤直,磬折良可怜。由来刚介有摧挫,岁寒然后知贞坚。虚堂无人清气会,日满高林风影碎。漆园蝴蝶去茫茫,冷落潇湘苍玉佩。我思美人淇水隈,路永莫致增悲怀。雪霜纷糅嘉实晚,不知凤皇来不来。[9]

刘基引用《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物我一体的逍遥故事,表达自己渴盼圣君而不得的惆怅落寞情怀。又如其《秋兴二首》其二、《睡起》中的蝶梦,《放歌行》中的“海激鹏乃翔”等意象,或表达愁绪,或阐发志向。刘氏在其诗歌中虽没有明说其对老、庄思想的接受与排斥,但通过其创作不难发现,其字里行间非但没有宋濂等人那样色彩鲜明的指摘之语,反而频频征引《庄子》中的意象,足见其对老庄的肯定态度。又如永乐朝高棅(1350—1423)的《题庄子观泉图》:

漆园啸傲振高风,却对飞泉兴不穷。人世几何蝴蝶梦,沧波千古自流东。[10]

高棅在永乐朝入仕,是明前期著名的复古派诗人。其吟咏庄子之语,有追慕向往老庄之意。本篇通过漆园吏起兴,表达不慕功名的情志,诗以蝴蝶梦作结,慨叹人生变化无常。高氏在诗中运用庄子形象和《庄子》中的意象,皆无贬抑之语,这种倾向在洪武朝的刘崧(1321—1381)身上也有所体现,他在《槎翁诗集·题延真陈炼师东庭四时词之三》有“手把《南华经》,闲来看《秋水》”之语,可见其嗜庄之一斑。再如建文朝的方孝孺(1357—1402),在其《逊志斋集·李太白赞》盛赞庄子之文曰:“惟昔战国,其豪庄周。公生虽后,其文可侔。”[11]只不过方氏在这里推崇的是《庄子》的文采,对其思想方面却鲜有提及。方氏除了在诗歌中对庄子有所吟咏,在其《逊志斋集·张彦辉文集序》中亦有赞誉之辞:“庄周为人有壶视天地,囊括万物之态。故其文宏博而放肆,飘飘然若云游龙骞不可守。”[12]方氏为人严谨正直,其诗文雄健豪放。他崇尚庄子、李白、苏轼等人诗文,所以他立足于文学的角度来审视庄子的文风,认为庄子之文“宏博而放肆”,飘然洒脱,令其赞誉不已。

又如明初诗人王偁(1370—1415),他曾于永乐朝任翰林院检讨,担任《永乐大典》副总裁,著有《虚舟集》五卷。在其《虚舟集》中引用《庄子》意象有多处,如《咏史》其一、其七,《感遇》其九、二十五、二十八、三十三等,录其《感遇》其二十八具体来看:

庖丁擅操割,目行神为虚。三年无全牛,投刃划有余。渊情妙至理,岂受外物拘。冥筌苟不弃,安能得神珠。[13]

“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这首诗从始到终都在言说此事,只不过以诗的形式将庄子的思想进行转化,进而表达自己的人生哲学。此外,王偁在理想上有遁世避害的倾向,故以虚舟名其诗集。《庄子·山木》以虚舟来表达避害的思想,王偁对其接纳从诗集之名可见一斑。正是这种遁世避害的思想,使得他与现实刻意地保持距离,所以傲世独立、寄情高远的庄子形象也就成了他所歆慕的对象,如其所言“岂徒漆园傲,百世同高情”。把自己列入庄子之行伍,与其同样傲视世俗。

如上现象在杨士奇(1366—1444)的诗作中就更为普遍了,他在其《朴斋记》中说道:“夫朴之为斋也,必忠信以为址,静贞以为宇,澹泊以为扃,简约以为牖,斥浮靡之玩,谢矫饰之游,黜智巧之务,执其诚,守其一,以任乎自然,如是而可矣。”[14]这与《老子》“绝圣弃智”“绝巧弃利”“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暗合,实是源于《老子》。关于《庄子》,杨氏于诗中明言“半酣高咏漆园书”[15]。不仅如此,他还对《庄子》带来的人生体悟予以表达,如“窗中《南华》篇,流玩以澄心”[16]。又“案有庄生论,门临孺子坊。游心邈千载,尘虑已都忘”[17]。借助《庄子》来忘怀忧虑,超越物累,从而保持心态的平静、从容和自在逍遥,其嗜老、庄之程度可见一斑。录其《题髑髅图》可一观:

漆园傲世者,放言出糟粕。大观天地间,玩化以嘲谑。昼夜自恒理,生死等酬酢。存顺而殁宁,焉往非吾乐。[18]

综上所述,从明洪武到成化这一时期,不论是开国功勋的刘基,还是忠贞节烈的方孝孺,抑或是历仕多朝的阁臣杨士奇和李东阳,在他们的诗歌中大量吟咏老、庄或征引《老》《庄》中的意象,这充分说明“明代前期的庄子学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19]的现象是不存在的。通过如上所举的几位诗人诗作来看,明代前期老、庄形象依然在士人们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不过以一种潜滋暗长的方式在慢慢发展,为明中后期老、庄之学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二、明中期:排老崇庄

从宪宗成化元年到明武宗正德十六年的明中期,仅有50多年的时间,所以士人在吟咏老、庄的诗歌数量上远逊于明前、后期,不仅如此,吟咏老、庄之人数也不能与前、后期同日而语。这一时期士人们对庄子再无前期贬抑的现象,对于这一现象的变化,《明史》云:“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20]这种观点,是以“心学”兴发、“程朱理学”式微为界来划分的。但也有明确时间记载的,如董其昌《合刻罗文庄公集序》:“成、弘间,师无异道,士无异学。程朱之书,立于掌故,称大一统。而修词之家,墨守欧曾,平平尔。时文之变而师古也,自北地始也。理学之变而师心也,自东越始也。北地犹寡和,而东越挟勋名地望,以重其一家之言。濂、洛、考亭,几为摇撼。”[21]董氏所云是时代风气正在变化的发端时期,学界对老、庄的态度还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顾炎武总结道:“盖自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尝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22]程朱理学地位的动摇到渐被一个时代所指斥发生在成化到正德年间,也就是说,成化到正德年间是明代文学发生变革的重要时期,而引领这一变革之风的是明代“心学”的奠基人——陈献章(1428—1500)。

陈献章接受老、庄思想具体可分为三个方面,其一是将老庄之“道”入诗,如《题冷庵》:

举世好近热,子独畏之猛。投身向壑雪,永谢白日影。玉壶贮清冰,秋露滴金井。是以冷自胜,于世非绝屏。假令务绝屏,过与近热等。我以道眼观,天下方首肯。寒暑两推移,正中太和境。寄语庵中人,不热亦不冷。[23]

陈氏所谓的“道”,正是老子所谓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变动不居,周流六虚”[24]的“常道”。通过“道眼”所观,人与人、人与物在“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中达到谐和之境——“太和境”。道,不仅是老子笔下一切存在的根源,更是庄子笔下无处不在又无为无形的法则。《庄子·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5]庄子认为道不可期却又无所不在,万物离不开道且道与万物没有分际。陈氏将庄子道的普遍性属性引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如《浮螺得月》:

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东山月出时,我在观溟处。[26]

此诗题旨与《题冷庵》相似,皆言陈氏以“道眼”观物,万物无不依凭于“道”,即便是乾坤之一小浮螺,也承载着“道”。除了对老、庄之“道”的体认之外,陈氏对庄子的“自然”也有所推崇。《明儒学案》称陈氏“学宗自然,而要归自得”[27]。庄子最讲求“自然”,在《庄子·德充符》中说道:“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28]庄子这里所说的“自然”是个人自身之外的存在和变化,庄子要求摈弃自身好恶的情感,因为好恶情感会伤害身体健康,只有摈弃掉个人的好恶情感才能做到顺应外物变化而因任“自然”。庄子的这种观念被陈氏多次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如《观物》云:

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七尺形躯非我有,两间寒暑任推迁。[29]

春水与烟波各因“自然”,随势逐流,随风飘逝。与个体的我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躯体因“自然”而生、而长、而灭。又如《次韵顾别驾留宿碧玉楼》:

一弛一张皆自然,嘉宾未醉主人眠。两鸠相对山楼午,唤得晴天作雨天。[30]

酬酢之际,主人先于宾客醉卧入眠,因任“自然”,无所束缚。从以上两首诗可以看出,陈氏将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物我一体的自然思想融入自己的诗情里,体现出他对庄子“自然”思想的首肯和继承。陈氏在生死观方面,也深受庄子的影响。如《晓枕再和》其二云:

外生即非死,胡为乐久生。去来大化内,俗眼未分明。我寿元无极,君才亦太清。五峰南斗上,何日踏歌行?[31]

“外生”,是生命的另一种生存形式,泯灭了生死之界。这与庄子的“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和“死生存亡之一体”的思想相合,体现了庄子“安时处顺”的天命思想。除此之外,陈氏于诗中还表现出对《庄子》的喜爱之情,如“秋竹垣低是何处,有人窗下读《南华》”[32]“闲看千丈雪,飞下玉台山。争知白沙子,不是南华山”[33],其向慕之情,跃然纸上。

明中期茶陵派的代表人物李东阳(1447—1516),历仕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五朝,他“历官馆阁,四十年不出国门”。所以,在接受庄子时,表现得比较另类,如其《主一斋,为徐都宪公肃赋》:

世途日纷错,应变良独劳。有政如茧丝,有法如牛毛。矧惟跬步间,出入亦异遭,向非定静功,多言竞呶呶。君子慎存省,一敬中自操。物情讵我夺,帝鉴焉能逃。执虚手恒盈,踏险脚益牢。静观纪昌射,动鼓庖丁刀。言小足喻大,行卑乃登高。圣途方可轨,有毂谁当膏。[34]

不难看出,李氏接受《庄子》“庖丁解牛”典故比较新颖,他从中获得的是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这与其生活的时代背景关系甚大。诗歌中展现出诗人穷于应对仕途的心路历程,面对跬步间的“异遭”,诗人费尽心思疲于应对,所以于《庄子》中“庖丁解牛”的典故中汲取谨慎的处世方法。在《次刘时雍狱中遣怀二首》其二中也有同样的表述:“世事阅来今已熟,不须重问解牛篇。”再如《鹪林鸟巢叠诸君韵》二首和《再叠鹪林书巢韵》二首,借“鹪鹩巢于深林”的典故,表达了自己对自适随性生活的向往。凡此种种,都和他生活的生态环境有极大的关联,在这种环境下,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但又不完全沉溺于现实。李东阳除了征引《庄子》中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之外,对《庄子》的文学价值亦有推崇,如《送钱与谦修撰》云:“与子论文章,沿流自前古。庄骚信枝叶,经传乃宗祖。”[35]在“心学”刚刚兴起、朱子渐渐式微的转折时期,李东阳恪守以朱子为宗主的儒家理学思想,推崇庄子也要在奉儒守官的前提下言说。

郑善夫(1485—1523),弘治乙丑年进士,明中期福建文坛杰出代表人物。他在吟咏庄子时与陈献章不同,主要是想借庄子的思想来消解内心的痛楚,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如《出自郭北门行》:

出自郭北门,松柏何缤缤。白日不到地,野草悲阳春。仰观苦雾繁,俯盼白骨新。白骨火不化,髑髅夜相宾。飙风啸有恨,大暮难再晨。昔为嚣市子,今作广野尘。昔竞刀锥微,今托鸱鸢亲。玄运乃如此,彼苍岂遗仁。蒙庄达生死,缅邈烦恼津。[36]

诗人见“白骨露于野”,由此联想到白骨主人在生前为了营生而争竞些微小利,死后尸肉成为鸱鸢的果腹之物,空留一架白骨,吞风饮恨,再无回生之术,“念之断人肠”。诗人对白骨的人生遭际的伤怀,也是自己对死亡本身的一种思考。面对这种无解的人生痛苦,只能依靠庄子通达的生死观来消弭。类似的表达在郑氏的诗作中还有两篇,如《大雪行三茆山中》“安得庄生达,相与析玄理”[37]《黄山杂诗十首》其十“郁彼漆园篇,聊用得吾生”[38]。从如上三首诗中可以看出,郑氏对庄子的处世思想极为向慕,希冀通过庄子的思想来救赎自己的痛苦,这与陈献章直接运用庄子思想来创作有所不同。

