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萌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河南文化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河南洛阳,471000)
认同(identity)表示动态而开放的自我建构过程[1]。近年来,在认同研究的诸多面向中,叙事认同(narrative identity)日益成为学界讨论的焦点问题。有学者指出,叙事认同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与康德哲学之重要性相接近的一个概念,甚至如一些人所认为的,“它悄然进入,或者说,接管并殖民了哲学、心理学以及历史学话语”[2]。叙事认同强调叙事[3]对自我的建构:我们讲述着故事,故事也塑造着我们,生命是叙事的探求[4],我们将在故事中真正成为自身。将叙事认同研究嵌入生活世界将不难发现,伴随着互联网对日常生活的全面占有,网络场域中的叙事认同问题亟待关注。它既是对现有研究的补充与深化,也是对网络世界中人的生存境遇的反思。
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曾将19世纪形容为“最好”而又“最坏”的时代。在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看来,网络社会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矛盾混合体:它创造了财富,又引发了贫困;它带来希望与创新,却又强化了贪婪、苦难与绝望[5]。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认为,18世纪属于图像的形式逻辑时代;19世纪是画面的辩证逻辑时代;电视录像,尤其是电脑的发明,则彻底宣告了悖论逻辑时代的来临[6]。正如卡斯特与波德里亚的判断,网络世界具有双重性,网络叙事认同同样具有悖论性质。
20世纪以来,人们对媒介的基本看法发生了从“工具论”到“本体论”的重要转向。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技术的思考较早地为媒介本体论提供了哲学基础[7]。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是“显现”(anzeige)的方式,“显现”意指去蔽、解蔽,即将事物展现、彰显出来。不同的显现方式编织出不同的关系网络,“凡是使用一种技术的方式,总是构造出人与事物的一种关系;凡是使用一种新技术的地方,则总是构造出人与事物的一种新关系”[8]。由于海德格尔是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谈论存在的,因而“关系”本身所具有的本体论内涵就赋予了技术以深刻的本体论性质。梅洛-庞蒂(Merleau-Ponty)从身体出发对技术本体论进一步有所阐发。他认为,技术之所以是本体论的,是因为身体可通过对技术的操劳(sorge)成为技术性生成。通过肢体、躯体的运动,身体可将事物纳入自身的知觉场域之中,从而使“物体与我的身体相互关联,并且在普遍的意义上,物体与我的存在相互关联”[9]。同时,在梅洛·庞蒂那里,技术的本体论效用是通过“身体可逆性”(reversibility of body)实现的。一方面,身体是操作、使用技术的“主体”;另一方面,身体又是技术的“客体”,是技术的具体体现(embodiment),技术使身体成其自身[10]。梅洛·庞蒂之后,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又将技术本体论具体地落实于媒介问题之中,并提出了“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即信息”这两个重要论断。存在于这两个论断之间的辩证关系正位于麦克卢汉与梅洛·庞蒂的勾连之处,与后者所谓“身体可逆性”密切相关。“媒介是人的延伸”指人的感觉器官、神经系统等可凭借各种媒介而得到延展[11],强调人对于媒介的使用以及人的能动性。“媒介即信息”指媒介可为信息赋形[12],媒介之外无信息,强调媒介对人的规定性。经由海德格尔—梅洛-庞蒂—麦克卢汉的相关论述,包括网络媒介在内的各种媒介的本体论性质已逐渐清晰。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其他诸种媒介形式,网络媒介具有更为显著的建构力量。这是因为:作为一种新兴的数字媒介,网络具有“无处不在”并“连接一切”的普遍性,可进一步消弭“真实”与“虚拟”的界限[13],并以此深切改写人们的感知方式,成为“人不可分割的构成”以及“人之为人的可能性的所在”[14]。
除“媒介本体论”外,20世纪还发生了“叙事本体论”的重要转向,上述叙事认同研究就内在于这一转向之中。我们知道,经典叙事学将叙事视作“由叙述者叙述的自足的文本”[15],将意义的生产、转换都限定于深层文本结构之内[16],致力于对叙事文本展开共时性、系统性的形式研究,叙事与现实、主体相割裂。与之相区别,“叙事本体论”试图重新恢复叙事与现实、主体的深刻联系。叙事本体论为许多理论家所支持。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认为,人是通过言说与行动处于世界之中、并与世界相勾连的,“在诞生和死亡之间的个人生活最终能够被讲述为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17],“谁是谁,谁过去是谁,我们只能通过知道他自己的故事才能知道”[18]。杰罗姆·布鲁纳(Jermoe Bruner)提出,就像科学是认识自然的适当模式,在人类的交往与互动中应提出一种“叙事的模式”(the narrative mode)。叙事不仅是我们表达自己的方式,也是我们思考自身的方式,叙事建构出非自然的、人类的经验世界[19]。查尔斯·泰勒(Taylor Charles)将人视为自我解释的动物,“我们对自己和我们经验的解释构成了我们之所是”[20],且解释总以叙事的方式展开,生活因而成为与强评价(“什么对我们而言是最重要的?”“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叙事整体。卡尔·戴维(Carr David)则将时间视为人类存在的根本性维度,认为叙事可以调和西方哲学传统中两种对立的时间观[21],从而与人类的时间经验以及人类存在同构[22]。波尔金霍恩(Polkinghorne Donald E.)提出,人类存在由物质层(the materialrealm)、有机层(the organicrealm)、意义层(themeaning realm)这三个基本的层域构成,它们分别对应着物质的元素,有机的生命以及与精神、意识、语言相联结的意义网络。叙事作用于意义层,它通过赋意的方式关涉着人的存在[23]。囿于知识传统的不同,以上研究虽各有风貌,却共同指明了叙事与生活经验以及现实世界的同构性质,挑战了笛卡尔意义上主、客体的分离与对立,对叙事之于主体、自我的建构作用有所揭示,将叙事视为存在的本体论条件。
综合以上“媒介本体论”与“叙事本体论”的相关论述可以发现,在网络场域中,叙事对于认同的建构是在“网络”与“叙事”的双重本体效应中展开的。一方面,网络是一种媒介,它对认同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变革作用,网络叙事认同以此为基础而展开。另一方面,网络叙事[24]又是诸多叙事形态中的一种,它同样对认同具有模塑与建构的作用。
曼纽尔·卡斯特认为,网络开启了一个有别于过去的崭新世界[25]。在这个虚拟的新世界之中,网络叙事为认同建构打开了诸多新的可能。
第一,网络叙事的多样性使认同趋于多元。与以往的叙事作品相较,网络叙事具有极大的丰富性。首先,以网络云端的存储空间为技术支撑,网络媒介不仅可以将传统媒介的叙事作品网络化,也可依托新的技术模式不断推出超文本、博客、微博、vlog等新的叙事类型。其次,网络媒介挑战了传统媒介中叙事作品的生产机制,打破了使用者与操作者、创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区分,进一步释放了叙事的多样潜能。再次,网络叙事形式不断趋于推陈出新。超文本、网络接龙小说等在叙事形式方面都具有强烈的实验意味,桌面电影更以全新的叙事手法展现了互联网对日常生活与人的行动的全面侵占[26]。
多样化的网络叙事极大地拓展了主体对自身定义与想象的既有边界。一方面,网络叙事可为读者提供丰富的叙事参照。以女性形象为例,“森女”“女汉子”“大女主”等多重形象资源在一定程度上为女性摆脱“天使”与“魔鬼”的刻板认同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路径选择;以vlog为例,作为一种视频日记,它以图像化的方式讲述了up主的生活故事,使读者仅需点击鼠标或滑动手指,便可尽览百态人生,作出“我要/不要做那样的人”的认同选择。另一方面,网络叙事还可凭借数字技术实现认同多维度的空间并置,“也许,在互联网时代,超媒体主页才是人类认同的最佳隐喻和认同建构的实用手段……无限多的情节和阐释总是‘在建构中’同时开放着”[27]。一个窗口便是一个故事,一个窗口讲述一个故事——一个窗口便是一个自我,认同的多样性不再是时间流动中的线性呈现(比如一个女人作为情人而醒来,作为母亲去做早餐,作为一个律师去上班),转而通过电脑界面成为共时性空间中的多重分布[28]。