这一时期,王寅(王寅学诗于李梦阳,其生卒年不详)将《庄子》中的具体篇目中的具体意象作为吟咏对象,如《濠梁》:

昔读南华篇,濠梁结遐想。我来临高隄,风尘暗苍莽。黄涛无游鱼,庄惠何以赏。独观乃据今,寓言徒信往。古人不可招,策马一凄怆。[39]

开篇引《秋水》篇中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关于鱼乐的辩论,由此展开遐想。诗人设身为庄子,登临高隄,独自观览,水里无游鱼,隄上无惠子。诗人联想古人之哲慧,却不能招之一见,赋诗寄凄怆之意。

通过以上诗歌可以发现,明中期在吟咏庄子时,已没有前期的贬抑之辞。但在吟咏老子的诗歌中,出现了如同前期的贬抑之声。如仕于弘治、正德两朝的阁臣梁储(1451—1527),其在《老子》一诗中对老子的讥讽:

主善为师道正隆,宣尼此意正无穷。如何后代相师者,不及巫医与百工。[40]

梁储在诗中表达的观念与前期的钱子义别无二致,都是从使用价值的立场上否定老子的“无名”和“无用”。老子在明前、中期的如此待遇,胡居仁(1434—1484)对其有所解释:

老子最奸,待人处事皆要处其下,居其后,非真有谦逊自卑之心,盖见刚而居高者多危,借而居前者多凶。又见谷之卑下虚空,众流之所趋。故欲为天下谷,而专一守其卑下,居柔处懦。其心实欲高于人、先于人、胜于人也。其心诈、其机玄、其阱深、为害甚酷。后世用兵者,多祖之以取胜,流祸不穷也。[41]

明中期虽然短暂,但它是“明代正统文学裂变和俗文学崛起的时期”[42],也是“心学”兴起朱子式微的时期。在新思想引导下的文学变革时期,诗人们在吟咏老、庄时表现得还不够全面系统。通过上文可见,明中期吟咏老、庄的诗人们或选取了老、庄思想之一端以咏志,或选取某一篇、某一意象以抒怀,涉及的维度较为单一,这有待于明后期的发展。不过这一时期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排老思想依旧存在,抑庄现象已经不可见。

三、明后期:勃兴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道:“嘉靖以后,从王氏而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43]从嘉靖到崇祯的明后期,是王阳明“心学”的时代。王氏“心学”的崛起,对“程朱理学”是一次极大的反动。结合这一历史界点,我们再来看看正德之后明后期的士人们对老、庄的态度。

明代后期,出现了各种文学流派,在王学兴起的背景下,士人们注重个性解放,而这也成为此一时期的主导思想,学术风气也随之大有改变,所以各个流派的士人们在对待老、庄的态度上较之前期有了很大的转变。结合具体诗歌来看,如徐渭(1521—1593)《老子出函谷图,友人索题,寿其所好》:

柱史当年走函谷,倒跨青牛映山翠,关尹那为伏道迎,紫气如虹映牛背。关门古树白月昏,一授《道德》五千言,从此人间修浑沦,丹炉鼓铸皆傍门。徐翁八龄童子色,意者此术真传得,试教清水起黄尘,还看桃花几回碧。[44]

又徐渭《老子骑牛度关图》:

化人西来化穆满,渠又西行化恁人。枉杀周廷闲柱史,肯如汉女嫁乌孙。[45]

又徐渭《读庄子》:

庄周轻死生,旷达古无比,何为数论量,生死反大事?乃知无言者,莫得窥其际,身没名不传,此中有高士。[46]

不论是吟咏老子或庄子,都不再像之前那样语意隐晦,用语不再单单是老、庄中的某个或某几个意象,而是直接赞美老子思想或颂赞庄子其人。用词感情色彩较于之前异常鲜明,充分突出了创作者对老、庄思想的接受态度。为了更为清晰地梳理出明后期士人对老、庄接受态度,现将明后期士人们在诗歌中吟咏老、庄的态度分述于下。