第二,网络叙事为认同建构预留了更大的自主空间。麦克卢汉曾将媒介形态与人的聚合关系关联讨论。在他看来,前印刷媒介、印刷媒介、电子媒介分别对应着“部落化”(tribalize)、“非部落化”(detribalize)、“重新部落化”(retribalize)三种不同的聚合关系[29]。“部落化”指人类“童年时代”的交往方式,它往往是散布的、去中心的、差异化的。“非部落化”指印刷文字清晰的线条性、印刷技术的准确性以及印刷排版的连续性、同一性可以使人产生统一的、连续的、中心主义的知觉倾向,从而提供一种将个体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模式[30]。“重新部落化”则是指电子媒介出现以后,信息以一种“内爆”(implosion)的方式存在,人的感知系统被重置,网络信息的多点并发使人重归部落化与差异化。从麦克卢汉的理论逻辑来看,作为电子媒介的最新形态,网络媒介正对应于“重新部落化”。同时,与前印刷媒介相比,网络媒介中个体与“部落”的关系更为松动,“部落”本身也具有更大的不稳定性,因而具有更为深刻的异质可能。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网络叙事可赋予认同更多能动选择,使主体有机会凭借着无法整合的碎裂与参差,不断从某种意识形态的规训中“出走”或“逃逸”。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为理解认同的自主性提供了另外一条思路。在论及主体与语言的关系问题时,一方面,巴特勒同意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看法,认为语言是述行性(performativity)的,对主体具有塑造力量,且这种力量导源于对意识形态规约的重复(iterability)与引用(citation)[31]。另一方面,她同样接受了德里达有关语言延异(différance)的重要看法。延异可理解为差异的延宕,“原物是由复制品造成的,而原物总是迟迟不到——你永远也抓不到”[32]。在此意义上,重复与引用既是对意识形态规约的稳固,也将引发偏移与颠覆,从而反向地赋予主体以能动性:
积淀或我们所说的物质化的过程将是一种引用,通过引用权力来确证存在,这种引用在“我”的形成中确立了与权力的原始共谋。
在这个意义上,由“性”的述行性质所表示的能动性将直接与任何意志主体的概念背道而驰,后者存在于她/他所反对的管理规范之外。主体化(assujetissement)的悖论恰恰在于,反抗主体本身就是上述权力的产物。虽然这种构成性的约束并不排除能动的可能性,但它确实将能动性定位为重复实践,它内在于权力之中,而并非与权力具有外部的对抗关系。[33]
相较于其他媒介叙事,网络叙事在“引用”与“重复”中的延异特征更为突出,“群体传播的谐趣之一就是颠覆传统,打破权威,通过对大众传播的符号进行修改、补充、解构甚至扭曲、丑化来创建新的符号和话语意义”[34]。以“少年闰土”为例,鲁迅笔下的扎猹少年竟被延异至网络“吃瓜”一线,成为“吃瓜群众”的“代言人”。因而完全可以说,在网络世界,认同将在叙事语言的“嬉戏”中获得更多能动选择。
网络叙事为认同打开了新的可能,却也悖论性地使认同陷入困境之中,且这种困境主要体现为认同的单一化、扁平化与快感化。
第一,网络叙事的同质化使认同趋于单一。网络叙事既丰富多样,又高度相似。就网络小说叙事而言,一方面,创作平台对叙事的版块化区分(如“奇幻”“玄幻”“言情”“耽美”等)携带着明确的修辞性质[35],使创作活动与阅读活动同为版块的修辞目的所引导,从而与含混性、多义性相背离。另一方面,同一叙事类型内部也存在着同质化问题,有学者颇为形象地对此进行了描述:
比如在大量的穿越小说中,女主人公穿越到古代之后,不是成了公主(或格格),就是变为王后,在尽享奢华生活的同时,也玩尽各种权术甚至诡术,而男主人公穿越到古代,要么成为王爷或驸马,要么经过必要的磨炼最终成就了一番伟业。这类小说读多了,人物、情节常常发生相互混淆,极易张冠李戴……[36]
网络图像叙事的同质化倾向似乎更为突出。在时下流行的抖音、今日头条、西瓜视频等短视频APP上,相似的剧情、人物、布景,相同的BMG(Ballistic Guided Missile,背景音乐)比比皆是,有的创作者甚至直接宣称“如有雷同,不胜荣幸”。而从观看者(读者)的角度来说,几乎每个网民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如果你点开了某一类型的视频,那么你很快就会被类似的视频内容所淹没。资本与技术的合谋共同促成了网络叙事的同质化倾向。一方面,网络创作平台多与资本深度交缠,资本的逐利本性决定了叙事生产的消费导向,使叙事“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了消费品”[37]。另一方面,在网络世界中,消费已成为在线的、系统化的符号操作行为,高点击量、高流量就意味着高收益。一部叙事作品一旦得到一定的点击量,就会迅速为追求商业收益的创作者争相效仿,网络创作平台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这种叙事类型化、固定化继而扩大化,以吸引更多的点击与流量,由此形成叙事的“马太效应”。