赞美老子智慧的如张琦《老子出关图》:

道大无传受,骑牛西出关。刚留五千字,遗智满人间。[47]

又如潘季驯(1521—1595)《总题老子出关图》:

致柔若婴儿,服膺周柱史。观彼舌之□,因以□□菡。头颅已如斯,雄心犹未已。愿言守其□,□醨□□耻。咄咄骑牛人,怅怅何所抵。胡不叹其华,余气尚成紫。遂令亟关尹,得挽真人轨。旨哉五千言,逗漏玄宗旨。[48]

不难看出,士人们在吟咏老子时直抒胸臆,把对老子的喜爱和《老子》智慧的推崇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现象在吟咏庄子的诗作中表现更为突出。如王教(1523年进士)《题庄子观泉》:

庄生悟却源头意,引睇遥观心自闲。[49]

又张九一(1534—1599)《月夜与□子谈庄子》:

山残延海月,□尔说南华。惊鹊疑□徙,灵□□桂斜。开轩浮□籁,酌滔过风花。□笑漆园叟,犹称吏隐家。[50]

又穆文熙(1532—1617)《题郡城附州县图十一首·东明》:

庄生宰漆园,时时作吏隐。至今余钓台,高风不可尽。[51]

文翔凤(1610年进士)《南华翁》(金福案:题下自注:再谒庄子墓,既然想见其人,因为诗解嘲):

世间有驺孟,不可无蒙庄。六经开眼耳,九流决陂塘。[52]

如上几位诗人就庄子本人予以礼赞。除此之外,对《庄子》其书赞誉亦有甚者,如明代后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贞(1526—1590)的诗作中,多有征引《庄子》意象来吟咏,如《寓怀》其一,《杂诗》其三等。此外,亦有悼念庄子之作,如《过定远问漆园不得》。在生活中,他视《庄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如“手携《南华》一卷,不妨坐待黄昏”(《郧中杂言八首》其八),“先生中酒难起,卧读《南华》几篇”(《偶成》),“久将情字付庄周”,“忘情岂我辈,分已愧庄周”。可见《庄子》的思想在其生活中的重要程度。

不仅如此,明后期出现的“前后七子”“唐宋派”“性灵派”“公安派”等文士们都有相关诗作,试举几例。后七子李攀龙(1514—1570):“高斋只尺小蒙城,三载逍遥傲吏情”(《寄吴明卿》其三);谢榛(1495—1575):“寓言谁超《庄》《列》上,古来多少大宗将”(《读周谏议用馨诗集漫赋长歌行》);胡应麟(1551—1602):“肺病寒窗卧绿纱,竹床支枕诵《南华》”(《病卧旬日,焚香小斋,偶扶杖过墙东,则池上芙蓉尽放矣。秋色三分,倏忽强半,捉笔聊赋短章》);又“一卷南华子,科头抱双膝”(《夏日集古堂阅宋元诸名流画题十绝句》其三);公安派袁宏道(1568—1610):“管库名伊吕,闭门读老庄”(《刘子威》其一);袁中道(1570—1623):“未病先储药,生平解老庄”(《别中郎南归,时偶值嫂及庶嫂之变,槥车双发,不胜酸楚,离别之情可知,因赋诗十首》);唐宋派王慎中(1509—1559)“方将齐外物,窃比我蒙周”(《书怀答彭石屋》);茅坤(1512—1601)“解橐无他贮,《南华》一卷随”(晚过省城邸舍);性灵派汤显祖(1550—1661):“上法修童智,齐庄入老玄”(《入学示同舍生》);竟陵派谭元春(1586—1637):“常存游戏眼,洞视老庄书”(《答憨山师寄老庄影响论》)。通过如上诗句可以发现,明后期士人们对老、庄的重视和推崇程度,丰富的诗歌作品的出现,是老、庄于有明一代勃兴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