此外,网络创作平台还会通过大数据分析用户的消费行为,描绘用户肖像,对用户进行标签化,进而模拟出“他/她可能感兴趣的视频”加以推送[38],这就在事实上形成了难以逾越的算法屏障,使观看(阅读)沦为“永恒轮回”。同质化的网络叙事将模塑出单向度的自我形象,主体的想象力、感受力、创造力都将受到单一叙事的限制。人们关于“我/我们是谁”“我/我们能成为谁”的回答日益趋于“标准答案”。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的全面趋同——包括“网红化”的审美趋势,“热款”为导向的消费趋势,“打卡”式的旅行方式等都可视为这种单一认同的重要指征。同时,同质化叙事还总是试图对主体进行固化,并将它驯服为稳定而顺从的消费主体。在此意义上,网络叙事已成为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谓“文化工业”:它让人们沉溺在程式化的消费产品之中,为网络时代的商品拜物教所支配。更为吊诡的是,网络主体往往对这种单一性、趋同性毫无察觉,甚至认为这正是自己的“个性”之所在,即正是这些“单一”构成了独特的“我”。这实际上已触及了文化工业生产中更深层的悖论逻辑,一种“个性”与“标准化”之间的同构关系,一种“趋同”与“差异”的内在统一:
文化工业的过程是一种标准化的过程,其产品就像一切商品那样同出于一个模式。另一方面,这些产品又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个性风格,仿佛每一种产品,因此也是每一个消费者,都是各得其所。结果很自然就是遮掩了文化工业的意识的标准化控制。这是说,文化产品标准化的程度越高,它似乎就越能出个性。个性化的过程翻过来反倒蒙住了标准化的过程。[39]
第二,网络叙事的碎片化使认同趋于扁平。网络叙事的碎片化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碎片化与利奥塔所谓元叙事、宏大叙事相对,表现为“大故事”的消退,即更多的叙事不再关心自由、解放等宏大议题[40],不再关心国家与民族的历史与命运,不再拷问人类生存的意义问题,转而使日常生活成为叙事的主要构成,具有“怎样都行”(anything goes)的后现代文化色彩。同时,碎片化也体现为网络蒙太奇如“拼贴”“鬼畜”等叙事手法的广泛应用。这些手法破坏了叙事情节的完整性,甚至直接对“情节”概念本身提出了挑战。此外,碎片化还包括阅读感受的“支离破碎”。在纸质媒介到电子媒介的跨越中,阅读方式从“读书”转变为“读屏”;在传统电子媒介到网络媒介的跨越中,“读屏”进一步蜕变为“刷屏”。“刷”恰是阅读破碎感的精妙隐喻:读者淹没于海量的网络叙事之中,阅读注意力被不断地分散,阅读成为游牧的快餐式浏览过程。这种碎片化的网络叙事不断消解着认同的深度。马克·波斯特认为,“批判意识”与“权威性质”是理性主体的关键特征,并都与印刷媒介具有相关性:印刷媒介的稳定性、准确性、有序性可以有效地拉开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既使读者拥有独立思考的时空条件与批判意识,又反向地赋予了作者以膜拜价值[41]。与印刷出版物相较,碎片化的网络叙事将赋予主体以播撒性质,从而使“文字型”的深纵主体发展为“图像型”的扁平主体。在叙事的碎片迷宫中,一方面,应接不暇的叙事碎片“不再允许你们对它发问,它直接对你们发问”[42],深度的“凝视”不复存在,专注成为不合时宜的行为。另一方面,阅读甚至成为主体的自反性活动:我们无法通过阅读获得一个“更为广大的自己”,反而被变动不居的数据拆解、切割、筛选、过滤,丧失持存的思维能力与深刻的批判能力。
第三,网络叙事的泛娱乐化使认同沉溺于对快感的追逐之中。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曾注意到电视媒介的泛娱乐化特征:人们生活在娱乐景观之中,欢乐地成为这景观的一部分而不自知。他甚至不无惊怖地宣称,我们终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43]。在网络世界,波兹曼的看法显示出超越时代的预见性,网络叙事的泛娱乐化倾向更为显著。首先,搞笑类叙事蔚然成风。“段子化”“梗化”甚至成了网络叙事的“主流”。其次,叙事的娱乐化程度不断加深,并愈发趋于庸俗化与低俗化。类似“恶搞”“无厘头”等曾经在电影、电视媒介中具有边缘性、先锋性的叙事风格已然成为网络叙事中的庸俗常态。再者,在“娱乐为王”的言说语境中,严肃叙事不得不选择与娱乐合流以摆脱边缘化的尴尬境遇。一些新闻叙事以“戏说”“传奇”的方式展开叙述,刻意制造戏剧悬念;一些历史叙事则采用“二次元化”的叙述方式增加趣味性。此外,网络叙事的泛娱乐化还呈现为对“身体”的高度推崇。网络小说叙事中充斥着“‘生命充盈’之游戏身体、‘角色美男’之中性身体、‘白富美帅’之欲望身体”[44];图像叙事中随处可见被物化的女性身体以及自拍、吃播、减肥、健身等不断膨胀的身体奇观。繁乱而盛大的身体景象揭示了内在的消费逻辑,身体成为欲望投射与宣泄的场域。泛娱乐化的网络叙事正“按照自己的面貌”改变着认同,使认同沉溺于快感之中。首先,人们不再要求“深刻”“崇高”或“超越”,转而以“灯红酒绿”的感官放纵遮蔽理性的严肃思考,追求肉感主义、物质主义的“快乐至上”。其次,这种“快感”与费斯克(John Fiske)所说的“躲避式快感”[45]相一致:人们沉浸于网络世界而忘记现实世界,回避现实矛盾,放弃现实抵抗,进入一种鸵鸟式的生存状态。再次,这种快感又总是提出即时即刻的要求,它诱惑我们及时行乐,追求即刻反应与冲撞效果,迷信于同步感并具有盲目的煽动性[46],鼓励并催生着“只图眼前快活”的“吸毒心态”,使“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审美感受以及“密涅瓦黄昏的沉思”遥不可及。最后,这种快感还可被视为齐泽克(Slavoj Žižek)意义上的“剩余快感”,它是一种永恒的“剩余之物”,必须一再追寻,却又永难获取。对快感的追求因而成为西西弗式的徒劳,主体为无限靠近却又无限延迟的“快乐圈套”所禁锢。
总之,网络叙事既为认同建构开启了新的可能,也使认同深陷于困境之中,呈现为一系列悖论性特征,“同样的东西在同一种关系中可以同时得到肯定和否定”[47]。然而,理想的认同应成为一个不断充盈的过程:“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越是充满强度,就越是有力;越是有力,就越是能够克服障碍,越是克服障碍,就越是能够不停地运动;越是运动,就越是丰富、扩大、自满、爽朗;最终是真正的喜悦。”[48]怎样才能对这种生成于网络媒介之中的悖论性关系有所超越,使认同建构成为不断扩大、不断丰满的生命历程,真正向着麦克卢汉所寄予电子媒介中人的全面发展的愿景[49]、向着数字时代“人的解放”而迈进,是值得继续深入思考的问题。
注释:
[1] 参见H. Stuart,“Who Needs ‘Identity’?”,in H. Stuart,and P. Du Gay,eds.QuestionsofCulturalIdentity,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1996,pp.1-17;[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5~6页;周宪:《文学与认同》,周宪主编:《文学与认同:跨学科的反思》,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81~195页;袁祖社:《人是谁?抑或我们是谁?全球化与主体自我认同的逻辑》,《马克思主义现实》2010年第2期,第81~93页,等。“自我”有时被当作“主体”的同义词或更能动的“主体”而使用,这里的“自我”取“自己对自己”之意,表示主体对自身的指涉。
[2] V. D. Erdinast,“The I That Tells Itself: A Bakhtinian Perspective on Narrative Identity”,inNarrative,Vol.16,No.1,2008,pp.1-15.
[3] “叙事”可宽泛地理解为“讲故事”(storytelling),指有意义的话语序列,它包括但不限于文学叙事,参见L. P. Hinchman,S. Hinchman,eds.,Memory,Identity,Community:TheIdeaofNarrativeintheHumanSciences,New York:SUNY Press,1997,p.xvi.
[4] P. Ricoeur,“Life in Quest of Narrative”,in D. Wood,ed.,OnPaulRicoeur:NarrativeandInterpreta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1,pp.20-33.
[5] [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2页。
[6] [法]让·波德里亚:《消失的技法》,罗岗主编:《视觉文化读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76页。
[7] [德]弗里德里希·基特勒:《走向媒介本体论》,胡兰菊译,《江西社会科学》2010 年第4期,第249~254页。
[8] 董峻:《技术之思——海德格尔技术观释义》,《自然辩证法研究》2000年第12期,第19~24页。
[9] P. Merleau,PhenomenologyofPerception,Donald Landes,trans.,London:Routledge,2012,p.105.