除上述诗人在诗歌中的吟咏外,明代后期接受老、庄思想及其老、庄勃兴的另一个表现特征就是注本激增。如归有光(1507—1571)《道德经评注》,唐顺之(1507—1560)《南华经释略》,陆西星(1520—1606)《南华真经副墨》,焦竑(1540—1620)《老子翼》《庄子翼》,张居正(1525—1582)《少师张先生批评庄子义》,王世贞(1526—1590)《南华经评点》,李贽(1527—1602)《道德经解评》《老子解》《庄子解》,沈一贯(1531—1615年)《老子通》,释德清(1546—1623)《庄子内篇注》,杨起元(1547—1599)《南华经品节》,陆长庚(1554—1631)《老子玄览》,陈继儒(1558—1639)《庄子类语》,钟惺(1574—1624)《庄子嫏嬛》,傅山(1607—1684)《读老子》《庄子解》,钱澄之(1612—1693)《庄子诂》,王夫之(1619—1692)《老子衍》《庄子解》等等,从士人们的生卒年中可以看出,从明世宗嘉靖年间到明王朝灭亡,他们不仅借助老、庄抒怀言志,还以各种形式来注解《老》《庄》,甚至国家灭亡后成为遗民的士人们,仍通过阐释老、庄来表达其爱国思想[53]。这种现象在明前、中期实属罕见。

注释:

[1] 傅璇琮、蒋寅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 明代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2] (明)宋濂著,黄灵庚编辑点校:《宋濂全集》卷一百,《萝山诗集二》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366页。

[3] 张舜徽选编:《文献学论著辑要》,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05页。

[4]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卷三,2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06页。

[5] (明)凌云翰:《柘轩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742页。

[6]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9页。

[7] (明)钱子义撰:《三华集》卷七,《种菊菴集》一,《续咏史诗》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88页。

[8]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94页。

[9] 成乃凡:《历代咏竹诗丛》,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92页。

[10] (明)高棅撰:《高漫士木天清气集》卷一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14页。

[11] (明)方孝孺著,徐光大点校:《方孝孺集》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8页。

[12] (明)方孝孺著,徐光大点校:《方孝孺集》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61页。

[13] (明)王偁:《虚舟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9页。

[14] (明)杨士奇著,刘伯涵、朱海点校:《东里文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9页。

[15] (明)杨士奇:《东里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415页。

[16] (明)杨士奇:《东里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415页。

[17] (明)杨士奇:《东里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465页。

[18] (明)杨士奇:《东里集》(一)《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10页。

[19] 张洪兴:《论明代中后期庄子学的勃兴及其表现特征》,《兰州学刊》2012年第1期,第170页。

[20] (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二《儒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222页。

[21] 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集》1,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23页。

[22] (清)顾炎武撰,严文儒、戴扬本校点:《日知录 日知录之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9页。

[23]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84页。

[24] 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页。

[25]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45~246页。

[26]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22页。

[27] (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

[28]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21页。

[29]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83页。

[30]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23页。

[31]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86页。

[32]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64页。

[33] (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40页。

[34] (明)李东阳撰,周寅宾、钱振民校点:《李东阳集1》,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144页。

[35]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12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58页。

[36] (明)郑善夫:《少谷集》卷二,《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23页。

[37] (明)郑善夫:《少谷集》卷一,《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页。

[38] (明)郑善夫:《少谷集》卷一,《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3页。

[39] (明)王寅:《十岳山人诗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59页。

[40] (明)梁储:《郁洲遗稿》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年,第610页。

[41] (明)胡居仁:《胡居仁文集·居业录》,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3页。

[42] 傅璇琮、蒋寅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 明代卷》第2版,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页。

[43] (清)顾炎武撰,严文儒、戴扬本校点:《日知录 日知录之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9页。

[44] (明)徐渭:《徐渭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5页。

[45] (明)徐渭:《徐渭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6~857页。

[46] (明)徐渭:《徐渭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9页。

[47] (明)张琦:《白斋先生诗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7页。

[48] (明)潘季驯:《留余堂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99册,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第219页。

[49] (明)王教:《中川遗稿》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10页。

[50] (明)张九一:《绿波楼诗集》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72页。

[51] (明)穆文熙:《穆考功逍遥园集选》卷八,《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3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84页。

[52] (明)文翔凤:《南极篇》卷七,《四库禁毁书丛刊》子部第1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70页。

[53] 方勇:《庄子学史》第2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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