[10] 刘铮:《论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视域中的技术问题》,《哲学与文化》第47卷第10期,第161~176页。
[11] 何道宽:《中译本第二版序——麦克卢汉的遗产》,[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页。
[12] [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4页。
[13] “现实”指“现实世界”,它与“网络世界”或“虚拟世界”相区别。但“现实”与“网络”“虚拟”的关系并非是“真实”与“幻象”的二元对立,它们在互渗中一起从属于更大的、人的、整体的生活世界。马克·波斯特对此有很好的说明:“我们暂且可以这样说,界面介于人类与机器之间,是一种膜(membrane),使互相排斥又互相依存的两个世界彼此分离而又相逢。”参见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4页。
[14] 孙玮:《媒介化生存:文明转型与新型人类的诞生》,《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6期,第15~17页。
[15] 胡亚敏:《论意识形态叙事理论》,《中西之间:批评的历程——胡亚敏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2页。
[16] [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8页。
[17]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5页。
[18]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
[19] J. Bruner,“The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Reality”,inCriticalInquiry,Vol. 18,No. 1,1991,pp.1-21.
[20] C. Taylor,HumanAgencyandLangua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47.
[21] 指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所持有的两种对立的时间观。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种宇宙的、机械的、无差别的时间观,即将时间视为有关“现在”的先后顺序,可粗略地理解为一种客观的物理时间。对之相对应,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提出了一种内在于人心灵的经验时间。他将时间划分为“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它们分别对应着记忆、感觉与期望。
[22] D. Carr,“Narrative and the Real World:An Argument for Continuity”,inHistoryandTheory,Vol.25,No.2,1986,pp.117-131.
[23] D. E. Polkinghorne,NarrativeKnowingandtheHumanSciences,New York:SUNY Press,1988,pp.2-10.
[24] 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对叙事也具有重要的本体效应。“网络叙事”主要包含两类不同的叙事形态。一是在网上传播的但原生于其他媒介的叙事作品,即传统印刷媒介、电子媒介中叙事作品的网络化;二是网络在线创作或首发的叙事作品,往往“在线书写”“在线发表”并“在线阅读”,网络同时在创作语境、文本形态、阅读情境三方面对其有所规定。相较于第二类,第一类虽对网络的依赖程度有所减弱,但它归根结底也属于“网络叙事”,网络的交互机制、复制技术等已在文本形态、阅读方式等多方面改变了它的原有面貌。
[25] [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页。
[26] 桌面电影是一种属于网络时代的新兴电影形式。电影中的人物、情节等叙事要素完全依托于电脑界面而展开,《网络迷踪》(2018)是其代表作品。
[27] [荷兰]约斯·德·穆尔:《从叙事的到超媒体的同一性——在游戏机时代解读狄尔泰和利科》,吕和应译,《学术月刊》2016年第6期,第29~36页。
[28] S. Turkle,“Computational Technologies and Images of the Self”,inSocialResearch,1997,Vol. 64,No. 3,pp.1093-1111.
[29] 何道宽:《中译本第二版序——麦克卢汉的遗产》,[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页。
[30] [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23页。
[31] J. Butler,ExcitableSpeech,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7,p.51.
[32] [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3页。
[33] J. Butler,BodiesThatMatter:OntheDiscursiveof“Sex”,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3,p.xxiii.
[34] 隋岩:《从网络语言透视两种传播形态的互动》,《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第187~191页。
[35] 这里的“修辞”是在詹姆斯·费伦的意义上提出的,即“出于一个特定的目的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给一个特定的听(读)者讲一个特定的故事”。见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前言),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1页。
[36] 洪治纲:《论新世纪文学的“同质化”倾向》,《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4期,第4~11页。
[37] [美]杰姆逊讲演:《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精校本)》,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2页。
[38] 《今日头条算法原理(全文)》,今日头条官方账号2018年1月16日发布。
[39] 陆扬、王毅:《大众文化与传媒》,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第52页。
[40] [法]利奥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岛子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73~75页。
[41] [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 83~85页。
[42] [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版,第81页。
[43]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前言),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2页。
[44] 李占伟:《网络文学叙述中的“身体”问题反思》,《文艺报》2020年8月25日。
[45] [美]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玉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61~62页。
[46] [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 86页。
[47] [匈]阿格尼斯·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8页。
[48] 汪民安:《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页。
[49] 何道宽:《中译本第二版序——麦克卢汉的遗产》,[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页。